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忽然在心裏輕嘆。

韶光被一個侍婢領著，穿過十三道垂花門，步至廊亭一側，由內苑宮人將一應寶器按照用處安排妥當。謹慎規矩，訓練有素。

或許是封妃后的日子太過安逸，也或許是穩坐東宮滋生出了極致的優越感，所以，才會忘了。忘了當初在敬山亭的筵席是事先設計好的，忘了虛環香是事先設計好的，就連歌舞和錦囊也忘了是事先設計好的……更加忘了，宮裡的人都相信的「因果循環」。

憤恨和怨怒，如何也挽不回一顆移情貪鮮的心，就如同挽不回往昔的恩寵一個樣。

風聲，靜靜的。只有樹葉沙沙作響。

「是啊，不僅是權勢、地位，連感情也是，其實都是騙人的，騙人的……」成海棠死死地咬唇，不住地搖頭，眼底含著的晶瑩淚花隨之滑落。

韶光這時望見在迴廊外守著的紅籮正踮著腳，通紅著眼睛，很想過來，卻因著吩咐不敢走近一步，又著急又心疼的樣子。

片刻之後，待韶光要告辭時，忽然有一道恭敬的聲音攔住了她。

苑中，那一株合歡樹的葉子已經凋零無幾，最後從樹梢上墜落的幾片，在風中盤旋著打轉，像是守著這塵世執念，眷戀不去。

經歷過東宮嫡妃被廢、皇室子嗣夭折的中宮，已經不再是最初的模樣了。太后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會真不知道沈芸瑛是如何小產的嗎……祈福之行局在大www.hetubook.com.com計，但小東宮的夭亡也不是小事，回宮以後太后仍是不問不查，不僅僅是縱容那麼簡單吧……而好不容易懷上身孕的芸妃，在痛失愛子，步至高位之後，能不心心念念想著追查和報仇？

寶藍絹裙少女的面色愈加疏淡，只是一雙眸子，黑嗔嗔，眼底彷彿含著隔斷百年的佛陀梵光，悲憫卻淡漠。

「我還有機會嗎……」

感情不在了，就保住現有的地位吧。

水柔，卻也無堅不摧。

「事態無常，總不會都盡如人意的。」

記得初嫁為妃時，她單純羞澀，連妝容都是新嫩的桃花粉——花開未開，最是撩人。後來在東宮受寵時，不敢穿茜素紅，就換成了張揚的鎏金紫，宛若眾星拱月，閃耀而奪目。而今，卻是一襲赭色底深藍鑲滾絹帛高腰裙宮裝，暗沉的色澤，肅穆的裝束，配著沉穩端莊的雲髻，尚至花信之年的女子，已然顯出老態。

成海棠的跟前是一株巨大的合歡樹，陽光透過花葉篩下的疏影安靜地灑在她的髮髻、側臉、肩頭……而她始終保持著背對的姿勢，不肯轉過來，只是肩膀綳得很直很直。

風拂過，輕拂起她垂散的烏髮，似煙、似霧、似塵……亦似那即將到來的命運。韶光注視著她雲髻上的金步搖發簪，鎏金點翠，光澤灼灼。她會特地遣宮婢召自己來，不會只是ｈｔtps://m.ｈetｕｂｏok.ｃoｍ•cｏm發泄心中的憤懣和怨怒。到底，還是存著期冀的……「生命之火燃燒，慾望之花便不會凋零」，這句老話在宮裡面，真真是被用到了極致。

面前奢華的殿堂、氣派的敞院、精緻的廊坊，無一不漆紅烤藍、粉飾一新，彰顯出新主人至高無上的榮寵和地位。沈芸瑛已經不再是東宮中的小小側妃，一朝晉陞，意味著她即要成為半個中宮的女主人。若沒有太后，簡直就可以翻雲覆雨了。

風中，含著殘餘的金合歡香氣。

自古好事難全。

很多時候，並不是一廂情願地匍匐，就能夠達成最終目標的。所以那句「保重」，不僅僅是保重自身而已……

「宮闈裏面是不存在『長久』這個詞的，誰又知道現在的芸妃，不會是當初的元妃呢？就如同宮裡面的是非，娘娘若是次次著急，件件上心，豈不是自傷身體。何苦讓親者痛、仇者快。」

可面前的少女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略顯蒼白的肌膚，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近乎透明的顏色，冰雪之姿，淡然而疏離，彷彿不會為任何事情、任何人而撼動分毫。然而也正是這樣的冷靜自持，才能做到如此犀利和涼薄。

往後的路，不好走呢。

所以余西子才會說，那般顯赫的家世，若順利誕下皇子，太后呂芳素就絕不會留她在東宮待太久。此番因禍得福，卻不知是幸還是命。只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萬萬讓成海棠想不到的是，她苦心設計才讓沈芸瑛小產，卻反而一手將她送進了雛鸞殿。

