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迭香

實實在在的話,中間甚至沒有拿腔拿調地用「本宮」這兩個字,紅籮聽得耳熱,眼眶也跟著紅了,「娘娘……」
婢女仰著頭,瞧得嘆為觀止。
當呂芳素折身,茜素紅製成的大氅隨風揚起,裙擺上的一雙鳳眼,宛若幽深的瞳,隨著紅的流轉,將那一抹黑映得更亮,而黑色則襯得茜素紅愈發輝煌溢彩。
出了宮也還是這麼端著,這個人……
舉頭三尺有神明。
車輦內,響起此起彼伏的嬌嗔和嬉鬧聲,間或有婢子的低笑。出了宮門,無論是女官還是宮婢,都放下拿捏和拘謹的架子,顯得好不熱鬧。等韶光好不容易給她擺弄好了,自己也出了一身香汗。
碧波上的荷花若一脈胭脂流紅,襯得男子身上的錦緞更艷、玉帶更白,卻泛著淡淡的、有些不同素日的疏離氣息。桃夭光華,灼灼逼人。
「你啊,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韶光細細地看了起來,就見另一匹甲胄包裹的高頭大馬靠過去,馬上的戍衛將腰彎得很低,態度恭謹,似乎正對他稟報著什麼。晉王靜靜地聽,偶爾一點頭。
「這首曲子是前朝君主為悼念亡妃所作。相傳,北周宣帝不喜奢華,卻建造華麗宮殿無數,只為博得宮妃一笑。可那宮妃卻因心系另一男子,以致鬱鬱而終。北周宣帝因此創作詞曲,引以為悼念和追思。」楊諒說罷,轉過身,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這樣的曲調韻律,可曾解了你心中的怨憤?」
何其熱鬧!
陳宣華生得面容冶艷,卻一貫擺出端惠嫻淑的模樣。宮闈中一直不設三妃,彷彿鳳冠便是囊中之物,輔佐太后打理後宮也成了分內事。
蔡容華抿唇,「說得輕巧。本宮若是不來,豈不是落人口實。」
慾望的眼睛。
「整日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可不是個省油的燈。這尹紅萸才失勢多久?就攀上了瓊花殿的高枝。蔡容華對她倒是頗為器重,甚至像出宮祈天這等大事,竟也把她帶在身邊。」
蔡容華踏著墊腳走下馬車,順著蒹葭的目光望去,不禁也被震懾了一下,「那是……」
女官的寢房跟宮人的屋院對著,隔著一道門檻、兩道迴廊,能夠清晰地瞧見外面忙碌而雜亂無章的身影——幾個管事宮女將旁人最不願意做、最不好做的活兒都交給了尚食局的奴婢。內侍監的僕從們都成了擺設。
玲瓏山有幾重石階步道,沿洞而築,洞隨山轉,九曲盤旋,兩旁古樹蔥綠成蔭。左側崖壁上有自秦漢以來的摩崖題刻。登上步道,可見寺廟,金橋吻脊,四重殿堂。前為靈祖殿,供奉靈官神像;二殿為老君殿,供奉太上老君;三殿為斗姆殿,斗姆即圓明道母天尊,為北斗眾星之母;後殿為三官殿,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殿堂之間,各有庭院,瑞草奇花,楠木成林,松竹繁茂。雖是幽靜古剎,環境十分怡人。
韶光倚著窗欞,趁著納涼的工夫,望向外面的景色。
竹林畔,緋袍玉帶的男子,吹一支橫笛,如銀的光華流瀉在他的臉側,絕美宛若謫仙。
韶光深吸了一口氣,整理罷衣衫,低頭不去看面前的人,斂身道:
「小心些!」
要活得比別人好,心思根本不能全在爭寵上——陳宣華掀開窗幔,出了城,視野開闊很多,光線明媚,讓她半眯起了眼。
「宮裡的花兒開得再好,哪比得上外頭的呢!天生天養,日晒雨淋,依然生得俏麗盎然。可若是將宮裡的一株栽植到宮外,怎經得起這麼折騰!」
自大興城到福應禪院,一路車馬勞頓,將同行的諸位女眷都折騰得睏乏不堪。祭祀祈福安排在後幾天,隔日還需誦經禮佛,以及太後跟方丈的參禪等事宜,宮婢們將一應備品料理妥當,也都早早地睡了。
「這麼晚了,殿下也還沒歇著……」
既然當初都沒回來,現在何必如此?
「此去青燈古佛,能有什麼樂趣可言。來還不如不來。」蔡容華說罷,對著面前精緻的點心又是一嘆。心情低落,連口腹之慾都跟著消失殆盡。
熏燈為引,是否真能夠照亮一方明心,驅散蠅營狗苟、魑魅魍魎,還原本真,屏除虛幻?
