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戰事

景寧放下手中酒盞,跟著他,亦步亦趨地走到窗欞邊,隨手將支窗木杆搭起,撬開了窗戶一角,透進來幾許涼意。
姜珥微微怔忪,凝滯了目光,片刻,咬唇,話到嘴邊,只剩下了搖頭,「我願意等。」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倒是應景!」
景寧緊了緊身上的貂裘鶴氅,雪白的鑲滾蹭在臉上,熨帖得很溫暖。風吹來一片梅花瓣,落在她的如墨的鬢間,她摘下,揉捏在掌中,如絲綢般的菲薄。
卯時未到,兵部和戶部的官員便早早地趕來了太和殿,從午門入,經太和門,順著雪白的大理石石階,拾級而上,眼前巍峨莊嚴的宮殿,較之往日格外的肅穆。
臘月,冰梅花開。
「奴才給公主請安!」
景寧著手添了第二杯,又將盤中的精緻小菜一一夾了,布到他面前的盞中,「古人青梅煮酒,是帷幄天下;臣妾煮酒,卻是紅爐點雪,化解漫天寒氣。皇上踏雪走了一路,要小心身子才是。」
走出慈寧宮,已經過了晌午。
姜珥踏進門檻,臂彎里掛了一個紅漆雙層食盒,一襲鳧靨裘斗篷,帽子邊緣抿了一圈褐色的裘毛,遮住了大半張臉,未抬頭,先躬身行禮。
平西王反。
這情況被封得很死,傳到後宮,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可當天晌午,太皇太后便收到了線報,那時景寧剛好在慈寧宮。
半晌,轎簾被一雙柔軟纖細的手撩開,從裏面蛙步走出了一位宮裝而人。
心頭,蘇蘇麻麻地震了一下,她從未動過情?那對他,又 什麼呢……
「臣妾接駕來遲,還望皇上恕罪。」
「賤妾姜氏,拜見寧嬪,寧嬪萬福金安。」
心有所屬!姜珥只覺心頭被狠狠一撞,驚愕地轉眸看她,「寧貴嬪 ……」
姜珥驀地回神,卻是起身朝景寧道:「既然皇上要來,那賤妾就此告辭了。」說罷,她便取來雪白的鶴氅,可未等穿戴好,就被景寧輕輕地攔了下來。
「上次,我還與趙侍衛說起,要調他去京畿營來著!」景寧幫姜珥脫下身上厚重的斗篷,端了熱氣騰騰的茶盞給她。
「姐姐不在乎自己,難道也不在乎他么?」景寧上前一步,眸光犀利如刀,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堪堪一個八旗子弟,卻一輩子當個守城卒。姐姐還說自己福薄,依妹妹看,姐姐何其幸甚,遇到了這麼一個死心塌地的男人!可姐姐進了宮門,封了常在,卻要旁人為姐姐守定終身么?」
景寧愕然,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她要等什麼呢,若是宮士,還可以等到二十五歲出宮;可她是妃嬪啊,莫說已經侍過寢,即便還是冰清玉潔之身,也是一輩子獻身皇帝。進了官,她就是皇上的女人,是這宮裡的女人。
「綏壽殿那邊已經不再送信出去,惠姐姐這幾日倒是常與臣妾叨念著南疆的形勢,就等著納蘭大人凱旋還朝了。」
紅漆雲腳桌上擺了兩個銀盤、四個小盞,珍饈佳肴,格外精緻。粉彩方花底茶杯里是上好的香茗,裊裊餘味,沁人心脾。
二十五的這天,辰時未到,各府福晉和內命婦便早早地到了蒼震門前。蒼震門外,是東筒子長街,街道乾淨寬敞,不時地有四台小轎被抬著,順著長街徐徐而來,在影壁一側停了,掀開轎簾,卻是一個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齡女子,皆是朝中要員的閏閣千金,應太皇太后的邀請,進宮來過年。
窗欞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被太陽一曬,尚未消融就被凍成了冰掛,晶晶瑩瑩,煞是好看。
更何況,如今的延禧宮,已成了眾矢之的,她身在靜怡軒,怎能夠置身事外……
昨日,是姜珥來長春宮看她。今日,景寧早早地就起了,梳了旗髻,帶了青緞面的旗頭,便穿著紫貂裘鶴氅出了門,取道千秋亭,去了延禧宮。
順應人心總不會有錯,起碼不會在開戰之前,就在內朝引起內訌。
冬漠小心翼翼地用夾子撥了撥爐內燒得通紅的炭火,頭也沒回地問道:「誰啊?」
