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聽他們科室的說他剛搶救了一個病人,似乎沒成功,在手術室的涼凳上坐了很久。常婉過去的時侯他還在發獃,一次性手術服還沒換,彎腰撐著膝頭放空。
「江忘,這理由你自己信嗎?」原來咄咄逼人我也可以的,即便是面對他。
「你起來。」常婉不避嫌地拉他,「帶你去個散心的好地方。」
「江忘,終有一日,我要做你的星星。」
我以為他依舊不會理我,可他點點頭,「做吧。」
我確定,我對江忘的是感情,所以我拒絕戰爭。
是夜,我在洗漱間對著鏡子練習又練習,希望等會兒開談的時侯自然些。
……
江忘別開視線,一路上如坐針氈。
家屬院。
「要你管!」
「喂,江忘。」常婉突然神神秘秘叫,「你知不知道上次除夕夜,杜婷將你比作什麼?」
江忘全程不搭理對方,我覺得尷尬,隨口縐了幾句:「是的師傅,麻煩您稍微快點兒,人命關天。」
當然,就沒注意到不遠處一輛蓮花小跑。
我對他去哪兒的問題隻字不提,放了漲停板就略顯無措迎上去,「額,你晚上還沒吃飯吧?要不要吃宵夜?買的菜還沒弄呢,洗過擇過,放冰箱也會壞的。」
之後的相處模式就更糟,江忘開始利用工作為借口晚回家。
我不懂他。
江忘眉頭一皺。
「行,走吧,夜空大人。」
曾經常放問,為什麼偏偏是我。江忘說,「因為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她有點懂我。」
我媽一邊扶我爸做康復訓練,一面問我他的行蹤。
即將入夏的晚風已經有熱意了,江忘腦子膩成一團漿糊,好半會兒沒接話,常婉急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你在哪兒?我來找你好嗎?你放心,我可以不說話,我有點擔心你。」
不出意外,懷裡人動了一動,卻依舊沒轉身。
「啊啊我去我去!」
常婉看著桌面上一堆不同地域的酒瓶子,挨個數過去,表情不敢置信——
還記得第二年的時候,他代表流動站出差去南京,我送他去機場,兩個人依依不捨。我面上笑著要他趕緊進安檢,回頭眼眶就莫名其妙熱了,緊接著收到他發來的訊息,讓我不要回頭。
江忘明顯閃躲不及,飛快地轉了幾下眼珠,是慌張的表現:「我和常婉要有什麼,早就有了,輪得著現在嗎?」
我嚶嚶嚶地,第一次發現自己也可以成為撒嬌小能手,「我討厭你對我愛答不理的樣子,害怕你轉身離去的背影,更生氣漲停板居然都能得到你的擁抱,我卻不行!」
「門口停車就好,謝謝。」
接著他恍惚又深深看我一眼,終沒說什麼,走了。
好奇不一定會害死貓,卻可能害死人。
我倆在家屬院的樓道間唇槍舌戰。
「老實交代,你倆是不是背著我有了私情。」
「江忘最近是不是很忙?」
上面的公寓鑰匙還是江忘親手掛上去的,此刻摸來異樣寒。
因為我媽曾經講過一句話:爭輸贏的不是感情,是戰爭。
目的地在城郊,川城新開發的區域,說會成為以後的金融中心,此刻有座正在建的跨江大橋。橋的名字很有意境,叫忘憂。金紅的字體已經印上去,在微弱的路燈下隱約發著光。
「哦……」
「我想回家看看是不是還不行了。」
常放有點惱火,「我對江忘的了解比你多,他喜歡一個人什麼蠢樣我都見過,絕不是對你那樣。之前我贊同你主動出擊,是覺得他有資格做我妹夫。可現在我算看明白了,他的心根本不可能在你身上,我常放的妹妹,不能一廂情願倒貼!」
「你說他不會……出什麼事?萬一我上去沒看見人,我——」
我不讓,堅決把辣椒處理了再走,他可以吃,不能切,手會被辣出過敏現象。
彷彿上次在常家交談過後,她才真正敢稱一聲他的朋友……能說真心話的那種。
我只是順從了最真實的心意,一下子轉身,撲他背上去。
沒成想等我出來,江忘那頭的檯燈已經關了,似乎已睡著。
我試過給常放打電話,我唯一認為江忘可能找的人,然而常放抵擋不住的睡意告訴我,他兩也沒在一起。
「還真就給你說準兒了。」
我倆在一起三年多,這是他第一回留給我背影。
「你最近是不是有點過火了?」常放恨鐵不成鋼說,「他和林月亮要能分手早分了。小兩口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的,別到頭來把自己弄得更難堪。」
「至於其他——」
眼見逃不過,我斟字酌句。