就像皇后每次上完香,仍留在袖珍小廟,聽一曲九部樂,很久都不離去那般……
山若眉黛,寺廟便如眉心的一顆痣,幽然相映。
極是惹眼。
趙福全這時才反應過來,快步追了上去。
「有總比沒有好。即使不是什麼用得上的人,只要夠忠心,相信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韶光不置可否地一笑,「你自己想。」
逆著光,可看出女子的五官精緻得入畫,只是一張臉蒼白如雪,漆墨黑眸,冷似月、寒若泉,眼底閃爍著的銀光晶芒,流波瀲灧。
有半晌的靜默,須臾,不禁垂眸,唇角勾勒出了一抹苦笑,「奴婢並不曾……」
心悸之症,最經不起的就是勞累過度。莫說是徒步而行,即使坐著步輦上去,單是山間又陰又冷的山風,就恐難抵禦。趙福全煩躁地抓了把頭髮,皺眉道:「玲瓏山有萬級石階,數重山門,等到了半山腰更有九道山彎、十二道廟門。常人攀登尚且艱難,何況夫人您還有……」
趙福全面上含笑,「宣華夫人哪兒的話,只有老奴跟著,才能安皇上的心啊。」
夜風吹來,山寺間的花葉紛紛揚揚。
一側的婢子撲哧一下笑了,很沒心機地道:「主子說得在理。可同樣的,外頭的花草若是放在宮裡,也一樣要枯死啊!天生卑賤,就是高攀上了,也不能跟宮裡的奇花瑤草相提並論!」
明媚的陽光在兩位女子身上投下一抹刺眼的光暈,光暈中,煙塵亂飛。
一輛花梨木車輦中,婢女半掀開窗幔,視線之內,巍峨的宮牆正以倒退的方式出現在眼帘——依稀可見宮牆內的紅牆黃瓦、畫棟雕梁,籠罩在晨曦的薄霧中,仍是一派金碧輝煌;殿宇樓台,高低錯落,此時以仰視的角度看去,甚是雄偉壯觀。
神色是少有的從容悠然。管事女官一見,也收斂了身段,頷首打了個招呼。一切都被韶光看在眼裡,放下茶盞,這才用目光示意過去,「瞧見那裡的一對宮婢了嗎?」
修整完就要開始收拾。
剩下的幾位嬪女眼見著一場干戈就這麼化為玉帛,瞧熱鬧的心思即刻化作泡影,無不感覺掃興,也紛紛邁開步子,跟在後面攀上石階。
韶光聞言,心底輕輕一顫。
似乎從此註定了一生。
深蘊的曲調,經歷過纏綿和凄美,彷彿https://m•hetubook•com.com變成了祭奠,超度著一縷香魂度過荼靡芳菲的彼岸。中韻又趨近婉轉,宛若綿長的詩文,訴說著無盡哀思和追憶。
「夫人您等等老奴!」
暖風順著河灣吹過來,帶來一陣陣的清涼氣息,夾雜著青草味兒,是宮裡聞不到的恬美和靜謐。韶光將視線調向遠處的碧水,一眼,就看到河灣那頭的一匹黝黑駿馬。那是匹上好的宮廷良駒,似墨似檀,通體烏黑,並未像車隊中的其他馬匹一般罩著銀甲,在鮮衣怒馬的隊伍中,儼然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馬鞍上端坐的人,一襲暗抑的錦緞墨袍,修身卓拔……
浩浩蕩蕩的皇家車隊行至山腳,便停住了。女眷們由宮人攙扶著走下鳳輦,拾級而上,仰頭可見第一道寺門。
「殿下也是太后最疼愛的一位皇子,是這兩邊都存在的親情,讓殿下難以抉擇了嗎?」韶光垂下目光,眼睫上染著淡淡的憂傷,「皇後娘娘生前與奴婢說,一直希望殿下能隨性些,不要被困在宮闈里,才會忍痛將殿下遣至江南。可那個時候,娘娘在病中昏迷不醒,仍是念著殿下的名字……」
「把窗幔掀開吧,反正都出了城,悶著怪熱的。」
「又是讓你抄送彤史,給太後過目?」
綺羅揉著小腿,一隻手扇著涼風解熱,「可不是,臨出宮前,內侍監的德公公都已將名冊排好,昭陽宮何日召幸何人,何時進,何時退,都一一註明。姚尚儀昨日才看過,今時又要核查,未免太小題大做。」
福應禪院距離大興城有半日的路程,隊伍在山坡稍作休息,未到申時,便行至玲瓏山南麓。禪院的舊址原是前朝古剎,南望可見風景秀麗的晉昌坊,北面正對著明光宮的蘅錦殿,東南與煙水明媚的曲江相望,西南和景色旖旎的杏園毗鄰。夏秋兩季,清澈的黃渠會從寺前潺潺流過,正合著太后「挾帶林泉,各盡形勝」之意。
韶光取道香綺閣,輕車熟路地繞到一側。
被發現了,卻沒有一絲尷尬。楊諒索性信步走來,臉上含著一貫的恣意,茜素紅製成的大氅在星光下熠熠生輝,映襯著佛龕上的明黃綢緞,彩光迷離,彷彿前一刻的疏離只是幻覺。
這時,小妗好奇地也探出頭去。另一側的窗外,卻是荒草叢生的上坡,寂寂凄涼,無甚風景。
趙福全聞言,驚訝地叫了一聲,「這如何使得!」
宮闈裏面的規則向來是偏向強者。能夠生存下來並且為自己拼得一席之位的,都不是簡單的人——正如綺羅、尚服局的掌事崔佩,甚至是宮正謝文錦,一旦博得品階,扶搖直上,就有不可估量的錦繡前途。
紅籮低下頭,「娘娘懂得真多。」
綺羅歪躺在軟褥間,伸手接過小妗遞過來的蔬果。一側的青梅笑著將袖子挽了挽,親自將窗幔掛上去。
雪紗宮裝的女子,靜靜地傾聽,風吹起裙裾上的水色流蘇,翩然如雲。
「夫人您慢著點兒。」
夜涼如水,花樹篩下一片安靜的疏影,男子的半張臉都沉浸在星輝中,看不清表情。片刻,有極輕極輕的問語:「容雅也是在尚宮局裡……」
「德公公,本宮還沒那麼不中用。」