她與他的故事很老套,老套得幾乎讓人耳熟能詳;
凍得微微泛紅的手指揉捏在那花枝上,輕輕一折,枝幹立即發出了脆裂的斷響。枝亡,花亡。
可今日,卻不適合……
婦人不懂政事,自然不知在朝堂上鬧得沸沸揚揚的三藩之亂,只看那圖佳公主出入排場氣派,又有內務府總管親自迎接,不禁又羡又妒。
呼入的氣很涼,吐出的卻是溫熱的:她未走遠,徐徐幾步,便停住在了後院迴廊外的空地上,院中幾株冰梅芳菲,未開的花苞如胭脂錦繡,堆了淺淺的雪,煞是可愛。
「不是嗎?要不為何要事先通報呢!」
外面的天開始放晴,風涼得刺骨,吹在臉上刀割一般地疼。景寧搓了搓手,呵出的氣都化作了白霧。景寧將身上的紫貂裘披風緊了緊,慢慢踱步往長春宮走。
景寧聞言,放下手中的書,笑道:「你怎知她有意躲著?」
「姐姐既然入了宮,何必再執著過往呢?前路漫漫,為自己爭取一個更好的位置,不是好過如先下這般屈居人下,任人欺凌?」
驛站快馬連日不停,路上僅耽擱半個月,消息未到京城,形勢就已急轉直下。
景寧眼角一動,垂首,點了點頭,「回稟太皇太后,臣妾近日見皇上憂心國事,整日睡不安穩,便想做一條舒適點兒的被褥。」
綠呢子轎簾擋得嚴嚴實實,裡頭的人未下轎子,只有兩個伶俐乖巧的侍婢站在外面,看到李德全朝這邊走過來,才掀開帘子一角,輕聲稟報。
「就這麼不待見朕?」微挑的眉,帶了三分戲謔。他不來,她倒是一點都不緊張,反而自得其樂。這後宮妃嬪,她可算是出奇的了。
方才走進前殿,裡頭竟然連個接駕的人都沒有,更遑論是晚膳吃食,還是讓小祿子去招呼承禧殿的宮人,在銅鼎內加了火炭,又備了熱酒羹湯。這會兒大概都齊全了。
玄燁負手站在窗前,深邃的目光落在外面的桔樹上,聞言,微微側眸,「你倒是通透。」
鏤空銅鼎里,噼里啪啦燒著火炭,熱氣灼灼,熏得她臉頰微微泛紅。他喝罷青梅酒,身上漸暖,便將衣襟上的盤扣解開,鬆了松箍在脖子周圍的狐裘絨毛。
「哀家老了,身和*圖*書子虛寒,連點兒小風都受不住。蕊兒那邊,你打探得怎樣?」
秋靜走上前,幫她將木桶提了上來。
申時不到,天空中開始飄起了雪。
她說這話的時候,正抬首去看那一株梅花傲雪,下顎微微揚著,勾勒出了尖悄的輪廓,映著明媚的陽光,花光滿眼,人面迷醉。
在這宮裡,沒有哪個妃嬪是特別的,品階與家世出身,相得益彰,他給的寵愛也是恰到好處的親密、恰到好處的疏離,雨露均占,賞罰公允,很好的維持了宮闈表面上的昇平。可這後宮女子,最大的依仗便是恩寵,雨露均占固然好,誰不想博得情有獨鍾?
「我家主子來看姜常在,怎就你一個人?」
這時,一襲墨色錦緞闖入了眼帘:
是不是在躲,躲誰,她不知道,可最近姜珥時常來承禧殿,是為了見誰,卻是難逃她的眼睛。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那冰墜子上,輕哼了一下,「明珠常年在南疆屏藩,確實是勞苦功高。他是個將才,可他妹妹卻是個目光短淺的主兒,也不掂量掂量自個兒的分量,就指望問鼎東宮。這也罷了,可這仗還沒開始打,她就先想到凱旋,可是有得盼了。」
稟報的嬤嬤低著頭,語調平靜,彷彿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景寧拿著茶盞的手微微一抖,滾燙的香茗灑在手上,燙起了一片紅腫。
檀香木骨的傘抬起,露出了一張笑臉,皎皎月顏,臉頰凍得嫣紅,更顯剔透。「皇上怎麼冒雪來了,若是受了涼,臣妾可是擔當不起。」
姜珥輕輕笑了笑,「賤妾亦是身在紅塵中,不能免俗,豈會從未想過?只是現在不想了。這輩子,得了,便是得了;不得,就是妾的命,與人無尤,與天無尤,再不想與旁人爭什麼 ……」
初八的這一天,黑雲壓城,天陰欲雪,整個皇城都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
「朕早就做好了準備。」兵禍起,必然焦土蔓延,可他既有心撤藩,便定要將藩王的勢力牢牢釘死在南疆;不打碎那些瓶瓶罐罐,何來盛世昇平……
是她做得太明顯了……她不該那麼頻繁地去承禧殿,不該時時刻刻都想著他……如令這心思被她看穿看透,不僅是會害了自己,更會害了他!
