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真相

彷彿晴天霹靂,玄燁難以置信地回頭,卻是立即拆開那信箋,入目的,是陳舊的墨痕,那娟秀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確是母妃所寫。
大概,是把她當成某個一夜承歡的宮婢了。
「寧主子,留步……」
太皇太后說的沒錯,若是當年榮親王能夠順利長大,倚著先皇對董鄂妃的寵愛,有朝一日,勢必就是那天命所歸的太子之選。可,事情偏偏就很巧,榮親王出生之時,當今的皇上,剛好已經三歲了。
太皇太后沉吟著目光,那跳躍的燭火欲明欲滅,映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從來都是慈和溫吞的笑意,此刻,陡然變得冷漠凜冽,隱隱得讓人心驚。
此刻,這純妃的說辭,倒也是合乎情理。
單翹雙昂七踩斗栱的房檐,檐角,蹲著猙獰莊嚴的脊獸,金龍和璽的彩畫,三交六菱花的隔扇門窗。殿前的金柱間設屏,屏前設寶著座,鋪墁的金磚,月台寬敞,左右分別有銅龜、銅鶴、日晷、嘉量,以及那鎏金的香爐。
窗欞。
他摩挲著案上的摺子,目光凝在一處,倒也沒責怪,卻看出了她的底氣不足,不急著戳穿,反而淡淡一笑,「哦?母后……也經常去景祺閣說佛么……」
她眸光微閃,卻是低垂下了眼帘,「皇上日理萬機,為家國大事夙興夜寐,賤妾隨侍在側,怎敢打擾……暖閣內,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景寧低著頭,苦笑,「佟太妃是皇上的嫡親姑母,她這一死,已然牽動兩宮。太皇太后雖然將事情壓了下去,可傳到乾清宮那邊是遲早的事……皇上既然一心想要知道真相,哪肯輕易放過……」
太皇太后摩挲著那漢白玉的鎖片,這還是當年,帝后大婚的時候,她送給皇后的。她是她的嫡親之女,她如何不心疼她,只是,萬萬沒想到,少年夫妻,金玉之盟,竟是老來怨。
高坐上的人「嗯」了一聲,手裡拿著茶蓋,緩緩撇沫,並不去看她,視線只是落在雲桌上那方明黃的巾絹上。巾絹半展,露出了一角,依稀可見上面娟秀端莊的小楷,清氣襲人,寫著「所請之事,務祈垂許……臣妾佟佳氏敬上」的字樣。
「主子,其他人,倒是沒什麼,只是有一個宮人……」蘇嘛拉姑有一絲的猶豫,前後問過一遭,那些在北五所伺候的宮婢不是恐懼驚慌,就是言過其實,一路看下來,她們倒真是不像與佟太妃的死有什麼牽扯,只不過……
宮中有定製,內子不得干政。暖閣乃處理政務之所,妃嬪更是不得輕易入內,可她不僅輕易踏足,並且隨侍一夜。她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證明了皇上對她無尚的寵愛,證明了,她的身份,與其他妃嬪相比,是不同的——
疏淡的月光,流瀉在暖閣的地上,彷彿下了一場冰霧,他就籠在那冰霧裡,眸若尖銳刀鋒,彷彿要將她一寸寸地凌遲割裂。
可,真相當真如此么……
「吱呀」的一聲,很輕很輕,但因著寂寥的夜,顯得格外悠長靜謐。明黃案幾前的人未曾抬頭,手上不停,卻是朝著門外揚了揚手,「不必再勸了,朕再看個把時辰,就回寢殿去了!」
她聲聲如訴,滿眼的複雜,可耳畔,卻迴響著太皇太后那篤定端和的話,「哀家等你的好消息……」
他整個人就籠在那層微芒中,淡如煙塵,彷彿謫仙。
「賤妾……多謝太皇太后體恤……」
「難怪能從最初的一個小小宮婢,到後來晉封為嬪,你的確不簡單……」
太皇太后眼角動了動,半晌,卻是沉下一口氣,與身側的蘇嘛拉姑對視了一眼。
如今的北五所,早以備戒嚴;如今的佟太妃,也早已魂歸離恨天——真相,早已呼之欲出,可她沒有膽量告訴他。方才,僅是小小的試探,就試出他對仁憲皇太后的疏離和厭惡,難不成,他也早已察覺先太后的死與仁憲皇太後有關么?
符望閣戒嚴,南三所問話,這些皆是出自她雷厲風行的手段,沒有半點透露給乾清宮那邊知道,更遑論是東西六宮的人,而這個景寧卻冒充了宮婢,誤打誤撞地進了武英殿。她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自己,不過是一出移花接木,她如何看不透這打的什麼如意算盤。
「怎麼會是這樣……」他滿眼複雜地望過來,「竟然是朕錯了,全錯了……」
暖閣內,陷入了一片寂靜。
佟佳·仙蕊跪在那黃緞平金龍褥上,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慌張的神色,連氣息都是喘的。「臣妾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吉祥!」
心底里,升起了無限疑竇與思量,景寧緩緩起身,低垂的眼捷微顫,再次揖禮謝恩。
梳洗更衣,自是不用她來伺候,但宮人們匆匆地來,卻立即匆匆地退出去了,景寧看著他們火燒火燎的背影,不禁一陣失笑。
巧妙的太極推手,將那試探之語圓了回去,可太皇太后是何人,豈容她這般輕易就脫身,「若是換了旁人,哀家倒是願意落得個清靜,可你不同啊,你的身份『特殊』嘛……」
他說允她時間,可並非無限期的等待。
「這麼晚了,哪個沒規矩的,敢打擾太皇太后休息?」蘇嘛拉姑走過去探看,推開殿門,卻見是隨侍的嬤嬤瑛華。
宮裡頭就是這樣,前一刻,可能為這個主子效命,下一刻,卻又變成了另一個主子的人,就如同現在的她,身份依然特殊,卻不僅僅是與皇上,更和太皇太后之間,多了一分默契。
「她說了些什麼,可有察覺么?」
太皇太后說的,與佟太妃可是兩種意思!
