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相思

「我不會讓你死得太快的……」韶光看著她,一雙黑嗔嗔的眸子,眼底若有幽意,「還記得相思和安寧么?」
「你放過我,我都跟你說了,你放過我!皇甫韶光!」
韶光面無表情,言辭卻透出了幾分凌厲來;
鄔嵐煙十分客氣,擺手讓奴婢端上來香茗。
而那雪白絹裙的女子站在迷離的柔光之中,一雙眸子,黑嗔嗔,宛若是沁了霜雪的深潭,眼底若有幽意,依舊是當初在朝霞宮時候的模樣。此刻面朝著北方,面朝著那幾座最鼎盛殿堂的方向,靜靜地出神。
「是我回來晚了……」
「啟……啟稟殿下,那姑娘的傷勢有些重,索性是、是底子還算好,都是些皮肉傷,只是那手肘……」
楊諒原本不想讓她聽見,然而,這件事也不能瞞著她,於是將視線投向地上的一群醫官,「剛剛你們說,她的手肘怎麼了?」
韶光被打得一個趔趄,堪堪站住了,臉上卻仍是淡漠而冷持,「想知道為什麼么?就是因為你沒有良心。」
沈芸瑛和成海棠已經站在同一陣線,不好下手啊;
這一日,董青鈿索性讓人將軟榻搬到了殿後面的花海裏面,然後把韶光連著軟榻上面的被衾都一併搬了過去。天氣已經變得溫暖而舒服,就這樣帶著小妗,三個人便在石榴樹下面賞花、品茶,一起聊著瑣碎的小事。
真的是他。
嘶拉的聲音,伴隨著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在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散發了出來。
封齊修鬆了聳肩,「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有過節。」
楊廣的眼眸暗了一下,深邃的眼底如淵,「那鳳牌……?」
蘇慶安頓了一下,輕聲道:「殿下他……還讓奴才跟姑娘說,不論他身在何方,不論相隔多遠,都會等著姑娘。」
韶光望著那明媚的湖面,眼前不禁又浮現出了那輕灧而恣意的笑容——
謝文錦瞧見他的神色變幻,饒有興味地道。
說是鄔尚宮,卻已經被剝奪了官職。
他道。
他說:「無論何時,鳳明宮永遠都是你的後盾。別怕。」
「知道么,她喜歡你。」
韶光拿著巾絹,遞給她。
鄔嵐煙的額頭冒出冷汗來,咬著牙,狠狠地看著她:「你想問什麼?」
就像明光宮一度跟雛鸞殿三令五申的,浣春殿裏面孕育著的孩子,無論男女,都會是東宮的第一個孩子。也只能是浣春殿的這個。即便將來其他側妃再有,有再多,太后想看到的,無外乎是這第一個孩子能夠順利的降生。無論是何人,膽敢動成海棠的肚子一下,就是跟明光宮為敵。
韶光費勁地抬起頭,吐了一口血唾沫,卻是笑了:「鄔尚宮還好端端的,我怎麼會捨得死呢。」
怎麼連句解釋都不曾呢……
鄔嵐煙在宮正司的側殿裏面覲見謝文錦,是跪著的,挽手躬身的模樣,態度甚是恭敬和卑微。哪裡是新晉一等掌首的姿態,更像是宮正司中再低等不過的一個女婢。
這段時間,宮正司的人正在上天入地地找她吧……
——這才發現,好像沒有穿衣裳。
夾手指;
「為、為什麼?」
她讓小妗扶著自己過去,提著裙裾,邁上那大理石堆砌的台階,很想朝著面前的男子行個禮,腰部纏著的布帛卻扯動了傷口,疼得直咬唇。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他不僅是幫了一個非常大的忙,更是救了她的命。
六月十七日,昭陽宮下令要給瓊華宮補辦生辰,也是為宮裡面連日來的禍端沖沖喜,宮闈局接到籌備的命令,時間緊迫,又開始緊張而忙碌地準備起來。
這裏,也是當年一度關押過她的地方。
韶光一句一句地說出來,鄔嵐煙的臉色鐵青鐵青的,一時間居然是無言以對;
宮正司在宮中屹立多年,甚至是閨閥最鼎盛的一段時期,也仍是作為制衡的力量,存在於內局裡。憑藉她一個人,又是眼下的局面,確實不是能招惹得起的。
「我們又見面了,韶姑娘。」
楊諒在心裏面鬆了口氣,剛想出聲安慰她,就見韶光將頭扭向裏面,「那麼以後,也不能再製作寶器了,是么……」
「那裡府宅,沒有皇城裡面這般氣派,卻也別具風韻。青磚灰瓦,還有青石板道,走在窄小的巷子裏面,還能聽見一聲聲迴響……」
「什麼?」
鄔嵐煙卻並沒有將她的話放在眼裡,而是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看著她,「在宮闈局裡面待了這麼久,韶姑娘,是不是真以為可以瞞天過海了?」
此刻兩人離得不算遠,鄔嵐煙聽聞此言,眼睛眯了一下,隨即揚起手,「啪」地給了她一個巴掌,下手狠厲,「我不配?」她笑得嘲弄,「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朝霞宮的大宮婢!而今的你根本沒有資格跟我站在一處說話。我可真是不明白,當初為什麼上官容雅偏偏選了你,而不是我!」
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一瞬間,心裏有難以抑制的哀慟洶湧而出。
他將下顎擱在她的頭頂,聲音很輕很柔,「江揚之地很美,也很富庶,然而其中也有很多的官商勾結,其間權勢纏鬥、血雨腥風,比起宮闈之中仍是不遑多讓。去幫我吧,去陪著我,陪著我一起守護母后辛苦打下來的秀麗江山。」
「倒是沒你想的那麼多,只是,我想我一定會兼得。」
所以在成海棠懷孕的這段日子里,她是一定會照顧她周全的——然,只是她,只是妊娠期間,至於她身邊的其他人,還有孩子生下來之後,會怎樣,太后可並沒有提呢。
「掌首!」
「怎麼樣,用不用我幫你去帶個口信兒?」
謝文錦牽起嘴角,笑了一下:「往後,可是要我們兩個精誠合作了。」
「那麼我會等你的。」
——查了那麼久,又逮捕了那麼多的人,原來是賊喊捉賊。
韶光被打得耳畔一陣轟隆,下一刻,鄔嵐煙就伸出手,死死地扣著她的脖頸,指甲嵌進了肉裏面,「說,獨孤皇后留下來的鳳牌,究竟在什麼地方?」
蘇慶安抹著眼淚走了,前腳剛走,後腳,鄔嵐煙就來了。卻仍是像前一日一樣,嚴刑、逼供,再嚴刑……
宣華夫人的生辰是在六月初二,離著現在還有十多天的功夫,然而算上放蓮燈,顯然就很近了。這樣一來,尹紅萸的生辰就不能再操辦,否則便是衝撞了宣華夫人,這在宮中是犯了很大的忌諱。
韶光垂眸,沒有說話。
封齊修看著她,很認真,也很篤定。
董青鈿側眸,有幾分盎然地道。
「你瘋了?」
「乖,我回來了,回來了,別怕。」
韶光被小妗攙扶著才能面前走下那台階,來到鄔嵐煙的跟前,那美艷的女子正一臉慍怒和恨毒地看著她:「是你用鳳牌將我騙到東宮前面的!」
鄔嵐煙氣急,揚手又是幾巴掌,而後還不解氣,拿起一側的烙鐵,鐵鉗上面夾著的火炭,被燒紅了,還冒著騰騰的煙氣。抬手就往她的胸前燙過去。
五月二十九日,要在敬山亭籌備放蓮燈的儀式,因為即將就要到了宣華夫人花信之年的生辰,皇上極為重視,吩咐宮闈局連著幾日都要進行大肆操辦。
韶光的眼睛微微瞪圓,一瞬的怔忪。
若是沒有鳳明宮的回護,想必即使她能夠讓鄔嵐煙失勢,卻也不可能輕易地離開尚宮局。在那樣的情況下,可能早已經死在死牢裏面了。
「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
而她高綰著的雲髻,烏黑髮絲間佩帶著純金步搖,另有十二道純金單簪,鎏金的流蘇垂墜在飽滿的額頭上,若隱若現的是眉心處一抹錦葵的花鈿。很美,美得光彩奪目,只是過於年輕的臉,也過於艷麗惹眼的容貌,反而使得整個人失了一種渾然天成的端莊和威嚴。