不}懂情,卻是因未識情之一字。
「主子,這姜常在實在有趣得緊,每一次來,都要事先知會一聲,也不知是為了躲誰!」冬漠走過來將炕上散亂的被褥整理好。
宮裡,品階低的妃嬪沒資格坐轎子,唯有嬪以上的宮人才有內務府專配的軟轎,她亦有一頂,雖是素帷小轎,在寒冷的天氣卻格外受用。換做平時,她定是要坐的,否則踩著旗鞋走在這濕滑的路上,只會刻薄了自己,旁人還會說她故作姿態。
「大冷的天,不在屋子裡窩著,跑出來賞梅?」
姜珥不自覺向外望了一眼,回身,遞給她一抹淺淺的笑,「賤妾精神不濟,有些頭疼,就不打擾寧嬪和皇上的雅興了。賤妾先行告退。」
景寧扯了扯唇角,不理會她複雜懊悔地神色,卻是漫聲輕語,娓娓道來,「姐姐與那趙侍衛,曾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戀人,兩家家世相當,本來是頂了親的。可後來,姐姐入官當了秀女,輾轉被晉封為了常在;趙侍衛也放棄了前程,放棄了入京畿營的資格,在第二年也進了官,當了一個小小的守城兵丁。」
彷彿當胸一撞,景寧怔怔地定住。梅林里的風早就停了,陽光淡淡地照下來,滿地的雪塵如煙。
「臣妾明白。」
前面不遠,是絳雪軒。
她永遠記得在如意館外初遇時,也是這樣一個雪后初霽的晌午,他踏雪而來,驚鴻一瞥的惶雅恣意,和他微笑如水的模樣;可她也同樣記得,在乾清宮的第一次侍寢,他自手佇立在窗前,冷漠疏離的笑,眉梢眼底都是涼薄。
用過午膳,景寧靠著軟席,手裡拿著前日未看完的書。
院中的雪被打掃得乾淨,只剩下堆砌在牆角的寸許殘雪,迴廊外,青灰色的方磚地被太陽一照,微微地泛白。角落裡有口天井,旁邊的樹榦早就枯了,偶爾飄下來幾片黃灰色的殘葉,又干又脆,未落地,就被風颳得沒了蹤影。
廟堂上再緊張,也波及不到宮闈。重重帷幕遮掩的背後,照例是脂粉凝香,奢華細緻,哪裡用得上誰來粉飾太平。
「承蒙寧貴嬪賞識,賤妾恭敬不如從命……」
對那些主和的朝臣,她倒也能理解幾分,貪生怕死也罷,苟且偷安也罷,這後面牽扯了多少人家的身家利益。三藩遠在邊疆,勢力卻滲入朝廷各處,否則,豈敢犯上作亂?朝廷不出兵則罷,動,則有斷臂之痛,那脈絡各處連著的人,絕不會坐視不理。蕭規曹隨是輕的,怕就怕,是內外勾結……
兩相繾綣的戀人,分開一會兒,便是抓心僥肝的思念,恨不能日日膩在一處,日日相好。倘若,她當真與那趙簡互有真情,又豈會甘願眼見蕭郎,不得親近……
後面的話,他沒說。
隱在鶴氅內的手緩緩收緊,捏成了拳,她看著姜珥滿眸繾綣的波光,目光卻是淡了,半晌,垂下眼捷,笑得哂然。東西六宮滿庭芳,爾虞我詐,虛與委蛇,不過是爭那一個位置,奪那一份尊榮,誰會傻到付出真心?她是這萬紫千紅中的一朵,身為棋子,是不需要動情的。
只這麼望著,見了面,連句體己話都不成說,有什麼意思呢……雖說在這官里對待紅杏出牆的宮人是絕不姑息,可發乎情止乎禮的感情,誰人能去置喙,有什麼證據置喙?她就不想百足竿頭,更進一步么……
景寧看著,越發覺得她就像那空穀風嵐,清幽靜好,讓人看上一眼便再難掉開視線。
「若是家國大事,臣妾可不懂,」她說罷,微微頓了一下,須臾,笑意潺潺地抬眸,眸中幾分清亮,幾許柔光,,「可若是皇上心中有愁緒難平,妾願作一朵解語花。」
「卑職遵旨。」
車轍滾滾,輿鼙一路順著朱紅的官牆,經過隆宗門,便停在了慈蔭摟前。圖佳由李德全扶著,下了車,緩步走進了慈寧官正殿。
姜珥垂下眼捷,頷首,聲音越發的輕,彷彿霧靄流雲,「能遠遠地望著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他安好,對我來說,已經是福氣……我願意就這麼等著,等一輩子。」
他哪裡用得上誰來寬慰呢?他早有了必勝的信心,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看得遠,看得透徹。足下江山,秀麗如畫,傾盡了三代帝王畢生的心血,他只會讓它更加繁華。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說,一旦兵戎相見,便是持久之戰。屆時繁華不再,怕是連南疆的百姓都會被禍及。」
廟堂之事哪裡是她能置喙的,況且,能讓他為之憂思,定是家國大事,後宮妃嬪決不可僭越身份……她略微自嘲地笑笑,再抬首,眸中再次滿含恭順婉轉,卻正對上了他目光深深,那如墨的黑眸更甚霧靄寒潭,片刻讓她晃神。
「註定是沒有結果的,姐姐也要等?」景寧看不透。
李德全行了禮,就將圖佳迎進了蒼震門,其他福晉內命婦等皆由內務府管事太監領著,從西華門魚貫而入,至慈寧宮寧壽殿候著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請安。
入宮一年多,這樣安靜的賞雪倒是第一次。想她也是在寒冬臘月入宮,現下過了整整一個年頭,倒不曾想,自己會從最初一個小小的宮婢,晉封為嬪。這宮裡頭,未經過選秀而得封號的,唯她一人;樹大招風,若非後宮嬪妃傾軋,東西六宮各自為政,她也未必能在夾縫中求得生存。
這麼大冷的天,誰會一大早跑那麼遠去探望呢?想她當初特地交代那些宮人不準找姜珥的茬,這沅頤居然不買她的面子,不知是否受了那李雅的挑唆。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襯得臘梅嫣紅,愈發嬌艷。
「短不了!」太皇太後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三藩久來尾大不掉,可是皇上的一塊心病,如今反了,卻需傾國之力來平叛。且不說三藩勢力驚人,那平西王就不是個善茬,還有靖南王、平南王、雲貴等地的那些個官員。」
但,她可不是出於好心哪……
地上的雪被掃得大半,青灰色的方磚從雪裡冒了頭,露出斑斑駁駁的痕迹。越往延禧宮走,道兩邊堆積的殘雪越厚,姜珥就住在延禧宮西側殿的靜怡軒,地方不算大,也是兩進院的規制,同往的還有一個常在方氏。
來延禧宮她沒坐轎子,是不想帶多餘的官人。昨日,他便與趙簡交代好了,今日巳時在絳雪軒的梅林外等著,只是她並未告訴他姜珥會來。如今,他在這漫天花海中看見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是否會感激她這個紅娘呢?