他驀然回神,灼灼的視線從她的臉,漸漸地落在那一襲墨綠色的旗裝上,碎花雲紋,雖簡單卻不失雅緻,原是宮婢才該穿的。
景寧呼吸一滯,如何會不懂太皇太后的一語雙關。
景寧緩步走過去,恭敬卑微,見她睜開眼,才柔聲地揖禮。
為他穿戴整齊,目送著那卓拔頎長的身影走出暖閣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正南方向的太和門、金鑾殿,御門聽政,雄辯滔滔,是男人施展陰謀與陽謀的戰場;而環繞三面的東西六宮,一片脂粉凝香,卻也是戰場,沒有硝煙的,女人的戰場。
握著微熱的茶盞,太皇太后的眼睛黯了一下,「哀家老了,可有些事情,總是讓人放心不下……況且,這做長輩的,不就是希望在百年之後,為後輩,多做一些善後,多留一片安寧么……」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她太知道流言蜚語https://m.hetubook.com.com的可怕。這宮闈之事,往往不像表面看去那麼簡單,佟太妃猶在時,曾與她暗示,當年先太后含恨而終,是因為宮中容不下兩宮皇太后的局面,而仁憲皇太后又是太皇太后的嫡親之女,所以不難猜度,就是太皇太后、或者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兩人合謀,一起除掉了皇上的生母。
旁邊靜立的宮婢,是個已經不再年輕的女子,生命的燭火已經燃到了遲暮,原本的芳華玉顏,如今,也只剩下了雞皮鶴髮,老態龍鍾,唯有那淡定從容的皇家氣度,依然如昨。
「臣妾沒有……」景寧急急爭辯,他突然欺身上前,狠狠地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沒有?那你說佟太妃為什麼會死?又為什麼會是太皇太後下的意旨?」
他是一代帝王,自登基以來,自親政以來,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可此時,風雨凌亂過後,卻是如此的凄然。景寧鼻翼有些發酸,從袖中取出那枚剔透精緻的瑪瑙指環,這是先太后的遺物,卻也是當年與佟太妃共謀的證據。
掙扎什麼呢?該來的總要來,況且,她等的,就是此刻。
景寧見他眯起黑眸,知道他許是不悅了,忙去解釋,「皇上的話,臣妾如何敢忘。只不過,當初在景祺閣,若不得旁人提點,恐怕真是差了那麼一點,就一去,不返了……人生無常,世事難料,何不善良一些,也算是為自己積福……」
這一夜,慈寧宮的燈,一直是亮著的。
玄燁看出她眸間有一抹怯意,扯唇,想笑,卻是笑不出來,悶悶地,還生了一絲惱怒,「朕的話,你不放在心上,旁人的話,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可朕怎的不知,你何時成了別人的說客!」
——事到如今,也該還給她公道了。
半宿深談,僅僅是深深淺淺地問,輕輕緩緩地答,到最後,她也沒有透露一句關乎真相的話。
「當年的事,是佟佳氏的姐妹共謀而成,籌算智詐,欺上作奸,就連哀家都曾一度看走了眼。可,終究是人心不足,後來,她們竟用同樣的手段謀害仁憲,妄想取而代之……哀家豈能容她!」
李德全剛剛還在打瞌睡,此刻急急趕來,臉上還印著睡痕,「寧主子是來找萬歲爺的?」
她一直不懂,景祺閣大火,仁憲太后緣何會特地趕來保她。後來,輾轉回憶,依稀記得,太后與她說起過皇上對她的恩賞,大抵,是將自己當成了他心儀的女子,想為他做些事情罷了。
前方不遠,是乾清宮。
逝者已矣,當年的孰是孰非,如今已不那麼重要了……更何況,宮中的女子生來就屬於爭鬥,欺上作奸也好,籌算智詐也罷,此恨無關風月;此愛,卻關乎血濃於水的親情。儘管,那表達的方式終究是錯了,而接踵而來的後果,又實在太重太重。
太皇太后示意一旁的婢女退下,平靜的目光落在景寧一身不合體統的宮婢旗裝上,頓了半晌,卻是低下頭,拿起杯盞,輕輕抿了一口茶。
夜月佳人,素手添香,是大多男子夢寐以求的。
景寧再到東暖閣的時候,是被兩個太監帶去的。
就這樣,她一直在暖閣內待到了晨曦,才離開。
半是敷衍,半是商量的語氣,不帶絲毫的架子,那清淡的月光順著窗欞輕輕流瀉,灑在一襲明黃的錦緞龍袍上,袍內露出雪鍛的雲紋鑲邊,映著如練的月華,泛起了一抹迷濛的銀光。