比起在宮中做到高位的那些掌首,雖是權勢熏天,卻遠比不上有一個得勢的夫家。更何況,她已經不在宮闈局了,棲身在掖庭局那樣的地方,必定是艱辛難熬,倘若是許了他,妻憑夫貴,就能夠再次回到內局裡面。
這時候,把守的幾個宮婢見狀,趕緊就扭頭進了內殿,去向剛剛才起床的太後進行請示。
「揚州很美,月亮比起宮城裡面的不知大了多少,到時候,我們一起坐在屋檐上面,整晚看著。」
一年了,說快也快,說慢也慢,原來已經到了他要離開的時候;
在尚宮局開始大肆調查之時,她已經知道隨著鄔嵐煙的重新得勢,勢必會有找到自己的一日。到那時候,恐怕真就是新仇舊恨,根本不會有任何的僥倖。儘管她並沒有想到,鄔嵐煙最後會坐上尚宮之位。
管事女官將手底下的宮人們召集到一起,點算了一下,各自分派了些地方負責打掃。這是在日常分內活計之外,新添出來的,小妗因著之前聽韶光說過初到宮人被遣去清理積雪的事情,格外留了個心眼兒,但管事女官並沒有將更多的事務分配過來,不由也鬆了口氣。
韶光拿起一側的鐵鉗,從燒得正旺的炭盆裏面撿起一塊不大不小的火炭,通紅通紅的,淋些水,還會冒出陣陣的白煙。
這是她在很久之前就一心想著的事情,手底下的女官也都心心念念盤算著如何給她慶祝,早在幾日前,就開始籌備著,有些甚至將想法直接告訴給了尹紅萸,都讓她感到很滿意。可是未等她將慶祝的事情告訴出去,宮局裡面就迎來了昭陽宮的旨意——
陳宣華看著她,目光很是複雜,「我多麼想跟他走,但是沒有機會;而你明明能夠選擇。」
更是她,將昔日的同僚和知己出賣給了宋良箴,導致牽扯其中的和很多無辜的人,都一一凋零殆盡……
這樣在蘇慶安找到她的時候,韶光已經變成了一個血人,渾身上下的衣衫都是破爛的,露出的不再是盛雪的肌膚,而是一處一處的血窟窿。傷口發了炎,起了膿瘡,散發出惡臭的味道。慘不忍睹。
四肢像是被碾過般的疼痛,身前和後背的肌膚也火辣辣的,然後被冷水淋過一次又一次,已經沒有了太多的知覺。甚至不知道那胳膊和腿還是不是自己的。
鄔嵐煙看著她的背影,眼睛裏面忽然湧出很複雜的東西,只一瞬,卻揚起下顎,露出一抹足夠高貴的笑容:
這下子,內侍省裏面的幾位一等掌首再也忍不下去了,在二十九日的晨曦,不約而同地來到明光宮覲見太后。
伺候的宮婢過來推她的肩,卻半天都不見有任何反應。兩宮前來探看的宮婢見狀,對視了一下,也不再詢問,https://m.hetubook.com.com只各自回到殿裏面復命。
須臾,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待轉過身去時,正好看見了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晉王,一怔之下,柔柔地斂身行禮,隨即望了韶光一眼,自己先行下了城樓。
鄔嵐煙聞言,眼睛裏面卻是露出了一抹怨毒:「你這算是承認了?」
趙福全更加笑容可掬地道,「已經不是總管了,謝宮正折煞。」
楊諒聞言,哼了一下,聲音悶悶的,卻顯露出了那恣意而飛揚的秉性,「你現在又不是局裡面的女官,一個刷馬的宮婢而已,本王想帶便帶,帶哪兒去,誰敢有什麼置喙的!」
「是你將我的事,告訴她的。」
現如今,她已經是瓊華宮的近侍大宮婢,雖然比不上昔日在皇後娘娘身側,然而陳宣華是宮中最得寵的夫人,即便是明光宮,厭惡著,卻也沒有辦法動其分毫。這樣的情況下,就算是謝文錦知道了她的存在,是肉中刺,卻也沒辦法拔除。
沈芸瑛早就想好了。
韶光淡淡地問。
面前的女子,穿著一襲紫百合團花綉百褶的宮裙,裙裾上面的金帛是錦葵的緞飾,十二畫織錦,純銀的滾邊,在襟口和裙擺上大朵大朵綻放的金色葵花,團團簇簇,隨風翩躚起一道眩目而璀璨的亮澤,宛若是金鳳翱翔。
她說罷,便不再多言,朝著苑外喝了一聲:「來啊,還不將人給我帶走!」
很多太監都冒著性命危險拎著水桶去撲,卻一次又一次地被灼熱的火浪給打回來。這時候,尹紅萸只穿著一件裡衣匆匆趕到那裡,看到一片熊熊燃燒的火場,心裏當時就涼了。
沈芸瑛之所以會一直留著成海棠,一直幫著她,就是因為她懷有身孕。
陳宣華說到此,眼睫簌簌顫動,眼底閃動著盈盈的水澤。
令人毛骨悚然。
封齊修沒想過她會即刻同意,或者是需要時間想想,或者是深思熟路一下,想不到幾乎是沒有一點猶豫的,就這麼說了出來,於是有些賭氣地道:「接下來,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講什麼身份複雜、什麼宮裡面待得久,出宮不會適應之類的話。你許給我,今後還照常做你的女官,而且以後有了我作為依仗,宮裡面的日子會省心很多。」
她一邊比劃,一邊回憶著,當初面前的女子是如何用火鉗燙在自己胸口上的。那裡的傷口愈合得很慢,還一直隱隱作痛;
「你……」
模糊的視線中,只能看到牆壁上懸挂著的一點光亮,搖搖晃晃的,彷彿怎麼也沒有熄滅的時候。
韶光咬著唇,微笑著「嗯」了一聲,「江揚是鍾靈毓秀之地,得了空閑,也可以去尋訪那些技藝精湛的老匠人……」
就在那烙鐵即將貼近她的臉頰時,鄔嵐煙崩潰了,驚恐地失聲大叫:「是晉王,就是晉王!」
「感覺怎麼樣?」
他坐在軟榻上,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臉頰,「早前是跟宮局裡面的幾處,那些個人,憑藉你的心智和手段,想來根本不是對手,便罷了。眼下卻是宮正司,你以為自己有幾條命,在沒有任何權勢的情況下,跟那謝文錦硬碰硬!?」
鄔嵐煙在那樣的視線中,驀地感到一陣不寒而慄,隨即眯起眼,就笑了,用最輕最柔的嗓音,道:「好,你這麼說,我便依你,接下來,你就好好享受吧,昔日的近侍大宮婢……」
倘若她沒有閨閥的身份,倘若沒有那麼多的不得已,她何嘗不願意陪著他回去江南,陪著他一起坐看那雲捲雲舒,亦或是徜徉在山水間……
事情發生在東宮,自然就驚動了雛鸞殿,沈芸瑛披著件大氅匆匆地趕來,倒是十分奇怪居然是尚宮局新晉的掌首。又因知道她是新晉,是謝文錦一手提拔,就想賣宮正司一個面子,小懲大誡,或是不予追究,然後一瞧見那銅盤裡面燃燒著的楠木和檀香紫檀木,臉色當時就變了,一句話,就讓禁衛軍統領將其關了起來。
「是誰告訴你我在掖庭局的……」
這樣又過了三日,還有兩日就是五月二十,正好逢上尹紅萸的生辰。
韶光揚起臉,用清淡的目光直視著面前朗潤如月的男子,片刻,淡淡地吐出了幾個字——「可是我不答應,也不願意。」
眼見著剛剛那尚宮局的女官坐過的地方,想起了連著兩個月來發生過的種種,有無數的畫面在眼前飛掠過去,不由連連搖頭。果真是沉得住氣啊,一手統領著宮正司,在宮中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屹立不倒,不是沒有原因的。
韶光再次感到失笑,想起兩人相處不過幾次,相識也只是那數面之緣,有多喜歡呢,一時的意亂情迷?這人還真是唐突呵:「封大人剛剛晉陞為侍衛統領,是新貴,有著大好的前途在等著。而我卻是掖庭局裡面獲罪的宮婢,封統領難道不要前程了么?」
沈相思,傅安寧。
這樣的機會,這樣的盛情,又有著這樣的真心……封齊修不懂。
其實就算謝文錦找到了她,其實也還有陳宣華呢。
鄔嵐煙瞧著站在崔佩後面的余西子,未語,臉上先露出一抹足夠高貴的笑,「崔尚服真是太客氣了,我是僥倖獲得明光宮垂青,登上高位。然而崔尚服卻實乃局裡面的老人兒,無論是資歷還是輩分,都遠遠在我之上。崔尚服請上座。」
鄔嵐煙瞧見她眼底透出的一抹迷惑,不由笑道:「看著還滿意么?可是之前的尹尚宮特地命宮人建造的。而你對私牢這一處簡直是太熟悉了,若是沒有什麼新鮮的,豈不是太對不住了。」
