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點絳唇

封齊修的目光從跟前幾位女官的臉上滑過去,唇角彎起一抹朗潤的弧度,「方才是東宮之地,卑職豈敢有任何置喙。所謂天家威嚴,不容違逆。」
「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你?」
「奴婢不敢。」
兩人站在廊坊側的漢白玉石階上,離宮婢所處的迴廊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既不至於照看不到,也不會將話音漏走。韶光在台階上,封齊修則站在廊柱前,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則摘下那長勢最豐茂的一枝樹梢,枝梢上,花苞正俏。
「……」
封齊修的面容隨之整肅起來,目光深深,卻是道:「你知道嗎,並不是每個人都如你這般算計。」
這時,芣苡的話音幽幽地響起。
「奴婢等先行告退。」
余西子隨即露出釋懷的笑容。
所以這樣剛剛好。
宮外走一遭,到底是不一樣了。
話音落,又靜了下來。
余西子見狀,趕忙打了個手勢,讓眾人跟著進內苑。
韶光沒接話茬,一側年長的宮婢微帶嗔意地低斥了一句。旁邊的小宮人吐了吐舌頭,噤聲再不敢多言。
疏月清輝,映襯著少女略顯蒼白的肌膚,透出盛雪之澤。封齊修望了她半晌,明顯瞧出她眼底流瀉出的神色,好看的眉毛不由得微蹙,嘖嘖道:「你啊,你啊,還真是。」
芣苡聞言,揚起一邊嘴角,「余司寶的心意,我等自然十分感謝,但所獻器物如此貴重,我們一介小小夫人,如何擔待得起呢!恐怕……要辜負余司寶的一番美意了。」
初次見面時,是以刺客對宮婢的身份,逃亡、重傷、挾持……從未想過的狼狽和難堪,而後便是階下囚對女官,一個死到臨頭卻仍玩世不恭,一個卻為求自保而起了殺心……韶光在行完禮之後,瞧著面前一身戎裝的封齊修,他此刻的裝束,倒是跟在福應禪院時很像,只是現在沒了那紅綾頭盔,少了幾分肅殺和戾氣。
封齊修抿了抿唇,忽而,拿著杯盞的手指朝著瓷器面輕輕彈了一下,發出當的一聲脆響,「不知多大了?」
他始終記得第一次相見,面前的小女子,著實就是個柔弱可欺的小宮婢,命懸一線,仍然不忘威逼他投降,倔強得讓人沒辦法,再見時,她則變成了一名老練沉穩的女官,任他百般勸哄,絲毫不為所動,現在,卻又不一樣了……
氣氛有些凝滯下來,正有些尷尬時,封齊修反而話鋒一轉,悠然問道:「女官的家中可還有什麼人嗎?」
芣苡端起茶盞,拿著杯蓋輕輕撇了一下沫。
像封齊修這樣玉樹臨風且俊朗不凡的少年郎,在宮城中一向不多見。而此刻甲胄在身,英姿挺拔的模樣,更加讓這些懷春的少女春思萌動、心如鹿撞。
「宮闈十幾年,那便是老人了。難怪有方才的見識。」
余西子沒想到芣苡會這麼乾脆地攆人,原以為是為了避嫌,會留禮不留客,誰知道連東西都不想要。面前兩個內侍監的侍婢不但沒有接那些托盤,反而是禮貌地走上前來,明顯是送客的架勢!
