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女禍

聞言,趙簡的唇抿的緊緊的,「倘若寧貴嬪願意讓卑職回軍營,卑職將感激不盡。」
理藩院尚書、掌管禁衛軍的九門提督隆科多,還是佟佳氏……
景寧莫名的甩了甩頭,眼前,卻越發黑了。
「惠姐姐關心納蘭大人的安危,其實,也是情有可原的。皇上為何不將孫嬤嬤放在宮裡頭,與惠姐姐也好作伴……」她小心地掩飾眸中試探。
你敢比么?
她是冷宮宮人,早已沒有資格來慈寧宮問安,這麼說不過是應個景罷了,蘇嘛拉姑瞭然地一笑,點了點頭,領著她走進那廊廡。
太皇太后說的對,不僅僅是廟堂,眼下就連這後宮,也正逢多事之秋!
「我家主子現正在慈寧宮太皇太后那兒,說話就回來了,請各位主子稍等。」秋靜回答的很得體,落落大方的樣子。
「寧主子都這個樣子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還是讓老奴去太醫院請個人過來瞧瞧吧!」李德全看萬歲爺臉色都變了,也跟著著急。
「臣妾……臣妾知道,」耳目間嗡嗡作響,頭痛欲裂,景寧硬是露出一抹蒼白的微笑,「不用御醫,不要找御醫。」
「不要找御醫……」景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情急地脫口而出,「不要找御醫,臣妾這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好,不要找御醫……」
略微走近了些,她輕輕地拿起了那巾絹——
「賤妾拜見純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景寧笑笑,「賤妾來給太皇太后問安,可方便么……」
景寧嘆了口氣,伸手覆上她的,「姐姐放心,我這就去找孫嬤嬤!」
最近這類的請求可是不少,都是些皇親貴戚,不願將所屬的八旗子弟調去南疆;就算已經去了的,還在紛紛請求撤回。
景寧恍然一笑,道,「怎敢忘,姐姐不嫌棄東西粗糙,妹妹高興還來不及呢!」
可那心底里,倏爾有一聲零落的嘆息,重重地滑落。
他原在神武門當差,卻忽然被莫名其妙地調來了長春宮,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討好了哪個宮的主子,可他卻覺得,是否是得罪了什麼人。
他亦有些意外,但聽她說起這些,眸光不禁亮了一下,「你也想求朕,將他們調回來?」
景寧不知納喇·芷珠之前是否寫過類似的書信,她只知道無論如何,這消息絕對不能被送到南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紅腫的雙眸,滿臉清痕,看樣子是剛剛哭過,被侍婢攙扶著,腳步凌亂地從迴廊走出來。景寧與她迎面相遇,此時再想躲避,已經來不及了。
她的聲音很輕,恭然垂首,婷婷靜靜地樣子,卻是不動聲色地透漏給了太皇太后一個意思——皇上之所以不再揪著不放,因為,他認為佟太妃是死於太皇太后之手。
難怪,她定要將納蘭大人召回,恐怕並非什麼擔心他戰死沙場,而是心存奪嫡的滔天陰謀!
「我看倒未必是皇上的心意,據說,在她還在冷宮的時候,就曾經去過慈寧宮,指不定用了什麼法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又和善仁慈得緊,央不住哀求,就恢復了她的封號唄!」
「我眼睛有些不好,還看不太清東西,趙侍衛不要介意。」
惠貴人笑靨似水,「無妨無妨,我們同住一宮,隔得又不遠,這點兒路我還是走得的!」
「還是多謝姐姐,多謝小皇子!」
「佟太妃是想要去符望閣探望佟太妃……」半盞茶功夫,她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才緩緩地道。
——納喇·芷珠要納蘭明珠即刻還朝,立儲!
「所以,我才來江湖救急……」
低品階的常在和答應起身朝她見禮,景寧則是起身迎了出去。
宛若驚雷,景寧詫異地抬眼。
——她早就料到自己會死?
「姑侄情深?想當年佟佳氏入宮的時候,蕊兒才多大一點,該是剛剛會認人……等她進宮了,佟太妃早就被貶到符望閣去了,寥寥數面,何來——情、深?」
同一年入宮,同時晉封為貴人,可她們二人的地位卻是雲泥之別。榮貴人馬佳氏出身高貴,但只生下了一位公主;惠貴人納喇氏卻不同,不僅誕下龍裔,還是皇長子。宮中高品階的妃嬪尚且要讓她三分,更遑論是同級宮人。可馬佳·芸珍卻從未買過她的賬。
馬佳·芸珍聽罷,美眸一凜,「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說我被皇上冷落么?」
她當然知道不是孫蓉,因為在那之前,孫嬤嬤就已經死了——秋靜去西廂處理佟太妃屍體的時候,在野草叢中發現了孫蓉的屍體,據說,也是中毒而死,而且不比佟太妃晚死多少。
誰人不願意聽好話呢,尤其又是自己最在乎的那人。表面上稱讚不算本事,能將好話說到無形勝有形,才是真的高明。
難怪,前幾日來這兒拜訪的妃嬪都被拒之門外,原來是病了……可若是病了,為何不召見個御醫來瞧瞧?