這時候,韶光已經在剜心的疼痛中暈了過去,被潑了冷水,再度醒了過來,面對著鄔嵐煙的逼問,氣息奄奄地道:「我、我告訴你……」
此時此刻,在此地,看見被鐵鎖綁在架子上的她,忽然就想起當年,尚宮局私牢里燒紅的烙鐵、沾了鹽水的倒刺鐵鞭,以及夾手指用的拶夾……若非自己是閨閥領首,掌握著支配獨孤氏一脈的鳳牌,恐怕早就已經死在這兒了。
都被折磨成這樣了,怎麼還有那麼多的考慮呢。可真是……
就像這一回,為什麼宮正司能夠一直任由尚宮局在前面折騰,而始終沒有吭聲,甚至在自己的顏面受損之時,也能夠容忍著、縱容著?原來一直都在等,等著在一個最恰當的時機里,一擊即中,讓對方再無還手之力。
太后現在是一心想掌控中宮,自然不會駁了皇上的面子,這幾日,該是在好好考慮的。只是考慮清楚之後,必然會同意皇上的意思。畢竟將這些人都放在宮裡面,對東宮也是一種威脅。而鳳明宮又是明光宮跟前素來得寵的皇子,若是有心放出宮去,想來就是第一個。
鄔嵐煙裹挾著極其強勢而凌厲的氣勢而去,那掖庭局裡面的幾位女官哪敢阻攔,任憑她領著人徑直向裏面闖,連領路的都不用一個,可見對其中的結構是知之甚祥。
「怎麼,還沒死啊!」
后尚宮局的一場大火,燒死了那麼多的宮婢,宮局六部如何隱忍,也不會善罷甘休;再加上那恰到好處的時間,不僅惹怒了明光宮,還有昭陽宮、瓊華宮——
等兩人的目光對上,那黑嗔嗔的眸子里,卻沒有鄔嵐煙預想中的震驚、驚懼……或者是羡艷和妒忌的神色,甚至連一絲不安都沒有,只是淡淡的,涼薄且悲憫,「確實是好久不見了。」
等恭順的女子倒退著走出側殿,屏風後面的人才徐徐地走了出來,摸著下巴,嘖嘖兩聲,「難怪謝掌首一直穩穩噹噹地坐在宮正司里,是早有打算啊。」
卻也為她預留了尚宮局的位置。想不到她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心心念念想著報仇和雪恥。
「可我要你說出來,親口說出來!」
她逼近,眼底雪芒乍現,一時間凜寒而傷人。
黃昏時候的宮城陷在一片柔和的橘色光暈中,夕陽的餘暉,將遠近交錯的大理石雕欄的影子拉得老長,鎮守在玄武柱上面的石獅子氣派而威嚴,靜默地守著面前一座座恢弘的殿宇。掖庭局的地勢較高,往北望卻,恰好能鳥瞰到那宮苑中的亭台樓閣,悉數都籠罩在迷離的夕照里。
是啊,當時鄔嵐煙襯著夜色在東宮的殿前廣場上焚燒那楠木和檀香紫檀木,就是他領著大隊的禁宮守衛在那兒候著,一旦點燃,正好抓了她「人贓俱獲」。否則,也沒有那麼輕易就能將太子妃引過去,鄔嵐煙更加不會獲罪被革職。
她明白她的意思,宮裡面不管有再多的勢力,有再多的人脈,一處是一處,分得很清楚。就像是奴婢的事,絕對不可以搭上主子。可她呢,她憑什麼就能在危難關頭倚靠著那幾位殿下安然過關!
「到底怎麼樣?昏睡了好幾天,怎麼還不見醒過來?」
他道。
蒙昧的記憶中,曾經血色的畫面在不斷地重複和交疊,然後跟眼前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重合在一起,已經記不清究竟昏過去多少次,又在劇痛中清醒過來。
他走了……
韶光依偎進他的懷抱中,貪戀著那淡淡的熏香的味道,那是專屬於他身上的氣息。
等崔佩領著三房女官告辭,尚宮局又迎來了其他幾局的掌首,鄔嵐煙客套地打點了將近半日,在將近黃昏之時,才重新肅整著妝容,領著幾個貼身的侍婢,奔著一個地方而去。
就在昨日,漢王也離開了宮城,回去江南封地。那是在韶光被召命進入瓊花殿,成為宣華夫人身邊的近侍大宮婢的一刻,他忽然領著隨扈,在明光宮辭別了太后,連夜就離開了。
——懷胎十月,一朝產子,有的是時間,而她也有的是耐心。
剛剛接到明光宮的正式召命,司衣房和司飾房就將一等掌首的宮裝和配飾送到了,還有司寶房,送來了新制的配置寶器。
等她連著昏睡了三日,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身在錦緞軟榻上了。
然而就在明湖岸畔,她見到了蘇慶安。
她已經來不及反應,就搶過宮婢手裡面的水桶,自己要衝進去,卻被侍婢死死地攔住。灼熱的火光中,映照出每個人或驚懼、或心寒、或悲慟的臉,被熏得焦黑,渾身狼狽;還有尹紅萸一雙赤紅的眼睛,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尚宮局的側殿在面前轟然倒塌,雕樑畫棟被燒成了焦炭……還有那人命,無數的人命葬身火海。
「小心太子。」
如同期間的調查,那尹紅萸幾乎是被引誘著去大肆追查明湖前的命案,一心想著在明光宮面前邀功,www.hetubook.com.com想著要凌駕在宮正司以及整個宮局六部之上,在稍有退縮之時,謝文錦又「好言」相勸,讓尹紅萸再次堅定了決心。於是宮正司最初將宮闈局裡面的兩處戒嚴,就成了拋磚引玉,引導著尹紅萸一步一步走進那早就預設好的陷阱裏面。
恐怕不行的……
韶光驀然回眸,眼淚卻是刷的一下就落了下來。
崔佩也與她客套了幾句,兩人互為寒暄。鄔嵐煙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本就明艷動人的一張容貌,此刻更是容光煥發,光彩奪目。
他說:「別太為難自己……」
天有些陰霾,還下起了小雨。
韶光望著他,臉上的笑像悠雲一樣清淡,「真的不行。」
「嗯。」
「皇甫韶光!」
「也沒有幾日了,我估摸著,很快明光宮就會頒下懿旨來。趁著這幾日還有時間,你趕緊跟那些交好的人多聚聚,等離開了宮城,就不一定什麼時候還能再回來。」
以至於一手將尚宮局扶植起來的尚食局,還沒來得及反應、更遑論是做出任何的補救,尹紅萸就在大理寺中被割成了肉泥。商錦屏是萬分的懊喪和痛惜,同時又是陣陣的后怕,后怕自己險些沒有被牽連進去。
「你以為宮局六部的人都是瞎子不成,昔日朝霞宮的大宮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不認得你啊?從你出現在內局的那一日,恐怕都已經心照不宣了吧。」
鳳明宮裡面的那株雙生草,他沒有帶走,而他曾與她說過,在六月初夏太陽最柔和的時候,會綻放出第一朵花來。眼看著,就要到花期了呢。
直到走進最北側的一片敞屋前面,一干人等,才停了下來。
韶光微笑,笑得略有些苦。
韶光哭著哭著,這才反應上來,自己的身上不著寸縷,而他正抱著她,僅僅隔著一層薄薄的紗被。
六月二十三,宮中下了召命,幾位皇子回宮述職已久,擢令回到各自的官職封地;
原來是回宮了。
輕吮慢捻,纏綿而輕柔,他在她的唇齒間品嘗著剛才喝過的蜜水,那柔軟的小舌,彷彿還含著清晨花露的芬芳氣息,讓他忍不住去糾纏。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宮中人一貫信奉的準則,然而她無論對待何人,都不會有任何的憐憫和慈悲。當初容雅姑姑在挑選新晉力量之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將鄔嵐煙拒之門外;
「我曾經說過,我將會以最高一級掌首的身份,讓你在我的面前行禮和跪拜。等了這麼多年,我可是等得很辛苦呢。」
他欠沈芸瑛的。不僅是一個孩子,還有殷實的家世以及帶來的威望和輔助。一個嫡妃之位,只是給了她對等的身份,子嗣,卻是永遠無法補償。即便查出果真是她所為,也不會將其定罪。一個是庶出的孩子,一個是整個尚書省的勢力,孰重孰輕?