前不久,老漢自己拔了管說要回家,堅決不願再治了。江忘想留,新葯在老漢身體里還沒抗體,他明顯有轉好跡象,可他竟發現,居然沒臉開口。
「早著呢!」我心虛,「我還沒吃夠林家的飯,你是不是想減輕負擔?!」
不過情況並沒有好太多。
和-圖-書乾脆死皮賴臉爬他背上去,不斷用腦袋廝磨他的側臉和耳朵,潮濕水意也沾上去,「什麼對錯,什麼責任,我們都不管了行不行?江忘,我發誓,我會乖的。只要你別再不理我……」
出了公寓,江忘發現自己不止沒人懂,做人還挺失敗的。
結果我草稿才打一點點,江忘就回來了。
常婉有駕照。她開了車,蓮花小跑。從市區到她說的地方足有幾十公里,可她不超半小時就抵達。
鬼使神差,一個地名脫口而出。
「嗯嗯沒事!」
突然我連唯一的彆扭都沒了。
鈴聲響了很久才有動靜,那頭傳來清楚的聲音,「喂。」
雖然他掩飾很深,可我能感受到,這病人的死亡對他有很大影響。可他明顯不願與我多講,我也就繼續回房間打草稿。
聽說他準備一邊在北京工作一邊讀研,回來是為了拿手續辦暫住證能方便些。
早晨出門的時候看見物業公告,說中區晚上九點至十一點會整個片區停電,進行檢修。
「別去!」
林月亮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摸黑走夜路,因為陳雲開老用鬼故事嚇她。
「青島、燕京、山城……」
「謝謝。」他突然疏離的一句,而後長腿一邁,跨出蓮跑。
沒道理地,我不由自主聯想起江忘離家出走那個晚上,我和陳雲開翻遍整個中區都沒有他的身影。
有個人也老這樣對他講。
「那我選擇沉默。」
「我只是需要用燈光,擔心你睡不好……」
常婉推開他,「爸都不管我,你也消停消停吧!」
「陳雲開?你要死啊!」
有一天,我從他襯衫上嗅到淡淡的煙味,在洗浴室怔愣了好長時間。
江忘:「……」
常婉的眼神比江水還深,彷彿要將人卷到江底共沉才行。
但說實在,我有什麼資格替他做選擇呢?
「林月亮。」他嚴肅叫,「有的事不能開玩笑,我會當真。」
太久違的感覺了。
我沒分寸地用筷子直指江忘,成功見他眼神顫抖。
我不敢隨便說話,怕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拼圖」碎片,又輕易被一陣風吹散。
他一親,我更是崩潰不成形,嘩啦啦的水像倒灌的瀑布,流進他的海洋。
如果我在現場,應當都會立馬請教她,有沒有讓關係迅速破冰的辦法?
它在那裡停了有些時候,像只伺機而動的野獸。
常婉就明媚地笑,「她居然說,你是夜空!還說夜空一輩子只會喜歡月亮,因為沒有月亮,它的一生都將是灰色的。當時我聽著就想反駁,拜託,她把星星置於何地?漫天的星星聚在一起,又比月亮差到哪兒?而且人們都喜歡向星星許願,覺得可以實現願望,不是比月亮強多了嗎!於是我在心裏告訴自己——」
至少不是他想象的那一種。
「不是你的問題,江忘。」
真刺耳。
「喝酒傷身。」她流露出一點固執。
起初他講這話,我以為是醫院某小護士又不自量力地作妖。
這下終於連身子也動了。
幸虧,背後終於傳來開門聲。
車頭前,我有些無措地撓腦袋。出門時也沒收拾,撒著拖鞋,散著頭髮,看過去臊眉耷眼。
他柜子里有五套西裝,其中一套是我買的。那時我倆還沒在一起,為了報答他不嫌棄我這個月光美少女,老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我悄悄把零花錢攢下來給他買,並選在二十歲生日那天送出去。
不過一剎那的事情,我鼻頭就湧起磅礴的酸意,再也不顧是否合時宜,是否不被理,是否會打擾……
結果我倆把中區翻了個遍,也沒有一絲一毫那人一絲一毫的蹤影。
這套西裝放柜子里,他一直捨不得穿。覺得應該保留在我們的婚禮上,會很有意義。
「你幫給科室的打電話請一天假……」他眼皮都掀不開地說。
儘管對這樣的日常戀戀不捨,我還是聽話地走出了廚房。
「你這是打算喝翻的節奏啊。和林月亮吵架了?」
可在這場不知是頒獎還是交誼的會上,他穿了。果然很好看,可我一點也不喜歡。
她抿了下唇,「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已經夠艱難了,你別把全世界背在身上……好嗎。」