宮女秀女,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午後的太陽很淡,宛若是鵝蛋那麼大,遠遠的照著,卻還是將她晃得頭暈目眩。等了許久,耳目朦朧間,才聽見遠處傳來一行步履穩重。
隔著大理石的雕欄,那一襲白衣錦緞的束腰長袍,清雅俊逸,泛著白霧如塵。等離著近了,上好的冰緞料子上龍紋似錦絢目,襯得其人愈發丰神俊朗。
「怎麼想起問這個?」玄燁不疑有它,隨意地道。
送走惠貴人,景寧一個人坐在寢殿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膝蓋觸碰方磚發出了悶悶的磕碰聲,不僅是秋靜和冬漠,就連景寧都一怔,半晌,她才反應過來,他是跪下了。
先太后被追謚為孝康章皇太后,是佟佳氏;
「你們別這麼說,」宜貴人郭絡羅·桑榆端起案几上的茶盞,湊到唇邊抿了一口,「人家不是奉了茶么,已經很客氣了……」
雕花銅爐內,瀰漫出的煙絲繚繞,宛若江南的浩渺煙波。景寧猶豫片刻,輕輕攥著衣角,還是低低地問出了口:「皇上……知道孫嬤嬤的下落么……」
為了生存吧……
景寧不知道他指什麼,也不好去猜度,聳了聳肩,輕聲道:「臣妾就這點小聰明,也難逃皇上的火眼金睛……更何況,臣妾不過是感同身受罷了……」
「趙侍衛莫急,我將你調來,自是有我的理由,至於是什麼理由,往後你便知道了……只是冬漠說得對,你既來了我這承禧殿,來一日,便要守一日的規矩,否則,便是一輩子莫再別期望回去神武門……你可懂?」
倘若不是機緣巧合,恰好此時有這麼一個迫在眉睫的政務,她如何會這麼輕易就全身而退,可,畢竟有些事情,還沒完。
景寧笑著點頭,「妹妹我剛從慈寧宮回來,太皇太后曾提及,前日皇上去請安時候,說榮姐姐產褥期後身子一直虛弱,每想起小公主,便念及姐姐的勞苦……皇上未嘗主動提及,可這心裏卻始終記著姐姐的好,妹妹才是好生羡慕!」
清宮為盤,誰是執棋者:一入宮門身不由己,在這白字黑字的廝殺中,不見血腥,不見兵戈,卻從來都是殺人不見血的殘酷,不是當旁人的棋子,就是利用別人做棋……事到如今,她沒的選,君子無罪,懷璧其罪,知道秘密的人,若是無用,便絕對不會活得很長——
「凈心守志,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太皇太后仁愛厚澤,照拂著後宮中的每一個人,皇上怎會允許旁人在那上面蒙了塵……」www.hetubook.com.com
他眉睫一挑。這屬於軍營機密,除了少數幾個重臣,旁人可都不知道的。她倒是消息靈通,可靈通得有些過頭了。
平日里,她極是謹慎,一應膳食皆有秋靜打理,怎麼會中毒的?方才她摔在他身上,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了那封信,那封被她燒掉的信箋——
「臣妾只是有個小小的請求,還希望皇上成全……」
她趕忙將那巾絹重新放回案几上,擺回原來的樣子,然後恭恭敬敬地立在那團團華彩的紅毯上,靜候太皇太后尊駕。
曩者辱賜言,教以慎于接物,恪守本分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妾非敢如此也。雖罷駑,亦嘗側聞年長宮人遺風矣。妾以為姑母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無誰語。若妾姑母大質已虧缺,終不可以為榮,夫人情莫不念父母,顧手足,妾乞望符望閣一探,聊表孝道……
正午的陽光依然不暖和。
風靜。
像這種機密之事,若非心腹之人,絕不會透露半句,太皇太後為何告訴自己?
「賤妾不打擾娘娘,先行告辭……」景寧臉色有些訕訕,行了個禮,便匆匆而去,留下身後兀自呆愣的純妃。
「皇上其實早知道惠貴人的事情了,對么?」景寧聲若蚊吟。
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嬪,勾心鬥角,無非是為了爭寵愛,爭地位,誰會膽大包天地去觸動社稷根本?前朝往事歷歷在目,紅顏禍國,皆是魅惑侍君,又有哪一個會真正地去謀逆奪權!
「還真是獃子,主子讓你去暖和暖和呢,還不快著點兒!」
可納喇·芷珠卻緊緊地攥著她的手,滿眼篤定,「只要這封信能順利地送到兄長哪兒,我保證,他定會回來!」
望著那婀娜多姿的背影,惠貴人笑著搖頭,「你何必對她們這麼客氣,若是論起品階,別說是那宜貴人和榮貴人,就算是我,都在你之下!」
景寧難以置信地看他,卻在下一刻,被輕輕放到了花梨木的雕花大椅上。
景寧莫名地抬眸,卻正對上她熠熠的眸光——
氣氛,就這麼僵了。
「怎麼了?」玄燁嚇了一跳,趕緊扶住她,觸手的卻是一片滾燙。
一時間,長春宮的風光,蓋過了整個東西六宮。
恰逢用人之際,納蘭大人作為肱骨之臣,豈有不禦敵而撤退之理;別說皇上不會允許,就是朝野也不會允許……惠貴人有此想法,無異於痴人說夢的……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嘆了口氣,朝著李德全擺了擺手,「你去將那人找回來吧,不用御醫了……」
「那,太皇太后的意思是……」
馬佳·芸珍說罷,捂唇輕笑,其他宮人亦是竊竊私語,笑得哂然。
「倘若,我求皇上將你調入京畿營,如何?」
太皇太后膝下,臣妾佟佳氏跪啟:
耳畔厲聲呵斥,卻是出自一個女子,趙簡緊緊地抿著唇,不動,也不再說話。
她語出試探,不過是為了將自己撇清。
景寧咬了咬唇,低聲道:「惠姐姐那邊,好像挺著急的……」
按照宮中定製,嬪年例為銀二百,包括蟒緞、織金、妝緞在內的各色錦緞布帛若干,各色瓷碟銀器若干。除此之外,慈寧宮那邊又破例恩賞了幾十對藍底黃龍瓷,幾十對銀質盤盞,冬夏兩季的金簪和食簪,吉祥綉品若干。
景寧瞭然地抿唇,卻是在看到那月日的落款時,微微一愣——
拆開的髮髻重新被綰上,她迅速換了一套簡單花色的宮裝。
「兩個月前,我寫信給兄長,若在往常不到半月就能有回信了,可如今都過了這麼長時間,一點消息都沒有,我真怕兄長那邊是不是已經……」納喇·芷珠憂心忡忡地攥著那信箋,一直攥到紙箋褶皺,「我知道現在南疆是個敏感的地方,可兄長音信全無,我這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妹妹,能否幫姐姐這次……」
「妹妹會不會太聰明了……」惠貴人笑罷,從袖中拿出了一封灑金信箋。
「這事情可大可小,皇上怎麼會認為是哀家所為?」
那個純妃,會要想當第二個呂后,第二個武皇帝么……
「妹妹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景寧臉上笑容未減,「再說,皇上前日還在太皇太後面前誇獎榮姐姐,何來冷落一說呢?」
可這納喇·芷珠一葉障目,只看得見眼下稍縱即逝的時機,卻不懂得后妃密謀朝臣,實在是不臣之心的預兆。倘若,此時國之大將有了不臣之心,或者皇上對前線將士忌憚起疑,屆時三藩便有了可乘之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惠貴人的想法,豈止是太天真!