直到第五日的晨曦,鄔嵐煙再次過來,韶光已經奄奄一息。
——死牢裏面,還關押著很多宮人呢。
鄔嵐煙咬著唇,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響聲在空蕩蕩的牆壁間迴響,比起之前的刑罰卻是小巫見大巫了,「到現在了,怎麼還不想說么?」
尚宮局一貫用來關押犯人的就是側殿的私牢,卻在那一場大火中燒成了灰燼。然而地下還有一層是常年扣押重犯的牢獄,因是石砌結構,得以在火中倖免。於是,尚宮局的宮人直接將她帶進了地底的石砌私牢中。
等宮婢拿來瓷碗,楊諒喂到她唇邊,很強烈的口渴感讓她攀著碗的邊緣,大口大口地喝。嗆到了。不住地咳嗽,又牽動了胸前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仍舊是漆黑漆黑的小窄道,牆壁上面掛著煤油燈,一晃一晃的,昏黃的光線將坑坑窪窪的路面照的更加黯淡。各種奇特的刑具都掛在牆壁上,一路走,還能聽見似有似無的求救聲,那聲音很是凄厲,夾雜著鞭子的抽打聲和鐵鎚的敲擊聲,在空曠的私牢中一傳很遠。
——是晉王對皇後娘娘下的毒,又將朝霞宮的底細泄露給太后……
風吹起了裙裾翩躚若雲,上面純金絲線的刺繡閃爍出耀眼的光澤,方桃譬李的女子佇立在城樓上,痴痴地望著,直到那一抹身影越來越遠,幾近消失,也捨不得調開視線。
就在他臨走時,就在瓊華宮的丹陛前,足足站了三個時辰;
其實在韶光昏迷之前,不僅和盤托出了自己將鳳牌送到成海棠處保管的事情,還說起,用鳳牌召集閨閥力量的方法,就是點燃一種燙暖的熏香,其熏料卻很名貴,非是用楠木和檀香紫檀木混在一起燃燒不可。且那地點,就是在東宮的殿前廣場。
大火燒了足足三個時辰,才熄滅。
很多想藉機巴結一下尹紅萸的女官們都感到十分可惜,尹紅萸本人就更加不悅,然而緊接著,讓她更加焦心的事情發生了——就在五月二十八這一日,離著放蓮燈儀式僅有一日之隔的時間,尚宮局內忽然起了大火。
「掌首!」
她的保證說得信誓旦旦、擲地有聲。
——其實很多事早在最初,就已經顯出端倪。
然而在此刻,心裏面那些忐忑的、惶惑的情緒,忽然就平復了下來,抬眸,看著嵐煙一瞬不瞬地道:「別說我沒提醒過你,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這一向是宮裡面的規矩。」
而成妃自從懷孕就開始嗜睡,她也知道。
只要成海棠能夠順利誕下皇嗣,太后就會很滿意,至於母妃是誰,還重要麼?沈芸瑛當然會照顧著成海棠,還會好好地照顧,一直到她生下孩子的時候。因為經過上次的小產,她自己已經不可能再懷孕了,那麼抱養一個母妃早逝的孤兒,不也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
在尚宮局的私牢中,也是她親自嚴刑逼供,將很多朝霞宮的宮婢屈打成招,最終處以嚴刑;
窩在被衾裏面連著好幾日,除了晒晒太陽,便是吃一堆補藥,這還是她自從進宮到現在,首次受到這麼優等的待遇。連著與外面的消息也都斷了,宮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消息,都是靠著董青鈿口述回來的,有些添油加醋,有些語焉不詳,每日聽得韶光哭笑不得的。
這樣直白的言辭,一向都不屬於宮裡……韶光垂眸:「不敢當。」
那個稟事的醫官一聽,汗又下來了,沒說話。他身側的醫官一頓,道:「這位姑娘,你的手肘能夠愈合都已經是幸事,往後陰天下雨的,還會跟著酸疼。莫說是製作寶器,就連平素用膳時,拿筷子,都需多多注意。」
韶光看著她,幽淡地道:「若是要命的話,千萬不要去打擾不該打擾的人……」
直到將那唇瓣吻的紅腫,他饜足地摟著她,臉頰埋在她的頸窩裡,嗓音低啞地道:「真想欺負你……等你好了,等你好了的……」
走水的事情同樣驚動了明光宮和昭陽宮,等兩處的近侍宮婢過來時,作為尚宮局最高領首的尹紅萸,一個人癱坐在地上,直勾勾地望著那被燒成一片廢墟的側殿,再發不出聲音。
「權勢重新回到手中是遲早的事,趙總管何必過謙。」
鄔嵐煙不寒而慄,將唇瓣咬得全是血痕,哽咽著,滿臉都是淚,「其實你心裏早就有數了,不是么。」
這是她好久之後才反應過來的事實。
韶光的腳步晃了一下。
韶光看著她,輕聲道。
剛才在私牢裏面,她並沒告訴給鄔嵐煙,她其實就是被自己喜歡的人出賣的。所以這麼看來,她還算是厚道呢。只不過想想,蒹葭和嵐煙還真是一個局裡面出來的,一個喜歡上了新上任的侍衛統領,一個則始終對原來的侍衛長蕭琉冕痴心一片。只可惜,都是所託非人。
蘇慶安望著她的背影,滿眼的複雜,須臾,忍不住就是深深地嘆息;該是怕自己的身份連累殿下吧,也擔心會給鳳明宮帶來無休無止的爭鬥……他雖然很責怪她那麼狠心而決絕的做法,但是有些事,仍舊看得很明白。
封齊修依舊是看不透她,有些沮喪,也有些不甘,然而凝視著那張孱弱的面容,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彷彿又是當初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封齊修卻是沒有任何的情怯,反而是更加直接地面對著她,伸手輕輕扳著她的肩,道:「不用敢不敢,我只想問你願不願意。」
明光宮當然希望這幾個殿下能夠一直待在宮裡面,賦閑,否則若是回到各自的地方,山高皇帝遠,保不齊會對東宮之位造成什麼威脅。可皇上畢竟是皇上,年邁卻並未昏庸,也仍記著獨孤皇后在世時,將幾位皇子安置在各處的用意——文韜武略,各司其責,共同起著拱衛和輔佐的作用。
鄔嵐煙是閨閥清洗中僅存的人,也是知情的人,同時更是將那樁秘密一直守到現在。是時候了,在那麼多人死去之後,應該有個結論了。
老道的太監此刻也慌了神,原地打轉,「不行不行,不能再拖了,姑娘,奴才現在得趕緊將您帶出去才是。」
可她始終記得,金瓜擊頂,凌遲,炮烙……
韶光說罷,頭一垂,就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過一陣子,要回江南去了!」
透過硃色的綃紗垂簾,可看到閣內的桌案上擺著一套冰裂釉的茶具,還有北側的寶櫃和格子架,上面的古器和古玩都很簡單,簡單卻也奢華。這樣的布置很是古拙,處處透著那熟悉的風格,一直到那身著茜素紅錦緞綉袍的男子走進來,心緒居然也跟著安穩了下來。
江南,戍衛,千里阻擊……他曾輕描淡寫地與她講過當時有苦衷,卻沒說過那是怎樣兇險而慘烈的經歷。險些連命都沒了吧,回到宮裡面,還要受到她的苛責和質疑。
楊諒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蓋在韶光腿上面的被衾,伸手將掉在地上的部分撿起來。韶光看著他的動作,須臾,就聽見他輕然的嗓音:
那麼多、那麼多的人都已經悲慘地死去,曾經就是閨閥一脈的女子卻仍舊能眼睜睜地看著,而且,充當了劊子手的身份,以無數的人命作為晉陞的墊腳石。
若是想求助外援,是晉王,還是漢王?