低眉垂目的姜珥,整個人都裹在斗篷里,顯得格外嬌小纖柔。
「主子,喜公公來通傳,皇上待會兒過來。」這時,秋靜捧著一疊錦棉彩緞走了進來。
低沉磁性的聲音在她的身邊響起。
「看來,皇上是勢在必得。」
可也正因如此,各宮的娘娘們又無一不是出身上三旗的高貴女子,家世顯赫,家底殷實,父兄又有祿位、居高官的不計其數,宮闈內勢力相較,才會如這般殘酷。受寵與失寵之間,尚且要依照朝局權力更迭,太和殿上有什麼風吹草動,自然也落不下這寂寂宮闈。可只有她,出身實在低得很,就算硬是提拔,也沒什麼資本與其他妃嬪一爭高下。
景寧知道,她是指惠貴人的那件事。
「是小祿子該死,明知道雪天路滑,也不攔著萬歲爺。」
等一輩子……
剛翻了兩頁,有宮人來通報,姜常在稍後過來拜見。
修眉微挑,他唇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家國大事如何,心結愁緒又如何?」
太皇太后眯著眼,一貫慈和的面容也沉了幾分,看景寧心事重重的樣子,道:「怎的這麼不小心?」
「寧嬪也是如此么?」
琉璃門微啟,一身蟒袍補卦的李德全從門中走出,身後跟了十余內務府的管事太監,眾人見了,紛紛行禮,道一聲「總管大人百福」。
此番用榮貴人震懾了惠貴人,接下來,就該輪到純妃了。
「姜主子有所不知,他啊,是皇上派過來專門給我家主子看門的,倔強得很,一心想著回去守城門。」冬漠將姜珥臂彎里的食盒接過來,臉上笑意盈盈。
外面的天色逐漸昏了下來。
寢殿內鎮著四方銅鼎,火炭灼熱,熏得整個大殿很溫暖。蘇麻喇姑將火盆端了來,徑自放到太皇太後腳邊。太皇太后將雙腿放下來,揉捏了兩下,搭在火盆邊。
「昨日,若是換做旁人,一定會藉機親近皇上,而不是倉促逃走,姜姐姐真是出乎妹妹的預料了!」景寧隨手摺下一枝紅蕊梅花,未開的花苞是胭脂紅,綻放卻是一抹雪瓣紅蕊,襯著落雪,相映成趣。
「書簡,」太皇太后搖首,笑得三分瞭然,「倒是個適宜傳遞信息的東西。你讓人仔細盯著點兒,若有什麼不對,立即來向哀家說。這個時候,宮裡頭不能再出什麼事了,京畿重地,更是不容小覷。但切記,不可驚動太廣。」
其實有可以等的人,也是種福氣。
「京畿營可是八旗子弟夢寐以求的地方,多少人想進都進不去呢,主子好心,卻偏偏被他拒絕了,生生是個無趣的人。」冬漠不是個藏不住事的人,此時,卻將喜怒都擺在了臉上。姜珥不識她的性子,只當是心直口快,心底卻恍然一松。
京畿營戍衛皇城,由皇親貴戚的八旗子弟組建而成,更勝昔日的羽林郎,頗得皇上器重。守衛京師的八旗兵丁們,無一不以調入京畿營為榮。可一旦入了,便不再是這宮城中的人,也不能再靠近宮苑……
靜怡軒里只有一個伺候的婢子,名喚珠兒,景寧和秋靜走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天井邊提水。
「大概是人各有志吧……」
「留下來的積弊,總要規制的。」扶著窗欞,他摩挲了幾下那嚴絲合縫的窗紙,眼中笑意斂了,卻多了幾分深邃幽遠,「三藩功高兵強,長年來不斷做大,勢壓朝廷,長此以往,朝廷就真的還不如一個封國了。既然禍根早晚要除,與其拖下去,不如快刀斬亂麻……」
但景寧明白,長痛,不如短痛,就像太皇太后說的,膿包捅破了,心裏也就消停了。可出兵畢竟不是小事,就如南疆諸王造反,說到底,也是被撤藩所逼;早先決定撤藩的大臣們,如和-圖-書今人人自危,生怕成為安撫南疆的犧牲品。可他們畢竟都想錯了,皇上想撤藩久矣,動手與否,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是時機問題,如今南疆反了,是正中下懷。
不相識?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南疆的戰事會打很久嗎?」景寧從那話里聽出些端倪。
「臣妾謹遵太皇太后之訓。」
延禧宮和長春宮隔著一座交泰殿,需繞過御花園,過景和門,從最西側走到最東頭。如此遠的距離,坐轎子都嫌顛簸,更遑論踩著花盆底的旗鞋一步一步地走,可延禧宮的姜常在卻時常會來承禧殿,探望,串門,甚是親和。若果真是純妃的意思,也不會真的派個自個兒宮裡的人來,倒是自己在進北五所之前,曾幫過姜珥,此番,像是真的要與她交好。
姜珥淡淡地笑了笑,「不受寵的你人,往往會活得更長久。」