「主子為何不拿給皇上呢?」秋靜將手上托盤放下,不解地看著她。
「皇上,臣妾這次算不算是立功了……」景寧仰著臉,淡淡的笑,那眸子,卻是沒有焦距的。
「這是……」
那時她在哪兒呢?
「兩位姐姐莫要多禮,折殺妹妹了!」
十一日?怎麼會是那一天!旁人不知,她卻知道,佟太妃的屍體是在九月月十二的晌午被發現,可她真正死的時間,正好是十一那日的黃昏!
「賤妾拜見惠貴人,惠姐姐萬福金安!」
慢條斯理的一句話,又將矛頭指向了景寧——
寧常在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你家主子呢,怎麼讓一個丫鬟來招呼我們?」
「朕可不覺得侍寢是件不正當的事……」很輕很輕的聲音,掃過她小巧耳垂,蘇蘇麻麻的,他唇邊笑意更甚,就這麼抱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徑直跨進了暖閣。
你敢比么?
太陽已經西斜,夕照打在窗欞上,氤氳出滿室溫暖的橘色。錦緞被衾的軟榻上,他擁著她,下巴輕輕地抵在她如墨的發間,輕吻著她的發梢。
宮中那麼多侍衛,主子別人不挑,偏選了一個他,剛到長春宮就這麼不知趣,看來,往後都不是個好相與的主。
秋靜從寢殿內走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景象:別的奴才和奴婢都在銅鼎邊,或坐或站;唯有這個趙簡,整個人站在涼風裡,黝黑的肌膚,劍眉綳得直直地,一雙劍刃般的唇凍得有些蒼白。
「蘇嬤嬤有禮……」
眾人看好戲一般的神色,景寧卻低眉淺笑,不動聲色地送去了一枚綿里針,「我等都是後宮妃嬪,自然是越高品階,姿容越發出眾。姜常在方桃譬李,自是不俗,我是不敢與之媲美的……可比之皇貴妃如何?比之皇後娘娘又如何……」
秋靜和冬漠兩個人將她扶到迴廊的長椅處,與趙簡正好隔著一道雕欄。
這佟太妃究竟是什麼人——毒害皇子,謀害貴妃,何等的滔天大罪,貶謫冷宮卻依然不甘於平靜,竟膽敢忤逆謀反!
蘇嘛拉姑笑眯眯地拉起她,彷彿是知道她會來,特地早早地在這兒等著,「這怎麼使得,哪有主子給奴才見禮的,真是折殺老奴了!」
趙簡微微一愣。
秋靜頓時白了臉,可景寧卻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園中諸花,難保百日之紅。多一個人能留得住皇上的心,妹妹亦是歡喜的;倘若皇上真能時刻流連我這承禧殿,也總好過門庭冷清,姐姐說對么!」
其實景寧的要求很簡單,不過是要求調遣一個侍衛來承禧殿外當值。
秋靜端著托盤走進寢殿的時候,正好看見景寧手中拿著紙箋,徐徐送入那跳躍的燭火里。
就如同現在,承禧和-圖-書殿的寢殿內端然而坐著兩位貴人、三個常在、四個答應,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人比花嬌。若是換做任何一個妃嬪,必是示好而來,可此時正在那花梨木椅子上坐著的,正是榮貴妃馬佳氏芸珍——
「就在哀家的眼皮底下,佟佳氏的那個賤人竟然和宮外之人一直有聯繫,她以為哀家不管這後宮了,就能任她為所欲為了么!」
「賤妾……遵、旨!」
「皇上誇我?」馬佳·芸珍娥眉微緩,卻是將信將疑,「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說的?」
平淡無奇的五官,頎長的身材,冷硬堅毅,一看就只是軍營出來的人。
「納蘭大人深入腹地多年,必是有勇有謀之人,也定當以鎮守邊疆為榮,即便皇上肯下旨,他也不一定會回來的。」景寧輕輕地勸道。
太皇太后在上,平日里一直溫吞慈和的眸,此刻卻陡然變得凌厲,隱隱得透著金戈鐵馬、征戰殺伐之氣。這個歷經四朝的傳奇女子,曾經執掌江山社稷,有最卓絕的政治手腕和最顯赫的地位出身,面對詭譎風雲,已然從容不迫。
「廟堂屬於男人,自當由他們去拼去斗;可這後宮,本就是女人的——既然禍端自宮闈而起,就用後宮女子最擅長的手段來處理吧……從你入宮,短短一年,扳倒一個身懷龍種的貴人;制衡了儲秀宮和承乾宮;化解了皇上與仁憲太后之間的多年心結:能在這宮裡頭縱橫捭闔、遊刃有餘,一般妃嬪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哀家不會看錯人,你絕對有能力辦妥此事,切莫讓哀家失望才是……」
景寧瞪大雙眼,卻是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十二那日的那晚,蕊兒來哀家這兒央求,可那時佟太妃已經死了,哀家拿什麼給她探望呢……好不容易皇上不追究了,又多了這麼一出,真是不讓人消停!」
門外,環佩叮噹,人未到,卻是聲先至。
紙箋化作灰燼,卻是余幽香一片;
說罷,美眸一翻,不耐之意甚明。
冬漠在一旁看著他那傻愣愣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就連秋靜亦是忍俊不禁地抿唇。
「所請之事,務祈垂許……臣妾佟佳氏敬上。」
他將她身上的被衾往上拉了拉,點了點頭,「孫嬤嬤是朕的人!」
短暫而又漫長的等待過後……
