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雀歸

風拂起水面盪過萬千漣漪,韶光望著余西子青階上的剪影,這個一貫柔和溫婉的女子,逆著光,身上正隱隱透著昔日鍾漪蘭的影子。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在宮裡面,時運不濟的人,被淘汰出局也是遲早的事。對嗎?」余西子略挑眉道。
此時此刻,司寶房裡的宮人也正在綉堂里忙碌,女史玉蘭吩咐宮人將採買回來的漆雕和金銀模具分類,轉過身,又瞧見一對宮人捧著托盤而來,都是宮廷織造用的絲線和圖籍,用來輔助做首飾花絲工藝。
此刻,巳時剛到。
韶光有些驚詫地抬起頭,這還是第一次聽見余西子道出這麼露骨的話,卻也不得不說,那字字句句,皆透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許是走得有些久了,身側女子的臉上略有暈紅,濃密睫毛下的眼眸卻燦若明星,眼底光暈,夾雜著一絲奇異神采。
按照宮中規矩,在立冬之前,內局就要將各類品服和器物製備好,以作換季之用,各處均要配合。因著司衣房已無掌事,幾位典籍女官就成了暫代,互相幫襯著,只求不耽誤活計。
為首之人是掌衣青梅,算是新晉。現在司衣鍾漪蘭不在了,內局對司衣房掌首之職暫時沒有新的任命,不知是重新選任還是從現有女官中www.hetubook.com.com選拔出一個,當值的桃枝和錦瑟因此都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青梅品階僅次於兩人,也很有可能跟著升遷。
「奴婢以為,馬上去雛鸞殿拜見太子和太子妃才好……」
「成王敗寇,一向是宮中的規則。」韶光淡淡地啟唇,目光一片涼薄。
因著天氣的緣故,風變得越來越寒,陽光曬著臉皮,也是一陣熱一陣冷。司寶房的宮人帶著新鍛造的寶器,在宮城內小心翼翼地走著,偶爾輕聲細語,不敢過於喧嘩。
此刻,司寶房的宮婢都在亭外靜然等候,不明白為何停下來,卻也不敢上前詢問。韶光嘆了口氣,低聲道:「其實兩位掌首在局內共事多年,奴婢以為,余司寶多少會顧念舊情……」
跟來的有些是新晉宮婢,並沒有穿新制的冬服,素衣單裙,風一過就要裹緊領口,頗有些瑟瑟之意。同行的老人則低聲輕語,年紀尚輕的宮婢一一聽著,聽得很認真。
「韶姑娘在嗎?」
玉蘭感激地斂身。
韶光看著她,「掌首是承認曾經算計鍾司衣?」
「當初,是鍾漪蘭將那個芣苡對食給一個老太監,而我最終又將鍾漪蘭趕出宮。這樣算下來,算不算是替她報了仇?」
彼時進宮,年hetubook.com.com幼天真,懵懂而充滿敬畏之心,也有年紀稍長的宮人這般諄諄教誨,自己略有錯漏,即像孩子般委屈羞怯。
「余司寶的心情很好。」
「東宮是要去,不過卻要先去內侍監那裡。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也是我最信任的人。韶光,若我以後扶搖直上,你也少不了會跟著我一起飛黃騰達。」余西子面朝著朝陽,微笑的眼角,迸射出一派燦爛的圓光,「我知道你昔時伺候過朝霞宮,然而在內局這裏,我未必給不了你那樣的權勢和尊榮!我真的希望,你能時時助我,事事上心,為我分憂解難。」
隊伍走至基石一側,在小亭處停下了。雪白的基石將廊道分割成三面,下面一泓蓮溪,芙蕖已歿,只剩些許枯萎的荷葉。澄澈的湖面平滑如鏡,偶有徐徐風過,几絲漣漪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迷離的破碎光澤。
韶光即刻會意地走上前來。
「難怪早在換季之前,司衣房那邊就趕著將披帛和掛緞制好。」
東宮的雛鸞殿前,有一條寬闊的石子道,轉個彎,是瑤雪亭。亭外的幾道曲徑首尾相連,雕欄玉砌,流觴曲水,圍攏出一處仿造江南風韻建造而成的廊閣。廊閣四周有橋,橋面上一脈徐徐微風,橋下是一湖粼和_圖_書粼水色,還未封凍,仍保持著流動。