「哀家這慈寧宮不比別處,起客吧,不必拘著!」
耳畔,聲如嘆息;景寧跪在地上,整個人卻是如墜冰窖。
瑛華是在慈寧宮伺候多年的老宮人了,一向深得蘇嘛拉姑的倚重,如何會不懂得太皇太后深夜不召見外人的規矩,卻還是滿臉為難地伸出手,遞過來一個小小的物件。
「這人老了,身子骨就不比從前,昨兒個颳了一夜的北風,哀家這老胳膊老腿的,就不聽使喚了。這不,折騰了一夜,還是心緒不寧……」
重音在後,一字一頓,她說罷,咬著唇,定定地看向他。
「未敢有忘?朕看你這陽奉陰違的本事是越發見長了,竟然欺到了朕的頭上!」話音未落,他怒極地揮手,桌上那精緻的茶盞應聲落地,「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以後妃之禮,發喪。
窗欞旁,儒雅清俊的他。
巍巍宮殿,流不盡那寶相莊嚴,尊貴奢華。
思慮到此,她起身,屈膝跪到地上,「承蒙皇恩不棄,賤妾慌恐難持,還望太皇太后垂憐體恤,為賤妾指條明路……」
蘇嘛拉姑走過去,輕輕扶起了地上的佟佳·仙蕊,半是寬慰,半是勸說的道,「時辰都這麼晚了,就算是太皇太后准了您的請求,也得明早上再說不是;更何況,那符望閣雖是冷宮,但日常的用度卻不曾刻薄過,佟太妃在那裡頤養天年,純妃娘娘是大可安心的……」
順治十六年的七月初八,竟是順治十六年,這麼的早……宮中人人都知,那董鄂妃是在順治十七年的八月十九病逝,緣何母妃會提前一年就預知董鄂妃重病,預知她會死!
平淡的語調,與來之前的設想大相徑庭,不但沒有責怪,亦不曾故意讓她多跪上幾個時辰,這對一個擅自出入北五所的待罪宮人,簡直是天大的恩賞了。
今夜,是她第二次來這裏。
景寧說得很慢,沒什麼底氣,卻兀自死撐。
景寧一路低著頭,果然就是一副卑微宮婢的模樣,穿過景和門,繞道延禧宮,打南三所前過,走了遠路,折回景祺閣。
「是有進展了,」景寧沒抬頭,自然看不見他的目光,吐出的聲音卻是小小的,有些不情願,可還是不得不說出來,「相信不日,便會給皇上一個滿意的答覆……」
那一刻,他怔住。再掉不開視線。
她知道,很少有人會在他面前提起仁憲皇太后的,就算是太皇太后也一貫是小心翼翼,生怕勾起他的嫌惡。可她卻不得不說,儘管那是十幾年的心結了。
景寧有一絲的猶豫,卻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她要如何說?
景寧總是有些嗟嘆,可又不甘心就這麼妥協了,低著頭,將那墨錠復又放回梅花烙印鏨刻的墨床上,兀自道:「至於皇上交代的事,臣妾不敢怠慢,只不過那佟太妃深居簡出,最近幾日也不過是見過兩次面而已……」
前戲已經做足,餘下的,就看她的運氣了。
太皇太后幽幽地嘆息,半晌,從袖中拿出了一枚龍和*圖*書鳳呈現的鎖片,「當年的事,千絲萬縷,其實,皆是由一個女子的痴嗔貪怨戀而起……」
攥著衣角,景寧卻是滿眼複雜。
三分使力,四分輕柔,下手處,是恰到好處的力道,卻是比那些宮婢還要熟練。
「這麼說,已經開始有進展了?」他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不知為何,很想伸手掐她的臉,將那副裝腔作勢的模樣掐下去。
「皇上沒有錯,起碼,慈和皇太后對皇上的親子之愛,從來都是不變的……」景寧說罷,將那指環輕輕套在他的小指上。
瑪瑙爐中,燃著上好的熏香,靜氣頤神,卻依舊難以安撫佟佳·仙蕊惶惶不安的心,「太皇太后,昨日一早,姑姑命人將這個『百字呈祥』的玉鎖送到延禧宮,臣妾一看,就知道她定是出什麼事了。臣妾心急如焚,卻不便去冷宮探望,輾轉猶豫了一天,心中實在難安,故此,才冒死,求見見太皇太后,請太皇太後為臣妾做主!」
「總管大人。」
黎明將至,天空中蒙蒙如塵。
「太皇太后容稟,」佟佳·仙蕊越發|情急,連聲音都顫著,「那玉鎖,臣妾雖不曉得是什麼來歷,可也知道,那是姑姑的珍視之物,片刻未曾離過身。此番遣人送來,定是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太皇太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且起來說話……」
黑眸微閃,眼底,劃過了一抹亮灼的異彩,他緩緩地將手中的筆放到翡翠玉雕筆擱上,斂著飛斜入鬢的眉,看著她,笑得頗具玩味。
