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所以我即便是痛死,也只會在深夜裡。

那時候的陸遠山根本沒有想過,將來與他糾纏一生的,是這樣一個脆弱不堪的人。
等到啦啦隊的表演結束,台下掌聲擂動,彥使楚目光看向舞台左邊的走廊,卻怎麼也看不到那道身影。
他端著母親熬的湯進到父親屋裡的時候,父親還沒有醒,鬍子拉碴、髒兮兮的。
真的不知道嗎?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那時候父親還沒有因為失業而酗酒暴躁得像個瘋子,下班后將玩得渾身像個泥猴的他拎到面前,揚手作勢要打他的頭,嚇得他閉眼后卻只感覺到父親愛憐地用手揩去他臉上的污垢:「傻小子,記住,人在這個世界上走一遭,要活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有頭有臉,這臉上是最不能有臟污的!」
他望著她。
其實只要對這個女孩多一點耐心,就會發現她其實很好懂,有些倔,有些彆扭,但也是那麼真誠……
「我是陸晚嫦的同學,也是陸麒的家教老師。」他謙遜地低了低頭,「陸晚嫦等下還有啦啦隊的節目……」
那一刻,他的心裏是輕鬆的,也是難過的,莫名地難過。
「但是他們欠舅舅的,我想替他們還。舅舅是我的親人,也是他無微不至地照顧我,陸遠山還有陸麒,而舅舅除了我,這世間就沒有親人了,我不想他將來孤身一人在這個世上……」
舞台上的陸晚嫦就像是沒了生息靜靜伏在地面,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表演,心裏卻像是扎進一根細軟的針,燈光漸漸暗淡的時候他背過身去。
在某些時候和自己十分相像,像他們這樣的人在卸下防備之後,往往更加單純而直接,喜歡一個人的表達方式更是和_圖_書簡單粗暴,那就是不遺餘力地對一個人好。
「你發什麼呆?」陸晚嫦不滿地推他,「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大約是伴奏里大提琴的曲調太過哀傷,陸遠山的眼角沁出的滾燙液體灼得他眼睛生疼,那種疼痛蔓延到心臟,讓他看台上的人影都是在朦朧里閃爍不定,似乎離得他很近,又好像很遠……
也將她自己送進了一生慘淡無光的深淵……
遠到穿過了歲月,讓他看不真切……
「你是?」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有錢人家的孩子應該從小就開始學習一些高大上的才藝吧!什麼芭蕾啊、鋼琴啊、大提琴啊……」
陸遠山也問過自己,他的腦海里幾乎是一瞬間浮現出類似膽小的、弱不禁風……這樣的詞語,會有這樣的印象都源於在孤兒院里對於陸飄的第一印象——她躲在孤兒院的牆角怯生生地探頭出來小心翼翼地張望的樣子,被他抓到視線她立馬像是受驚的小獸一顫,咻地縮回牆角。比起在台上大方致謝的陸岐安,實在是讓人不敢相信他們是兩兄妹……
陸遠山認出這是自己在陸晚嫦十歲時候送給她的,裏面有陸飄所有演出的影像,他的本意是想要挖掘陸晚嫦的芭蕾天賦,在一段時間里他這個決定是很成功的。
彥使楚慌忙將父親送去了診所,醫生卻說只是營養不良,打了葡萄糖就要他把人領回去。
散場后,攝影機是陸晚嫦拿回來的,由陸校長轉交。
彥使楚從回憶里醒來,回廚房打了一盆熱水,用毛巾給父親擦臉的時候,他覺得很諷刺。
或許這就是過往歲月磨礪下沒有安全https://www.hetubook.com.com感的人慣有的樣子。
他回頭望了眼正在互相擊掌慶祝的朋友們。
陸晚嫦看見他眼中的茫然,破天荒耐心地複述一遍:「填報志願的時候我想去北京。」
隨著主持人的話音落下,台上一瞬間陷入黑暗,在掌聲擂動里彥使楚留意到身側的男人身軀明顯一震。
說到底,其實是她助他功成名就,許他仕業坦途。
兩個工作人員模樣的學生手裡拿著節目名單小聲討論著從彥使楚身邊路過,彥使楚啞然失笑地朝前走去,想起入學時陸晚嫦的水袖舞,記憶里她的裙裾就像花期里盛放的蝴蝶蘭,婷婷裊裊、翩翩而至。
在他去廣州比賽的前一天,原本還在為自己走了母親該怎麼辦而苦惱的彥使楚發現父親走了。
「旁觀者眼睛只看得到他們想看到的光鮮亮麗,根本不會深究身在其中的你的苦楚,所以我即便是痛死,也只會在深夜裡。」陸晚嫦曾經這麼說過。
「那你怎麼想的?」好像聽到冰雪消融的聲音,陸晚嫦忽然有些泄氣。
陸晚嫦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其實你不用費這些心,他是我的爸爸,這是事實,就像他對不起我媽媽一樣,他欠媽媽的不需要補償在我身上,他欠我那些我已經不介意了……
而《天鵝之死》作為陸晚嫦的母親、他的妻子的成名作,陸飄也實在是像極了她演繹的那隻美麗而動人的生物。
距離很近,彥使楚細細地看著她的表情,直到她以為他又開始發獃而惱火:「你到底聽到沒有!」
那之後,報紙上採訪陸飄的專版專欄窮盡華美辭藻。
他想,或許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真的本來就有好幾副面孔,而人生就是反覆在夜裡摘下面具躲在黑暗中無聲宣洩,第二天又收拾情緒沉默戴回面具的過程。那些最忱摯的感情、不被在意的或者視若無睹的重要不重要的情緒都被深深地掩蓋其下,面上笑得完美無缺,底下卻淌著淚和著潺潺的血。
「我聽到了。」他連忙笑了笑安撫她,彎彎的嘴角無限溫柔,直接讓她沒了脾氣。
那真實的陸飄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他想他猜得到原因……
生活,只要是遇見了對的人,總是會越來越好的,不是嗎?