最近的宮城裡面,還真是少有的熱鬧。
余西子的臉上已然掛不住,不知如何是好時,耳畔忽然響起一抹清朗的男音,「怎麼說,也等了這麼久,就這麼給打發回去,似乎不太禮貌。」
凝滯的氣氛,也因此化解于無形。
韶光不得已仍站在原地,挽手道:「回統領大人的話,奴婢稚齡進宮,算下來,已有十多個年頭。」
余西子忙還禮,道:「房中拳拳之心,以盡綿薄之力,聊表著奴婢等的寸心。若是夫人看著歡喜,日後定當增進手藝,多為供奉。」
「奴婢得知兩位夫人初到宮闈,擅自做主新造了一些器物,都是平素用的東西。此番敬獻,還望兩位夫人莫要嫌棄才是。」
蘇賞心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掀開面前由宮婢捧著的托盤,裏面的一枚紅木嵌金銀絲橢圓小手爐,雕刻紋飾光暈璀璨。剛才她就看中了這件小小的器皿,若不是有芣苡攔著,怕是早就拿在手中把玩了。
而官宦家眷,位列三品,論職銜比起宮闈局的女官還高,余西子領著司寶房宮婢朝著正堂斂身而拜,堂上的二女相攜而坐,背後是花梨木雕刻大背屏,映襯出二人身上綺麗奢貴的金銀絲綢緞品服大妝,灼灼其華,寶光輝映。
所以那夜讓他逃了,果真是僥倖得很。
芣苡抬手,示意隨侍的奴婢賜座奉茶。封齊修則很自然地坐在右下垂手的位置上。
封齊修彷彿是踏著月光而來,示意一眾宮人免禮,而後徑直越過眾人,來到了韶光跟前,「女官可否借一步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話。」
月色疏朗,淡淡的夜色下,一襲戎裝挺拔的身影自內院踱步而出,清俊的眉目,朗潤的笑顏,紅巾鎧甲的裝束,閃耀著熠熠之輝。
只為掩人耳目罷了。
這一回,蘇賞心再不敢輕易動,只等芣苡的態度。
「若論起來,在余司寶面前,我還需自稱一句『奴婢』。」
芣苡很自然地拿出老人的姿態,彷彿余西子才是剛進宮。
倒是一側的四夫人蘇賞心聽到此,撫唇而笑,「統領大人豈是忘了?宮中女子,即便是一般侍婢,也都不是自由身。其間若有主子賜婚便也罷了,若沒有的,必定要等到宮齡尚足,抑或年滿二十五歲,才得以發還出宮。封統領原也是這宮裡的,怎比我這個宮外人還不清楚!」
正是引薦司寶房新制寶器的好時機,同時,也恰如其分地挽回司寶房丟掉的顏面。
韶光正好是背對他的姿勢,然而不用看,也知道封齊修臉上含著怎樣歉疚和後悔的神情。但她還是沒有回頭,眼下這宮裡面,自己根基尚淺,還需積攢更多的靠山。
余西子在一旁察言觀色,見此,急忙拱手道:「承蒙統領大人看得起,卻是奴婢教導無妨,當著兩位夫人和統領大人的面,也敢講出這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言辭。若有什麼不當之處,還望夫人和統領大人莫怪。」
此時此刻,各房的女官都已經領著宮婢折返了,以至於在廊道上,有身著各色絹裙的婢子,捧著空置的托盤在湖畔穿梭往返。韶光在剛剛往回走時,就恰好跟司衣房的宮人擦身而過,昔日一起共事的同僚阿彩、琉璃等人,不時向她投來同情和詫異的目光。
即使是身邊看似處處為自己庇護的余西子,又何嘗不是在試探?試探她與這新晉夫人之間,交情如何,是否有私……
新修葺的屋苑就建在明湖岸畔,粼粼的湖面倒映著兩側花蕊初綻的梅樹,一彎月色,一彎水波,一脈花香,寒沁而怡人。
余西子想到此,心中不禁一片竊喜。
韶光相當清楚,若不是有意試探,早在進不得門之前,司寶房整隊就該打道回府了。依照余西子那樣的性子,斷不會做自掃顏面之事的。然而,她還是選擇等,並且特地將自己召回一起等。
余西子陡然側眸,將視線轉向一側的韶光。
芣苡再次將話引到封齊修的身上,朗潤的男子不置可否地一笑,也將興緻投到司寶房供奉的新制寶器上。芣苡跟著露出笑顏,轉而朝著余西子道:「余司寶如此體貼周到,我們姐妹二人不勝感激,更是要多謝司寶房的一番心意。」
他頷首而言,連頭也沒抬。
韶光悄然退回原來的位置,低頭佇立,餘光卻在堂上三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那甲胄裹身的男子身上。
迴廊上的風燈散發出清淡溫潤的煙絲,站起來的女官年紀尚輕,雙挽手,斂身行了個禮。淡墨為瞳,脂作唇,略顯蒼白的肌膚,襯托出一對幽若深海的眸,目光卻是格外的冰潤剔透,眼底氤氳,彷彿終年不散的桃花霧。
那廂的芣苡抬起頭,很是詫異地望了封齊修片刻,輕笑著道:「你倒真是會憐香惜玉。剛剛在水閣里太子殿下要責罰一眾宮人,問到你處,怎不見有半句說情!莫不是這司寶房裡有你的舊識,愛屋及烏,才在我這兒討個人情吧?」
芣苡的目光從余西子的頭頂掠過去,道:「倒是我想得不周,余司寶何罪之有?只是太子妃剛剛升遷,我等初入宮闈,必定要去水閣道聲恭喜的,讓余司寶久等。」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一向不吝於讚美和誇獎。
余西子說罷,擺手讓宮婢將托盤端過去。
「那你的意思是,在我面前,就能肆無忌憚?」
若是素昧平生,定以為面前的人是純良之輩,然而猶記得那夜在福應禪院時,他親率百眾兵丁,執兵戈利器凌厲而來。這個前不久還曾夜闖皇宮、被押入尚宮局私牢的刺客,現在居然搖身一變成了保衛京畿安全的侍衛統領,細細想來,倒是諷刺得很。
也是從東宮回來的?