醫官說得結結巴巴,滿頭是汗。
韶光心裏驀地湧出了苦澀,卻是按捺著,低著頭道:「奴婢答應過娘娘,會幫助娘娘入主朝霞宮。」
前面的路,還很長,也會走得很艱難;
這一切,正在鳳明宮側殿裏面修養的韶光,自然是不得而知。
這時候正在摘石榴花的小妗和陪著喝茶的董青鈿都愣住了,韶光握著茶盞的手一滯,hetubook.com.com想起來,距離回宮述職到現在,幾位皇子確實已經在皇城中待了整整的一年。
六月初三日,昭陽宮親自頒下旨意,尚宮局一等掌首尹紅萸,忤逆犯上、荼毒人命,並導致數條性命無辜枉死,撤其掌首之職,並打入大理寺,于兩日後凌遲處死。
難怪,他那時沒有回來。
太后一併斥責了宮正司和內侍監,將兩位掌首的俸祿減半三年。而後,謝文錦為了彌補其責,在明光宮那裡為尚宮局重新舉薦了一位掌首——在調查中出力最多,同時也是搜查出尹紅萸貪贓罪證的司級女官,鄔嵐煙。
孩子,遲早還會有;尚書省卻掌管著六部,跺一跺腳,朝堂都要抖三抖,想與之建立牢靠的同盟,多麼可遇而不可求。兩相妥協,沈芸瑛必定是高枕無憂。
而韶光依舊負責刷馬的事情,然而身體抱恙,一直在「屋苑」裏面修養,還是經過管事女官特別批准的,平素更不能有旁的人去打攪。所以,就在宮正司的人在深夜時查到門前,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扉,通鋪上面睡著滿滿的宮婢,只有那個位置上沒人,甚至是連睡過的痕迹都沒有。
那兩個女子也曾是朝霞宮的近侍大宮婢,卻都是死在尚宮局的私牢中,一個是剜心而死,一個是活活燒死的……
「可奴婢畢竟不是自由身哪……」韶光輕聲道。
豈止是過節,簡直是夙願甚深。
宮中多年,她見到過很多手段狠厲毒辣的人,也見識過百般的心智和手段,但在鄔嵐煙的身上,卻是為達目的,可以泯滅良心。
「誠如殿下所知的,成妃不會活很久,」韶光聲若嘆息,輕然道,「一旦她肚子裏面的孩子生下來,也就是她的死期,奴婢自然會將鳳牌拿回來。」
於是,她特地找了一日月黑風高的晚上,拿了一塊同樣玉質的石頭,在東宮的殿前廣場上親自去試驗。一心想著若是能有個結果,再去拿成妃脖子上那塊鳳牌也不遲,結果,剛剛點燃起了火星,卻是被隨之而來的巡城禁衛軍當場捉了個現形——
……
她說到此,湊近了她的耳朵,輕聲道:「其實我可真是後悔,當初竟然放過了你……現在你又進來了,想不想求救呢?」
尚宮局在宮局六部之中上躥下跳,卻猶如一個可笑的猴子,沐猴而冠,終究是成不了氣候。
但若想查的話,總是會有些蛛絲馬跡露出來。
依舊是尚宮局底層的死牢,依舊是嶄新的鐵鎖鏈和鐵架子,只是原來的施刑者變成了階下囚,還沒有被用刑,連身上的衣衫都是乾淨而完好的,比起死牢裏面那些重犯,不知好過多少。
「就在、在……」
「手肘怎麼了?」
那是自從尚宮局開始奉命調查以來,超過兩個月的時間,抓進來再釋放、而後又被逮捕進去的宮婢,來自宮局六部的各個局、各個房。有好些甚至沒經過詢問。
既然早晚都要說出來,又何必受那份罪呢。
——私牢中關押著的宮婢,共有五十二人,沒等到釋放,全部死在了裏面。
韶光看著她,視線幽然。
韶光轉過身來,打量的目光落在鄔嵐煙的身上,從上至下,像是不認識一般;
「可真是狠心呢,」陳宣華搖頭,有些澀然地道,「堂堂的五皇子,拋卻了自尊和威嚴,一直等了那麼久。而你站在殿門內,也站了那麼久……何苦呢。」
楊諒抬眸看著她,嗓音越發輕了:「我們這幾個人終歸是要離開宮裡面的,更何況已經過去了一年,江揚之地連年大旱,是非紛擾極多,我也該回去看看。」
二十六日,四殿下楊秀出宮城,宮裡面的很多夫人因此都十分傷心,紛紛相送。陳宣華更是來到城樓上,親自目送那鮮衣怒馬的隊伍出城。
嵐煙,亦或是該稱呼為「鄔尚宮」。
韶光輕然地應了一聲,心裏忽然就湧出了酸澀之感。
他走到她身畔,斂聲道。
「水,想喝水……」
韶光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慢著點兒,慢點兒。」他嘆了口氣,輕聲哄她。
太陽很大,直曬得人睜不開眼睛,然而他就那麼直直地站在那兒,不管宮人們如何議論,更沒有在乎旁人的眼光。一貫恣意而隨性的漢王殿下,深得宮婢們的傾慕,誰也沒見過他那般失魂落魄、沮喪而絕望的模樣。
——也是他在明光宮和東宮下手之後,他又對朝霞宮補上了一刀。是晉王,都是晉王!
近在咫尺的面容,眼眸清潤而透徹,宛若是月下的小池,一直能看到人的心底裏面。韶光望著他的眼睛,望著那裡面倒影出的若有似無的一抹倒影:
烙鐵;
記得他上一次回來還是皇後娘娘身體康健的時候,而後離開,就是那麼多年。這回離宮之後,又不知道還能有幾年才能回宮……
小妗看到自家主子失望落寞的神色,不由心疼得跟什麼似的,可耳聽著漢王殿下的意思,大有一去不復返的架勢,不敢出聲,只能跟著干著急。
昔日同僚,一朝飛升,身份和地位已經不能夠同日而語,更何況還是曾有過節的。余西子是個非常識時務的人。
「如果你願意,我就去宮裡面請旨,把你許給我。」他信誓旦旦地道。
韶光咬著唇,「殿下不會責怪么……?」
「這是怎麼話兒說的,這這這……等殿下回來了,這可讓奴才怎麼交代啊!」
須臾,卻是笑了,徐徐地道:「你以為說這些,就能讓我心生愧疚,從而放過你?」鄔嵐煙搖著頭,臉上滿是嘲弄的氣息,「我等了那麼久,也讓你在宮闈局裡面苟活了那麼久,也是時候了……」
第三日;
天邊的雲舒捲著,陽光透過輕薄的雲層靜靜地流瀉下來,在兩人的衣襟上透出斑斑駁駁的陰翳。此刻還有董青鈿和小妗在場,韶光多少有些赧然,推了推他,沒推開,反倒是被他更加抱緊了,臉頰埋在她的頸間磨蹭,「等了很久,一直在等,這回跟我走吧。」
鄔嵐煙聞言,陡然哼笑,然而沒等她接茬,韶光用很輕很輕的嗓音道:「這裏面的刑具你再熟悉不過,幾乎沒有人能夠在所有刑具都在身上施行過一遍之後,還能三緘其口的。」
閨閥一役中,該還債的,該償命的,已經都差不多。而她,就是其中的一條漏網之魚。
董青鈿雖然沒說,然而她能感覺得到,那無處不在的眼睛,就圍繞著鳳明宮打轉,等著她一旦走出那殿門,就會過來將她帶走,帶去見謝文錦。
「殿下說,他會等著姑娘。」
聲音中帶著無限的煩躁,在他的身前跪了一地的醫官,好像也是頭一次見到恣意盎然的漢王殿下這般肅整和慍怒,都嚇得不敢說話。卻也不知道側殿寢閣裏面躺著的是哪位,竟然能讓堂堂的漢王殿下如此上心和焦急。
韶光順著方端石鋪就的敞道一路走,不斷有宮婢朝著她行禮,點頭哈腰,都是禮數周全。哪裡想到前一刻她還是掖庭局裡面最卑微的刷馬宮人。
鄔嵐煙再次伏在地上,朝著她叩首:「謹遵謝宮正的訓示。」
火源是在私牢的方向,在深夜時開始燒,等宮婢們發現,急急地過去救,私牢里已經火光衝天。濃濃的黑煙冒出來,帶著滾燙而灼熱的氣息。宮裡面甚少會有火情,像這麼大的更是從未有過,眼見著殿裏面的橫樑不斷地在「噼里啪啦」地倒塌,隔著老遠,還能聽見裏面傳出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哪裡是他回來晚了;
這時候,就見那清俊的男子抬眸,衝著韶光道:「那你好好收拾一下吧。」
韶光強睜著腫脹的眼皮,上面的傷口好像也已經化膿了,卻是搖頭,再搖頭:「現在還不行……」
然而很多事情,她早在最初,就已經給自己留出了後路。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也會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的性命無憂。這是宮中多年的生涯,逐漸磨練出來的真本事。