「沒錯,成王敗寇!」
繞過瑤雪亭,即是通向西宮的廊道。
「鍾漪蘭一向自詡才貌過人,又因地位,在局內飛揚跋扈,從不把他人放在眼裡。而今,經她一手打造的司衣房已經失勢傾頹,尚服局從此四房變三房。在宮裡面,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笑更諷刺的!倘若將來那司衣房能由我接手,就更是對她的嘲弄。我不能不去想。」
韶光耳聞後面傳來的幾句輕語,不禁有些莞爾。
玉蘭放下手中活計,笑意輕盈地迎上前來,「讓掌衣親自來送,真是折殺奴婢了!」說罷,吩咐宮人將東西搬進去,然後即刻命人奉茶。
余西子仰面而笑,陽光過處,似有些忘乎所以的張揚。
「馬上都要立冬了,天氣自是一日寒過一日。所謂立冬分為三候,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凍,三候雉入大水為蜃。比起外面,宮城裡反倒還要冷著一些。」
「早前的天還暖著,想不到一下子就變得這麼冷。」
她挽著自己的那一雙手,帶著真意和誠摯,尚還溫熱著。
這是司寶房的掌首,尚服局的正五品女官,今日穿的是一襲珍珠白湖襦裙,外面套著湖藍水色紗,帶出婉約端莊之美。高綰的髮髻,斜插著一支金嵌藍寶和-圖-書石簪,額間佩戴的是銀鍍金串珍珠流蘇,一張皎若滿月的面龐,眉梢微挑,唇角揚笑。
「掌首說的是……之前曾任職司衣房典衣的女官?」
玉蘭往裡面張望了一圈,並沒見到那抹身影,於是搖頭,「大抵是跟著余司寶去東宮那邊兒了。最近因著芸妃娘娘要入主雛鸞殿,里裡外外需要我們張羅和替換的東西很多。幾位女官實在有些分身無暇。」
扶搖直上——她的企圖和奢想,是不是早將很多事都計劃好了,盤算好了,才會放著東宮的喜不討,要直直撲向內侍監,以求飛黃騰達……
湖心島乃內侍監所在之地,岸畔一側矗立著連片的灰瓦屋苑,都是剛剛修葺好。而其中算是很堂皇的一間,也由敞屋改造成了二進院。
韶光輕聲道:「奴婢只知道她是市井出身,家中並不體面。若論身份,如果不是嫁給趙公公對食,要做到三品夫人,恐是奢想。」
韶光想到此,抬眸望向走在前面的女官:一雙純銀絲的綉履,隨著步履翩躚,宮裙也隨之搖曳生姿,帶著幾分盎然自得。
究是何時,竟變得如此相像……
等到初十這日,司衣房負責的大部分冬服已經趕製了出來。忙碌了整宿的宮人們紛紛回去休息,由另一些宮人替換著繼續籌備。而幾hetubook.com.com位女官卻未歇,監督著宮婢們將圖描畫出來,趁著蒙蒙亮的晨曦之色,各自領著宮人送去其他幾房。
「更何況依照當時的情形,即便我不謀算她,若被她抓住機會也不會放過我的。」余西子扶著紅漆廊柱,視線漸漸飄到遠處,「將心比心,在這內局之中,誰又比誰好到哪裡去呢?就像你之前給我講過的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
「掌首說得是。」
余西子忽然伸出手,水晶指甲在陽光下迷離閃耀。
都是專為趙福全新進宮的親眷籌建的。
「知道那是哪裡嗎?」
「你在司衣房待過不短時日,對她知道多少?」
「掌首在想什麼?」
兩人此刻保持著并行,不急不緩的步速,明媚的陽光在後面投射出兩道窈窕的剪影,交相輝映,極是相配。
「所以啊,凡事都要講究機緣。」余西子揚著下巴,忽而開口。
「待奴婢等製備好,就立即遣人將配套的寶器拿過去,還要請青梅掌衣您多費神。」
「聽說了嗎?芣苡回宮了。」
余西子說罷,略微緩了腳步,而後側眸——
那時候不求品階升遷,也不計較功過得失,女孩兒家的一點兒小心思,純粹得不染纖塵。
青梅點點頭,客氣地托她代為問好。
青梅溫言道:「都是分內事,太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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