芣苡抬起眼來,似打量般看了她一眼,「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說我們姐妹二人不知持家之道,更不知如何在宮中生存?」
封齊修臉上仍是一副丰神俊朗的笑模樣,聞言后,恍然般拍了拍自己的額角,繼而以茶代酒,舉杯自罰,「久不曾在內城出入,卑職真是忘記了。」
香茗,茶具……
用最平常的茶具為例,青瓷茶具以其質地細膩,造型端莊,釉色青和-圖-書瑩,紋樣雅麗而受到宮中妃嬪的喜愛和推崇,尤其沖泡清潤毛尖一類綠茶時,其更有益湯色之功效,令茶怡人爽口。隆冬時節,正是普洱一類益氣補血的紅茶當季,需要傳熱、保溫功效良好的瓷器,才能映出茶湯色澤,所以音清韻長的白瓷更勝一籌。
「女官婚配否?」
內室中,忽然變得很靜很靜。
看來自己之前的猜測並沒有錯,這新任的侍衛統領一度對宮城布防如此熟悉,果真曾是這宮裡人。然而,她自認侍奉內城十數載,卻對他的面相甚為陌生,莫非他正是自己被押在尚宮局私牢那一段時日時,才新晉入得宮?然後在自己被放出來時又被調離出去了?
「奴婢等不知兩位夫人有事外出,在此等候多時。叨擾之處,還請夫人恕罪。」
余西子一聽見成海棠的名字,更是顯出不耐煩,不再問話,只煩悶地擺了擺手。
「余司寶。」
「年已二九。」
韶光保持著垂眸的姿勢,並未答話。
韶光抬眼,正對上余西子的目光。
說起來,趙福全能坐上此時的位置,跟其明哲保身的手段和深謀有著很大關係。眼下這種時局,獨善其身自然沒錯,然而中立,卻不是那麼容易保持的。
「那這新夫人真是好生不留情面!剛開始不讓進門,進了門又一點餘地不給人留。幸虧是韶典寶有本事,一番話下來,將那夫人和侍衛統領說得啞口無言,要不司寶房的顏面可就丟大了!」
封齊修望著她片刻,眸間的笑意輕勻,「你我畢竟曾經共患難。雖不光彩,但生死與共的經歷,豈能說是沒有交情!」
韶光有些異樣地看了他一眼,「尚余父母兄弟。」
「我們姐妹兩人初到宮闈,就收到司寶房這麼厚的禮,余司寶真是太客氣。」
芣苡雖是在指責,但眼含笑意,並沒有一絲責怪的意思。
一道細瓷般乾淨的嗓音,打破了滿室的凝滯氛圍。
新晉的力量,必然是要爭取的。就比如內侍監的芣苡,再比如,這尚不知底細的新侍衛統領大人。
「夫人心細如塵。奴婢等在鍛造之時,一切皆按照品階等級,絕不敢有絲毫違制。」
不知說者是否有心,聽者倒是聞出幾分深長的意味來。
寶器獨有的光澤蕩漾在眼前,芣苡偏過頭,信手拿出其中一方白瓷茶盞,端詳良久,徐徐地道:「物件都是極好的,余司寶太過自謙。只是我看著這東西,在這用度方面似乎……」
韶光眼見著他折枝,頗有些惋惜那一枝明明有艷冠群芳之姿,卻終不得綻放的紅蕊臘梅,而後聽到他說到此,隨即非常聽話地斂身致禮,「奴婢多謝統領大人。」
剛剛得道,榮光正盛,宮裡面得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像這般不近人情的抗拒,不但不是保持中立,反而會將更多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人家已經擺出陣勢來,若是看不透你,自然會猜,猜不出則定會千方百計地來試探。
就在這時,背後有輕微卻堅實的腳步聲響起。
韶光點點頭。
韶光注視著夜色下的湖面,保持著平直的語速,「奴婢跟統領大人似乎沒什麼交情。」
