白玉雕松鶴人物插屏后，擱置了兩鼎瑪瑙獅鈕獸鏤空銅爐，銅爐里染著上好的熏香，煙絲繚繞，宛若氤氳不散的霧靄。
東廂。
抬眼望去，前面木雕竹紋裙板玻璃隔扇阻隔住了東側的門廊，那扇抹白雙鶴雲紋的屏風後面，人影曈曈，透過晦澀的光，看不真切。
一方面，是相依為命的祖孫情深；一方面，是生母含恨而終的天人永隔，倘若她就此說出真相，他會如何權衡呢……
身後，有零落的幾個字，從那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唇角，滑落——
她一個激靈，驀地轉醒，雖未睜眼，可心卻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這麼說，就只能留在這邊了……
「這杯子圍繞茶壺，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可如今其中的三個，竟妄想喧賓奪主、鳩佔鵲巢，朕想摔了它們，你說，可好？」
命運，是一種很奇特的東西。既然事情皆因佟太妃的死而愈演愈烈，那麼，她也同樣有辦法，讓這死亡，成為一切偃旗息鼓的條件……
死一般的寂靜。
來人躡手躡腳地徑直走到她的身前，伸手推了兩下，見她毫無反應，便一左一右地將她架起，然後，緩緩地，輕輕地，拖出了東廂……
「哦？何罪之有？」他閑閑地敲著桌角。跪來跪去，她倒是跪上癮了，一遇到不敢回答，不想回答的事兒就跪。他算是摸透了。
人呢，人都哪去了……誰來救救她！
外面的月光，暗淡。
奴婢是真心地在乎你，只是在乎你，與旁的身份地位無關……
她是禁軍參領的女兒，並非不識兵戈，卻也從未見過那般冷酷懾人的氣勢，行事嚴謹，作風冷厲，不帶一絲個人感情，絕對不會是一般的禁宮侍衛。
「主子，你可回來了，真急死奴婢了……」
「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
佟佳氏芪珍就籠罩在那片陰影里，蜷著棉被，再不是當年那個風華正好的高貴女子，如今的她，只是一個病人，一個虛弱的老者。
「主子，你這是怎麼……」秋靜大驚失色地跑過去，一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有些事，確實是不急於一時；可有些，如果現在不做，恐怕，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依著皇室的行事作風，一旦有了那猜忌的對象，便是寧妄，勿縱，絕不留情……
符望閣被戒嚴了，或者說，是整個北五所都被戒嚴了——
茶盞，「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粗布的罩衫，錦帛的裡衣，景寧不動聲色地將袖口扯緊，遮住了腕上的碧玉手串，然後，搖頭，再搖頭，「福主子前幾日只是對膳食抱怨過，對日常用度有過……有過不滿，其他的，真的沒……沒有了……」
九月十一的這一天，天陰欲雨。
守衛呢？
半生貞靜，如今死了，卻是深陷泥淖，真不知，是該替她諷刺，還是惋惜。
事緩，則圓，很多東西，她需要時間去斟酌。
況且，還有那句，就地正法……
晚膳，依然在酉時之前送來，只不過不是內務府的人，而是手執兵器的兵衛。
「奴婢不敢欺瞞，更不敢妄言……寧主子雖常來探望福主子，但確實不曾有過什麼不該有的舉動……也不曾去過西廂……」她說罷，再次叩首，微眯的清眸中有一絲一閃而過的精光……
病，讓這個一貫清冷高傲的女子柔了身段，連著性子也軟了下來，半躺在床上，蒼白的臉色，雙頰有病態的暈紅。
景寧有些意外，卻不好拂了她的意，將那食盒拿過來，一層層地展開，露出裏面精緻可愛的小點心。
佟佳氏芪珍笑笑，卻是拿起第二塊，放進了嘴裏。
「好端端的，怎就死了呢？」董福兮錯愕的抬眼，詢問地看向景寧。
景祺閣的大火是衝著她去的，一箭雙鵰，還想連帶著將董福兮母子除了。退居冷宮，已經是底線，總不能將命都丟了。現在明哲保身已經無用，唯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至於秋靜和冬漠那邊，她早已安排好說辭，就算他不信她，也總該相信自己安排過來的人吧。
「景祺閣的火，可有什麼眉目么……」
景寧緩緩地抬頭，冰冷的目光落在秋靜的臉上，「誰死了，難道你會不知道么……」