「陸先生……」
陸遠山一愣,眼神一閃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得有禮又強勢:「年輕人,你要知道有才華但是沒飯吃照樣會死,那些明知道無用的無論你怎麼堅持也還是浪費時間。」
「接下來是高三理一班陸晚嫦為大家獻上芭蕾舞劇——《天鵝之死》。」
陸遠山收斂了一下情緒,轉過身望著這個有點熟悉的陌生人。
他聽她說著不介意,但就算是他自己,在想起施暴的父親的時候,還是會有一些零碎的憧憬。
陸遠山沒有說話,伸出了手,接下了攝影機。
彥使楚陡然清醒。
「沒想到陸晚嫦還會芭蕾哦……」
彥使楚知道,那些長久的漠視、冷硬是會讓流著相同血的兩個原本親密無間的人背道而馳,那些過往的傷痛是隔閡著人與人之間感情最堅硬的壁壘。
在揚聲器里標準的主播腔響起的時候,他在觀眾席右側找到了那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還是一身黑色西裝。黑暗將他挺拔的身影很好地隱匿,舞台中央的鎂光燈輻散出來的和*圖*書微光映在他晦暗不明的臉上,令眼角的細紋更加明顯。
那雙繾綣情誼的眼睛太過專註,自己轉過頭后她的落寞也實在明顯,還有那無數個披星戴月深夜歸來的夜晚她沉沉睡在沙發上,熬得青黑的眼眶……第二天卻用厚厚的面妝全部掩蓋,上了台也依舊是高貴驕矜的天鵝。
他也一直認為是自己的慧眼令她擁有了無上榮耀,讓渺小得就像是塵埃的她站在了一個所有人都只能仰視的巔峰,說白了他只是試圖用這個借口忘卻是自己卑劣地利用了她的感情。
從舞台後台出來的時候,彥使楚環視禮堂里沉默的眾人,人這一生在已經過去和即將到來的歲月里,還需要經歷多少大大小小的典禮、宴會、晚會。在這個LED屏幕上顯示著「畢業」兩個字樣的禮堂里,他們現在有一個統一的名稱——畢業生。這一瞬,他真切地感受到離別的氛圍,不論你怎麼去逃避,去視若無睹,它真的就距離你那麼近。
《天鵝之死》是芭蕾舞中的經典作品,以美麗的舞姿表現出天鵝如何安靜地接受必須來臨的死亡。陸飄首次登台在俄羅斯大劇院里演出的劇目,就是那一次這個在芭蕾上得天獨厚的女人,將天鵝臨死前做出激烈掙扎演繹得堪稱完美,使得她在俄羅斯和歐洲大受好評,也令他的劇團在國內一時聲名大噪。
那些說著不介意的事情真的就能夠隨風消散嗎?彥使楚不知道。
「都聽你的。」
家裡什麼也沒有少。
「你爸爸來過。」
直到熟悉的大提琴音像是山澗清泉潺潺流淌而出時,陸遠山還是有些不敢置信,然而更可悲的是,如果陸岐安不告訴自己,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甚至不知道陸晚嫦今晚有表演。
那裡是最好的拍攝角度,彥使楚抬步走過去,那個男人視若無睹地繼續盯著舞台。
陸遠山聞言眉頭緊鎖,彥使楚望了眼台上:「陸先生,下一個節目就是啦啦隊的表演,能不能麻煩您暫時保管一下這個。」他笑著揚起手中的攝影機。
他環顧四周,尋找剛才在後台的時候那不經意一瞥望見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
他粗淺地意識到,這次父親可能真的走了。
但是沒想到,他以為再也見不到的父親,再次回來的時候會是面黃肌瘦到被母親一推就倒地不省人事。
「嗯,舅舅告訴我了。」
彥使楚從後台出來的時候,上一個節目已經謝幕,表演者從演員通道魚貫而出,他小心地貼著牆壁給他們讓開路。
彥使楚叫住他。
在全明星賽開始的一周前,父親其實回過一次秋瀾,他回家的時候就是那麼巧地撞見了父親在家裡翻找。在衣櫃里找到存摺的時候,他形銷骨立的臉上有一種癮君子得到毒品時候的痴迷……而一向懦弱的母親卻像是瘋了,一邊喊著「不行不行」衝上去推開他,一邊從倒地的父親手裡一把奪回了存摺,說:「這是要給使楚上學的,不行不行……」
營養不良?彥使楚很想笑,他一直認為兩年前攜款離家的父親應該過得很好,至少比他和母親過得好。
「可能我年紀還小,不明白您說的那一套大道理,但是我知道當得到的不是想要的,不論如何都不會快樂,而時間是最經不住蹉跎的東西。」
「你根本不知道媽媽想要什麼!」陸晚嫦聲嘶力竭的話猶在耳邊,那時的不以為意,現在,刺耳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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