余西子在一側,眼見著言語有些衝撞,剛想插嘴,就聽到韶光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夫人曾侍奉宮闈,共事內局后升遷,司寶房上下宮婢女官皆有榮耀。奴婢深知,沒人比夫人更了解宮中規則,所以也請夫人照拂一下余司寶。所謂入鄉隨俗,司寶房來此送物,並不僅僅是進獻而已……」
韶光不知道封齊修在杯盞上敲的那一下,算不算是提示,只是於她而言,在司寶房的諸多時日,若是連這點寶器知識都不通透,便是太無用了些。
「容稟兩位夫人……」
年輕的女官垂眸輕語,字句鏗鏘。
若不是裝傻到底,便是真不知那夜她親自送到尚宮局私牢的匕首其實隱著自己的殺心呢,不過是想要通過宮廷衛隊的手將他格殺,從而隱藏自己的秘密罷了。
「久聞宮城內局不簡單,是個卧虎藏龍的地兒。現在看來,這麼一個小小的女官,言辭之犀利,倒是不容小覷!」
夕陽西墜時,屋苑的主人方才姍姍而來。
「都不用拘束,坐吧。」
順著廊坊外的抄手游廊一直向北,便是通向內局綉堂的廣巷,若不是在成海棠這兒逗留,半盞茶的工夫,便能安然回到她自己的屋苑。韶光剛跨出敞院,就瞧見了被余西子遣來找她的宮婢,心下不禁生出許多感慨。
余西子坐在左下垂手的位置,而後是韶光,其餘宮婢則站立兩側。芣苡聞言淡淡地笑了下,目光從和*圖*書她的面頰一側掃過去,未作停留。
坐在迴廊里的宮婢見到是他,紛紛起身行禮。
傾城卓然。
「是嗎?」韶光的唇瓣微揚,「是奴婢多言了。」
可正待她想說什麼,就聽芣苡淡淡地說道:「時辰已不早,想必內局裡還有很多活計需要照看吧。到此我也不便打擾,替我送余司寶出去。」
說罷,斂身而退。
其實不僅僅是司寶房,稍後,還會有司飾房新造的首飾或者司衣房新制的絹帛棉裙……各種琳琅滿目、精巧名貴的獻品會紛至沓來,但都不如司寶房來得早、獻得快。
這時,站在一側的韶光輕聲道:「綉堂還有些活計需要料理,余司寶和兩位夫人先說說話?」
按照綺羅的情報,或許他與趙福全只是宮外舊識,一併受到提升后,與親眷之間交好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如他方才所言,果真是她過於算計了嗎?宮裡面又有哪個人不是呢!就比如,始終未得露面,反而讓夫人打前陣、探深淺的趙大總管;恰好與內局同一時間出現在東宮的漢王殿下;還有自從回宮,就一直深居簡出的晉王……
然而來人不僅有內侍監新進宮的兩位夫人,還跟著一位甲胄著身的護花使者。
余西子和韶光二人手裡捧著的白瓷茶具,細緻而凝厚,均是玉璧底,釉質極細,泛著瑩潤之光。中間一方茶壺上刻著「煙飛古篆浮,香靄凈玉堂」十個字,六方茶盞上的則是「寒梅雪中盡,春風柳上歸」之詞,盎然的古意,芳雅端寧,格外讓人愛不釋手。
可,真不知道嗎?若是連這點防範之心都沒有,他在這宮城中,也待不了太久吧。
她方才已經朝著余西子做了暗示,而後者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此番上前,一語中的。韶光在她話音方落時,隨轉身掀開了托盤上紅呢子軟布——蒙巾初展,兩方精緻的茶具隨之露出了真容。
「這位就是新上任的侍衛統領,負責保衛宮城安全。你們中的一些人,早該見過他了吧。」
「這一套茶具,實在是日常所必需,即便是按照月例,舊物也早都該更替換新了,所以若說奢貴,著實有些高抬。只盼著兩位夫人不嫌手藝粗陋就好了。」
一番話,不僅是芣苡,連封齊修和余西子也都聽懂了。