綺羅滿頭大汗地從前頭跑回來,攀著車轅上來,一腳踩到裙子,險些摔下去。就在這時,伸出的一雙手牢牢地扶住了她。
韶光的臉輕伏在他的胸前,眼角忽然有濕潤的感覺,那是許久都不曾有的情緒宣洩,「奴婢身邊的很多人,已經在孤獨和凄涼中死去,如今,只剩下奴婢一人……」
是晉王殿下。
「在這兒,莫要輕言妄語。」
然而,陳宣華只是微微一笑,即便被諸人或同情或嘲弄的冷眼瞧著,臉上也沒有露出一絲糗事被撞破的尷尬和困窘,笑臉盈盈,下顎微揚,反而透出一種從容和大氣,「你看,太后都已經登上第二重山門了,不能讓她老人家等著。」
石階上,明黃的華蓋開路,皇幡為引,太后懿駕已在榮光萬丈的步道中央。一襲金絲鴟吻的深青色褘衣大品服,文以翚翟,五彩重行,飾以朱綠之錦,青緣革帶,配以十二畫金飾。白玉佩、綬、章彩俱是十件。裙尾曳地三尺,隔遠可見上面絢麗的綉紋,裙裾上綉著的那一雙大大鳳眼,用黑色絲線勾勒而成,醇艷欲滴。
能得內侍監大總管趙福全親自跟隨伺候,多麼大的榮寵!讓眾女看了都好不羡慕。可那眼神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屑的,比方說蔡容華。無論夫人這個名號有多風光,不過是皇上的一名妾室,想成為宮闈里的獨一份兒,還差得遠呢!
那夜的星輝分外動人,然而更動人的,卻是男子的一雙琉璃眼眸。原來素日里都是笑著,風華恣意,卻是無心、無意、無情,此刻不笑的時候,反而透出一股淡淡的迷離、淡淡的傷感,足以引得人泥足深陷。
看江山如此多情,一提筆,相思卻成灰。
天生卑賤……
前一刻還漾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僵在唇畔。
為什麼?
綺羅知道,一切都是託了韶光的福。
軟榻上的美人聞言,閑閑地抬起眼皮,百無聊賴地瞥過一眼。
三年前的星幕下,她在這裏陪伴著娘娘上完最後一炷香。皇後娘娘說,這是屬於東方、主管萬物生長枯榮的一尊神,銅築而已,卻比任何一座殿里的神像都要慈悲、有仙靈。倘若沒有這座袖珍小廟,玲瓏山上的奇葩仙草怕都會隨之枯萎,諸座寺廟也會失去香火。
當無數的閨閥女子在宮闈傾軋中香消玉損,可知,他是多麼的慶幸,在回宮時仍見到了她……
成海棠看了半晌,表情亦是有些複雜。兩宮間的情勢如此相似,不得不讓人生出感同身受或是同病相憐的感覺,即使是內里情由也相似得出奇,卻是不足為外人道,只可意會而不能言傳。成海棠幽幽地嘆了口氣,仰首間,正望見遠在雲間的山門,雲霧氤氳,一門更比一門高,隨即伸手將大氅上系著的絲帶解開。
本就生得端美的女子,舉手投足間自是帶有一股官宦人家的貴氣和驕矜。蓮步輕移,步步端莊,只是腰帶間偶爾多出的一組紐扣,髮髻上的違制金飾,顯露出了居心。
一貫冷靜自持的女官,再一次失了分寸。
「怎麼,殿下也沒忘?」
韶光閉目跪在經殿香霧中,任由山風將髮絲吹得紛亂。
車隊綿延幾里,繞著河灣。行在最和*圖*書前面的是騎著高頭大馬的皇室禁衛軍,紅衣烈烈,銀鎧熠熠。然後是手執明黃華蓋和皇幡的太監,莊嚴威武,在陽光下折射出顯赫的光輝。宮闈局一應女官和宮婢的車乘排得很后,往往前頭主子有何吩咐,都要由小太監騎著馬到後面,一聲悠悠長長的吆喝,奉召的婢子便要即刻下車,跑著趕到前頭復旨。
取了三支粉線香,借燭引燃,而後跪在軟墊上。
「哀萃芳對你可真是照顧有加啊!不僅不讓你動一個指頭,就連你身邊的人,都悉數愛屋及烏。」
太后都已經不再信任尹紅萸,連帶著也疏遠了整個尚宮局的人。在經歷過蘇尤敏、宋良箴、尹紅萸……幾任掌事之後,太后似乎對尚宮局徹底失去了耐心,不再提拔新任尚宮,只囑命哀萃芳兼掌管理。這樣原本屬於尚宮局的事務,除了有蘅錦殿里的宮人在分擔,其實大多都落在宮正司謝文錦的肩上。此次隨行的宮闈局侍婢中,除了內侍監和尚食局的人外,最多的也是宮正司的奴婢。而哀萃芳深知謝文錦在後宮的地位,輕易不會去硬碰硬。原本互相避讓著,無非是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然而現如今,似乎開始有了點滴交集……
女子聞聲,即刻警醒地轉過臉來。
殿前廣場十分平闊,雪白的大理石鋪地,殿中央安置了一座銅鼎。位於荷塘上的袖珍小廟,僅有一尊金身佛像端坐在蓮華上,在圓光中顯出真身,右手托寶瓶,左手施無畏印,面容慈悲而靜柔。

「咦,蒹葭怎麼也來了?」
山寺內花氣微醺,暗香盈動。趙福全的話回蕩在幽靜的山林間,不高不低,卻恰好讓同行的一應夫人嬪女聽在耳里。陳宣華笑而不語,行至台階前,一抬眸,正好也注意到了一側亭亭玉立的蔡容華。
隔著一彎河道,男子深蘊的目光恰好與自己的不期而遇。韶光下意識地往後一坐,縮回到車裡,片刻,又忽然感覺離這麼遠應該看不清,自己似乎太刻意了。不覺失笑。
半生眷戀,半生痴纏,逃不過命數坎坷。
「車馬勞頓,妹妹可有不適?」
蔡容華看到那抹纖細的背影,眯起眼,視線彷彿都要被晃花了。
然而物是人非,原本的佛像金身也蒙了塵,玉階下的花草依舊烈烈如焚。只依稀可見佛光冉冉,保佑著已寂靜長眠的女子,安然入夢。幽冥黃泉,深寂幾許,可能將這煙火送到?韶光面朝佛像,舉起了線香。