成海棠說罷，轉過身來，精緻的妝容下，是掩不住的苦澀和哀慟。

她輕聲道。

「娘娘不記得奴婢曾跟您說過的？」

只是可惜的是，原本身懷六甲的芸妃在祈福之行中遭遇小產，使得尚未長成的皇子嫡孫早夭，也令太子失去了更早登上皇位的機會。

「若說明智，本宮真是自愧不如。當初苦苦懇求，你都不肯進殿輔佐，卻道是早料到有一日本宮會如此落魄，對嗎……」

憑藉這樣的娘家權勢，沈芸瑛在東宮的晉位可以說是意料之中。既讓太子楊勇如虎添翼，又為東宮穩如泰山的地位增添了籌碼，更是能夠讓太子妃背後一族與手握兵權的晉王楊廣以及掌管富庶江揚之地的漢王楊諒分庭抗禮了。

「本宮還是懷念當初在內局的日子，你知道嗎……同樣是爭、是搶，新人換舊人，傷的是面子，卻絕對不會傷到心。哪像這冰冷的東宮。若時光能夠推轉該有多好，好想親眼去看看，去看看那結局，是不是真的值得……」

韶光輕輕一嘆，「宮裡面，一旦涉及權勢和地位，任何東西都要讓路。娘娘不是早就看透了嗎？」

成海棠抬眸，眼底流出些許複雜和不甘，「仍是……等？」

韶光垂著眼睫，「娘娘還是忘了。」

這樣才能在東宮更好地ｈｔtｐs://ｗwｗ.ｈｅtubooｋ.com.cｏｍ待下去。

「奴婢無意冒犯。」

韶光知道，面前的女子只是一時的感懷和哀鳴，就如同決堤的江河，僅僅需要的是找一個發泄點，將壓抑在心底的怨、恨、妒，全部傾瀉出來，而後再次蓄積的力量，就會成為更加堅定的支撐。

成海棠不禁感到一陣心寒。

輕步而至，韶光斂身下拜。後面的宮人早已識相地退下。

「娘娘玲瓏心思，很多事，都應該懂得。」

東宮新晉位的嫡妃姓沈，閨名芸瑛，尚書省吏部侍郎沈福昌的嫡長女。那沈福昌是吏部的老人，政績卓著，最近好像又有晉陞為左僕射的勢頭，而在廟堂上，左僕射是僅次於尚書令，能統領尚書省六部的官職，若能得到升遷，沈福昌即刻就是整個皇朝里不可小覷的人物。

「娘娘。」

而此時此刻的沈芸瑛春風得意，風光正盛，自然沒有閑暇理會尚宮局的人。

「娘娘心高氣傲，又是聰慧至極的，怎會像尋常女子一般哭鬧撒潑，徒惹人嘲笑呢。可這樣憋著，早晚會憋出病來。韶姑娘，求你……」

「娘娘早已今非昔比，卑賤的宮婢怎能與您相提並論。越是這個時候，娘娘越要愛惜自己……多多保重才是。」

成海棠扶著枝丫，單薄的雙肩微顫，像是陷進了悲慟里，久久沉默，久久哀思。

成海棠咬著牙，「本宮不會先垮下去，絕對不會！」

幾日前，紅籮曾特地來內局求助於她。

「姑娘留步。和-圖-書」

成海棠就是這樣的女子。

「本宮一度以為自己想得透，看得遠，以至於早已經在心裏做好準備。但是真正面對的時候，卻不知竟是這樣讓人難堪的局面……都說一代新人換舊人，原來，柔情蜜意都是幻象，海誓山盟皆是虛言，本宮看得見曾經的元妃，卻沒看見自己……」

成海棠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彷彿要從那張素凈的臉上找出什麼蛛絲馬跡來。

成海棠猛然抬頭，「那你的意思是，這是對本宮的報應？本宮活該如此？」

「娘娘冷靜一點。」韶光保持著低緩的嗓音，冰潤黑眸，眼底含著無限幽意，「到了今日今時這個地步，娘娘該對殿下公平一點的，也對自己公平一點。畢竟這裡是東宮，娘娘也還是娘娘。」

只是在踏出門檻的那一刻，韶光倏爾回眸，那寂寥的身影還佇立在樹下，略微揚起下顎，後背一直挺得筆直。

韶光握著她的手，輕聲道：「很多時候，都需要娘娘自己想開才行。」

現在她這樣遠遠地望著自己，欲言又止的神情，韶光看得很明白。只是事已至此，有些話連自己都勸不了，又怎麼去開導別人？畢竟都只是肉體凡胎，有些事情，她也是無能為力。

韶光轉過頭，是浣春殿的內侍宮婢，眉眼不熟，只是靠那身宮裙能認得出。此時的陽光有些刺眼，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廊坊外的樹下，靜立著一抹赭色的絹裙倩影，婉約的容顏，身形單薄，不是成海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