眾人都被安置在二進院的迴廊里等著,稍作安頓和休息,就有初進宮的小宮婢忍不住嘴,好奇地拉著韶光袖子問道:「韶典寶,聽聞那新夫人是司衣房出來的,典寶原也是司衣房的吧?」
在東宮待了許久,芣苡確實也有些倦了,對著余西子和一眾宮婢客氣說罷,就給身後的奴婢遞了個眼色。
這時,余西子再次斂身,沉穩老練道。
芣苡以為他是在笑自己,不由得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但想起趙福全的寵愛,腮邊又映出了兩朵紅霞,捂唇輕笑間,就領著身後宮人往內苑裡面走。甲胄裹身的男子撫唇輕咳了一下,也跟著跨進門檻,很是自然地從韶光面前經過。
如此直白又不掩飾的致歉,在一貫含蓄而矜持的宮裡面實在少見。迴廊里的宮婢紛紛探出頭來,見此無不捂著嘴,眨眼呵笑。
芣苡這時抬起手,止住了余西子後面的話,「司寶房的好意,我兩姐妹心領了。我們家老爺剛剛升遷,承蒙皇恩,吾等已是誠惶誠恐,又怎敢勞駕內局予以如此伺候和優待。更何況,稍後若是還有其他房,必是一樣的說辭。我這樣的決定還合乎宮規吧?統領大人!」
宮婢們斂身下拜,余西子沒說話,只不耐煩地擺擺手。而後看著韶光道:「見到太子妃了?」
「我看你倒是敢得很。」芣苡哼笑了一下,啪的一下將茶盞放在桌案上,「可你知道我也曾在內局待過不短時日,同為宮裡人,其間規矩,難道你自以為比我懂很多?」
多事之秋,是非之地。
韶光嘆了口氣,抬眸望了一眼天邊的疏月,清冷的夜,還長著呢。
芣苡說到此,將目光落在封齊修的身上。
在宮裡面,一貫最講究月例和用度。按照品階高低,上至每座宮殿的主子,下到宮闈局和內仆局的宮婢和太監,都有各自不同的例銀,吃穿用度更是依照官銜,有相當嚴苛的規制。然而在規矩之下,誰不想有更優渥和奢侈的享受呢?
「所謂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夫人所言甚是。」
「夫人,這……」
略帶詢問的語氣,芣苡沒表態,也沒反對。
「怎麼,覺得本大人說得不對?」
蘇賞心柔柔地接下他的這一杯,旁邊的芣苡也露出了笑臉。
芣苡說罷,就把手裡的茶盞遞給了身側伺候的奴和-圖-書婢。
「當初我在宮裡時,就一直仰慕余司寶的手藝,現在看到這些精緻寶器,就更一飽眼福了。封統領認為呢?」
芣苡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收回目光。
韶光未作停頓,扭頭朝著後面的宮人一示意,眾人便捧著托盤跟著她斂身離開內室。
紅呢子軟布,只掀開一角,便是艷光四射:胭脂玉葵花瓣盤,紅釉瑪瑙雙耳活環爐,粉彩鏤空三支轉心瓶,紅雕漆蓮花紋牡丹盒……諸般寶器,色澤鮮亮,其奢貴程度,比當初李綉田回宮時,不知高了多少倍。
「下官有所失言,還望女官大人不計小人過!」
余西子說到此,故作嗔怒地向韶光瞥過去一眼,道:「能得統領大人誇獎,還不趕緊謝恩!」
司寶房的眾多宮婢都待在一側,此刻屏息靜立,無不豎著耳朵仔細聽,有些新晉的更是大胆地抬頭,飛快地看過堂上一眼后,又紛紛羞怯地低下頭。
余西子仍舊保持著端莊的坐姿,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新晉之人,誰不是忙著拉幫結派,哪有像這般,還沒等自己這邊站穩腳跟,她那就一點面子都不給?剛剛是不讓進門,現在卻是連人帶東西一併拒絕,若真是拿著寶器回去,司寶房的臉豈不是丟盡了!