太皇太后就坐在明黃錦緞的軟榻上,手中,攥著一方小小的龍鳳呈祥玉鎖,溫潤細膩的質地,精光內隱,透著一抹陳舊的氣息,精細到極致的雕工,一看便是皇家御用之物。
這樣的人,在陰謀詭譎的後宮,或許是禍;可,或許,也是皇上的福。
蘇嘛拉姑走過去,將她扶起,佟佳·仙蕊斂身謝恩,走到御座下垂首的梨花木端椅坐下,局促,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低眉淺笑,「皇上何必來取笑臣妾……」
乾清宮的寢殿口把守著隨侍的太監,守了大半夜,卻絲毫不見任何的疲倦,眼眸精光閃爍,不似一般的人。
「那你可悟出什麼了道理來?」
「皇上,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景寧抬眸,迎上他寒若冰霜的黑眸。
拋開那些廟堂上的權力角逐,太皇太后不僅輔佐了他的地位,單就那祖孫相攜二十年的情誼,共患難,共榮辱,難道還比不上那少得可憐的記憶么。
蘇嘛拉姑正準備稟報,這時,殿門外,有輕輕地叩門聲。
烤藍的蘇式彩畫,已經剝落了一層又一層,如今,銀飾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雪花白,她剛到錫慶門,尚未踏過門檻,就看見門廊對面,靜靜地停著一頂紅泥軟轎。轎邊,是一個墨綠宮裝的嬤嬤,端然靜立,彷彿已經等候多時了。
目送著佟佳·仙蕊走出寢殿的門廊,太皇太后撫著額,幽幽地嘆了口氣。
慈和地睨下目光,太皇太后溫吞地朝她招了招手,「別跪著了,快快起來!」
飲恨多年,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母是死於宮廷傾軋,一直心心念念要為先太后討個公道,倘若,她給了他這麼一個真相,他會信么?那麼多年的怨恨,若是知道自己怪錯了人,知道旁人才是受害的那個,他會甘心么?
太皇太后親自下的意旨。
心底里,緩緩地溢出了一抹酸楚,景寧從懷中掏出了一封很皺的信箋,輕輕地遞給了他。
「都這麼晚了,你這孩子也不知好好愛惜身體,還跑來慈寧宮給我這老太婆請安!」蘇拉麻姑端來茶盞,太皇太後接過來,拿著茶蓋,悠然地撇沫。
淡月。
「蘇嬤嬤,她拿著這個來,奴婢不敢怠慢啊……」
合上了手裡的那本奏摺,他將另一本拿過,攤開,卻並不急著去看。她深夜不眠,特地來暖閣走這一趟,總不會是要與他閑話家常的,可這麼一圈一圈地打太極,他倒也不想掃了她的興,索性奉陪到底:
寬敞的寢殿,沐浴在晨曦中,太皇太後用過早膳,在那明黃的炕上半卧著,眯著眼假寐,身邊,團扇輕搖,兩個侍婢一左一右跪著為她擂腿。
可,畢竟也是個敏銳的人啊——
「讓她進來吧!」
宮闈之中,諸多皇子,可那東宮的位置,卻只有一個。皇子地位的升遷,在最初,總是隨著母妃的榮寵而起伏。
昨夜,刮北風。
「都這麼晚了,太皇太后已經歇下了,緣何還來叨擾?旁人不懂,你怎麼也這麼不知分寸!」
「太皇太后她希望,皇上能夠好好的……」
耳畔,是太皇太后喟然的長吁短嘆,閑話家常一般的語氣,溫吞平和,可聽在景寧的耳,卻是頗為耐人尋味。
銅架上,鷯哥躁動地來回踱步,撲騰幾下,掉落了幾片灰黑色的羽毛。
「這夜,可真漫長啊!」
「賤妾拜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萬福金安。」
隨侍了將近五十載,她跟著她,見慣了風風雨雨。半生榮華,一世寵辱,她也是那起伏變遷下經歷出的宮女子,早已練就了識人任人的本事。
「主子,夜深了,還是早些歇了吧!」蘇嘛拉姑輕聲寬慰,卻還是添了些油,讓那燭火燒得更亮些。
手中,那懸在奏摺上方的筆,來不及落下,硃砂如淚,淌在了明黃的巾絹上,宛若紅梅,鮮艷欲滴……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請求說要去符望閣。這人都已經死了,她拿什麼去給她探望呢;好在,及時戒嚴了北五所,想那消息也不至於走漏得太快。
院中是寬敞的廊廡,前後出廊,殿前出月台上,還陳設著鎏金銅香爐,煙氣繚繞,恍若是那超脫世俗的方外之地。
內外勾結,欺上瞞下是宮中太長見的把戲,這麼大的事,乾清宮一點消息都沒有,可慈寧宮那邊卻知道,皇祖母一向不管宮闈之事,如今是怎麼了?還是說,果真有什麼,才會殺人滅口!