「青梅煮酒,你這是要與朕論英雄?」他接過來,黑眸中染了恣意的笑,微微仰起臉,一飲而盡,口中回味無窮。
不甚寬敞的小院,院子里栽了兩株松樹,虯枝蒼勁,落滿了殘雪,孤零零的立在寒風裡。牆角還有一塊已經荒蕪了的苗圃,殘留著水臘球的根,灰褐色的一團,光禿禿的。
「看姐姐的樣子,似乎很關心這趙侍衛……」景寧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眸中笑意漸漸深了。
回去的路,還是從那藤木石橋上過。
景寧一襲紫貂裘鶴氅,姜珥穿的依然是那件鳧靨裘斗篷,風吹起鑲滾絨毛,一白一褐,絨絨的蕩漾過去,如同搔在人心上。
雪地上的女子,青黛色的斗篷,婷婷靜立,望眼欲穿地看過來,卻是滿眼的怔松和複雜。
景寧輕笑不語,隨即起身,將案几上的書一一碼放好。
景寧靜靜地望著他,那黑眸,瀲如雪,深如海,眼底碎芒離合,難掩風華。
近在咫尺的臉,嫣然如花;他黑眸轉深,看著看著,眼底漸漸濃郁出了一絲玩味,「是不懂,還是不敢……」
皇上……
過了臘月二十三的祭灶,內務府開始準備過年事宜。早有李德全奏明了太皇太后,得旨按宮中舊例后,便傳告了各府第的福晉、命婦、格格,及一二品大員的女兒于臘月二十五入官。
「皇上……有心事么?」景寧微低著頭,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了出來。
第二天清晨,雪后初霽,碧空如洗,天氣寒了幾分,呼入肺里,徹骨的涼。
這樣的女子,倘若果真是存了爭奪之心,今日在宮中的地位怕是遠不至此吧。可,真的不想爭么,真的就甘心一生卑賤?既入這宮門,註定了與陰謀詭計為伍,如何能做到獨善其身……她不爭,世事偏由不得她來做主;不沉滄,被拉著也要沉滄;不去算計旁人,旁人也不會手下留情。
內院的路面上,覆了一層薄薄的冰,景寧剛邁進門檻,花盆底兒的旗鞋踏在石階上,腳下就是一滑,好在秋靜眼尖手快,從後面扶住了她。
從一進門,她就見他的眉頭蹙著,此時幾杯烈酒入腹,那鬢間的寒氣散了,可眉頭還是微微鎖著的。
姜珥一怔,隨即,垂首,掩去臉上表情,「寧嬪開玩笑了,趙侍衛答不答應,賤妾如何曉得。」
「嗯。」
景寧笑意淺淺,姜珥的臉卻是白了一分又一分,「妾不懂寧貴嬪的意思。」
他到底還是來了。
紫禁城的寒冬,總是來得很早。
短襖蟒袍,狐裘的鑲滾,緞面上的金銀綉線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奪目。他負手而立的樣子,像極了那江南石板路走來的俊雅書生。
姜珥滿臉複雜地抬眼,卻彷彿散盡了渾身的力氣,虛扶的步子,單薄,伶仃,在寒風中簌簌顫抖。
早朝整整持續了兩個時辰,待到辰時,刑部官員覲見東暖閣。
「回稟寧貴嬪,我家主子剛去了鍾粹宮,大概半個時辰就回來了,寧貴嬪請屋裡坐!」往日過來走動的宮人極少,姜常在喜靜,又不擅長與其他妃嬪拉關係,久而久之,就越發冷清了;卻不想,今日來了位貴嬪。
眾人遠遠的看著,都識得,這是皇十四女,當今皇上的姑母,和頤純長公主圖佳。住在西城的建寧公主府,額駙正是平西王之子吳應熊。
對純妃,既不能像震懾惠貴人那樣,也不能如對福貴人一般,只能小心翼翼地守著,仔仔細細地探著,否則一個不留神,怕會引起大禍亂。太皇太后是個明白人,深知佟佳氏一脈在京畿脈絡的廣布,甚至也蔓延進了皇城,不能不慎之又慎。
「是不是平叛的事情不順利?」望著他籠在迷離光暈中的側臉,景寧還是輕輕問了出來。
晌午的陽光,很明媚。
皇後娘娘懷孕期間,為了不鬆散後宮規制,也提防著鍾粹官那幫秀女不老實,特地將宮正司典正沅頤卓拔了上來。手段倒是有的,只是新官上任,排擠,盤剝,盡做些個欺負宮人的勾當,入鍾粹官時日不長,刻薄的名聲倒是傳得很遠。
大雪封門,她以為他定會留宿在乾清宮,所以才會打發了秋靜冬漠她們去歇著,就連正殿內的火爐都熄了,只留兩個火盆在寢殿內熏著。誰知,他還是來了。
「廟堂與後宮焦不離孟,你倒是忙著將自己摘乾淨!」
見她滿眼莫名地看著自己,姜珥平靜地笑了一下,清澈的眸中映出了一蓑煙雨蒙蒙,「寧貴嬪大概從未動過真情吧?」
景寧鬆開手,任那瓣菲薄的花瓣隨風輕輕地飛落,目光隨之輾轉,正望見橋下,相偎依的兩個人。
再過幾日便是除夕。
眼前,花吐紅蕊;耳畔,落雪靜謐。