可惜,旁人並不認可。
開弓,就註定沒有回頭箭。
然而蔡容華未啟唇,先露出一個足夠高貴的微笑,「宣華姐姐。」
她抬起眼睛,看見的是他清俊無雙的臉,眼底映著竹林畔的漫天殘花,更顯出一絲迷離,帶著依稀的哀涼和疼惜。然而也正是這種近乎痴纏的眸色,讓她難以久視,卻又無力調轉目光。
「你可當心著點兒,」綺羅眼底顯出一抹陰翳,「她是少數幾個留存下來的人之一,對你知根知底。莫要讓一條小魚腥了一鍋湯。」
「怎麼,看著眼紅?」
蒹葭聞言,低頭未語。
後面的話尚未出口,就被一根手指掩住了唇瓣。
一側坐著的宮婢,杏色宮裙,略施粉黛,從裝束和裝扮上看顯然身份較高,只是面孔很冷,散發著疏離的氣息。察覺到蔡容華的神色,不由關切地開口。
「姑奶奶,你下手輕著點兒……」
「夫人您看,這就要離開皇城了!」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眉目含笑,神色和語調卻都很淡,以至於讓人聽了也不覺得是調侃,反而透著一股淡淡的諷和刺。韶光心裏生出點點異樣,不由道:「奴婢等都是粗生粗養,哪裡忌諱這些。倒是董姐姐伺候不周,疏忽了殿下認床的習慣。」
「夫人有此症?」
「娘娘已經成了主子,奴婢……不敢逾越……」紅籮勉強笑了笑,有些彆扭地攥著裙裾。
然而倘若元瑾尚在,依照東宮嫡妃的一襲黃桑鞠服,配以朝珠華冠,將是何其煊赫華麗!必是要壓過在場的任何一位女子。可惜,想取而代之的人,即便是面對一個已經逝去的死人,仍舊無法比擬,正如此刻的沈芸瑛。
「你,還記得母后的習慣……」
晌午的陽光曬在草地上,河水潺潺,兩岸的野菊香氣愈加濃郁了。
魚躍龍門其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比臨門一腳還磨人,好不容易躋身偌大深宮,發現哪一處的花都嬌艷、都撩人,想要居高臨下、想要脫穎而出,才貌雙全尚不夠,更要德惠雙修。能有前者已是難得,後者多少含著天生的資質成分。
宮裡一貫橫行霸道的就是這些人,掌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大事奏聞,小事則可定功過,在宮闈內可謂手握實權。若說當初的尚宮局在後宮是呼風喚雨的地位,宮正司則一直以來都不遑多讓。掌事謝文錦處事內斂,使得宮正司既惹眼又神秘,總是讓人覺得高不可攀。
一句話,眨眼間將虛偽的客套悉數打破。
楊諒注視著她,半晌,抿唇微微一笑,「大概是換了個枕頭,睡不踏實。你呢,也沒隨車帶著慣用的枕頭,所以夜不能寐?」
她並非是宮闈里品階最高的夫人,然而卻是最得聖寵的。面對蔡容華的尋釁,並未表現出惱意或尷尬。只提著裙擺,順著石階而上,蓮步堅定也不忘裊娜。風揚起一襲華服,裙裾上的十二畫錦在陽光中熠熠生輝。
「夫人看到了嗎?」
「韶姑娘在看什麼啊?」
男子恍然如夢,彷彿是誤入仙塵的凡夫俗子。那籠罩在夜光下,一襲雪紗宮裙的女子,靜靜地跪在佛龕前,螓首微垂,眼皮半斂,只看得見纖長的眼睫覆在清冷如雪的臉頰上,簌簌顫動。
「饒了我吧,聽那幾個奴婢的指使,還不如讓我去給姚尚儀跑腿呢!」
風吹得烏絲紛飛,韶光孤單地抱著雙肩,佇立在花樹下,聲音也變得迷離而縹緲,「殿下知道嗎?皇後娘娘在彌留之際,最惦念、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還有容姑姑,她說,若是殿下在,朝霞宮決計不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近在咫尺的距離,男子迷離的嗓音就吐在耳畔,輕輕的,輕輕的,宛若一根羽毛簌簌地飄落。
「沒有就去跟她們要啊,這點小事難道也要我來一一交代,還是要去請示你們商掌事?」
正想著,卻見晉王在馬上側過身,朝著她的方向望了過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
風裡夾著一絲殘煙,清淺的麝香。問話並未得到回應,就在她想斂身離去時,須臾,似有一聲寥落的嘆息,自身側輕輕滑落。腳下一頓,她尚來不及判斷是否聽錯了,就聽到:「且聽完這首曲子再走吧!」
近處是青山翠柏,遠處是河灣碧水,道路旁叢生著蔓草,野花凄凄。秋光未至,野菊就開好了,極目遠眺,新黃的花朵摧枯拉朽般沿著河畔一路盛放,宛若一道煙羅披肩,為涓涓河流獻上嫁衣。
收拾妥當,宮人都有幾個時辰的休整。殿後面有麻姑池、鴛鴦井,上清宮後為老霄頂,建有呼應亭,是賞日出、神燈和雲海奇觀的絕佳地點。宮闈局裡的宮婢大多是年輕女子,分完各自的屋院,就在女官限定的時辰和地域內活動。
晉王殿下來爭取了……他是皇後生前最鍾愛的一位皇子,文治武功比東宮太子殿下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真的是他嗎?應該將一切交付於他嗎?