這原是皇后恩賞給她的，當時裏面還裝了滿滿當當的珠玉。
「可有過什麼異樣？」
符望閣這裏，依然潮濕，被子曬了潮，潮了再曬，景寧索性讓秋靜將那棉褥都撤了，換成了涼爽乾淨的涼席，雖然床板硬了許多，也好過睡在一股子霉味裡頭。
「難道不是皇上么……」董福兮眼皮一跳，心中更加忐忑惶惑。她想不出，在宮裡頭，除了君主有這樣的權力，還有誰敢。
牝雞司晨，越俎代庖，向來是宮闈中最忌諱也最要不得的。上一次，她還記得自己妄議祖宗禮法的教訓，怎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況且宮廷中容不下有野心而又太聰明的人，尤其是妃嬪。
一個低沉持重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暖閣的寂靜——
偌大的寢房，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老了，老了，再也回不去了……」
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用手撐著地，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家主子……我家主子這兩天害喜的情況嚴重，除了……除了對面寢殿的寧……寧主子，不曾與其他人來往……」
所以，不得不為佟太妃重新布置一個死法。
「都說英雄不問出身，可有幾個人能真正不在乎呢，」她將身上棉被往下拉了拉，透出一口氣，「哀家也曾見慣這後宮中形形色|色的女子，像你這般既有美貌，又經得起風雨磨難的，倘若過得慣這深宮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生活，想必，以後定是前途無量！」https://m.hetubook.com.com
景寧輕輕咬唇，「皇上交代的事，臣妾不敢有所耽擱，只不過，景祺閣如今被燒了，臣妾等人初到符望閣，需要重新入手，尚需要時日！」
推開殿門，裏面傳來翻閱紙張的聲音。
景寧見他並不怪罪，心裏不由鬆了松，斂身而拜，「臣妾不敢……」
——死人了。
景寧心中一動，猜想他似乎想要處理那大火的事兒了，於是，折中取一，想用央求換他的寬容，「那，有些事情，皇上暫時先不要問，好么……」
緋然的夕照染透了遠處蜿蜒綿延的大理石瓦脊，氤氳迷離的殿宇高樓，彷彿蒙上了一層殷紅的迷霧。
可在這樣漫長的煎熬中，景寧漸漸地睡著了。
景寧的目光越發冷了下來，「福姐姐的話在這兒說說也就罷了，若是讓有心人聽了去，恐怕這冷宮裡的日子，就不再那麼好過了……」
三藩。
秋靜放下手中的托盤，低低地沉聲道：「主子，符望閣被戒嚴了……」
景寧和董福兮相攜走出東廂房去探看的時候，果然看見殿門外面，把守著一隊大內侍衛，各個面目森嚴，手執兵器，看到她們出來，立即冷厲嚴肅地阻攔。
可回應她的，只有空曠寂寥的風，順著門縫，颼颼地灌進來，顯得越發詭異森然。
——有人！
玄燁挑了挑眉尾，半晌，卻是緩步走下來，伸手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他真是看不慣她這動不動就跪的樣子。
剛拿起那菲薄的女披準備戴上，就看見秋靜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抹少有的凝重。
半晌，那人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似是失望，又彷彿不耐煩，剛想說話，這時，殿門忽然「吱呀」的一聲，被緩緩地推開了，打斷了屋內的問答。
「可有到過西廂……」
是那葯，還是那糕點？她明知道此時是關鍵時期，明知道那件事情事關生死，任何的意外都可能會要命，她為何還會如此大意！
見她遲遲不語，屏風后的人不耐煩了，一拍案幾，出聲喝道：「低賤婢子，竟敢推搪，吾乃奉命前來，還不快快從實招出！」
「哀家以為，你不會再來了……」芪珍說罷，將衣襟上的扣子解開，裹了一天棉褥，現在身上已經滿是熱汗。
因為符望閣，出事了。
景寧抬眸，眼底閃爍著一抹堅定，點頭，「若是皇上疑問，可以傳召宮婢秋靜和冬漠。」
他抬頭，拿起那荷包，細細地看。半晌，深邃的黑眸從手中荷包，輾轉來到了她的臉上，「你，確定……這東西是在東廂發現的？」