輕柔的月光灑在少女纖柔的肩膀,隨著離去的裙擺,搖曳出一段迷離的弧度。封齊修自知言辭有些不當,似是傷了她,再想攔住她道歉時,韶光已然回到廊里,吩咐等候的宮婢先行離開。而此刻余西子仍在內室,看來是跟兩位夫人詳談甚歡。
始終靜默的男子正津津有味地品著茶,此刻聞言,將手中的杯盞輕輕放下。一抹茶韻,從還未闔上的杯蓋中散逸出來,余香裊裊。
封齊修這才抬起頭,深深的目光,注視著那亭亭佇立的少女。
謙謙君子,朗照如月。
「是司寶房裡的女官吧,既然是余司寶帶你來的,你的話也就是她的話,但說無妨。」芣苡抿了口茶,淡淡地道。
韶光跟著行完禮,抬眸時正好對上封齊修的目光,他略微上揚著嘴角,眼底含著一抹瞭然,彷彿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想到此,余西子不由跟身側的韶光交換了一個眼色。
上下同僚兩人這般對視了一下,其間默契,頓時心領神會。韶光即刻會意地斂身,連聲告罪,而後就要退回席間時,卻聽對面端坐的男子又道:「有這般見識和修為,不知,是何時進宮的?」
若論家眷,趙福全是宮裡面的老太監,多年承受皇恩,宮外的府苑裡已有幾房妻妾,而此次跟進宮來的卻只有兩人,一個是芣苡,另一個是剛納的小妾——宮外人,年輕而美貌。反倒是第一任跟他對食的夫人,被安置在府邸。
韶光搖頭,「奴婢只能說,統領大人在宮中時日尚淺。」
韶光於是斂身,輕輕地開口道:「多謝兩位夫人容許奴婢多言。此刻,宮城中正值換季之期,各殿的器物也都要更替,余司寶知道趙總管一貫節儉,即便如今升遷,也不見得添置半點用物。畢竟是代表皇室的臉面,兩位夫人打理趙總管日常起居,免不得要費心操持,余司寶此番,正是想為二位夫人分憂解難……」
封齊修頗無奈地低下頭,餘光處,卻是向韶光的位置瞥了一眼,眼底笑意,隱約可見。而韶光也在話音落時恰好注視到他這裏,四目相對時,韶光不禁怔了一下,隨即很自然地躲開視線。
天邊晚雲漸收,草木朦朧著一片霞光。男子目光朗朗,眼神直視時,有一種清潤明朗的氣息從眼底投射出來,清澈見底的瞳仁,宛若純凈春光下的小池。
隔了整整一個晌午,若說余西子撇開東宮新晉的嫡妃,跑去內侍監拜見剛進宮門的新夫人,算著時辰,應該早就回來了,豈料直到午後多時,她連門還沒進去呢。
余西子的眼神不由得閃了一下,倒是巧了。司寶房是分成兩撥人分別去的東宮和內侍監,若這新晉的夫人也去了東宮,又見到了太子與太子妃,必定是在旁人鮮有踏足的水閣內相見的。難怪她們沒碰見前去進獻的韶光等人,而自己領著宮人一直守在這裏,不就正好顯示出司寶房對新晉夫人的重視和推崇嗎……
「夫人真是錯怪卑職了,這話若被趙總管聽見,卑職小命堪憂。」
這樣的兩兩相錯,還真是巧合。
韶光聞言,嘴角輕輕上揚,不置可否地低下頭。
那年輕的四夫人顯然是被晃花了眼,一聲讚歎,徑自站了起來。
韶光抬起頭,視線保持在對方的肩頸處,隱忍著一抹不動聲色的探究和猜忌。而在此和-圖-書刻,芣苡則是重新端起桌案上的茶,緩緩地抿了一口。
在獨孤皇后掌領中宮時,宮規森嚴,便是一針一線都要恪守定製,但後來換成太后掌權,對此便不甚上心,因此很多殿里的夫人多有逾越,內侍監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今一直相安無事。想不到,新晉的夫人對此倒是十分謹慎。
「三夫人折殺奴婢了。」
余西子很是欣賞韶光這一套周到且及時的應變對策,見她只是掀開蒙布,卻再不動其分毫,便很默契地走過去,端起其中一套茶具。同僚兩人一併捧起,來到芣苡和蘇賞心的跟前。
「奴婢率領司寶房眾宮婢,給兩位新夫人和統領大人請安。」
「容稟夫人——」
不是不讓進,而是主人沒在。
「二九年華就已高居女官之位,前途必定不可限量。看來宮門倒真是不曾屈就你。」
入鄉,為什麼一定要隨俗呢?