「你知道我何其慶幸……」
「你們幾個是哪個房的?這麼亂闖,一點兒規矩都沒有!」
此時此刻,其他幾個局的宮人也都在忙,命令分配到了每個人身上,無非是在顯示哀萃芳的權勢,只是並非都如尚食局這般,不僅被指使得團團轉,就連分外事都一應落在頭頂。尚服局的一眾女官和宮人都成了閑人,此時坐在屋院里,單是觀瞧的份兒,甚至連帶著同一車乘的司籍房的人。
「望神明有靈,憐我忠誠之心,加以護佑!」
韶光有些心慌,這才在感傷中兀自清醒,開始掙扎,竟一下子將男子推開。
線香的煙靄中,佛光裊裊。韶光叩拜了三下,將手中的線香端肅地**爐內。氤氳的煙氣便隨之升騰,灰燼落,一片片似黑蝶飛舞。
韶光給她倒了杯茶,一笑未言。
綺羅一怔,歪過臉瞅了韶光半天,撲哧一下就樂了,「我看你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這是在說成海棠和沈芸瑛嗎?」
因為記得,特地在這個時辰來到這裏……
韶光沒想到他會這般毫無忌憚地道出,目光一滯,不禁有些眼神複雜地看向他,半晌,竟從男子的神情中讀出了一絲冷落和哀傷。哀傷?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流露出這種表情……
太后親臨,隨行的是清一色的嬌客,幾乎傾盡了大隋皇朝最奢貴的幾個女子,福應禪院的僧侶如何敢怠慢?指手畫腳吩咐的事情大多是無用功,瞎耽誤工夫!管事宮女高揚著下巴,一笑之後,卻是滿臉的輕慢,「窗幔和帷帳是換完了,可還有地毯和被褥呢!不是帶來了新制辦的絹料和綢緞嗎?」
「為什麼?」
這一偶遇,就在層疊的蓮花佛光前。
哀萃芳確實很給自己面子,否則也不會讓那些管事宮女面對尚服局女官的屋院,卻繞道而行。尚食局的宮人委實也是倒霉,可誰讓她們有個好掌事呢!偏偏惹怒了哀萃芳——現如今最得太后倚仗的人,出了宮,大權獨攬的時候,還不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了。
「人家的尋釁都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宣華夫人怎能如此隱忍?!」紅籮扶著她,不由搖頭驚嘆道。
「雲錦主子好像不開心……」
綺羅同時也在看,「不就是宮正司的人嗎。」
尖細的嗓音,在空曠的山谷間尤為突兀。趙福全率先下了車,由他扶著的端貴女子,一襲闕翟大花禮服,加五色翟鳥,配素紗中單,絳紅色邊綉三對翟鳥紋,朱羅上鑲錦邊、下鑲綠錦邊的大帶,青絲帶作紐約。雲髻高綰,髻間珠花七件,翠鈿十二,珠排環左右各一對,亦皆是按照品階而置。冠服之豐美華麗,卻是非一般品階的夫人可比。
竹林里的霧靄愈加濃郁了,有些涼。
管事宮女質問得理直氣壯,順帶著將司醞房的一應宮人堵得啞口無言。滿肚子委屈無處申訴,卻不得不聽命于眼前的人,哪怕她並無品階。
心心念念顧盼著的男子,承載著多少人的期冀和不甘。然而,他終究沒有回來!