循循善誘，聽在耳畔，頓時后心發涼。
她的話很嚴厲，但這些守衛卻彷彿充耳不聞，目不斜視，不管眼前究竟是何人，沒有絲毫要讓開的意思。
漫長的夜，就這樣在細細碾磨中過去了。
「大內意旨，所有人等不得私自走動，否則就地正法，請兩個主子速回寢殿！」守衛再一次重複，綳得緊緊的臉上不帶一絲表情，身體筆直矗立，巋然不動。
他該是不想處置儲秀宮的，或者說，根本不想理會景祺閣那些往生的太妃和太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執拗，非要得出個理論，大概是秋靜犯險將她嚇壞了，連帶著生了恨意和怒意。可她畢竟只是個嬪，還是冷宮裡的嬪，想要與皇后爭鋒，果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景寧的目光有些冷，卻是扯唇，搖頭，「我也不知，不過，前幾日倒是曾去探望過她。」
昨夜，兵士們送來的飯菜，被下了蒙害葯。想來，整個北五所內外把手森嚴，怕是連只鳥都飛不出去，像這種內外串通的把戲，非得是宮裡邊極其熟稔的人不可。她心中有猜測，卻更想明確知道究竟是何人。將福貴人她們安置在內堂，不過是以防萬一；自己一人守在外室，也僅僅是想一探究竟。最後，居然錯有錯著，真的讓她試探出了戒嚴北五所的幕後之人……
景寧不以為然地笑笑，「臣妾本就是奴婢出身，這些在以前可是家常便飯呢，還望太妃娘娘不嫌棄臣妾粗手粗腳才是！」
「還真是好看！」佟佳氏芪珍由衷地道。
第一次，她離死亡，是這麼的近。
「這杯子圍繞茶壺，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可如今其中的三個，竟妄想喧賓奪主、鳩佔鵲巢，朕想摔了它們，你說，可好？」
九月初四，仁憲皇太後來北五所與太妃和太嬪講經。
瘦小乾枯的身影，極輕的腳步，景寧抬頭去看，卻只來得及捕捉到那裙角的一抹墨綠。
可，那又怎樣！
「那，說過什麼不該說的話么……」
緊接著，耳畔，響起一陣極輕、極輕的腳步聲。
冷宮裡頭的婢子，都是那最低賤的人。只要是稍有品階的妃嬪，就可以隨意使喚她們，甚至，是等級相同的那些宮人。
「若奴婢說，不是，主子會信么……」
景寧抬眸，卻是不容她多看，就已經被架起帶出了屋苑。
她走進去，朝著他俯身揖禮。
秋靜腳下一滯，好半晌，才轉身，滿眼複雜地看著她。
她要怎麼辦？
「她死了……」
後宮，是個險不可測的深淵；人命，在這裡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她該信她么？她敢信么……面前這個人，與自己朝夕相處、同患生死，她真的不願意去想，她就是那個將佟太妃置於死地的人……
秋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離開。轉身的剎那，顫抖的眼睫，凄然而悲苦。
景寧目光一動，低垂的眸中劃過一絲冷然。
覆巢之下無完卵，眼看十年前那諱莫如深的秘密就要被揭開，她就感覺一陣刺骨的涼意正緩緩的從腳底，慢慢蔓延至https://m.hetubook.com.com全身……回想昨日七竅而死的佟太妃，她完全可以預料到自己的結局：在皇上面前敷衍拖延，最終卻給了他一個無法接受的結果；混進冷宮，卻是挑唆離間太皇太后、皇太后與皇上的關係——無論哪一方，都不會放過她。
她的話，幽幽地飄蕩在這空款的院落中，景寧咬著唇，慘白的臉上驀地漾起了一抹苦笑。
康熙十二年九月初三，皇后赫舍里氏被罰禁足一月；貴人郭絡羅氏、馬佳氏被罰禁足三月；
不該說的話……
景寧知道，她口中的姐姐，就是皇上的生母，佟佳氏孝慧。
他依然低著頭，手上不停，讓她起身，爾後，緩聲問道：
「誰？誰在那兒……」
將那飯一口一口地吃掉，食不知味，如同嚼蠟，她卻甘之如飴。
夜，漆黑如墨，靜得森然。
而在那之後，景寧沒有再去暖閣，他也沒有來留宿。他說給她時間，看來，他真的是說話算話。
微涼的風，順著稍稍敞開的衣領，徑直地灌進了裡衣，景寧微微一個激靈，身上汗毛都豎起來了，心中狂跳如雷，她閉著眼睛，一直被拖著帶出迴廊，然後，進了外面那頂紅泥軟轎。
景寧嚇壞了，使勁地尖叫呼喊，可那聲音在寂靜的東廂回蕩，卻，沒有喚來一個人。
景寧看不懂他的深意，只得按照自己理解的，緩緩地道：「那些命喪大火中的太妃和太嬪，不過是貶謫冷宮的人而已，既無身份，也無用處，息事寧人總好過鬧得滿城風雨……兩害相較取其輕，是臣妾錯了……」