「三夫人,奴婢都是按照宮中定製所造,而且其他幾房勢必也會……夫人如何……」
韶光抬眸,直視著這一雙朗潤清澈的漂亮眼眸,淺碧色的瞳仁,像極了月下的小池,彷彿讓人一眼見底,但很可惜,她已經過了被迷惑的年紀,真相假象,如今在她眼裡再通透不過,「趙總管才得升遷,依照他的秉性,正是小心潛藏、謹慎做人的時候,而統領大人也是剛剛得到提拔,眼下這個情形,趙總管的家眷還跟您如此交好,恐怕要出亂子呢。您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那兩位夫人想……」
隔著半座廊坊、一道游廊,英朗的男子忽然朝著那個方向,高喊出聲。
被稱為統領的男子很是年輕。一身彎月明光鎧的戎服光爍閃閃,頸間的紅纓巾倨傲如火,精雕細刻般的面龐,無可挑剔的五官,細看之下,只是眼角有一道淡青的傷痕,卻無損其俊美,反而為那段馳騁沙場的兵營生涯勾勒出一身不凡的英偉之姿。
「那麼及時而有效的提點,你怎麼也不謝謝我!」
四夫人蘇賞心剛邁出步子,還沒等伸手去摸托盤裡的東西,便因著芣苡的話頓時尷尬地停在原地。好半晌,訕訕地落座回去。
迴廊外站得整整齊齊的宮婢,每個人都捧著托盤,額角沁出汗珠,臉頰被曬得通紅,看樣子也知道等了很久。余西子則坐在月檐下的紅漆長凳上,由著小宮婢在旁邊打著一柄輕骨遮陽竹傘,臉上已有幾分慍怒,此刻又瞧見韶光和領著的十來個宮人,臉色不由得更陰了幾分。
「統領大人。」
「別亂說話!」
余西子趁著輕鬆的氣氛,再次站了起來,似乎方才的言語衝撞、籌謀提點、刻意盤問都是一時的戲言,「奴婢瞧見桌案上擺著一套青瓷茶具,此該是盛夏時候的配置。眼下隆冬將至,奴婢特地給兩位夫人燒制了兩套白瓷茶具,還望夫人笑納。」
余西子說罷,即帶著身後的一干人,給面前的三個人恭敬行禮。
等韶光趕到時,都已經將近酉時了。
余西子恭順地斂身還禮,然後將打量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投向坐在一側的新夫人身上。此女正刻意端坐,其中一隻手攥著裙裾,有些拘謹不安的樣子。
此話一出,芣苡忽地眯起眼睛。
黃昏時的宮城已漸漸沉寂下來,殿前南側的廣巷卻亮起燈火。通明的亮光攢動,明燦的光暈灑落他的肩頭,直照得銀甲熠熠之輝。
果真是方才茶具的事。
封齊修臉上表情未變,隻眼底的笑意更深。
韶光見狀,領著宮人靜默地站到一側。
封齊修似是很滿意她的乖巧,擺手道:「無妨無妨,不過是舉手之勞。」
余西子剛剛還在細細打量,聽到此話心裏卻驚詫了一番。她跟現任的侍衛統領也算舊識,卻並沒聽聞簫琉冕被罷職的消息,眼前的這位是要與其平起平坐?宮裡面都知道這禁宮守衛是麟華宮的人,看樣子,這是太后要跟晉王分兵權啊。
老道的女官挽著雙手,語態諂媚,面容卻恭敬而沉靜,「夫人今時已不同往日,奴婢等人往後都要以兩位夫人馬首是瞻,鞍前效命,不敢有絲毫怠慢。」
韶光走近幾步,「娘娘和殿下均在水閣,並未得見,卻是遇到了成妃。」
就算要問,也輪不到她吧……
余西子不禁朝韶光看了一眼,還真是多虧了她的提醒,否則此番真不能輕易過關。
清淡的月光投射在男子的側臉上,很年輕的面容,清俊得不像樣子,「你不奇怪嗎?分明是剛進宮不久的人,卻跟同樣是新進宮的夫人這般熟絡,怎麼都沒想問問我?」
出了內敞苑,外面已是暮色遲遲。
俊朗的男子端著杯盞,忽然興緻盎然地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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