然而這一次,換我等你吧。無論何時,我會等你回來。
從今往後,也再也不會讓任何人欺侮你了……
尖叫聲,凄厲而悲慘,直直地劃破了宮城上空的蒼穹。
「還不是奴婢瞧她平素裏面窩在寢殿裏面,實在是悶得慌,怕反倒是生出病來,還不如在這花草之間修養,也好的快些!」
鄔嵐煙說到此,忽然就想起以前的那些人,不禁笑著道:「可是現在獨孤皇后不在了,上官容雅也不在了,你還能依仗誰?不在內局裡面屈居著,也沒有地方可以棲身了。」
韶光拿著鐵鉗,用火炭比照著鄔嵐煙的臉,左邊一下,還是右邊一下?燙出兩塊對襯的疤痕好,還是連著額頭也燙一塊……燒紅的火炭沾到肌膚上,會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還伴隨著那股子皮肉燒焦的味道。
宮外,那一處可以任憑隨性而居的地方,是連在夢中都不曾夢到過的。
嵐煙聽聞那兩個名字,一下子就打了個寒顫,戰慄起來。
「本王明日也要回邊陲了。」
宮正司的宮婢們回報到掌首那裡,謝文錦深以為意——卻因著即將到了宣華夫人的生辰,不宜大肆搜查,於是在暗中進行的查問,進行得悄無聲息。這樣一直一直地查著,似乎就等著那生辰的宴席過去,即刻要開始倒算反攻,為鄔嵐煙報仇,為自己出一口氣。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趙總管怎麼了……?」
韶光低著頭,沒有說話。
這時候,天都亮了。
鄔嵐煙這般說著,韶光原本一直都沒有理會的心思,不知怎的,忽然就想了他。
「什麼願不願意?」
這樣的條件,難道不是每個女子都夢寐以求的么;
到底是受到損傷了。她望著自己被布帛纏得嚴嚴實實的手,好不容易才將這十根指頭練得靈活而熟練,現在,卻是廢了。枉費了在宮闈局中那麼久的磨練,還有晝夜不停的練習和操持。
韶光往前走了半步,瞧著她側臉上面的一道紅痕,輕然道:「嵐煙,我不是三歲孩童,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唬住的。若真是像你說,整整的一年,我還能在宮闈局裡安安穩穩待這麼長時間?更何況你怎麼不想想,若是沒有那個把握,我敢進宮闈局么……」
「不後悔么……」
這罪名有些荒唐,宮裡面的人議論紛紛,都言及這鄔嵐煙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主子,亦或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剛剛才晉位,就被推了下去。而就在旨意頒出的第二日,鄔嵐煙在尚宮局的私牢中上弔自縊。
她嘆息。
陳宣華側眸,柔柔的視線落在她和_圖_書的臉上,半晌,輕嘆了口氣,「他還是走了,這一去,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更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
「回、回稟漢王殿下,這姑娘手肘的骨骼被敲斷了,手腕處的骨頭也有些破碎,就算是能夠愈合得好,以後也不能再長時間干重活,也不能隨意拎提重物。」
「還有很多事,很多事都沒有做呢……」
當然,這都是在韶光昏迷的時候發生的事;
倘若還是沒有結論的話……
封齊修聞言,怔了一下,轉瞬,眸色嚴肅地看著她:「可我喜歡你。」
隔日的晨昏,掖庭局裡面接到了要洒掃廣巷的通知——
至於尚宮局的人……
「尚宮局一向眼高於頂,又尤其是在明光宮主導中宮之後,自以為居功,就更是不將其他幾處放在眼裡。我很了解你,你喜歡的是權勢和爭鬥,喜歡凌駕於他人之上,像宮局六部中的那些個瑣碎活計,一貫是從不上心的。這也是……我一直留著你的原因。」
「擦擦冷汗而已,」趙福全拿著巾絹,煞有介事地在額頭上抹了兩下,「在這宮裡面,我也是許久都沒見到過謝宮正的手筆了。」
韶光睜開腫得老高的眼皮,臉頰也是腫著的,額頭在淌血,順著臉頰滴在地上,滴答滴答的——是被金瓜錘擊在頭頂,只是輕輕的一下,耳目轟鳴間,就沒有了意識。然而她知道,倘若是那手持金瓜的宮婢下手再重些,她就醒不過來了。
謝文錦抬眸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這幾年,你在尚宮局裡面一直做得很好。」
他說:「那麼多年來,你得有多辛苦。」
這些話,太后儘管沒有明說,但沈芸瑛很清楚地聽出了話裏面的意思。
「城樓上風大,娘娘小心著涼。」
旗幟在風中烈烈作響,韶光望著城樓下那一片寬闊的敞道,淡淡地道:「奴婢會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宮中。」
「我還記得,你在我們都辛苦鑽營如何晉陞到朝霞宮、伺候皇後娘娘的時候,就已經會朝著麟華宮和鳳明宮賣弄了。怎麼,現在死到臨頭了,也不想找出一位來救你?」
她也永遠都會記得,在雪后初霽的早晨,他策馬而來時的情景;
已經都這麼多天了,一點結果都沒有。倒不愧是皇后調|教出來的,這麼殘酷的刑罰,居然也能挺這麼多天。鄔嵐煙眯著眼睛,眼底里閃過了一絲殺意。
蘇慶安看著她的模樣,慘烈而悲壯,那都是些從未在女子身上用到過的酷刑,卻一一施在了她身。光是看著都覺得疼,更別提當事人得承受著怎樣的苦痛,才咬著挺下來。
楊諒輕聲說罷,也沒抬頭,給自己倒了杯茶。
一個一個昔日的知己和同僚,相繼悲慘地死去;
鄔嵐煙眼睛里迸射出一抹驚喜:「在哪兒?」
剩下的那些,有利益牽扯的,有利弊權衡的,只要她不動,她們自然也不會輕易下手,畢竟,好些都是有把柄在她手裡呢。
她的身份已經暴露了,若是謝文錦告訴給明光宮,太后一旦知道內情,會怎麼想他呢?還有晉王,若是她老老實實地待在宮中,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威脅,便罷;一旦她在漢王身邊,他會善罷甘休么……同時還有宣華夫人,自從回宮就一心想著憑藉著閨閥的力量,入主朝霞宮,成為中宮的鳳主,與明光宮分庭抗禮。
她說完,就衝著身後的人道:「快來,給我好好伺候韶姑娘。」
第四日;
韶光熏紅著臉頰,推了推他,卻沒有推開;
臉頓時就有些紅了,襯著那哭得微腫的眼睛,揚起臉的模樣,楚楚堪憐。剛想開口說什麼,楊諒就忍不住俯下臉,**了那兩片嫣紅的唇瓣。
韶光半闔著眼睛,氣息微弱地問:「手……手肘,怎麼了?」
「是該說聲『恭喜』的,一個人在內局裡面鑽營了那麼多年,靠倒了三位掌首,直到現在,才終於當上了尚宮。」
此番殞命,宮中剩下來的人,就真的只有韶光,只有謝文錦了。
「——多謝謝宮正栽培。」
風吹去湖面萬千漣漪。
這讓外面跪著的醫官們更是驚訝了,有膽子大的抬頭看了一眼,隔著綃紗床幔,也看不清裏面的女子是何面目,只是能瞧見漢王一臉緊張的表情。
那張臉,如花似玉,明艷照人,而她似乎最引以為傲的就是這一副嬌顏呢。
尚宮局在內局裡面鬧了那麼久,最終以一等掌首尹紅萸的殞命而宣告結束。宮裡面的人此時此刻已經不再關心著明湖前的那樁命案,甚至是大理寺是如何將尹紅萸一塊一塊割肉凌遲的,眼下尚宮局的新貴,才是最惹人注目的。
封齊修看著這樣的她,眼睛里湧出一抹毫不掩飾的心疼,輕聲道。
她可真就不明白了,那兩位風姿卓絕的殿下,高貴而尊崇。無論是心智韜略,還是謀略手段,各有千秋,哪一個不是神仙般的人物,怎麼就偏偏對她格外特別?