原本住在景祺閣的時候，她就時常往符望閣這邊跑，此番景祺閣毀於大火，內務府的人別處不安排，將她們統統安置在了這裏，她不得不懷疑是否是他的意思。之前的花前傾談，佟太妃曾向她透露出了太多的訊息，可她不打算告知他，起碼不是現在。但如今便是她有心逃避，也沒有機會了，因為就在剛剛，御藥房的採辦白啟白大人借送葯之故給她帶來了那邊的消息。
這時，一貫疏淡從容的笑容才又回到了他的嘴角，放下筆，他深邃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緩緩移開，彷彿方才的質問從未發生過。復又將手對頂在一起，他慢條斯理地吩咐道：「拿進來吧！」
景寧抿唇，沉聲不語。
「放肆！」
「你可要想清楚……或者說，那個長和福貴人來往的寧嬪，可有什麼舉動，或者，可曾去過西廂么……」
「皇上，臣妾罪該萬死……」景寧腿一軟，跪在地上。
「誰死了？主子不要嚇奴婢！」秋靜有些慌，她何時見過她這般模樣，一向從容淡定，信手化解危機如她，如今這是怎麼了。
容沁有一剎那的錯愕，卻不敢質疑，滿臉惶恐地點頭哈腰，向旁邊揮手示意。
「桌上，放的是什麼？」佟佳氏芪珍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紅漆的食盒上，正是景寧帶來的糕點。
失神地盯著佟佳氏芪珍扭曲的面容，盯著那雙透著猩紅的可怖瞳孔，她甚至能從那已無生命氣息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
「朕說過，還是喜歡看你安然，不記得了么。」
片片破碎。
景寧斂著眉目，輕輕點了點頭。
景祺閣的風波之後，福貴人受了驚嚇，身子一直不太好，景寧閑暇之時，便會過來照顧一下。原本在東廂伺候的冬漠在著火時恰好去了太醫院請脈，索性逃過了一劫。
那葯，經由的是御藥房的手，由孫蓉伺候佟太妃喝下；那糕點，是秋靜弄來的，然後由自己帶進東廂……除此之外，佟太妃就再沒吃過任何東西。像那孫嬤嬤伺候佟太妃二十余年，倘若果真存有二心，早就動手了，不是么……
粗布罩衫，墨綠色的宮婢裝，這是……
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他細細翻看了半晌，才放了下來。這南疆，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早幾年他親政不久，尚不具備剷除的實力，如今他已將身邊的絆腳石一一除掉，為今尾大不掉的就是一直擁重兵的三藩。
「剛搬過來，就又出事了，真是不讓人消停……看來就算是住在這符望閣裡頭，還是得多留個心眼兒，要不，萬一哪一天不明不白地沒了，豈不是冤枉……」耳畔傳來了董福兮沉重的嘆息。
冰藍的水色緞子，上面綉了蝶戲池塘芙蓉春的紋飾，收口處，墜著五色的綵線絛子，手工精巧，極是賞心悅目。一看，就知道是女兒家的用物。
他們雖然未著甲胄，但周身都散發著一股森寒凜冽的氣息，這種氣息，她再熟悉不過，是來自於戰場上的殺氣。
昨夜，她故意讓秋靜將佟太妃的屍體扔進荷花池，就是要看看那邊的反應，就是想驗證，佟太妃與她說過的話是否當真，可，如今看來，似乎，果然實有其事了……
「怎麼了？」
董福兮自是沒什麼食慾的，少吃了一點，便在冬漠的服侍下進了內堂休息。
不遠處，是一座荒廢了很久的寢殿，因著常年不修葺，敗落破敗，荒草叢生，到處是斷壁殘垣。鼻息間，漂浮著一股淡淡的野丁香的味道，她被帶進去，方一進門，就被扔在了冰涼的地上。
取出那螭龍玉牌，她再一次換上秋靜的婢女宮裝，趁著夜色，獨自一人，出了東廂。
景寧卻微微一滯，轉瞬，搖了搖頭，「宮中早有定製，內子不得干政，臣妾不敢……」
景寧靜靜地聽著她不停囈語，只當是服藥過後神智渙散，起身走到案几旁，她給她倒水。
那荷包，確實不是在東廂發現的。
夏末的天氣是微暖的，可那水卻彷彿浸了寒冰，格外的冷冽刺骨。咬著牙，景寧緩緩地睜開眼，https://m.hetubook.com.com渾身瑟縮地掙紮起身。
可，她畢竟沒有認輸。
等待，總是很難熬。
如何能讓你相信；
景寧將軟墊往上擺了擺，讓她更舒服地靠著，聽了那話，卻是淡淡一笑，「娘娘誇獎了，一切，不過都是為了生存。」
耳畔，除了風聲，便是那 「嘎吱嘎吱」的轎子軸承碾壓。