秋靜站在門廊上,半晌不語,片刻,緩步走了過去。
這時,馬甲·芸珍和郭絡羅·桑榆才不緊不慢地起身,景寧見狀,快走幾步,迎了上去。
為此,她曾一度懷疑是太皇太后動的手,一石二鳥,不僅除掉了礙事的佟太妃,更借刀殺人地栽贓了多事的自己,可果真這樣,太皇太后就絕對不會戒嚴符望閣,反而會大張旗鼓地搜查,讓她百口莫辯——這後宮女子慣用的手段,太皇太后卻並沒有用……
景寧的品階較之在場諸位,都高了許多,可這入宮的資歷向來是分先來後到的,稍微懂些人情,便不會拿身份壓人。她尚且要在這宮中待下去,怎會不知謙遜。
「此事非同小可,哀家希望你回到東西六宮之後,接近蕊兒,試探她,偵查她,看看這佟佳氏一脈究竟在搞什麼把戲!」
她貪戀著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味道,又蹭了一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她的旗髻早已經凌亂散開,他索性輕輕地幫她解開了盤扣,修長的手,緩緩地穿梭在那如墨的發間。
太皇太后聞言,卻笑了,笑得不以為然。
撤藩想法由來已久,傾國之謀籌劃此事,卻仍是險阻難平。三藩諸王疏請移藩,其實是迫於形勢,並非本意。等到撤藩詔令一下,皆是愕然失望。不久,南疆有消息暗地送來,卻是平西王和靖南王與其心腹聚謀,暗中部署兵馬,禁遏郵傳,只許入而不許出,並勾結他省舊部,準備叛亂。
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箋,「啪」的一聲,扔在了案几上。
「前個兒妹妹說有個什麼香料能夠靜氣頤神,姐姐才厚著臉皮來討要,不想這麼多姐妹都在!」
「你能這麼想倒是難得,」納喇·芷珠隨手拿起桌案上的茶盞,「對了,還沒恭喜你,恢復了封號!」
馬佳·芸珍臉上的厭惡越發嚴重,而在場眾位宮人也是有眼色的,豈會看不出這送客之意。宜貴人訕訕地起身,「既然妹妹和惠姐姐有事,那我們就告辭了!」
精美的用具極是華麗,卻都沒有讓她側目,唯有案几上那明黃的巾絹,半攤開著,稍稍走進,就能看見那上面一行一行娟秀的字跡。
「那好,別在這兒杵著了,這兒小風怪涼的!」
幾個宮人聽罷,不由得面面相覷,而宜貴人則抬頭,和榮貴人交換了個神色。
她明白父親,明白兄長,他們本是八旗出身的子弟,雖身份低微,可父親當年也曾隨太祖打江山,定疆廓。眼前,這一片江山錦繡如畫,他們希望守住這份繁華盛世,守住百姓的樂業安居。
景寧點了點頭,一臉坦然地看他,「皇上還記得前陣子,從禁軍參領中抽調人手,開往南疆的事情么?」
面前的人,筆直如松,八風不動,彷彿真的和那大理石的方磚長到了一起,「卑職是大內護衛,不得進入內庭,卑職不敢!」
而是中毒。
方才站在太陽下等他就是這樣的感覺,是中暑么,怎麼這麼難受!
「那不是寧嬪么,奇怪……她不是被打入冷宮了!」這時,一邊伺候的宮婢狐疑地道。
「姐姐莫動氣,寧貴嬪不過是打比方罷了……」寧常在想笑不敢笑,在一旁煽風點火。
「趙侍衛是哪個旗的?」景寧摩挲著雕欄上菱花雕飾,很隨意地問道。
唯有李德全還算鎮定,面無表情地跟過去,關門——
「臣妾知道,」景寧笑得有些無力,沉重的眼皮重重地闔上,就是一片眩暈,「臣妾知道,自己並不是中暑。」
身後,早已空無一人。輕薄紗簾遮擋了外室的亮灼,只留下內堂里飄渺的熏香,他側身靜靜地凝著躺在榻上的她,微蹙的眉,一張臉慘白得毫無血色,櫻唇已被咬得滲出血痕。
身後,是張大嘴,一臉驚訝的侍衛隨從;
旨意一出,震驚後宮。
太皇太后這麼做,無非是想抬高她在後宮的地位,雖位卑,卻榮寵;也的確一度達到了很好的效果——前來拜訪的妃嬪多到足以將承禧殿的門檻踏破,而那些尚服局的宮人,再不敢以次充好,賠笑討好,極近殷勤。
聞言,佟佳·仙蕊若有所思地轉眸。
馬佳·芸珍聽言,臉色稍霽,來時的滿腔嫉妒頓時如紅爐點雪,頃刻消失。
太皇太后此時正在後殿的大佛堂誦經,景寧便在徽因左門后的坊殿內等著。
「那姐姐的意思是……」
「主子,這是……」
「萬歲爺,奴才已經派人去了……」看到皇上並無大礙,李德全不由鬆了口氣。
原來,這後宮中的風風雨雨,都瞞不過太皇太后的眼睛……
李德全驚訝地抬頭,卻只來得及看見那抹明黃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將懷裡的人放到軟榻上。
——當年一切,皇上不再追究。
若論驕縱,她算翹楚。
偌大的坊殿,明亮而寬敞。那明黃的案几上,放著一方青玉描金龍葵瓣盤,盤內是應季水果,新鮮可愛,旁邊,擺了一對粉彩方花地茶杯和一隻白玉浮雕的荷葉冼。
「你……」佟佳仙蕊看清來人的模樣,不由驚愕地瞪起眼。
景寧忐忑地抬眸,卻正對上www.hetubook.com.com了太皇太后那熠熠亮灼的眼睛——
景寧咬了咬唇,低聲道:「惠姐姐那邊,好像挺著急的……」
看著苦苦哀求的納喇·芷珠,景寧心有戚戚焉。
景寧微微扯唇,清眸中卻全無笑意,「這封信倘若交到了皇上手裡,不僅僅是惠貴人,納蘭大人,就連你、我,恐怕都會有性命之憂……」