承禧殿內,炭火熏暖。
李德全笑容可掬地走上前,雙袖一撣,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在她身前,單手撐地行禮:
「姐姐想讓他答應嗎?」
南疆戰事,一觸即發。
她忙快走幾步,進了門,還未將手中食盒放下,就朝著景寧躬身揖禮,卻被她給輕輕扶了起來,「姜姐姐無須多禮,我來得突然,事先也沒有知會姐姐一聲,倒是唐突了。姐姐方才去了鍾粹宮?」
她在景寧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此時,難得抬了眸,柔柔地道:「姐姐的這個侍衛倒是難得,這麼冷的天竟然還在風裡頭站著。」
「主子小心,」攬住她的胳膊,秋靜的目光落在景寧的繡鞋上,尖巧的鞋頭https://m.hetubook.com.com上沾了黑泥雪屑,連紅錦緞面上都濕了,「路這麼遠,主子為何不坐轎子呢?」
菲薄的白雪綿軟如絮,簌簌地落了一院子,天地間,被染成了一片溫暖的橘色,越發的靜謐。
皎皎如月的臉,淺淺笑靨,眼鹿柔光幾許,宛若蕩漾起的漣掎,姜珥抬眸看她,一時竟有些失神。
「寧貴嬪駕臨,有失遠迎,賤妾知罪。」
景寧怔了怔,須臾,扯唇笑笑,「也許吧……」
「朕確實有心事,你……願為朕分憂么?」
「你家主子呢?」
「是儲秀宮新提拔上來的沅嬤嬤吧!」景寧瞭然地調開目光,眸中笑意卻冷了幾分。
沾了寵,便不怕沒有勢,若能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就是扶搖直上,步步高升。她既無家世,也並非名花傾國,若要得寵,便是看那時間,那機緣……
姜珥見景寧盯著自己手上的食盒瞧,心裏直怪珠兒多嘴,手忙腳亂地將盒子用紅泥子布料遮了,扯唇笑了一下,掩飾眸中幾許尷尬,「我去探望一個親近的嬤嬤,最近她身子不好,便想說送些東西過去。」
「寧……寧貴嬪……奴婢拜見寧貴嬪……」小丫頭嚇了一跳,片刻,才驀地想起來見禮。景寧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讓她起身。
她煞有介事地將手交挽在身前,欲見禮,柔荑卻被他一把握住。黑眸眯了眯,眼底碎波蕩漾,「還知道遲,朕真應該罰你。」
「後宮不得干政。家國大事屬於金鑾殿,是皇上的事,是眾位肱骨大臣的事,並不需要女子來籌謀。」眉黛彎彎,她說得細語輕聲。
姜珥不答反問,靜慈的目光,波瀾恆華,靜水如泉。
值得么?賠上一世的情,賠上所有的前程,唯有相望而已……
「姐姐去吧,花海的盡頭,他在等著你。」
她最近確實是在搜羅各宮的布料,卻沒有經過尚服局的手。動用了尚服局,就等於知會了儲秀宮,冬漠和秋靜做得小心,她也甚是謹慎,可也沒逃過慈寧宮的眼線。
站在橋上風掀動鶴氅,裙擺如雲飛揚。
當年,她家中突逢變故,父親便想將她送進宮,想著若能飛上枝頭,就可幫家中化險為夷。於是,退了婚,絕了情意;再後來,侍過寢,家中人連著被封蔭,災劫不解自化。如今,她能守著一份心思過那寥寥餘生,已知足。可這寧貴嬪為何要苦苦相逼……
雪整整下了一夜。
「皇上睡不安穩,是因為心緒不好,豈是什麼被褥的關係。」太皇太后不以為意地笑笑,而後,輕輕嘆了口氣,「精兵雖多,一將難求,皇上如今需要的是必勝的信心,不是幾匹帛、一床被子。你的關懷與體貼才是最重要的,你要為皇上分擔其他人不能分擔的痛苦。」
身後,留下了一霧的花海,一地的白雪;
延禧宮那邊的消息,是冬漠打探來的。她與佟佳·仙蕊的近身侍婢是表姐妹,入宮前就很親近,後來各為其主,也一直沒斷聯繫。如今允了很多好處過去,一併搭上了這條線。
轎子里,傳出一聲端雅的應答。
眼前女子,滿眼哀戚,那是一種任人欺凌的軟弱;景寧微蹙了眉,忽然覺得氣悶,抿唇,索性進一步道:「相知相許,只能相望,卻不能長相守……姐姐就這麼甘心?」
凝碧涵翠的荷葉樽,精緻通透,是前段日子他才賞的;她這兒也實在沒有太好的器具,為了不委屈自己,只好將平日慣用的器物都照樣子賞賜過來,倒與這寬敞卻簡單的寢殿格格不入。
說罷,將那傘移到他的頭頂。
半個月前,平西王吳三桂殺雲南巡撫朱國治,拘捕了按察使以下一應不順從官員,併發布檄文,自稱「原鎮守山海關總兵官,今奉旨總統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十日前,平西王連同平南王擁立「先皇三太子」,興明討清,蓄髮,易衣冠,傳檄遠近。