沉寂的夜中，紅泥軟轎被抬著，緩緩而來，卻是匆匆而歸，被送回到符望閣，不過用了半盞茶的功夫。秋靜焦急地守在內堂，看到那轎子遠遠地來，又遠遠地走了，才急忙地迎了出來。
這麼晚了，會是誰？
宮中定製，帝后無權處置先帝留下的太妃和太嬪，如今，死了一個佟太妃，就算皇上有意插手，也要經過太皇太后的意旨，如何又會將八旗兵丁派進宮城大內來？像這般不明不白的戒嚴，斷絕了北五所與外界的一切聯繫，讓本就荒僻的冷宮越發與世阻隔，恐怕，乾清宮那邊，並不知情。
那之後，仁憲皇太后再也沒找過她，彷彿，之前的佛堂講經，只是她的一場夢。
那個聲音……
風，拽落了一地花葉……景寧怔怔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纖細，伶仃，卻是那般的寂寥蕭索。
「娘娘剛用過葯，不宜吃太多甜點。」
幽謐的北五所，因著兵丁的森嚴把守，連只鳥都飛不來，整個符望閣都籠罩在一片緊張而壓抑的氣氛里。
當心慌過後，當傷感過後，剩下的，唯有安身立命的問題。佟太妃死在符望閣東廂，當時，就只有景寧一個人在場，佟太妃也是在吃過她帶來的東西后，才死於非命……有心也好，無心也罷，都太巧了，巧得不能不讓人以為就是她動的手腳。
「你是指什麼？」
「太妃娘娘，您這是怎麼了？」她驚慌地撲過去，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眼睜睜地看到從她嘴角邊、耳朵里、眼睛里……不斷湧出的黑色鮮血。佟佳氏芪珍面目猙獰得扭曲，整個身子佝僂成一團，死死地咬著手，直到牙齒將那皮肉咬破，露出了森森白骨。
撤藩，勢在必行，可如此大的動作，即便準備萬全，也不免心生忐忑，畢竟，山高皇帝遠，南疆兵馬勢力不容小覷。況且前車可鑒，漢朝的七國之亂、明代的傾國之禍，皆是由削藩而來，他難以肯定，此番，會不會帶來禍患。
昏昏沉沉地伏在桌上，景寧耳目朦朧，意識迷離恍惚中，忽然聽到身後那厚重的殿門「吱呀」地一聲，被緩緩推開了。
窗紙被粘連地嚴絲合縫，擋住了外面晦澀的月光，樑上掛著一盞氣死風燈，光亮昏暗。
他抬頭，拿起那荷包，細細地看。半晌，深邃的黑眸從手中荷包，輾轉來到了她的臉上，「你，確定……這東西是在東廂發現的？」
「符望閣已被戒嚴，請兩位主子速回寢殿！」
刺眼的陽光打在明黃錦緞的案几上，泛起一層淡淡地光暈，他和她就籠在那層光暈里，一個俊美無儔深邃如潭，一個臻首清眸倔強似水……在滿室馨香中，他與她互相對視。
她的聲音，越發低沉，漸漸地竟變得哽咽，景寧莫名地轉身，卻在看到那樣的佟太妃時，彷彿是驚雷從頭頂直直劈入，整個人都震顫了——
孫嬤嬤呢？
她心中一動，又是三藩。
玄燁抬頭，將雙手對頂到一起。看她這篤定的模樣，倒像是與他杠上了，平日不知她有這麼大的膽子，此番卻是出奇了。他倒也不是不捨得處置皇后，所謂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後宮裡邊兒亦是如此。可這證據來的委實匪夷所思，總不能用一個香包就定了皇后的罪名，她也該有這個覺悟，可為何此刻步步緊逼，生怕他不鬆口似的……
后心一股奇寒……
語畢，他笑意深深，看她。
佟佳氏芪珍不以為意地伸出手，拿出其中一塊，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彷彿是人間最美味的佳肴。
「奴婢……冬漠……」咬著唇，她道。
真是個難題啊。
屋內，燭火搖曳，欲明欲滅的光暈投在牆壁上，滿室的昏黃。
「是臣妾做的吃食……」她輕聲道。
景寧與秋靜對視一眼，兩人心中，具是一沉。
面對著她寒若刀鋒般的質問，秋靜有一瞬地怔忪，半晌，卻是低下頭，默默地接過景寧手上的食盒，然後，一聲不響地朝著門外走去。
沒有絲毫的言語，來人瞟了一眼地上跪著的景寧，可僅僅是一瞬，立即愕然地再次去看她。
景寧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從北五所到東暖閣不算近，但她卻足足走了一個時辰。
有了身子的人最忌受到刺|激，是以至此，她何必再嚇她。
景祺閣的那場大火，沒要了她的命，可不想在這符望閣裡頭，又莫名其妙地出什麼事。
事關生死。
想來自從搬進這符望閣，就屬她與那個佟太妃走得近了。