夕陽落山後,天氣變得更涼。
楊諒有些出神地望著佛像,夜色中,女子已走遠。
韶光伸手將線香掐滅,轉過身,臉上的戒備之色一掃而空,含笑以對。
綺羅吃了顆葡萄,拿巾帕抹抹手,頭也不抬地道:「她啊,是冬日里的冰河,總算萌生春意了!」說罷,朝著窗外揚起笑臉,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嘆了一句,「難得出來一趟,這宮外面的空氣果然比宮裡的清新很多啊!」
「漢王殿下……」
韶光靜靜跪在佛像前,然而,耳畔只有炭火噼里啪啦的聲響。
正值此時,院外一對赭色宮裝的婢子施施然走過。
溫熱的氣息裹著周身,他將頭擱在她的發頂,眼底有複雜的波光在流轉。過了好半晌,滿腔言語盡數化作了一聲嘆息,「如果不是今夜偶遇,是不是永遠不會跟我說這些……」
假若皇後娘娘在世,可曾是眼前光景——祭祀祈天只為炫耀富貴,排場鋪陳只為張揚權勢。帝國的福禍已不再是關鍵,滿心滿目只剩下慾望、利祿,只妄想荼靡之花,一路常開不敗。
清幽的笛音,回蕩在清寂許久的廟宇小築,更顯得空曠寂寂。玉階下花木凄凄,山雨已過,有了零落的跡象。一瓣瓣落紅碾碎成淚,點點凄迷,浸染著玉階,化作一脈花泥相思魂。
鳳輿後面相隔五丈遠,幾位皇子均騎著高頭大馬,隨扈同行,俱是錦緞披裹,寶馬香車,神氣十足。其餘跟著的都是女眷車輦,跟得最近的是陳宣華和蔡容華,然後便是幾位嬪女和妾室。成海棠的車輦隨行在右側,隨著車轍搖晃,頂子上的銀鈴發出叮咚聲響。
綺羅端著下巴,道:「成海棠的確是出人意料的,不進浣春殿,還真看不出來她也是個人物。只可惜了紅籮,倒是個難得的痴心人。」
「別亂動!」
「另外,寢房裡收拾完了,還有院子里呢!天井邊的花木都很礙眼,你們去打掃一下。芳織殿的幾位嬪女素喜清凈,雀鳥也需要驅趕,內侍監的人手不夠,就由你們幾個負責了!」
竟連句交談都不曾。
銀光下,花霧中。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響起一聲樹枝被壓斷的脆響聲。
「待會兒走到一半,發了汗再脫,才是要著涼的。倒不如輕裝而行。」說罷,將解下來的大氅交給一側的婢子。
藏匿在那一道奢華帷幕背後的,凈是些謀害、栽贓、荼毒的貓膩。無人不在貪圖著名利和-圖-書,無處不在明爭暗鬥。
說罷,綉履踏上雪白的石階。
當時的情況究竟有多險惡,他究竟是怎樣的心情,身處異地明知道親人遇劫難而不能歸。因為事已至此,有些話已然蒼白無力。
韶光笑了笑,沒說話。
有些哽咽的嗓音,未來得及說完,就被輕輕地擁入懷裡。
因為記得,所以這麼直接就戳穿了她的措辭。
牆角里,有薔薇花靜靜地綻放。
同為側妃,按照皇家祖制,俱是一襲揄翟禮服,刻繒並彩畫搖文,上十二畫印金絲翟文,白色素紗,織金紋領,朱裳、青舄加金飾,並配以白玉佩。不同的僅是單紗華裳的顏色,一個是石榴紅,一個是碧水青;還有披肩,一個是阮煙羅,一個是香雲紗。映襯得兩人一端莊、一秀雅,相攜站於一處,形成一道奢艷華美且互為反襯的風景。
夜色中的男子,檀唇不施朱而紅,琉璃瞳仁,愈加襯得面容皓皓如玉。兩片唇間含著翡翠,幽幽的,凄美的韻律,在山寺小廟一傳很遠。那寧靜的目光收斂了一貫的恣意和不羈,含著極少見的安靜、認真,以及落寞。
「娘娘,山風很涼,還是穿著吧。」
海棠寬心地攥了攥她的手,不再多言。因為此刻身畔的一輛車乘已經停靠,幔簾掀開,沈芸瑛正施施然地朝著這邊走來。
從未有過的、猛然呼嘯而來的心痛和哀傷,彷彿讓他恨不能將她整個嵌進身體里。男子灼熱的氣息擦著纖柔的肩,隔著一層紗料,唇瓣輕輕落下,熨帖著如雪肌膚。
屏息,止步。
繁華三千,儘是虛幻;
早在前日的街道籌備時,城中百姓便喧鬧了好一陣。隔年才見幾次的排場,鮮花著錦,紅毯鋪地,何等的奢華隆重。兩側均等候著文武官員,兼有太監提示著何處跪、何處退,道邊擋著素色帷幔,以防閑雜人等衝撞懿駕。
不僅是趙福全,在場的幾位嬪女聞言,也在一怔之後露出驚詫神色。
說話總略帶一些南方口音的女官,誰想到,其實也會說字正腔圓的官話。房裡的人都說那是她藏得深、心思重,紅籮卻因著一直相處的情分,只當是自保的方式。然而她終究被封了妃,自己跟在她身邊,難免會有一些攀高枝、小人得志之類的閑話。
佛龕前的三支線香早已燃盡,氣息裊裊,空餘一縷幽香。有些妄念,明知是錯,卻很難停住腳步;有些痴想,原本不該,仍舊越陷越深。往往放不下,亦丟不開,成全的卻不是執著,而是癲狂。
「這曲音並不同於九部樂,奴婢想知道可有名字?」
天黑沉沉地壓下來,將雲幕壓得很低,一顆顆的星辰墜滿天空,璀璨流輝。林間也是極靜的,偶爾一兩聲鳥鳴,輕輕的,輕輕的,連山風都安眠下來。鼻息間到處是一股青草的新嫩香氣。
韶光伸手去幫她理順,不小心碰歪了金步搖,勾到烏絲,疼得綺羅齜牙咧嘴。
蔡容華目光一滯。