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花盆底的旗鞋扣在青石方磚上,發出獨有的達達聲,景寧從院外走進來,一襲緋色的繁花宮裝,端莊秀雅的旗髻,流蘇搖曳下是彎彎的眉黛如墨。
惠貴人為何會這般篤定,看罷信,她終於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趙侍衛又緣何要來承禧殿呢?」景寧未語,開口的是冬漠。主子好心許他前程,他卻這般油鹽不進,毫不領情,她就索性來戲弄他一下。
「孫蓉……」太皇太後轉眸,在腦海中回憶起了這個人,不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九月十二。
此話一出,不僅是陳常在,在場的所有人都啞口無言。景寧的話暗示性很高,話明未明之際就點出了宮中女子最要不得的忌諱。
「我知道,皇上寵你,太皇太后又對你青睞有加,否則怎能特地將你從冷宮調回!妹妹你知道么,我納蘭一脈自先帝時起,就已經逐漸沒落,兄長為光耀門楣,已經付出了半生榮辱,我不想這唯一的親人最後戰死沙場……妹妹,姐姐求你……」
此時,自己無事便好,可倘若招來御醫,那麼不到半日,整個東西六宮的人就都會知道,她寧嬪病倒在了東暖閣,就在惠貴人剛走沒多久后就病倒了——精明如納喇·芷珠,怎會猜不透發生了什麼。
這是宮中的定數。
「據妾所知,那佟太妃身邊只有孫嬤嬤一個人伺候,佟太妃死後,她就不見了,莫不是……」景寧沉吟漫語,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那吃食,畢竟是她帶進去的……
「皇上日理萬機,已經有太多的政務需要處理。更何況,平西王造反一來,夙興夜寐,殫精竭慮,哀家聽說,暖閣內的燈,通常是一宿亮到天明……能為皇上分憂解難,不也是後宮當做的么……」太皇太后拿出了當年輔佐新君的魄力,深陷的眼眸閃爍著篤定而自信的光芒,運籌帷幄,覆雨翻雲,一切盡在那素手的執掌之中。
耳畔嗡嗡作響,她的眼睛半翕半合,眸間已然籠在一片昏暗裡。
緩緩地垂下眸,她朝著高位磕了一個頭。
平日里,他此刻應正在暖閣處理政務,可等她到的時候,卻聽守衛說皇上去了慈寧宮陪太皇太後用膳。
康熙十二年十月初一,慈寧宮意旨,乾清宮意旨,符望閣犯婦烏雅氏景寧,端敏肅和,柔嘉孝仁,未嘗有失德忤逆,恪守本分,深得聖意,深得太皇太后嘉許,特此破格回復其封號,賜長春宮承禧殿。
景寧想到要行禮,卻似乎因曬得太久,頭暈目眩,身子一晃,險些摔在地上——
竟是佟太妃死後一日……
景寧卻意外地看她,「事關戰事,這並是我一介宮人能夠權衡的啊……」
——灼燒的熱度觸手而來,一股暗香,隨著那焚紙幽幽地散了出來,涼風過處,如同枯萎的黑色花瓣飄零飛舞。景寧一直盯著那字字句句被火舌盡數吞沒,才將琉璃罩重新覆上。
「那香料可是妹妹許給姐姐的,妹妹忘了么?」
「妹妹,你能不能去問問皇上,既然戰事不可避免,朝中又有諸多精兵良將,能否將兄長調回來?他已經鎮守南疆八年了!」納喇·芷珠哀求地拉著景寧的胳膊。
花葉扶疏,透過朗朗陽光,折出一抹流轉光暈,光暈下,他伸手使勁掐了一下她的臉,「又自作聰明!」
他深深地看著她,半晌,俯下臉,在她的額頭輕輕地印下一個吻,「好,等你睡醒了,都答應你……」
不多時,門廊內出現了一抹端莊嬌小的身影,正是裹著湖藍雲緞披風的景寧,秋靜在一側扶著她,冬漠看見她,也趕緊走過去扶。
聽著她半真半假的話,他一貫疏淡的黑眸氳出光波幾許,卻是聽不懂了,「感同身受?」
納喇·芷珠卻搖頭,眼中憂色更重,「孫嬤嬤去了南疆,也已經好久沒有消息了……」
這毒意在試探,意在懲罰,但不會致人死命,只需挺過這一段痛苦時間,便會無大礙。秋靜當時與她提及時還打趣地說送信之人當真可憐,可沒想到,這麼快就應驗在了自己的身上。
「如今人家可是貴嬪呢,比你我都高著許多,當然有架子了,否則怎麼顯得皇上和太皇太后的百般恩寵呢!」
「你來,看看這手書……」太皇太后朝著她招手,將那案几上明黃的巾絹遞了過來。
可她知道,這榮寵的背後,承繼了太多女子的妒忌與嫉恨,肩負了太重太重的擔子,若非萬不得已,何苦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
這是怎麼了?
順著朱紅的宮牆一路走,穿過乾清門,往北便是慈寧宮。望著越來越近的慈寧門,那寶相莊嚴的巍峨宮殿就在眼前,可她的心卻是久久不能平靜。
她早應該察覺。
這時,迴廊內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太皇太后將兩隻手對頂在一起,手肘抵在那紅漆雲桌上,「你去西廂多次,覺得那孫蓉如何?」
「賤妾不知。」
目之所及,寥寥數行,就足以令她大驚失色,這是寫個佟太妃的信,可那些信之人,竟然是——
「雖然朕不介意,可這暖閣委實不適合侍寢……」耳畔,響起了他低沉而喑啞的聲音。
也就是說,皇上調動不了他了……
他凝著她的臉,看這神情,又是要繞彎子了。索性也不點破,特意說得很詳細,為她解惑,「大戰將至,將在外,不宜有感情牽絆,朕暫時將孫嬤嬤留在了宮裡,來往的一應書信,也都沒有送到南疆……」
她自己也未必有那樣的魄力,如何敢臨危受命,又讓她拿什麼去力挽狂瀾于既倒!