皇室的疑慮，向來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且不論那宮闈爭寵，殺人不見血的勾心鬥角，單就是這其中諱莫如深的秘密，就讓人心驚膽寒。所謂禁忌，所謂避諱，高位上的人不想聽到的東西，不想看到的事情，便是永遠提都不能提。
「說說你的看法？」他看她的目光若有似無地在他手上這封奏摺上流連，不由得笑了，索性淡淡地探問。
冬漠來稟報的時候，景寧剛好坐在董福兮那裡喝茶，聽到這個消息，她緩緩垂下眼帘，沉聲不語。倒是福貴人，手一抖，那茶盞沒拿住，「啪」的一聲扣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景寧臉色煞白，身上的衣衫早被黑血染得浸透，那表情卻是緊繃的，緊繃得嚇人。
半夜三更，不明不白地被帶來，不知問話的是何人，不知目的為何hetubooｋ•ｃoｍ.coｍ，倘若她就這麼輕易地和盤托出，豈不是太過輕率了么……
一入宮門，深似海。
「你,可是在符望閣東廂伺候的宮人？」
「姐姐覺得，佟太妃死得蹊蹺？」景寧漫不經心地問道，眼角餘光卻是審視地盯著她。
九月初七，北五所舉行薩滿祭司，為亡者超度；
景寧有些窘迫，這些東西她也是才看見，也不知秋靜從哪裡弄來的，若是不好吃，著實就尷尬了。
喧賓奪主，鳩佔鵲巢，他一語雙關的暗示，是在警告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扳倒皇后么……摔了它們，摔了它們，這便是要……
「死了人自然是要徹查的，只是不知道這戒嚴符望閣，會是誰的意思……」景寧的目光落在那些守衛的服飾上，是巡城校尉的統一著裝，可穿在身上，尺寸卻並不合適。
景寧屏住呼吸，細細聆聽屋內的動靜，過了半晌，那腳步聲再次響起，轉瞬，一盆涼水驀地兜頭澆下，淋了她滿頭滿身——
歷朝歷代，從來沒有人因為冷宮宮人的死活而處罰妃嬪，也從沒有誰會特地為冷宮裡死去的人做法事，此番破格而為，倒是讓朝野上下震動不小。據說，這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會不會，是因為佟太妃的事……」董福兮兀自心驚地扒著窗欞。想她入宮多年，也從未見過那樣的陣勢。
「真是不中用的東西！」來人擰起眉毛，冷然看向身前滿臉討好的沁嬤嬤，睨去一抹怒意無邊，「這麼一點小事都做不好，還不趕緊將人給帶回去！」
符望閣。
語畢，他笑意深深，看她。
那人的聲音帶著一絲的喑啞，慢條斯理的，隱隱的讓人心慌。景寧怔了怔，猜忌地抬眼，卻如何都對不上屏風后那一雙森然透亮的雙眼。
「沒有……」
「萬歲爺，軍機處的摺子送來了……」
景寧抬眸，沉吟輾轉，朝秋靜睨去了一個眼色。
「人老了，就總是回想起過去的事情，哀家還記得，以前先帝爺最喜歡甜食了，姐姐就總是變著花樣地吩咐御廚做……」她彷彿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鳳眸眯著，迷離而悠遠。
「大內意旨，查封景祺閣，所有人等一律不得擅自走動！」
此刻，軍機處遞上了這樣的摺子，怕是和當下的局勢有關。
李德全聞言，弓著腰，緩步走了進來，雙手捧著一個明黃灑金朱紅紋飾的奏摺。他打從景寧身側走過，從她的角度，餘光恰好看見那奏摺上面的字：
昨夜，秋靜做得很乾凈。
就這樣，到了第二日的晌午，北五所的空氣開始變得異樣了，每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了一種隱忍惶惑的神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連那流動的風都變得微妙了起來——
天邊，晚霞似血。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的過去。
晌午，暖閣會面。
她的聲音小小的，說罷，咬著唇，扭過頭去。
「你要去哪兒？」
先帝遺留的妃嬪之一，住在西廂內的太妃鑲黃旗佟佳氏芪珍死了，就死在了西廂的蓮花池裡。
誰來救救她！
「那你還不讓開，我家主子住在對面的院子，不是在這裏……」秋靜再一次開口，卻不防話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閑話家常，景寧和董福兮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一個若有所思，一個焦躁難安，就這樣各懷心思地坐著，一直到了申時，熱茶喝了好幾杯，眼看天色不早了，景寧起身告辭。