山寺外面有很多竹林,順著古道拾級而上,一側是幽靜林泉,一側是摩崖石刻,夜星忽明忽暗的光映照在林泉中,流水潺潺,宛若灑下的一泓水銀。玲瓏山上的廟宇鱗次櫛比,金瓦紅柱,琉璃為磚,一座更比一座恢弘奢華。半山腰有一座獨柱支撐的袖珍小廟,就在三殿之間,很是別緻獨特,柱子立於荷塘之中,甚有懸空飄浮之感。
「本宮出行,還要勞煩德公公一趟,真是罪過。」
那些高低錯落的寺廟皆居山而建,盤山台階千級,高足有萬丈,仰頭而視,一座座古剎就矗立在青翠林木間,諸峰環峙,狀若城郭,險峻奇偉。
韶光伸出食指,沾著茶水點了一下桌面,「有那些人在,蒹葭是翻不起大浪的。更何況,經過前一段的事情,哀萃芳也斷不會再允許有尚宮局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動手腳。」
奴婢已經走到了難以抉擇的地步,娘娘,請給奴婢以指引……
蔡容華情不自禁地揚起臉,深深嗅著一股青草香。
綺羅狡黠地一笑,「亂些不好嗎?宮裡本來就死氣沉沉的,再不亂點兒,豈不是要成一潭死水了。」
「娘娘剛走,容姑姑便隨她去了。」韶光抿唇一笑,笑得很苦。
韶光坐在桌案前,執起小壺斟了兩杯,「難道你還嫌沒事情做,悶得慌不成!」
「累死我了,來回幾次,腿都快被跑斷了。」
綺羅伸長了脖子,忽然朝著北廂屋院張望——那裡的院牆轉彎處,一道纖細的身影一閃而過。韶光眯起眼睛,並沒看清,不由笑道:「你倒是很關注她……」
如此決絕的死,慘烈而悲壯。以至於她一直記得容雅臨死之前,通紅著眼睛,吐出憤恨難平的話:「閨閥尚存一人,必要讓呂氏一脈血債血償!」
如果是真的不在意,何必要在塵埃未定的時候回宮?回了宮,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及朝霞宮的往事——他遠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安享富庶和繁華,合該什麼都不知、什麼都未參与,可他卻知道,更是一而再地將自己捲入到宮闈傾軋當中來。
這時,耳畔驀然傳來軸承轉動聲,余光中,側面正對的方向停駐了一輛華麗的車輦。同時下來一位艷麗佳人,即刻奪去了眾人的目光。
皇後娘娘臨死前,將擁有守護力量的鳳牌交給了自己,是一柄利刃,同時也是兇器。時至今日,是否要動用,用在何處?
居心叵測的夫人和嬪女、蠢蠢欲動的皇子皇妃。
話音未落,腰間的手臂陡然收攏,他驀地將她抱緊。
「疼啊,疼……」
一曲罷,意猶未盡。
沒錯。
榮寵經年,已成妄念。
路過的宮人紛紛側目而視,管事宮女瞧見司醞房宮人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模樣,更是抬高了嗓音,「還愣著做甚,各院夫人和嬪女那麼多,還有幾位皇子皇妃,難道不要幹活啊!還不趕緊出去!」
出行的女眷和宮婢,一應有品階官職者,俱是按品著妝。華裳錦服,盛裝出行。綺羅身為司籍房掌事,自然馬虎不得。可此刻,裙擺和綉履上都沾著泥,胸襟松垮,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也有些亂了。
海棠看到紅籮的表情,「你待我的心,我是知道的。即使我已身在浣春殿,你仍舊是我最信賴的人……等回了宮,我就跟余司寶要了你。以後你就是殿里獨一無二的掌事,再不會像在宮闈局那樣,也沒人敢差使你,只有你使喚別人!」
宮闈局的人都睡下了,夜半無人,擅自逗留在山寺中和*圖*書的,必定都是有心人。韶光斷然起身,卻發現就在身後不遠處,佇立著一抹緋色的卓拔身影。
山裡的夜,格外寂靜。
一切,都被剛下馬車的成海棠看在眼裡。
此時宮婢早已上前引路,目之所及,長長的石階上,兩道逶迤的隊伍,看似相交又各自分離。成海棠朝著沈芸瑛一笑,後者亦是頷首還禮。兩**時踏上台階。
轉眼祈天之日已到,時辰是太監早掐算好的,卯時兩刻,天還沒大亮,皇室車隊和身著甲胄的戍衛隨從便在橫直門外嚴陣以待。卯時三刻,明光宮的殿門推開,太后眾星捧月般自榮光萬丈的丹陛上走下,盛裝而行。辰時的大鍾剛響,正好踏上奢貴鳳輿,上層八角,下層四角,清一色的明黃垂幔,內里兼用茜素紅的緞子鋪陳。鳳輿啟行時,前由太監執鳳首提爐做引導,一應婢子和宮侍隨行。
夜光滿,暗含一脈荷韻。
韶光有些啞然,眯起眼,防備和預警在眼底一閃而過。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站在身後,而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方才在佛像前的話,也不知他聽見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韶光一把將她拉上車,隨手便將幔簾放下來,坐在對面的青梅和紅籮幫忙將綺羅扶著坐正了,小妗麻利地拿來巾絹為她擦汗。
酉時不到,三三兩兩的奴婢自院中匆匆走過,手執掃帚、銅壺等諸多洒掃工具。院落需要清掃,寢房一定得事先歸置,還有一應行李的擺放,各位主子安置在哪個院、哪間屋……內侍監的人都分散在各處,但任其差遣的奴婢必定要先備著。於是,哀萃芳一早就為尚食局的宮人們安排好了任務。
