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雀歸

「奴婢給漢王殿下請安。」
這個時辰,太子應該陪著新晉的嫡妃待在水閣。
場面上的話一貫為內局宮人所擅長,身為宮闈里的女官更該駕輕就熟。他覺得倘若她開口,絕對能說得滴水不漏。
就這樣,余西子又囑咐了幾句,就親自帶領著司寶房的少許宮人直奔內侍監去了。而韶光,這個正六品的典寶,便也攜帶著寶器直奔東宮雛鸞殿去恭賀沈芸瑛了。
韶光垂著眼睫,很輕很輕的嗓音,一本正經地道。
「時辰不早,奴婢這便要去雛鸞殿拜見太子妃……」
兩人後面不遠就是屏氣垂首的司寶房宮人,沒人敢抬頭,更沒有人吭聲,一行十幾個宮婢像是不存在一樣。楊諒靠得這般近,頎長的身軀在韶光面前遮擋出一大片陰影,一直縈繞在她鼻息間的,都是男性獨有的氣息,微微的熱。
東宮在明光宮的東南側,中間隔著五道長長的廣巷,與覆盎門相對。一行人經過寬闊而通曠的大理石廣場,過廊坊,穿過蓮池上的三條抄手游廊,憑欄遠眺,能看見東宮前一座亭亭玉立的水閣。水幕珠簾,翠帷雕欄,綺麗宮殿就在那花木掩映中,宛若碧海中的一顆明珠,高貴而雅緻。
他說到此,同時將托盤遞還回她手裡。
韶光穩穩地接住,將那紅呢子軟布重新蒙上,「其實也有一個詞,叫作——同氣連枝。」
韶光沒想到會在東宮碰見漢王諒,一怔之下,作為此刻品階最高的女官,即刻雙挽手,朝著他執皇室宮廷的最高禮節。
「奴婢等來給芸妃娘娘hetubook•com.com請安。」
柔夷又輕輕地落在她的肩頭,韶光垂著眼睫,頷首承旨。
他隨後即信步走下丹陛,視線從宮人們手中的托盤掃過去,伸出手,隨意地掀開紅呢子軟布的一角,「帶這麼多東西,做什麼來的?」
專屬於司寶房的寶藍色絹裙宮裝,若層層花瓣,在風中掀起紛紛揚揚的花浪。雛鸞殿一時間恍如雨落,落英繽紛,細芬如塵。而殿前那一抹身影猶如奪目的霞光,灼灼逼人,在陽光下亮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楊諒瞧了她片刻,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道:「沒錯,你們六尚二十四司在這種事兒上,從來都是欺上瞞下、沆瀣一氣。」
「應該改口叫太子妃了。」楊諒望著她,眼底笑意更濃。
他低頭看著她,頗是好心地提點道。
他略微湊過來,使得韶光不得不將身子後仰,「都是奴婢的分內之事。只因期限臨近,晝夜趕製,只望不辱命才好。多謝殿下這般體恤。」
「殿下說得是。」
楊諒先是一怔,而後輕笑出聲,「你啊,你啊,還真是敢這麼說。本王知道,你們領首這會就在趙福全那兒,對不對?知道這叫什麼……」他再次俯身過來,這次卻更加靠近幾分,溫熱的氣息吐在耳畔,低柔而篤定地吐出幾個字,「大不敬」。
一旦關上門,終究都是一家人。既然同坐一條船,何必要惹出損人不利己的事端呢。大家一向做得很好。
韶光聽得有些發怔,堂堂的五殿下、曾任揚hetubook•com•com州刺史的漢王,一度坐鎮枕水之地,也算得上是擁有半個江南,可他從來未對宮闈里的事情關注過,何時卻對內局的小小活計有所上心了?想到此,韶光不禁暗自搖了搖頭,只當他是拈來一問,湊趣而已。
她俯首,斂身道。
雖是僅能被兩人聽見的聲音,但這些話未免太簡明犀利了些。他指的只是沈芸瑛,還是連著太子也一併說了……簡單的人,在東宮是待不下去的。但一個是高高在上的東宮,一個是專為其伺候的內局,明面上該是不會有糾葛……莫不是,新晉的東宮嫡妃要給宮闈局下馬威,他才因此幫著提點一二?可這消息,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烏髮錦冠,緋袍玉帶,衣袂上用金絲銀線綉著的流雲紋飾隨風搖曳,宛若一片明媚蕩漾的水紋。襯著殿內漫天飛舞的煙絲,男子的面容絕美無雙,眉間掩不住的傲岸風流,淺琉璃的眸色,眼角彎起,瞳心明潤而和煦,恰似冬陽。
這時,負責通傳的宮婢返回,讓司寶房的宮人帶著新制寶器進殿。
楊諒揚起手,好聽的嗓音,因笑意而透出三分盎然。
楊諒輕輕頷首,將探出的身子斂回來,撿了托盤裡的一件鑲金玉屏,細細瞧著道:「手藝確實是很好,用的都是薄玉,精細雕刻,又未損玉質。鑲嵌在外面的,是骨雕?」
「本王在江南時,見過骨雕技藝精湛的老匠人的幾件物件,譬如那骨雕龍燈,就曾作為供奉進獻宮城。只是可惜後來未覓得其人,否則讓他供職內局,和-圖-書該是對你幫助多多。」
「免禮。」
韶光抿唇,低頭未語。
「漢王殿下。」
丹陛下的女官和宮婢一見是他,紛紛斂身下拜,恭敬而臣服。