抱著雙肩，她囁嚅著，果真是一副慌恐驚嚇的樣子，怯怯的小聲問。
景寧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西廂的，只知道自己的腳步很重很重，那繡鞋鞋面上，浸染了濃黑濃黑的血，彷彿是不願散去的孤魂，而秋靜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試論落魄，滿身血污的人。
但這次，佟佳氏芪珍卻出奇地想要品嘗。
偌大的屋苑，簡陋而昏暗，到處瀰漫著一股灰塵味。
看著滿桌子的飯菜，景寧拿筷子的手停在盤盞上方。欲明欲滅的燭火照亮了她精光內斂的清眸，那張精緻的臉上，此時，漾著一抹淡淡微笑。
一場，救命的夢。
前路，是兇險的，但總好過坐以待斃。她決定，兵行險著！
她們帶她來又要做什麼……
平淡的語調，沒有絲毫的起伏，可聽在董福兮耳畔卻格外的耐人尋味。握著茶盞的手一緊，另一手下意思地撫上自己的肚子，她喉頭哽了哽，卻是點頭，再點頭。
第二日清晨，雨霽月明，紅磚宮牆都彷彿煥然一新，碧色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奪目。平靜的北五所亦如往日，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景寧身上的水已經幹了，衣服褶皺，髮絲凌亂，狼狽得很。拿起巾絹擦了擦濕噠噠的頭髮，她輕輕地道，「只是被帶過去問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後來有個人去了，又讓她們將我送了回來。」
景寧抿了抿唇，不曾想他會先問那件事，可還是伸出手，從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荷包，遞了過去，「這是當時在東廂發現的，宮廷織造的手藝，皇上只要酌情查過，便知是出自哪個宮的東西……」
思及此，玄燁眉尾微挑，定定地看著她，那樣的目光，不似往日的恣意慵懶，或者調笑戲謔，格外的認真，格外的嚴肅。景寧心中一緊，差一點就被他看得招架不住而率先調開目光。
她指什麼？
被衾錦緞的床榻上，佟佳氏芪珍背靠著軟墊坐著，身前是伺候的嬤嬤孫蓉。端著葯碗，她抿了一口，烏黑的葯汁沾在唇邊，景寧見狀，便拿出巾絹，輕輕為她擦去。
「那主子，可有什麼發現？」
「還需要時日？」漫不經心的目光深深鎖著她的眼，他玩味的笑，燦爛，真誠，幾乎晃花了她的眼，「你要多久，朕便允你多久，不過，千萬https://www.hetubook.com.com莫要讓朕失望……」
李德全只推開殿門一角，探著半個腦袋，垂著視線，並沒有看殿內一站一坐的兩個人。
景寧死死地抱著不斷抽搐掙扎的佟太妃，死死的抱著，直到懷裡的人漸漸地停止了抽搐，衰竭了，不能再動彈了，任憑那黑色的血染透了自己的衣衫……懷裡的人，依然是溫熱的，前一刻，她還在對自己講著過去的事情，可下一刻，卻變成了一具麻木的屍體。
「你這是在激朕……說朕罔顧人命，包庇護短……」唇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笑了，笑容恍若三月春|水桃花明媚，清寒卻醉人。他明明問她三藩，她卻一下子聯想到了景祺閣那場大火去，該是說她心思細密，還是太過敏感了。
「主子滿身是血的從外面回來，一路上一定驚動了別人，奴婢不能讓那些人亂說……」她的聲音很輕，輕的彷彿是飄渺煙霧，轉眼，就散了。
「不……不曾……」
「還……還是妹妹心思細密……」
屏風后的人誠惶誠恐地起身，剛想行禮，就被來人止住了。
景寧微微一笑，「太妃娘娘是不願意見到臣妾么……」
「主子，那些守衛，是軍營里的人……」關上寢殿大門的一剎那，秋靜湊近景寧的身側，低低地道。
董福兮幽幽地嘆了口氣，「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怕就怕，正是我們這種無權無勢的人，才更加危險……」
寂靜。
大概有一盞茶的時間，轎子就停下了。