當年,宮闈傾軋,慈和皇太後為了爭寵,為了奪嫡,用盡手段,卻終究害人害己。仁憲皇太后雖然幸免於難,卻依然深受其害,枯守慈仁宮,無辜承受了他二十多年的疏遠和怨恨。
而他,有後宮的佳麗三千可供舉案齊眉,共剪西窗,唯獨是這暖閣,只有她一個人來過,這墨,這硯,除了隨侍的宮人,也,只有她一人碰過。
連夜出走東暖閣,不但是暢通無阻,竟然隨侍一hetubook.com•com夜,與皇上的默契昭然若揭。投鼠忌器,就算是她再有心處之爾後快,也不好動手了。
「捨得捨得,一舍一得之間,必然是要做出決定的……」她將臉靠在他堅實的肩膀,「而皇上的決定,一直是對的,這次,一定也是……」
半晌,緩緩地放開在她手腕上的禁錮,這才發現,那原本白皙的皓腕已經被他捏得青紫。
「哀家將這些告訴與你,是想你明白,宮中的是是非非,並不是只要一雙眼睛便能夠認得清的……」
聲音不大,卻因那寂靜的夜,顯得悠長深邃。
「空穴來風,未必無尤,皇上一直認為,慈和皇太后的早逝,是仁憲皇太后她……」
偌大的殿宇樓台,處處奢華,處處尊崇,目之所及,步之所及,皆精細到了極致。
寬敞靜典的寢殿,放置著了兩鼎瑪瑙獅紐獸耳活環爐,冬日里置備炭火,先下金秋時節,便添置了一些香料,煙絲蒸騰,氤氳繚繞宛若女子纖長的手臂,牽引著人進入迷離的夢境。
半晌,聽不見來人應聲,玄燁眯著的眼輕輕抬起,迎著月光,正對上的,是一雙明澈的眸,靜若冰壺,宛若一朵墨蓮靜靜的綻放。
「有些東西,都是些前塵往事了,哀家不想讓人將這些再翻出來,你可懂?」太皇太后在上,溫溫吞吞,低低囑咐,彷彿再交代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這暖閣一夜聽風雨,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尊享的榮寵,你,可有什麼感悟么……」
沒錯,相比較於北五所的其他妃嬪,她的身份的確特殊,不僅是秘密探查之人,更是隱在最深處的眼線。
佟佳·仙蕊點了點頭,「臣妾曾經問過姑姑,可姑姑不是黯然神傷,就是大發脾氣,似有什麼難言之隱。她孤身在冷宮多年,臣妾從未去探望過,此番,想懇求太皇太后,恩准臣妾去符望閣……」
有的人,與世無爭,善解人意,卻不過是包藏禍心的幌子;有的人,默默無聞,親善隨和,或許就是圖謀不軌的偽裝。事情發展到了現在,不管她是知道些什麼也好,不清楚也罷,這個烏雅·景寧,似乎,不應該再留著了……
太皇太后撫了撫眉心,「怎麼又是她……」
景寧跟著瑛華,從側門入。
重音在後,故意拖慢了語調,深陷的眼窩,精光內斂,彷彿直直看進她的骨子裡。
要她如何說?是說那佟太妃本就包藏禍心,根本不值得憐惜;還是說,他的生母當年不但謀害了皇子,更毒死了先帝爺最寵愛的妃子董鄂氏,是死有餘辜?還是告訴他,他一直都錯恨了仁憲皇太后,錯恨了二十年……
乾清宮,作為中軸,連接了風雲詭譎的廟堂與血雨腥風的宮闈,令人凜然,敬畏,望而卻步,卻也是人世間最森嚴,最涼薄,也最無情的地方。
當年,佟太妃被貶謫北五所的時候,佟佳·仙蕊尚未進宮。後來她被徵選為妃,住進了延禧宮,這姑侄二人也從未見過面,想這深宮寂寞凄涼,倒是苦了她。
景寧低著頭,不動亦不語,只是靜靜地等著他的決定。
「方才正說到那個烏雅氏的宮人,繼續往下說……」
他片刻不語,靜靜地凝著她,深邃的眸,似笑,非笑,含了一抹意味深長,「你不想朕,朕可是日夜牽挂於你……想那符望閣果真比不得皇宮大殿,竟是讓你樂不思蜀,一去,不返……」
大概是見過一次,卻沒什麼印象,她甚至不記得她的長相,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短短一年,便將後宮攪得天翻地覆。
「主子,看純妃娘娘的樣子,不像是有所欺瞞……」
跳躍的燭火照在菲薄的窗紙上,映出了一抹瘦長的身影。
景寧跨進門檻,走前幾步,才斂下身,朝他揖了個禮。
「先太后的死,是皇上多年的心病,賤妾怕是力不從心……」
「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苦,愛恨離怨苦,求不得苦,放不下苦……臣妾以前不懂,可自從進了景祺閣,自從經過仁憲皇太后的細心教導,現下,已略微有了些頓悟……」
若是估計不錯,今日之後,就會見分曉。而她,將會給他帶來一個很好的結果,儘管那結果,並不是真的。但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呢,畢竟是他讓自己一步一步地踏進這兩難的境地,若要怪,便去怪這光怪陸離的後宮吧,死者已矣,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太皇太后恕罪,臣妾實在是有天大的事情要稟告……」
觸手的溫潤的寒涼,亦如他冰涼的指尖。她俯下臉,在那帶著指環的指上印下輕輕的一個吻。
那不就是,從北五所……