韶光一怔,意味不明地看他。
雛鸞殿原來的主人名喚元瑾,還是獨孤皇后在世時親自指定的正室。現今秋去冬來,想必那座奢華宮殿早已物是人非了。當年那個尊貴女子已經香消玉殞,就像是瓊蕪館里的玉簪花,凋零了,再無聲息。
殿前的宮婢見到她們一一斂身行禮,而身後的長廊里卻是空蕩蕩的,只有少許洒掃的宮人和兩名守備的侍衛。一名婢子進殿通報,韶光領著眾人在外頭等著。
「不說話,是代表不知道,還是不好說……換是旁人,應該要講些『身體抱恙』、『另有要事,分身無暇』之類的託辭吧。」
他笑著問她。
余西子露出笑容,滿意地撫了撫她的肩膀,「很好。那麼現在,我便過去拜見內侍監的新夫人了。你一個人到東宮那裡,若是遇到新晉的太子妃,切記好生相待,不要失禮才好。」
打開門,宮闈局會分割成好幾局、好幾房,誰也不會將誰放在眼裡。
「還欠一些。」
烏絲被風輕輕撩起,顯襯出尖巧的下顎和櫻紅檀唇。楊諒的視線落在她的發頂,就見她髮髻間插了一枚霜玉白簪,青絲綰開兩撇,兩串珍珠從耳畔別上去,很是簡單別緻。幾縷髮絲垂在頸間,愈加顯得黑白分明,盛雪之姿,少有的柔順動人。
「既然殿下也覺得這是託辭,奴婢何必多此一舉。」
「自從你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宮以後,委實是很少見到你了。算算時日,宮闈局裡面也該是到了趕製各色用物的時候,最近,很忙?」
韶光回答之後,心裏同時也在想,這個時候,也就是在各局都忙著給東宮獻禮的時候,貴為漢王的五皇子卻也出現在這裏,倒是有些出奇。
新晉太子妃代表著東宮的尊崇和威嚴,自然也就代表皇上。像司寶房的余西子這樣,繞過一個堂堂東宮嫡妃,而去拜見內侍監剛升遷的老太監,確實很是藐視皇家權威。只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內局傾軋,往往會在某些事情上心照不宣。
太陽有些大,明明晃晃地刺眼。過了好半晌,才聽見嘎吱一道開門聲。
楊諒嗯了一聲,卻仍留在她跟前,「那現在都做完了?」
韶光仰起臉,回望著他,「其實殿下不提,沒人會在意這些的……」
韶光在心裏輾轉思量著,想問得清楚些,卻自知不該在此地多言,等再抬頭去看他時,楊諒已經瀟洒地折身離去,奢貴華麗的緋色錦袍,隨著恣意的步伐閃耀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韶光愣了愣,點頭道:「殿下見多識廣。」
韶光輕聲說罷,就要告禮而過。楊諒卻在這時拉住她,另一隻手則徑自從她的懷裡拿過那盛著胭脂釉金鼎的托盤,韶光下意識地去攔,但那托盤還是很輕易地被他奪走,「拜見太子妃,怎麼就你一個來。司寶房的領首呢?」
韶光低著頭,余光中能見到他正在看托盤裡的其他寶器,側眸而視的模樣,分外認真。他的衣料與她肩側相錯時微有觸碰,留下一和_圖_書抹似有似無的擦痕。
陽光穿過花葉的疏影靜靜地落在地上,格外靜謐悠然。韶光保持著垂首靜立的姿勢,而他一言畢,也再沒有任何話語,殿前就這樣靜了下來。
韶光再次斂身,輕聲道。
「那是你們給自己找的託辭,只是說得好聽,而究其本質,可不就是一丘之貉嗎……」男子抱著雙臂,頗是不以為然地搖頭。而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那一道明媚亮烈的光暈在他眸間蕩漾開來,略顯嘲弄的字字句句,也都在那醉人的神色中,一一化解,唯有那眸色,宛若一道清淺的水波,令人迷離神往。
「奴婢已在司寶房的麾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奴婢定會盡心效命,不讓掌首失望。」
捧著寶器一路走,韶光叮囑宮人們要緩步噤聲。
韶光搖了搖頭,暗想自己怕是又多心了,隨即折身,吩咐後面的宮人也跟著自己往丹陛上走。
韶光輕輕垂下眼睫,只當風聲過耳,但笑不語。
風拂起綃絹垂簾,在眼前化作一道搖曳的流光,而那個將茜素紅穿得恣意飛揚的男子,在殿內簾外負手而立。
楊諒似有幾分不舍,伸手將她手裡的紅布整理了一下,修長的手指從她的手背上擦過,「眼下的雛鸞殿可是個是非之地,那位新晉的嫡妃皇嫂,本王見過,絕不簡單。你這個小女官可要當心點兒,若是吃了虧,就沒這麼好過了。」
此時此刻,男子正好也將目光投射過來,唇邊染著動人的笑紋。
韶光轉過身,雪白丹陛之上,紅毯鋪地,在陽光折射的迷離光暈里,一扇朱紅燙金的雕花殿門在面前緩緩開啟。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