佟太妃的話，就如同一個夢魘。且不論真實與否，單是那話中深意就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當年的人既然已經逝去多年，那麼當年的事，或許就應該這樣繼續寂寂沉睡下去；她不打算與他和盤托出，起碼不是現在。
佟佳氏芪珍看著她將巾絹浸了溫水，然後，給自己擦拭額上的汗，三分嘲弄，兩分感嘆地道：「哀家這身子不中用，偶感風寒，就一病不起；倒是你，做這些伺候人的活計倒還挺熟練的！」
她不知這屏風后的人是誰，可她知道她是因何而來。平日自己和福貴人過從甚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她不確定，自己幾次去佟太妃那裡，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又知道多少。
「蘇……」
「姐姐當年，真的很傻啊，做了好多的糕點送去乾清宮，只為了能見他一面，可後來才知道，他之所以喜歡甜點，是因為她喜歡……」
景祺閣大火熊熊，能逃出升天已然萬幸，她竟然還能在那麼混亂的情況下發現這一枚小小的荷包，還將它完好無損地帶了出來。
其中，一個女音，低沉而威嚴地詢問。
「哀家以為，你不會再來了……」芪珍說罷，將衣襟上的扣子解開，裹了一天棉褥，現在身上已經滿是熱汗。
景祺閣的大火，以一位皇后，兩個貴人被禁足收場。後宮人心惶惶。
景寧不知，為何一向深入簡出的皇太后如何會知道景祺閣大火的事，又為何在千鈞一髮之時，將自己帶走。但她明白一點，皇太后每個月必來北五所與那些太妃和太嬪談佛，似乎，並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麼簡單。
東廂寢房。
「是你么……」
被貶謫冷宮的妃嬪，沒有召喚是不得擅自離開北五所的，但此刻，門外把守的門衛都被抽走，那些負責洒掃的宮婢也都被屏退了，景寧換了一身墨綠色宮婢裝，便順利地走出了符望閣。
「反正……我們都是冷宮的人了，再大的事有上面的人頂著，該是不會找到我們頭上的……」景寧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安慰地輕拍了一下撫董福兮的手。
懷裡的人不停地抽搐，鮮血漫染，觸手一片猩紅粘膩。景寧不斷的呼喊，嘶啞了嗓子，也不見半個人來。是她害了她，若不是她處心積慮地試探，若不是她的逼問，也許這個佟太妃會好好地在這冷宮活下去，是她，都是她……
秋靜上前一步，一把將橫在景寧身前的刀鞘擋了回去，「我家主子乃是宮中妃嬪，你們膽敢無理！」
景寧朝著他示意的目光看去。
玄燁不置可否地睨下目光。這會兒倒是機警了，可他畢竟不想就此放過她，於是，將目光落在案上那一套紅雕金龍鳳呈祥的茶具上，伸出手，拿起了其中一個杯子。
暖閣外，亦是沒有一個守衛，看樣子李德全早就照拂過了。
那佟太妃，可不僅僅是純妃娘娘的姑姑，也是當今皇上的嫡親姑母啊，出身那麼高的人，倘若果真是死於非命，那這一貫寂寞的北五所，怕是眼看就要掀起滔天巨浪了！
這是哪兒？
董福兮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半晌，哂然地搖頭，「想那佟太妃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算是其他的太妃和太嬪相邀，也是拒人於千里。像這種顧影自憐的人，如何會有什麼心情去賞蓮花？況且，就算是突然來了興緻，也不會去那個已經荒廢了許久的臭水池吧！」
景寧斂著眉目，沒有說話。
外人不知，她卻曉得，佟太妃從來都不會吃外人帶來的東西，一應膳食皆由蘇嬤嬤經手。可她來探病，總不能空著手來，這才吩咐秋靜準備了那些點心，不過是應景罷了。
她在等著她的反應。
空曠寂靜的外室寢殿，此時，只剩下她一個人。窗紙是新換的，窗幔簾帳也是新換的，並不像偏殿那般透著塵土味。想來，也是因為福貴人最近害喜的狀況越發嚴重，內務府的人不敢怠慢，特此在日常上多了些照拂。
「娘娘，太妃娘娘……」她驚恐地抱住她，不斷地喚著她的名字，目光從桌上那葯碗、那食盒上劃過，這才想起去看那敞開的門口，可竟是空無一人！
「我且問你，最近幾日，你家主子與冷宮中的太妃和太嬪可有過什麼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