不早不晚,就在她剛剛穿上那套尚宮局掌首服飾的第七日,就被削職查辦。旨意是沈芸瑛親自向明光宮請的,不僅僅是深夜在東宮前縱火,還有盜竊宮中貢品,並意圖謀害側妃及其腹中胎兒……這一連串的罪名,幾乎是不沾任何關係。然而有了最後那一條,查無實據,太后也開始犯合計。
微微低著頭,半晌,輕輕地道:「我想去看看那鄔尚宮。」
韶光愈加怔忪地抬眸,楊諒一瞬不瞬地望著她,「你在內局裡面闖了那麼大的禍,我怎麼會還將你留下來!」
她是閨閥大清洗中,除領首之人以外,剩餘的唯一一個;
陽光透過樹梢篩下安靜的樹影,斑斑駁駁的,韶光仰頭,看著從樹梢上面飄落下來的一片花瓣,悠悠然地打著轉兒。
在尚宮局被查封的隔日,宮正司和內侍監兩處就為整件事情出了一個結論:尹紅萸玩忽職守,貪贓枉法,貪圖那價值連城的夜光璧,在紅籮獻舞中蓄意偷換,導致其殞命;在後來的查辦中,又利用職務之便,與宮局六部中的幾處蓄意勾結,收受賄賂。
原本一見到她就恭順行禮的中丞太監,此刻卻是滿臉的悲憤和心寒,好半天,才咬著牙道:「姑娘的心是石頭做的么……」
整件事情,都處理得順理成章。
旁人察覺不出也罷了,最常出入浣春殿的太子,也毫無察覺么……再荒唐,再無心朝政,太子畢竟是太子,能在東宮裡穩坐那麼多年,靠得不僅是「長幼有序」這四個字——他也是宮闈里浸泡出來的,區區一個府里長大的沈芸瑛,能矇混一時,豈會瞞天過海。
韶光側眸,眼睛裏面染了淡淡的涼薄:「你不叫,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全名。只不過,你應該是最後一個叫出來的,從今往後再沒有人會知道。」
——其實你心裏早就有數了,不是么!
陳宣華嘆了口氣,好半晌,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然而不僅是太后,還有瓊華宮的宣華夫人——在生辰之前的放蓮燈儀式,原本是為了給她祈福,這下子,就變成了給那些枉死之人的超度。太后一直就不喜那陳宣華,更將整件事情歸結到了她的身上,斥罵她是不祥之人,狐媚惑主,橫生災禍。
的確是渴了。
謝文錦的視線從她的頭頂上飄過去,笑了,「往後的路還長著呢。你好好的做,希望你能夠比尹紅萸做得更好,才不枉費太后她老人家破格的器重和提拔。」
「倘若容雅姑姑還在世,一定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皇後娘娘待你恩重如山,哪怕後來你在選拔中被剃掉,仍是許你尚宮局司級女官的寶座,可你呢,你對得起那些一起共事過的同僚么?」
韶光略微一怔,眼睛裏面忽然就有了氤氳的氣息;
二十四日,秦王楊俊先行領著隨扈開拔;
甲胄裹身的男子說罷,朝著她行了一個宮廷最高的禮節,便離開了涼亭,那背影很是落拓不羈,也很是瀟洒。
韶光仍是搖頭,「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不能牽扯進來……我會自保下來的,會自保下來的……相信我……」
鄔嵐煙抻著脖子,忽然聲嘶力竭地喊出她的名字。
鄔嵐煙當然沒有全信;
自己答應過,以後無論如何,都會讓他知道自己的情況;
蘇慶安卻都急紅了眼,「姑娘都成這樣了,眼看著要熬不了多久了啊。倘若那鄔尚宮果真是喪心病狂,做出什麼狠事來,倘若姑娘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鞭刑;
涼亭下是粼粼的湖水,陽光投射下一片迷離的金色,有畫舫在湖面上蕩漾過去,又劃開了明媚的漣漪韶光將視線投向那湖心島的方向,這時候,就聽見身側的男子道:「我幫了你那麼大的忙,你要怎麼感謝我?」
韶光抿唇,沒說話。
「說還是不說,鳳牌究竟在哪兒……?」鄔嵐煙的額頭也起了汗,略微喘息著望著被鐵鎖捆在架子上面的女子。
這時候,身後那人卻驀地將自己摟進,胳膊環在腰上,不輕不重的力道,也不至於弄疼她。下顎擱在她的頭頂上,溫熱的呼吸宛若羽毛,輕輕地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掖庭局的匾額依舊陳舊不堪,明明是局內很大的一處,卻始終破破爛爛的,倒是跟裏面其貌不揚的掌首成了融洽的結合。
蘇慶安嚇得滿頭大汗——
鄔嵐煙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在身後響起,回蕩,讓人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然而韶光卻已經聽不到她的喊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私牢的,也不知道後來鄔嵐煙又喊了些什麼,只知道在跨出尚宮局側殿的時候,迎面的陽光投射來,將她晃得險些站不住而摔倒。
「不,不,我不要死!」鄔嵐煙紅著眼睛看她,搖頭,使勁地搖頭,「韶光,皇甫韶光,我不要死,你饒我一命,饒我一命!」
「殿下臨走前,一再叮囑奴才,要好生照顧著姑娘,看護著姑娘。殿下不在宮裡面的這段時間里,姑娘就是奴才的主子。」
鄔嵐煙直直地望著她,臉上的笑容高傲而凌然。
——這樣在東宮琢磨了好幾日之後,似乎,馬上就輪到掖庭局了。
鄔嵐煙朝著她們擺了擺手,自己整理了一下妝容,保持著最雍雅的姿態,一步一步,施施然地跨進了那道門檻。
然而果真是很捨不得呢……
昏過去被潑冷水,再昏過去……
她是閨閥僅存的一枝,即便沒有鳳牌,卻仍是很多秘密的掌握者。宮裡面的很多人是寧可她死在宮中,也不會讓她出宮去的。更何況,又是在貴為漢王的五殿下身邊。
就生生地www.hetubook.com.com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著她,彷彿是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喃喃自語般地道:「在朝霞宮裡面那麼多年,在獨孤皇後身邊,那種萬人之上的榮耀和尊貴,感覺一定是極好的,可那麼多的的人都死了,那麼多人,你為什麼還活著呢?苟延殘喘到現在,還真是給閨閥一脈丟臉啊。」
六月十二,宮闈局做出決定,尚宮局新晉掌首鄔嵐煙意圖在東宮前縱火,盜竊珍品,驅逐出宮,永世不得錄用。
和他溫柔的吻,抱著她,彷彿是塵世中最珍貴的寶貝;
她並非是沒有退路的。
幾位皇子,表面上是離開了,然而東宮之爭,已經在所難免。
呼吸有些凝滯,韶光只覺得自己的臉應該是漲紅了,或者是發紫,然而原本就滿是傷口和血污的面頰,應該看不出來任何的顏色,「想要鳳牌,你何德何能?!」
而她再沒有看余西子一眼,後者則端著眉目,恭順地保持著靜立,連眼皮都沒抬。
每個人的表情都是嚴肅而冷厲,且都是品服大妝,那些專屬於各局不同顏色和配飾的宮裝,奢華而端貴,將幾位一等掌首的氣勢和威嚴顯露無疑。她們都是一個人前來,連個宮婢都沒帶,也沒有打傘,然而只是堪堪立在明光宮的丹陛前,有渾然天成的凜冽之氣從周身散發了出來,連輕薄的雨絲都不敢沾身。
「啊——」
陳宣華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就鬧到了昭陽宮那裡。她因酷似獨孤皇后的容貌,是宮裡面最得寵的一位夫人,被皇上奉若珍寶。然此次即使是皇上也無法質疑太后的說法,故此,將全部的怒火都撒到了尚宮局的頭上——尹紅萸首當其衝,不僅是撤職查辦,更在後來下設女官的搜查中,在其住處搜到了一枚價值連城的夜光璧,查出正是幾個月前明湖岸畔那樁人命案中最關鍵的一個物證。
可他沒有插手,甚至沒有任何的動作。
趙福全聞言,笑而不語。
韶光沒說話,顯然正是如此。
知道的,都已近死了;只剩下一個,到現在,也該上路了。
那麼多人心心念念都想要得到的東西,或許還隱藏著滔天的權勢和力量,卻讓她在為求自保的情況下,輕易地送到了東宮裡。不會怪她么,怪她的草率,也怪她沒有給那物件另選一個主人。