那南三所的深夜問話,果真有人招出她曾去過符望閣西廂——好險,若非事情趕到一起,這投毒謀害的罪名,她算是戴定了……
納喇·芷珠懷中抱著小皇子,白胖胖的胳膊恣意地搭在襁褓外,兀自睡得香沉,秋靜走過去體貼地接過,方便她們二人說話。
而景寧也確實給她帶了好消息:那封先太后密謀的信箋,被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
她知道,這一次,算是壓上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可她贏了么?算是吧。太皇太后法外開恩,皇上不再追究,表面上看,這事情似乎就這麼結束了……可,無論太皇太后也好,她自己也罷,都心知肚明,皇上之所以不再執著,是因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投入全部的經歷去處理。
那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毒,塗在信函上,一般人拿在手裡不會怎樣,可若是經過火燒灼,就會彌散出一股帶著清淺香氣的毒——這樣,送信的人就會知道,這信是否真的送到了目的地。
示好也罷,試探也罷,光是應付這每日一撥一撥前來承禧殿的宮人,她就已經分身無暇了,更何況還有太皇太后的殷殷「囑咐」。
「佟佳氏身份特殊,此時當小心處理……」
她的目光落在那巾絹上最後的落款上——
泛黃的信箋,上面的印信已經模糊不清了,看樣子已經有年頭,景寧莫名地拿起,小心翼翼地拆開,映入眼帘的,和-圖-書卻是龍飛鳳舞地遒勁筆體——
「看妹妹多會說話!」
這一次,沒繞道。
景寧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
風很涼,淡淡地陽光中,他宛若踏風而來,黑眸如墨泛著隱隱笑意。
皇上下令撤藩以來,各方人馬蠢蠢欲動。倘若一旦開戰,首當其衝的就是南疆,屆時繁華不再,百業凋零,怕是覆巢之下無完卵。
「你去,到景陽宮,告訴榮貴人身邊的小福子……」纖纖玉指,遮著朱紅的唇,她壓低了聲音衝著身側婢子如是道。
眾人看好戲一般的神色,景寧卻低眉淺笑,不動聲色地送去了一枚綿里針,「我等都是後宮妃嬪,自然是越高品階,姿容越發出眾。姜常在方桃譬李,自是不俗,我是不敢與之媲美的……可比之皇貴妃如何?比之皇後娘娘又如何……」
「哀家剛剛還在佛祖面前說,人之不舍,何有福焉!沒想到這麼快,這話便應驗了!你的確沒讓哀家失望……」太皇太后在上,悠然地拿起那粉彩方花地茶杯,湊到唇邊輕抿了一口。
「哀家剛剛還在佛祖面前說,人之不舍,何有福焉!沒想到這麼快,這話便應驗了!你的確沒讓哀家失望……」太皇太后在上,悠然地拿起那粉彩方花地茶杯,湊到唇邊輕抿了一口。
「純妃娘娘與佟太妃姑侄情深,倒是讓人惋惜……」她嘴裏這麼說,心下卻忐忑難安。那佟佳·仙蕊泫然欲泣的樣子猶在眼前,見沒見上的時候,卻聽到姑母病逝的消息,怕是任誰都不會善罷甘休。
「你再看看這個!」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我尚要在這宮中待下去的……來日方長!」景寧笑道。
未等眾人往外瞧,就看見門廊處淺碧色宮裝的裙角一旋,惠貴人納喇·芷珠抱著皇長子走了進來。
說罷,她欲要脫離他的懷抱,卻驀地被他打橫抱起——
見時機成熟,景寧輕聲強調:「像這種投毒之事,非是貼身伺候的人不可,據說那佟太妃甚少見外人,一應膳食皆由孫嬤嬤親手打理,想來,她的嫌疑甚重。」
「下次來,提前告訴李德全一聲,也好過這麼巴巴的等著!」黑眸中含著一抹笑意玩味,他挑眉看著她,彷彿是在打趣她方才的想入非非。
景寧聽他語帶倔強,卻是輕輕一笑。
「奴婢秋靜,在這兒給各位主子見禮,主子萬福金安!」
「可,后妃不能干政啊……」
半晌,秋靜輕嘆了口氣,卻是掉頭進了寢殿內。
景寧神色一窘,咬著唇,低頭,「多謝皇上體恤。」
「是啊,可你可看那落款的時間,」太皇太后親自給她指了指,「還有,你可知,在十一日的那個早上,佟太妃派人將她從不離身的玉鎖送到了延禧宮純妃那裡,蕊兒一見,便一直央求著要去符望閣。」
景寧不敢遲疑,當下走上前接了過來,心下卻是一陣陣的疑竇。
這邊,景寧腳步匆匆,剛走進正殿口,就碰見了往外走的蘇嘛拉姑。
下一刻,一陣頭痛欲裂,豆大的汗珠也從額角滲出——還未等她察覺到不對勁,搖搖欲墜的身子就已經朝著他的方向倒去……
「回主子的話,鑲藍旗。」
眾人都知她是踩著福貴人上位的,好風憑藉力,平步青雲之後,不僅將福貴人扳倒了,還陷害她至冷宮。這見不得光的事情,被硬生生地抬到了明面,可不僅僅是為了影射她的名不正言不順……
秋靜此刻正站在門外,聽著那酸溜溜的話,這時才緩步輕移,走進了寢殿。
「不瞞皇上,臣妾的父親和兩位兄長,在三個月前,就已經相繼去了南疆。也是很久都沒有消息了。」她從未提過家裡的事。因她是一介妃嬪,身份不算高,與他的情意又不算甚篤,豈會當真說那些個細碎小事,不過是現下碰上了,提一提,也好過他猜忌。
佟佳氏,不就是純妃娘娘……
正午剛過;
景寧輕笑,再次將她扶起,「旁人不知,姐姐還不知么,妹妹不過是宮婢出身,承蒙皇恩,才有了今日的位置,哪能與姐姐們相比呢!」
移步;
他心一緊,更加抱緊了她,硬是扯出一抹笑來,「怎麼,這就想邀功了?」
她說罷,當真斂身行禮,在場的宮人除了榮貴人外,皆忙不迭地起身還禮。
「珍兒說的是,妹妹這兒可真是熱鬧啊!」納喇·芷珠不以為忤,反而笑得越發明媚,眸光熠熠,像是有什麼高興的事兒。
可僅僅是險些,因為下一刻,她就被雙有力的手輕輕拽進了一個懷抱中。
牽一髮而動全身。鑲黃旗的佟佳氏在朝野中影響力很深,盤根錯節,勢力不容小覷,倘若,佟佳氏一族當真與三藩勾搭連環,會帶來何等後果……
「鑲藍旗啊……」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卻知道,他此刻一定是低著頭,目光直視地面。這樣的人,該是個冷峻而值得信賴的男子。
太皇太后臉上的笑意越發雍雅,端和凜然的神色,高高在上,不可忤逆。
「還說這些做什麼呢,蒲柳之姿也好,冠絕群芳也罷,不都是這宮中的姐妹……可我怎麼看著妹妹身邊幾個奴婢各個都如此標誌,尤其是這個,不僅乖巧伶俐,還很端莊大方,就像妹妹當年一樣呢!」
當今的純妃娘娘,是佟佳氏;
門外,李德全正眯著眼假寐,聽到裡頭呼喊,立即睜開眼皮,老練地指派了一個小太監去太醫院,自己則推開寢殿門的一角,進去探看情況。
平南王!