蘇嘛拉姑靜靜地站在長榻邊,迷離的燭光照亮了她蒼老卻溫善的臉,不卑不亢,顯得格外平和,慈祥。「這個寧嬪,很像您當年的樣子……」
「這信,一直存放在太皇太后那兒,佟太妃死了以後,太皇太後知道再也瞞不住了,便將這封信交給了臣妾……其實,這麼多年了,皇上一直都錯怪了仁憲皇太后……」
「臣妾未敢有忘。」景寧咬著唇,低聲道。
駐足的片刻,她握著的手攥成拳,踟躕了一下,卻是轉身就走。
景寧目光一動,半晌,輕輕點頭。
紅泥軟轎被抬著,穩穩噹噹,一直進了慈寧宮的內殿,才停下。
此番來乾清宮,似乎,是太輕率了。
景寧輕輕摩挲著大理石玉砌雕闌,靜靜等待,還未見到人,心中,卻已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下意識想要抽出手,卻不知為何,稍微掙扎了一下,便不動了,任由她將那熨帖的溫暖,由指尖傳到他的心底。
佟佳·仙蕊神情一緊,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太皇太后她……」
觸碰到她溫熱的唇,他的手微微一震。
他整個人就籠在那層微芒中,淡如煙塵,彷彿謫仙。
「在這宮裡頭,說真話的人,反倒是那城府最深的……」太皇太后握著茶盞,湊到唇邊輕抿了一口,深陷的眼窩中,透出了一抹意味深長。
「純妃娘娘,且聽老奴一言。」
北邊來的風;
這是……
謀害皇子,毒害皇妃,這般大逆不道的滔天罪過,被貶謫北五所,實在是天大的恩賞;而那個佟佳氏孝慧害人終害己,誤食了送給仁憲的東西而送命,也算是天網恢恢……
她老了,身子已經大不如前,往返南三所和慈寧宮兩趟,便已經力不從心。她伺候了自己一輩子,她何嘗不心疼,可那樣的事,非得是心腹之人去辦不可和*圖*書
「符望閣那邊,可有問出什麼來么?」沉吟著目光,太皇太后低低地問。
守夜的太監遠遠地看見她,卻並不識,厲聲阻攔,見到她手中的螭龍玉牌,才斂去凌厲,躬身行禮,便去側殿請示內務府總管李德全。
「主子,奴婢說一句不該說的……」
「你這話是何意?是你果真查出了什麼,還是空口胡言?」玄燁繃著臉,死死地攥著她的手腕,直捏得骨節泛青,「朕可要提醒你,拿這種事來做試探,結果不是你能承擔的!」
「皇上他……安寢了吧……」
依舊是深夜,在明黃案幾前坐的,依舊還是那個人,可此時的月光,卻早已冷了下來。
白日里,太皇太后戒嚴了符望閣,蘇嬤嬤又認出被錯帶進南三所的是自己,恐怕,過不了今夜,她便會凶多吉少。思來想去,唯有,來找他。
「這是當年,先太后寫給顧命大臣的信,明確表示,在董鄂妃死後,要他們擁立您為太子……而這信的所屬年月,正好在順治十六年的七月初八……」
北五所雖是冷宮,可宮裡邊卻也沒有成文的定製,不許嬪妃擅自進入。以往總有些喜好滋事的,去那裡奚落被貶謫的宮人,惹出了禍端,總是難以收拾。故此,太皇太后才下了一道意旨,命令後宮妃嬪一律不得入北五所。
朱紅的宮牆,拓瓦方磚的甬路,一路寬闊而蜿蜒,目之所及,是那鱗次櫛比的宮殿樓閣,朝陽璀璨,打在琉璃碧瓦上,泛著刺眼的晶亮,波光離合,宛若揉碎的金。
蘇嘛拉姑放下蒲扇,湊近了一些,道:「許是宮人們不識她,錯將她當成是東廂的宮婢,帶去了武英殿問話,奴婢發現之後,就讓人將她送回去了……」
「深夜不眠,卻是踏月而來……想朕了么?」
她從來就不是個喜歡逃避的人,既然註定要面對,便乾脆一些吧,生命本來就如同一場豪賭,如今的她,就是一個豁出一切的賭徒,面對的,是最權威的對手:贏了,便是全身而退;輸了,則是死無葬身之地。
景寧心裏稍安,轉瞬,輕輕點了點頭,「皇太后心善仁慈,垂憐我們這些冷宮中的女子,時時勸誡,要將心放寬,莫要執拗……」
蘇嘛拉姑看了她一眼,便趕忙拿給太皇太后。
「人老了,就總會想起過去的事情,蘇嘛拉姑,你說,這件事,是否終究是哀家錯了……」
這時,太皇太后卻笑了,笑得端和雍雅,從案几上拿過一封揉得很皺的信箋,遞給了她。
第一次,是侍寢承歡。
只可恨那姓佟的,臨死,也不讓人消停。
太皇太后看著面前明顯一臉倦色的婢女,嘆慰地道:「蘇茉爾,你也老了!」
康熙十二年九月十七的這一天,先帝遺留的太妃佟佳氏芪珍,病逝符望閣。
他驀地一怔,盯著她,眼中有光波欲明欲滅。
太皇太后眼皮抖了抖,卻是將手中那方龍鳳呈祥的玉鎖藏入袖中,然後,端然坐到那紫檀木雕人物山水的御座上,滿臉凝然地揮了揮手。
門廊上,端靜娉婷的她。
「你不知這玉鎖的來歷?」太皇太后摩挲著那塊精緻陳舊的漢白玉鎖片,問得看似無心。
他聲音啞啞的,更像是在嘆息。景寧將他的手握緊,「皇上該相信太皇太后。」
明亮的燭火,照亮了那麗雪淡妝的顏。
那個烏雅氏的景寧,她雖不曾有過深交,可冷眼旁觀、細細品查,卻越發覺得,這個年僅豆蔻年華的少女,聰慧,睿智,淡定,從那手段到那性子,都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太皇太后。
「蘇嬤嬤,純妃娘娘正在殿外,請求覲見太皇太后。」
死一般的寂靜。
「你拿著這個,皇上自然會相信你的話;至於他的心病,哀家相信,你定能為他醫治……哀家等你的好消息……」