從蘇尤敏到宋良箴再到尹紅萸,結局一個比一個慘,最後一個,更是凌遲的下場。不知道黃泉之下的尹紅萸會不會後悔,一個曾經對提拔的恩師也能痛下殺手的人,又怎麼會對自己有什麼忠心呢。
當然,也有保持守口如瓶的人,只不過,那些人不是在忍受不住的過程中,生生地咬舌自盡;就是被烙鐵活活燙死、被鐵鞭生生打死……即便想說,也沒機會開口了。
——掐算著時間,明湖岸畔的人命案,由尚宮局查了超過兩個月,一點結果都沒有。而今卻有那麼多的宮婢無辜枉死,尹紅萸難辭其咎。
韶光沒有說話,片刻,朝著他斂身。
懷中柔軟的身子有些顫動,楊諒低下頭,見她居然哭了,有些慌神,以為是自己將她給弄疼了,捨不得放手,鬆了些力道,唇湊近輕吻著她的臉頰。
那是在尚宮局中受到再多殘酷的刑罰,甚至是手肘被敲斷了,被鐵鞭打得皮開肉綻,都沒有流出的眼淚,此刻卻是順著臉頰簌簌地滑落。
那麼傾心相待,換來的卻是言而無信。而那樣瀟洒飛揚的人,又會是怎樣的心情,才會連夜就離開宮城,僅是對明光宮辭行,卻是連對昭陽宮也無。
她的目光隨著那花瓣而動,就待飄落到面前時,被一雙手輕輕地接住了。
韶光在心裏嘆了口氣,抬眸時,卻在明湖岸畔的涼亭裏面,瞥見了一道很是熟悉的身影。而那身影就面朝著她的方向,一直一直地看著她,好像是等了很久。
當年閨閥大清洗中,是她將所知道的內情捅到了明光宮那裡;
點點滴滴……
只是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捨棄,這樣的太子,豈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昏庸無能……
然而當時殿下臨出宮前,再三囑咐要聽韶姑娘的命令,事無巨細、大小,見韶姑娘如見漢王本人,再怎麼焦心,也不敢有所違背。更何況這韶姑娘說得對,鄔嵐煙的背後是謝文錦,謝文錦又一心忠於明光宮,想必現在是等著誰出錯呢。他倒是不怕被連累,就怕牽扯到殿下。
謝文錦抬頭,朝著趙福全一笑,「趙總管請坐。」
鄔嵐煙。
所以昭陽宮裡面,就早有將在宮裡面待了整年的幾位皇子、重新調回到原處的打算,也曾藉著陳宣華生辰的由頭,提了一兩句。
走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
還有他在明媚的廊道上,笑靨清淺地等著她;而她與他講起宮外家中的事情時,他低著頭聽,聽得很認真。
可是在她拜見過成妃之後,就確信無疑了。因為那塊鳳牌,就懸挂在成海棠的脖頸上面,正是九鳳飛天的紋飾,很薄很剔透的玉質,閃爍著盈盈的光澤。
韶光抬眸,不知何時出現在面前的男子,正含著笑地看著她,而後,就將那花瓣放進她手掌里握著的茶盞中,「怎麼跑這兒來了!」
會很失望吧……
浣春殿里一直很暖,很暖,宛如春天。她知道。
面朝著平靜的湖面,粼粼的波光倒映著一側垂柳的影子,清風吹拂著她那絹紗的裙擺,翩躚著宛若欲去的驚蝶。
而宮正司才剛剛將鄔嵐煙扶植到掌首的位置上,不到幾日的功夫,居然是這樣的結果,謝文錦非常生氣。於是便開始擢命宮婢在暗中調查這件事情的因由,首先就是查到了東宮裡面——是什麼讓堂堂的尚宮局掌首深夜跑到東宮前面來焚燒木頭?謝文錦很想弄個明白。
看來,要食言了啊……
於是,先將鄔嵐煙革職查辦。
自從他進宮來坐上禁衛軍統領的位置,一個是跟趙福全的內人芣苡來往甚密,二則是跟尚宮局的幾位女官相交甚篤,其中,最親密的要數鄔嵐煙了吧。
「你不配提容雅姑姑的名字。」
韶光沒有說話,淡淡的目光,連平素的涼薄冷持的神色都沒有,只是淡淡的,藏匿著些許的苦澀和酸楚。
太后震怒。
楊諒抱著她,鼻息間溫熱的氣息吐在她白皙的脖頸上,須臾,嘆息著道:「是不是想說,我會質問你為什麼沒有將那佩子給我,而是拱手送給了東宮?」他低下頭,輕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傻瓜,我從來都沒想過。」
鄔嵐煙聞言愣了愣,將信將疑地看著她,過了好半晌,朝著身後面的宮婢擺了擺手,「去準備一下,待會兒去東宮拜見成妃娘娘。」
幾位掌首排成一列,明光宮前,頓時充斥著一股濃重的壓抑而森寒的氣息。
那些悲慘的回憶,就如同漆黑夜空下的潮汐,無聲地高漲,日日夜夜都在午夜夢回中不斷地糾纏和折磨,以至於湮沒了隨之而來的憐憫之心。
蘇慶安咬了咬牙,道:「若是姑娘受不住了,一定要讓人帶話給奴才,奴才馬上接您出來!」
口氣倒是不小呢。
楊諒將她攬進懷裡,輕撫著那單薄的後背,一下一下,聲音也是輕輕的,「鳳牌已經讓你送給成海棠了吧……她肚子裏面懷著的,是東宮的第一個孩子,倘若是男孩兒,就必是未來的皇儲無疑。你的決定,也不算是違背母后的意思……」
韶光被押著走進來,經過那熟悉的路徑,卻是一路來到裏面的最深處。與記憶中的景象無法重疊,更像是新開鑿出來的一處,裏面的鐵柵欄、鐵鎖、炮烙和火炭似乎都是嶄新的。連牆壁上凸起的石礫和地面上的石槽都是剛剛砌好。
這些刑具她都招架過,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幽幽的嘆息,自唇畔滑落。
這時候,身畔的宮婢輕聲道。
一覺醒來,渾身宛若是被碾過似的,撕裂般的痛楚,身上的肌膚和骨骼無一處完好,手肘好像被敲斷了,此刻纏著厚厚的白色布帛,十根手指也都包了起來,還有腰腹上也纏著布帛。
得勢與失勢之間,居然是這麼快,快得令人咋舌。
昔日的老人兒,能對她有威脅的,早都已經除掉了;
韶光攥著他的衣襟,任由他這樣抱著自己,鼻翼忽然就有了發酸的感覺——從今往後,再也看不見那樣明媚而俊朗的笑容了,也再沒有人會那樣哄著她,任是荒唐卻也滿含著呵護和體貼的行徑……捨不得,她真的很捨不得。
他抿唇,道。
很兇的語氣啊……
冰涼的手指滑動在那肌膚上,順著布帛的邊緣,觸碰到或紅腫、或滿是血痕的傷口,不禁引起了一陣陣的顫慄。
尹紅萸犯下此等眾怒,哪還有活命的機會!
韶光迷迷糊糊地聽著,動彈了一下肩膀,隨即有些難受地呻|吟了一聲。外面這時候忽然就靜了一下,隨後那男子疾步走到床榻邊,掀開垂簾,將那孱弱的身體抱在懷裡,又不敢動作太大,生怕扯痛了她渾身都是的傷口。
韶光佇立在岸畔,望著陽光下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宮裡面,什麼都能拿來利用,甚至是感情。可剛剛的人,誰能說不是一個特別呢,單是那份尊重,就值得她感激。或許在很多年以後,她仍然都會記得,記得此時此景,記得有那麼一個對自己掏心掏肺的男子。
「不想死的話,告訴我,當年的事,幕後之人,究竟是誰!?」
掖庭局相對來說賦閑,只需要在筵席結束后將敬山亭和廣巷裡面打掃出來。
「是他對皇後娘娘下的毒,又將朝霞宮的底細泄露給太后;也是他在明光宮和東宮下手之後,又對朝霞宮補上了一刀。而且當時遠在江南的漢王得到消息,即刻趕回宮中,也是麟華宮的戍衛千里阻擊,漢王受了很重的傷,險些喪命。是晉王,都是晉王!」
鄔嵐煙垂著臉,眼睛裏面是難以抑制的激動和興奮,「奴婢再次感謝謝宮正,是謝宮正給了奴婢晉陞的機會……從今往後,內局裡有奴婢一日,整個尚宮局便是宮正司的附屬,為宮正司馬首是瞻,上下千余宮婢但憑謝宮正差遣。」
整個內侍省都為之震動。
這一襲高腰宮裙,正是尚宮局一等掌首的定製。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有傷在身,不便行禮。罷了罷了。」
韶光吞咽著,喉嚨裏面一片火燒火燎,吐字很不清楚,鄔嵐煙迫切地湊近,將耳朵附到韶光的唇邊,只聽見那細微的聲音——「在、在你來掖庭局之前,我已經送到東宮的浣春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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