即刻趕往東暖閣!
兩個同樣聰慧過人的女子,不用點破,便是心意相通。相對一笑,便相攜著走進了內堂。
從暖閣出來,她並沒有直接回符望閣,而是徑直去了慈寧宮。
「賤妾何德何能,這應該是稟報給皇上的!」
這不是中暑;
「卑職謹遵寧嬪之訓。」
景寧窩在他懷裡蹭了一下。果然,在這後宮,他看似遊離在東西六宮之外,卻是什麼都瞞不過他的耳目。
為什麼?
景寧卻搖頭,再搖頭,「臣妾以父兄為榮!」
「哪有那麼嬌貴,偶爾也要出來透透氣的!」清眸似水,卻是矇著的,外表看上去晶亮透澈,卻是焦距模糊,眼神散亂。
馬甲·芸珍未發難,倒是其中的一個常在閑閑的開了口。
秋末的天氣已經冷下了來。
「真是不識好歹,」冬漠有些不悅,走過來,瞪了他一眼,「這兒是承禧殿,寧嬪就是你的主子,主子有命,當奴才的就該聽命!」
在宮裡頭,侍衛當值本是內務府負責安排,依照規矩,把守在宮城之內的近臣皆應是太監,未經過宮刑的男子一律不得靠近內苑。她這樣的要求,有些犯忌諱。
馬佳·芸珍閑閑地端著茶盞,手指纖纖,撇沫,「這烏雅妹妹就是好人緣,向來足不出戶的芷珠妹妹都來探望了!」
玄燁卻微微抿了唇,複雜地看她,「你可知道,這病……不是開玩笑的!」
早在一個月前,皇上正式下詔命撤藩,朝野震動,接下來,便是雷厲風行地調換將領。后經戶、兵二部確議,平西王吳三桂及所部五十三佐領官兵家口應俱遷移;又以為吳三桂之子,耿精忠諸弟都宿衛京師,以為牽制。
這本是流傳在鄉野的一種旁門左道,常用於戰事中,她也是隱約聽秋靜提起過,可這出身閨閣的惠妃是如何識得的?
——比如佟太妃的死於非命。
「果真就是不一樣了,居然讓我們這麼多人等她一個,當真是好大的和*圖*書架子!」
「拜見寧貴嬪,寧貴嬪萬福金安!」
太皇太后聽言,果然微微一怔,「皇上是這麼想的么……」
他嘴角邊掛著一抹戲謔的笑,看著那近在咫尺的臉,竟有種衝動要去親上一口;景寧看見他眸色漸漸轉深,臉驀地有些紅,不知是因為曬的,還是羞的,「皇上莫要取笑,臣妾是為正事而來……」
等眾人重新落座后,景寧讓秋靜換上了新茶,雨前龍井,還是昨個兒剛賞的。宜貴人郭絡羅·桑榆看著手中精緻的青花瓷茶盞,不禁微微一笑,「妹妹太謙虛了,奴婢出身都能讓皇上青睞有加,我等才是慚愧之極呢,看妹妹的用度,我等都是好生羡慕!」
古來外戚專權,擁兵勤王的例子實在太多太多,如今,大戰一觸即發,別說眼下時局還沒到大廈將傾的地步,就算是社稷危如累卵,皇上尚且在,皇后腹中胎兒尚未落地,怎麼也輪不到一介妃嬪私自定奪皇儲的安排。
「男兒膝下有黃金,趙侍衛何至於此?」
景寧頓時恍然。
可景寧畢竟不是她,也無法做到她那般泰山崩於前都不會變色,此刻,她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打濕,脊背上止不住一陣陣的發涼。
她也在鍾粹宮,不過是在後院,做著伺候人的活計。
他走過去,很自然地將她零落的髮絲綰到耳際,「這下可以說了,有什麼正事?」
「主子,你怎麼出來了!」冬漠嗔怪地瞪了秋靜一眼。
出身卑賤,本不足為外人道,掖著,藏著,唯恐不及,旁人若不說,便是連自己都刻意忽略了。景寧之所以主動點出,是因為她夠聰明。想那妃嬪們聚在一起,為了顯示自己的出身,總會不厭其煩地追憶當年在鍾粹宮當秀女的經歷。
趙簡眸光一滯,僵直著上半身,面無表情的樣子,「卑職隸屬於九門提督隆科多大人麾下,只知道,軍令如山,也只聽命于軍法。」
璀璨的陽光,忽然,一下子明媚的刺眼。原本清明的眼前,驀地蒙上一層陰翳——
怪不得,納喇·芷珠說兩個月前的信還沒有消息,原來是他早就將送信之人截了下來。
景寧擺手,苦笑連連,「還不是皇恩浩蕩,可再這麼下去,我這兒都快譜上一曲『滿庭芳』了!」
「佟太妃死在蓮花池,哀家也很奇怪,之所以戒嚴了北五所,就是怕傳了出去,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麻煩就不好了……這宮裡頭本來就不太平,嚼舌根的人不少,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啊,」他伸出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另一隻手,卻是將她輕輕地鎖在自己的胸前,「朕真該罰你……為何就不能像其他妃嬪一樣,多一點依賴,少一些防備呢!」