身後,低低地傳來李德全的聲音,悠長卻不陰柔,反而帶著一股少有的磁性。
景寧扯唇不語。太皇太后是個明白人,如何不懂她話中深意,看來,她很滿意自己昨夜在暖閣內,什麼都不曾提起的做法。
半夜覲見,非是緊急軍務,不得驚擾聖駕,否則,即便是重臣,也要按越矩犯忌處置。她是一介宮人,卻輕而易舉地來了暖閣,沒有訓斥,沒有阻攔,這在旁人看來,簡直是天大的恩賞。
她雖不是皇族中人,可在這後宮裡頭,也曾經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這「百字呈祥」的翡翠碧,她怎會不認得,正是當年,先帝爺賞賜給董鄂妃的東西……
東暖閣離著寢殿不遠,輕輕扣了扣門,聽見裏面傳出一聲「進來」,李德全便推開了那厚重的殿門。
此刻,暖閣內並無其他人。李德全推開殿門之後,便關了門,站在外面守著,靜謐悠深的夜裡,唯有迷離的燭火跳躍;墨錠碾轉在端硯上,玉石相挫,滑出了微微聲響。
早些時候,李德全準備了金盤和毛巾,領著手拿朝袍的太監宮人,來為他準備早朝。
她一怔,等再想折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他摩挲著案上的摺子,目光凝在一處,倒也沒責怪,卻看出了她的底氣不足,不急著戳穿,反而淡淡一笑,「哦?母后……也經常去景祺閣說佛么……」
雲桌上的茶早就涼了,殿內沒有隨侍宮婢,景寧起身,從暖爐前取了滾燙熱水,重新泡了一盞香茗。
微翹的眼。
「臣妾不過是一介妃嬪,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妄論皇室……皇上想聽真話,想知真相,臣妾便為皇上去找,去查!可那真相,若是會傷害到皇上自己,皇上還想知道么?」
睿智如他,怎會聽不出她話中深意……可他也有七情六慾,也會疼,也會傷心。
「萬歲爺還沒睡呢,不過不在寢殿,在暖閣里批閱摺子,這幾日連著熬夜,奴才們看著都心疼,寧主子好歹給勸勸吧!」李德全兀自絮絮叨叨,絲毫不像在其他宮人面前那般刻板嚴肅。
「寧主子,太皇太後有請……」
雖然說是請,卻是命令般不可回絕,正是慈寧宮的老嬤嬤,瑛華。景寧瞭然點頭,並沒有半分的驚訝,很順從地就進了轎子。
就這樣一直過了很久,他的神色微微鬆動,卻是別過眼,望向那漆黑遼闊的天幕,「若是你果真查出了什麼,就給朕證明吧……」
若是那樣,倒也好了,自己也不必像這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關鍵還牽扯到了太皇太后。
剩下的,便是等待。
「慈仁宮與乾清宮,是個死結……」太皇太后幽幽地嘆了口和圖書氣,「哀家何嘗不知皇上對佟太后的死一直耿耿於懷,可有些事情,耳聽為虛,眼見也不一定為實,仁憲她,亦是很難……」
貴為九五至尊,他掌握天下,卻難以掌控生死輪迴。母妃寂寞一生,當他終於能夠以盡孝道的時候,那個凄苦幽怨的女子,卻是花開未開,便已凋零……陰陽兩世的痛,從此,就成了他心頭的一塊烙痕,經年累月,蝕骨焚心。
權力的庇護,建立在沒有觸動更大的權力或當權者地位的基礎上,若是犯了忌諱,若是被猜忌,被疑心,唯一的下場,恐怕就是被剷除。
「你可知,當初,若不是皇四子榮親王早夭、董鄂妃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那乾清宮裡頭的龍椅,恐怕,早就要易主了……」
當年的事情,既然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是是非非與她何干!只要能保住性命,就算是將黑的說成是白的,也沒有人敢說個「不」字。
耳畔,聲聲如嘆息,景寧低著頭,心中卻是百轉千回。
慈寧宮的夜,已經許久都沒有召見過外人。
「是皇上的意旨,將臣妾貶至北五所,臣妾修身養性,靜思己過,也不過是遵照皇上的意思辦……」
但,她整夜都呆在暖閣,光是這一點,就足夠了。
南三所是最靠近集文殿的地方,裏面有兩處破落的宮殿,武英殿和文華殿。武英殿在明末已毀,未經修葺,如今還是一片斷壁殘垣,正對的,是武英殿,也是昨夜,太皇太后命人拘謹符望閣宮婢的地方。
「是啊,蕊兒,是以至此,也不急於一時……」輕輕揉了揉眉角,御座上的太皇太后慈和溫吞地看著她,「哀家倦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可總有些東西,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永遠被埋藏。當年的人,已經逝去;可當年的事,卻似乎,並沒有完。
就在慈寧宮那邊,純妃佟佳仙蕊請求覲見太皇太后的時候,景寧剛好途徑南三所,走到景和門。
「臣妾無狀,深夜驚擾,還望皇上不要責罰……」
他萬萬想不到姑母在冷宮呆了十余年,竟然會在這個時候莫名其妙地病逝,還是在他派她去查探的時候……是不是自己太縱容她了,讓她有恃無恐,不僅將他的話當耳旁風,還膽敢算計他!