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斷不會讓卑賤的奴婢糟蹋。一條白綾,就將自己懸挂在尚宮局寢閣的門外。隔日當宋良箴推開屋門,就看見了一對銀絲綉履,和一雙又細又長的腿。
或許是那曲調太哀婉,勾起了心底塵封的往事;或許是心結深埋,終是難以釋懷。平素絕不會輕易吐露的話,在此時此地,在這男子的面前,竟還是開了口。
自己既已在神明之前賭誓許諾,就絕不後退。
幾個宮婢一聽,鼻子都氣歪了,「可那些都是司衣房準備的,我們司醞房哪裡有?」
「我眼紅她?」綺羅好笑得搖頭,不屑地道,「一個歷經三位主子而不倒的女官,看似手眼通天,實則晦氣得很。蔡容華是嫌自己太過榮寵么,偏挑了這麼個人來提攜。」
「時辰已晚,奴婢先行告退。」
中間夾雜著一干包藏禍心的女官、宮婢。
「怎麼會是死水,」韶光伸展了一下手臂,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現如今,即便是昭陽宮都已開始不太平,不是還有扶雪苑跟東宮啊!」
「姐姐天生嬌弱,自然不是我等能相比的。跟著太后她老人家來祈福,才真是苦了姐姐。」蔡容華抿唇一笑,「只是宣華姐姐有心悸的毛病,山路如此崎嶇,姐姐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呢!」
隔得太遠了,看不清楚樣貌,韶光卻知道,能將一身玄色穿得如此傲然懾人,有睥睨之勢,卻不見一絲突兀之感的,似乎只有一個人。
橫笛起,曲調漫漫。
同樣出色的姿容,一併博得品階、寵冠後宮,彼此天壤之別的家世,卻讓二女在宮中的地位高下立見。
然而命數如此奇妙,由不得人做出選擇就將一切安排好。成海棠欣然接受,就是選擇了承擔坎坷,以及明朝必然要面對的諸多困頓和磨難。紅籮踏進浣春殿的一刻,也是做出了選擇。將來如何,都與人無尤。
「既然留存下來了,就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吧……母後生前對你如此信賴和倚仗,相信,亦不會希望看到你以身涉險。」
姚芷馨的車挨著太后,裏面又都坐著各局領首,不像低等女官那麼隨意,怎能不表現得更加嚴謹。所謂核查,不過是在虛點卯數,應景罷了。
車窗外,涼風習習。
呂芳素坐在鳳輿里,四塊敞窗被紗簾擋得嚴嚴實實,因為起早了些,闔著眼皮,稍作小憩。哀萃芳盤著腿正往玉盞里添茶,見太后睡著了,輕敲了敲窗邊木樑。外面抬輿的宮人隨即放慢了腳程,肩膀更穩了些。
可假如沒有這樣的牽連,是否就要沿著兩條平行的軌跡走下去?沒有羈絆,沒有交集,也就不會走至後來的死局……
宮闈局隨行的幾房中,並沒有尚宮局的人。蒹葭屬尹紅萸直轄,若是真來了,倒有些逾矩。
風,吹散了火息。
「東廂已經洒掃得很乾凈,窗幔和帷帳也都是新換的!」幾個宮婢稟報著,因操勞而滿頭大汗,語氣也不是十分友善。
蒹葭給她倒了杯茶,「主子為何不請旨留在宮中。娘娘這麼得寵,如果您不想去,皇上也不會責怪的。」
楊諒終究沒有說。
夜幕下,萬籟俱寂。
綺羅一抿唇,「哀萃芳跟謝文錦可是面和心不和的,暗裡是一向都不對付,這下硬是被湊在一起,有好戲可看了。」
冥煙為鑒,可曾見世間多少苦痛掙扎,幽境幾多冤屈沉淪,亦如身在紅塵中的人,蒙昧愚鈍,無法得到超脫。
如何能有欺瞞、敷衍……
成海棠抿唇一笑,輕聲道:「都是些粗淺的道理,如何會不知呢!更何況伺候主子原就是奴婢的本分,尚不敢忘本啊!」拉住紅籮的手,頓了半晌,隨後輕輕嘆道,「倒是你。我們曾共事司寶房,一直是知己至交。才短短几時,怎麼你也與我這般生疏了?」
線香的煙氣,彌散在鼻間。韶光緩緩地睜開眼,仰望著佛祖睿智悲憫的面容。
「早知道便將冊子帶一份兒出來,也好過這麼來回折騰。」綺羅說罷,一臉痛惜地看了看裙擺,「可憐我這身宮裝,剛上身,又弄髒了。」
韶光沒有動,此刻卻已然恢復了一貫的淡然和靜穆,淡然回眸,用目光看一眼那佛像金身後,聲音暗啞而蒼茫,「天恩難報,必當百死而不悔。」
「誰?」
管事宮女的聲音又尖又細,掐著腰站在院中央,頤指氣使地罵著面前幾個人。她並非宮闈局的人,僅是哀萃芳身邊的一個伺候奴婢,此刻卻因得了命令,便凌駕于尚食局的任何女官之上,左右吩咐,百般刁難著。
「這麼晚,你竟還沒歇息。」
沉默半晌,韶光抬眸,正對上他的目光,「殿下為什麼沒有回來……」
轉身離開的剎那,他的聲音輕輕地響起。韶光背對著他站在原地,楊諒靜靜地靠近,從身後拉住她,未強行挽留,只是將指尖的暖意一點點傳到女子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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