那平西王是前朝降將,如今再次興兵作亂,且看出是個反覆無常之人,敢顛覆朝廷,又不會引頸就戮。想來,皇上早在決議撤藩之時,便做好了逼狗跳牆的準備。
「不是這樣的……」姜珥急急抬頭,眼捷上沾了盈盈一淚珠,簌簌顫動。
「聽說,你最近在搜羅各宮的布料?」抿了口茶,太皇太后問得看似無心。
百花齊放固然好,一枝獨秀卻才是每個後宮女子最大的期冀。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誰人不想三千寵愛於一身呢?可寵冠後宮又怎樣,唯一頂凰冠難求得,這品階,這地位,並不是「寵」之一字就能決定了的。
來過多次,依然是這般客氣,景寧上前一步扶著她,路過門廊,不忘朝著佇立得筆直的侍衛吩咐道:「趙侍衛,我與姜姐姐有體己話要說,這兒沒你的事了。」
景寧自問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步步走得如履薄冰,卻,並不僅僅是為了生存……
未時三刻,南疆信官到。
她雖不懂兵法,卻有自己的巧思,姜珥這步棋,原是為了鈕祜祿皇貴妃,可今日一看卻實在是走對了。
「是臣妾無狀了。」景寧湊到唇邊吮了吮,齒頰間仍留有香茗的清甜,味入腹腸,卻食不甘味,再品不出什麼味道來。
不想承認么……
姜珥入官四年,趙簡就在城門口窩了四年,其間並不是無升遷,卻被他一口拒絕,旁人以為他一根筋,不思進取,卻不知,他一直在用生命守著一個人。
后,平西王致書平南、靖南二藩及各地故舊將吏,並移會台灣鄭經,邀約響應。牽一髮而動全身,至此不到數日,雲南提督、貴州巡撫連同提督等隨平西王吳三桂反。雲貴總督在貴州聞變,馳書告川湖總督,急走至鎮遠,被副將以兵包圍,雲貴總督自殺。
回到承禧殿,秋靜已經備好了午膳。
原來,這麼快就要開戰了……
所以,太皇太後會對她青睞有加,事事委以重任;乾清宮那邊兒,本不能與妃嬪談及的事,他反倒方便與她來講。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這宮裡頭的女子誰不渴望得到那寵愛?為得寵,什麼都能放棄,什麼都可以犧牲。姜姐姐覺得?」景寧凝著她的臉,眸光輾轉,眼底一抹探究閃過。
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的,落了滿滿一院子。
等?
景寧走到窗和-圖-書邊,將窗前的支窗木杆撤去,「純妃最近總是閉門不出,延禧宮的人也沒有與宮外之人有過接觸。只是前幾日,純妃的父兄讓人捎了些書簡來,也是經過內務府查核過的。」
她柔柔的目光漾過去,迎著光,似水般繾綣。
景寧回首,順著她如水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那迴廊外的天井邊,趙簡側著身子,站得八風不動。冷風嗖嗖地吹,劍刃一般的薄唇,抿得緊緊的,使整個側臉顯得越發堅毅。
他卻笑了,笑得恣意優容,放下流連在她臉頰上的手,又實在看不得她這一本假正經的模樣,使勁捏了一下她微翹的鼻尖。直到捏紅了,才放開手。
未等她開口,他復又望向窗外,「現下朝廷分成了兩派。強硬的幾個貝勒親王紛紛請戰出兵,盪除禍亂;可兵部和戶部的官員,皆是一味上書要朕遵從組訓,安撫南疆諸王為主,動用武力為輔。說好聽了,是蕭規曹隨,朕看來卻是貪生怕死,苟且偷安。」
景寧莞爾不語,卻見姜珥的目光片刻不離趙簡身側。
四周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注視著甫從轎中走出的宮裝女子。
將厚重的殿門關上,隔了外面漫天的風雪,滿室溫暖似春。
三十有二的年紀,因保養得極好,看上去依然桃李芳菲,姿韻猶存。一襲大紅緞五爪金龍繡的吉服褂,四合如意行龍雲肩,金線滾邊,袖口和裙擺是石青妝緞,綉了團團蓮瓣;胸前帶了由九顆大東珠串成的朝珠,熏貂朝冠上街孔雀石,金瓚玉珥,而雪紅妝,舉手頭足間極盡端莊。
景寧會意,頷首噤聲。
景寧腮邊染了一抹笑靨,抬臉,眸亮如星,「臣妾豈敢。臣妾滿心的牽挂,可都是皇上的……」