門廊。
景寧瞄到幾行,目光一動,微不可知地垂下眼,只當作不知。
他第一次這般惡狠狠地盯著她,句句恨厲,字字如針。她咬著唇,忍著腕上劇痛,努力不讓眸中的淚滑落。
眼眸微閃,景寧扯唇,道:「太皇太後身子不爽,理當是賤妾來給您請安的,煩勞太皇太后特地派人召見,賤妾真是罪該萬死……」
「主子,你看這……」
曾經,那些決斷家國大事的歲月,那些殺伐決斷、運籌帷幄的時光,如今,已經隨著新一代帝王的崛起,早就化作了前世塵煙,一去不返了。
蘇嘛拉姑一愣,沒想到她會來此,還是在這個時辰。
說罷,她便不再看她。佟佳·仙蕊怔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複雜,卻是咬了咬唇,哀然地道,「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妾賤命一條,如何干不知天高地厚,之所以能僥倖苟活,一切皆是仰賴太皇太后的洪恩庇佑……」景寧挽著雙手,緩緩走了過去,跪在炕前,親自為她捶腿。
在宮裡頭,這個出身高貴的純妃,向來以懶言、敦厚出名,不善計較、亦沒有與其他妃嬪有過嫌隙,是個淡定安靜的人,可此刻,卻是慌張忐忑,難得失了分寸。
蘇嘛拉姑走過來,將那燭火撩撥得旺了一點,然後拿起蒲扇,緩緩地為她扇涼。
方寸之間雕乾坤,瑛華手中的,是一方精緻的翡翠碧,中空剔刻了蝙蝠和雲紋的圖案,頂端,刻著「百字呈祥」四個字,繁複精緻,古韻悠悠,一看便是尊貴的皇家之物。
「主子可還記得那個被封賞、卻又貶入冷宮的寧嬪……昨個夜裡,那些下人們辦事不利,竟然錯將她帶進了南三所……」
景寧走過去的時候,正巧那巡夜的衛隊剛剛查視而過。
半是敷衍,半是商量的語氣,不帶絲毫的架子,那清淡的月光順著窗欞輕輕流瀉,灑在一襲明黃的錦緞龍袍上,袍內露出雪鍛的雲紋鑲邊,映著如練的月華,泛起了一抹迷濛的銀光。
更深露重,初秋的深夜,微寒。
宮廷中早有定製,皇子不得由母妃撫養,從他出生,便很少見到自己的生母,只是隱約從宮人們的口中得知,她,是個端莊而美麗的女子。
話剛出口,景寧啞然失笑,暗嘆自己問得多餘。都已經丑時了,合該是睡下了,只是不知,今夜侍寢承乾宮的,是哪位娘娘。
宮裡頭的女人之間,不是從來都不曾有真感情。她不過是剛進北五所一個多月,竟然就對僅有數面之緣的皇太后崇敬有佳;這話里話外的,還都透著庇護!
「宮裡頭,如今正逢多事之秋,你當真想知道真相?」
景寧腳下一滯,訕訕的,轉過了身。
歷經四朝,她也曾是從那血雨腥風的深宮中浸泡出來的人,多少宮闈爭鬥,妃嬪傾軋,奪嫡之禍,她太了解深宮的荊棘密布,人心叵測。
足下,是百鳥朝鳳蓮花團繡的紅毯,繁複而華美。景寧緩步走過去,隨手從案上拿起墨錠,在那一方冰紋胭脂暈的端硯上,垂直地打圈,輕輕碾磨,直到烏汁氤氳散開,溢出了一抹或濃或淡的墨香。
倘若,寢殿裡頭有侍寢的妃嬪,那她……
微翹的唇;
景寧跟著他一路走,耳目朦朧,如墜雲端。
眼見她十指纖纖,所到之處無不酥麻止痛,太皇太后微眯著眼,滿是皺紋的臉上,含著一抹笑意深深。她在表明心跡。
「一枚小小的鎖片而已,蕊兒何故這般彷徨無措?」太皇太后在上,神色淡然,彷彿在說這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可只有一旁的蘇嘛拉姑知道,她已然動了心思。
未等景寧開口,他忽然抬起頭,冷眼看她,「一月前,你去景祺閣的時候,朕曾說過,要你不惜一切代價,查清楚當年的過往,你可還記得?」
「皇上那邊,可有說過什麼么?」太皇太后斂下眉,很隨意地問道。
「朕該相信你么……」
「你真的很聰明,懂得以退為進。先是將自己暴露給哀家,然後,再出走東暖閣,讓哀家投鼠忌器……可你真的以為,抬出皇上來,就能保住你的小命么……」房內並無他人,太皇太后索性放下雙腿,一邊揉捏著,一邊慢條斯理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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