「卑職不敢。」
原來,純妃是想去符望閣探望佟太妃。
裙若凝雲不動。
——第一封信若是送不出去,便會有第二封,第三封……源源不斷,防不勝防。
「畫皮難畫骨,知面不知心,賤妾倒是未曾留意過……」
「太皇太后英明。」
「瞧寧貴嬪這話說得,莫不是在暗諷我等姿色鄙陋,還不及蒲柳?」陳常在終於抓住了把柄,立即尖銳地反問。
「照規矩,除敬事房出身的宮人以外,一律不得接近內庭,卑職一介武夫,在寧貴嬪的寢殿門前守衛,實在是于理不合……」
「皇上不怪臣妾知情不報么……」
這話正中下懷,景寧客套地挽留幾句,便斂身相送:「各位姐姐慢走……」
這幾日,她從來都是拘在寢殿內,不僅是因為身體尚未好轉,更是怕見到外人。
他一驚,掀開她的衣袖,卻發現原本白皙的肌膚上已然紅腫一片。來不解多想,他一把將她打橫抱起,疾步朝著內堂的長榻走去,經過門口,不忘朝外面喊道:「李德全,找一個御醫來!」
「姐姐來,不僅僅是為了幫妹妹救場的吧!」取下雲肩,景寧將繁重的旗髻解開。
「真是個獃子,也不知道找個暖和的地方。」冬漠穿了一件橘色棉裙,腰間系了個水色的緞子,整個人顯得極精神。
「讓眾位姐姐久等了,妹妹在這兒賠罪。」
內大臣佟國維,是佟佳氏:
望著手裡被攥得褶皺不堪的灑金信箋,耳畔,卻依然幽幽地回蕩著惠貴人臨走時的話……她如何就這般斷定?還是說,這小小的一封信箋,當真有如此大的力量,能讓納蘭大人即刻撤兵還朝?
景寧慢慢抬眼,看著左手邊一襲錦緞華服的宜貴人,笑靨如花,那如黛的娥眉下卻是疏離的眼神。「妹妹蒲柳之姿,恐難登大雅,姐姐取笑了!」
一路走一路沉吟,到慈寧門的時候,正看到純妃佟佳氏仙蕊從裏面走出來。
佟佳氏芪珍死之時,自己恰好就在場,若不是事後秋靜果斷處理了屍體、後來太皇太后雷厲風行地戒嚴了北五所,或許,她此刻就是那刀下冤魂。
明知道上會從暖閣回來,她身子就一直虛弱,眼睛還看不清楚,此時在裏面躺著不就好了。
——三藩之亂。
猶豫再三,她一咬牙,還是輕輕地拆開了那信上封泥……
果然,榮貴人見她這般,臉色稍和,可宜貴人卻適時地走了過來,道:「規矩不可廢,如今,妹妹可是貴為嬪了,我等見了還是要見禮的!」
雪白的紙箋剛一湊近燭焰,便撩起了火苗,捲曲著化作了灰燼。
說罷,就拉著納喇·芷珠往內室走,這時,彷彿才想起滿堂的佳人,不由回首抱歉一笑,「各位姐姐也來么?」
暖閣外的護衛是見過她的,不敢攔著,卻也不敢就這麼放外人進去,只好留她在外面等著。
「你知道,你這是……」
耳畔喃喃,宛若自說自話,景寧慢慢抬頭,太皇太后的臉色微有些沉,深陷的眼窩裡漫然了一抹凝重。
是啊,真的很奇怪,一個冷宮宮人,怎麼膽敢擅自離開北五所,還到了這兒來?
「這是惠貴人寫給納蘭大人的信……」
「姐姐怎麼來了,該是妹妹去看你的!」
「主子讓你進去!」
太皇太后被兩個年輕的宮婢攙著,姍姍的步態,從容雍雅的樣子,遠遠地看到她,溫慈的臉上緩緩地露出一抹笑容——看來,事情已經偃旗息鼓了……倘若皇上仍不願意放過,這景寧豈能安然前來,此刻,她能站在這裏,便是最好的消息。
誰都知道,赫舍里皇后最討厭那些過分冶艷的女人,皇后在時,爭奇鬥豔的把戲在皇上面前尚且要收斂,又有哪個敢宮人說三道四?
陽光晴好,順著窗欞流瀉,帶來滿室的亮灼。蘇嘛拉姑早已退下去,寬敞的坊殿內除了花香鳥語,唯有她一人。
佟佳氏,佟佳氏——
廊坊前,三個內侍小太監站在朱紅的柱子後面,竊竊私語,正議論著寢殿前彷彿一尊石像般矗立的男子。
耳畔淡淡語調,平直地彷彿真的像是命令,可趙簡反而一怔,無所適從地愣了神。
入目的,是雋秀的簪花小楷,工整的鴛鴦小字,婉約若樹,別有一股清穆的風華:
話音未落,毫不猶豫地跪在了地上。
她乖巧地斂下身,朝她揖禮。
再繼續貶低自己的身份么?那豈不是有意說別人無能,炫耀自己的本事;反過來承情?只要稍微露出一絲得意,就是自打嘴巴,那可著實尷尬了!
大清開國以來,宮闈中,從沒有哪個妃嬪在風光最盛的一刻,被貶謫冷宮;也從沒有哪個冷宮的宮人,能讓慈寧宮和乾清宮同時下旨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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