「入宮四年,姐姐就從未想過為自己爭一個位置么?」景寧低聲問她,心裏卻是越發好奇了起來。
景寧緩步走過去,一步一個腳印,每走一步,眸光便淡下來一分,等走到姜珥身畔,本不帶一絲感情的臉上,卻驀地綻開一抹笑顏,「依妹妹看,姐姐怕不是不能免俗,而是這滿滿的心思早就都落在了另一個人的身上,心有所屬,才}會在這宮裡頭當真動真情!」
可大家都是這宮裡的人,誰都比誰看得明白,姜珥的心思,她自問壓得准、猜得透,但換成佟佳·仙蕊,卻有些吃不太准了。
目送著姜珥緩緩而去的身影,景寧望了一眼站在迴廊外的趙簡,轉身,對著正往銅爐內添加火炭的冬漠道:「現在知道她在躲誰了吧。」
景寧回首,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笑。
「賤妾命賤福薄,不敢奢望平步青雲,只求安身立命,在靜怡軒度此殘生……」
「要來的,遲早都會來,膿包捅破了,倒也讓人心裏消停了。不過仔細想想,倒是好險……」太皇太后欷歔不已。
料想到他大概不會來了,景寧批了件羽毛緞鶴氅,撐著一把傘,踏著滿地落雪,走出了寢殿。
整個南疆危如累卵。
長春宮離慈寧宮甚遠,坐紅呢軟轎尚要半盞茶的時間,若是順著朱紅的宮牆徒步走,大概需走上小半個時辰,卻仍比不上東六宮的延禧宮。
足下,踩著月白鍛繡花石花盆鹿旗鞋,她雙手輕挽,看見李德全,隨即露出了一個足夠高貴的笑容,「李公公,別來無恙。」
冬日的御花園,少了往日奼紫嫣紅的絢爛,多了一分寂靜蕭索,步之所及,一片白雪皚皚。枯枝上掛滿了晶瑩的冰掛,被陽光一晃,閃耀著動人的光澤。 景寧和姜珥一前一後,從藤木石橋上過,在厚厚的積雪裡踩出了深深淺淺的腳印。
景寧將懷中的手爐遞到姜珥手上,說罷,再不去看她,裙角一旋,便翩然離開了梅林。
「那,皇上決定招安?」
「姜姐姐留下吧,皇上過來了,也好說說話。」
「是不是料想朕不來,就連晚膳都不給準備了?」他修眉微挑,將傘接到手裡,嚴嚴實實地裹住她的肩。
景寧果斷地揚手,止住了她的話,彎彎唇角,滑落了三分瞭然,「姐姐莫急,妹妹對姐姐並無惡意。只是看姐姐終日為情所苦,想渡姐姐與那有人緣到被岸罷了。」
「妹妹閑暇無事,便來了姐姐這兒,不知姐姐可否賞臉,與妹妹一同去御花園賞梅?」緩下神色,景寧不再往深處問,以免勾起她苦悶的情緒。
寒風裡,趙簡目光直視前方,彷彿一座泥雕。聽言,他微微頷首,目光從景寧的身邊盪過去,只一瞬,便移開了視線。
姜珥窘迫地移開目光,纖長的眼睫微微翹著,盈盈顫動,宛若驚蝶,牽著人心隨之悸動,「寧嬪取笑,賤妾與趙侍衛……並不相識……」
喑啞的聲音帶了幾分性感,被他灼灼的視線直直地凝視,景寧霎時臉頰一熱,抿了下唇,垂首,輕語,「不知皇上被何事所擾,家國大事,還是心結愁緒?」
絳雪軒外,穿過紅牆碧瓦的前院敞殿,就是一片緋色如霧的梅花海。
「主子,李公公來了。」
靜怡軒內殿放了三個火盆,炭火是剛燒的,姜珥從儲秀宮回來,踏進院子,就看見景寧坐在暖席上,雙手縮在手操里,一張臉凍得嫣紅。
吱呀一聲,寢殿門被推開,是蘇嬤嬤端著火盆走了進來。
李德全笑咪|咪地回禮,伸著脖子張望了一下,才從一頂頂的軟轎中認出了那銀輿頂綠帷轎,忙走上前。
不是負心漢,而是薄情女,攀了高枝,嫁入天家,從此宮門深似海,蕭郎是路人。
明黃色祥雲紋飾的奏事折被遞上來,封口處火漆封緘。帝親啟,入目鐵畫銀鉤的寥寥數字,蓋了總督大印,卻足以讓在場眾親王貝勒臉色大變。
目光有幾分燙意地望過來,他黑眸深邃,卻只是看著她,半晌不語;片刻,景寧轉眸一笑,「是臣妾多言了。」
「無須多禮,快屋裡坐!」
那為何,自從將這趙簡調入承禧殿,她緊跟著就來頻頻串門子呢……
火盆一側,擺了酒樽和珍饈,景寧將燙好的酒盛了一杯在荷葉樽里,淳厚酒香,澀澀青梅,勾人津液,「這青梅酒燙的火候正好,皇上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所謂知己知彼。
「那他答應了嗎?」姜珥脫口而出,須臾,又覺問得突兀,忙補了一句,「京畿營可是個好地方,大抵宮中侍衛都想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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