見到這年頭還有給陌生人免費看片的好醫生,老爺子的生存慾望死灰復燃,全程積極治療。新葯一出,家裡人說砸鍋賣鐵也要救老漢,像小時候他獨自撫養他們一群兒女那樣。
回家的出租上,我倆各佔據一頭沉默。江忘接了通腫瘤科同事的電話,說有個病人發生緊急情況,要他回去看看,立馬我就給司機改了目的地:「川醫附院,謝謝。」
說完覺得太官方,不該是我們之間應有的交流,我又想找補,江忘卻突然一笑,伸手阻止。
「行了行了。」我笑笑埋頭,專註鍋底的肉,「你認真的樣子好像手機城裡貼膜的m.hetubook.com.com。」
諷刺的是,我認識他十三年,在一起快四年,竟不清楚他都有哪些地方可去。
我甚至猜到,那筆錢,江忘興許從頭到尾就沒歸還。
起初分分鐘都想見著,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樂。現在一室冷冰冰,我覺得自己快憋出病了。
從小跟我爸耳濡目染,我做飯喜歡聽廣播,能打發無聊的時間。
……
懶到洗完頭髮,拿個吹風機都嫌手酸,總吹一半留一半,導致髮根還濕濕的。
常婉找了很久才尋到江忘的影子。
做醫生的通常都有潔癖,江忘更嚴重。
好友摸摸她的額頭。
江忘像被電觸到,猛地扯開女孩的手起身,「回家吧。」他竭盡理智講。
「……」
「算了。」他講,「最近我老是思考,終於想明白一個道理。有些感覺,就算把全世界的字眼用光,也不一定能相互理解和體諒。我信你,月亮,我信你和陳雲開之間沒什麼見不得光。可沒有見不得光的東西,就沒關係了嗎?看見他總在深淵沼澤撈你一把,而我無能為力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多難受。」
可惜所有人加起來的工資,對比後來高得離譜的藥費,杯水車薪。
「不知道,可能去醫院發現我不在,以為我病了,例行問候吧。」
司機還在喋喋不休,我卻覺得腦袋要炸了。
我想和江忘開誠布公談談,也許分開冷靜一陣子,思念會負責打敗一切,包括彼此以為不能放棄的原則。
等他回桌,我隨口問了句:「誰啊,非工作日還找你,關機!」
說常氏的新抗癌藥銷量一路飆升,勢頭好得不像樣,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以至好多病人和家屬打熱線電話,抱怨買葯難、籌葯錢更難,呼籲相關部門進行價格管控。
他不討厭動物,但絕不會在沒處理細菌的情況下去抱它們。今晚也不知怎麼了,平靜是平靜的,卻讓人覺得他離家時的聲討反而更可愛些,至少給人爭辯的機會。
居然給他三言兩語說准了:小兩口,往往床頭打架床尾和。結果翌日清晨,他睡過了頭。
但我失望了。
我媽這陣子照顧我爸,終於讓我看出老的跡象,頭頂有銀色出沒,她換口氣:「唉,之前我也不著急,想著你專業還有一年,畢業再考慮不遲。只不過出了你爸這事兒,我就老恍惚,發現歲月真是太無常了。前秒好好的,轉眼就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我看小忘那孩子對你真心實意,早些定下我也能安心。」
廚房油煙氣重,我被嗆到,難受。江忘這才放棄和漲停板自言自語,凈了手來幫忙。
一聽我的聲音,他隨口開了句玩笑,說:「看吧,我就知道,其他小妖精是沒辦法斗過你這大佬的。」
大家好,我就是遠近聞名的「沒出息」本人。
看我反應這麼強烈,我媽也不好再說什麼。
善後好一切,我開啟筆記本電腦打腹稿,準備開場白和可能出現的對話,避免一個不慎又較勁上。
江忘完全翻過來,環臂抱住我,一路從眼睛往下親,越來越用力。我們像兩隻荒廢的小獸,不想獵物了,只想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不管外面黑夜白晝。
我一下發現自己的行為太此地無銀三百兩,緊跟著又坐上車,「哦呵呵,我忘了,以為和你一起的呢。」
我牢牢抱住他,兩手兩腳鉗住他,跟螃蟹似地,不讓他有逃跑的空隙。
他不喜歡酒,更不喜歡耍酒瘋,然而過年的時候在林家吃飯,他幾杯下肚,昏睡了大半日之久,這種狀態是他目前極其需要的,否則他怕自己想著想著,就一個沒忍住打道回府。
本來我的慌張只有一點,可後來打他電話關機,我才發現事情不對勁。這傢伙玻璃心又犯了,不能讓他一個人獃著,否則容易越想越歪鑽牛角尖。
前陣子我爸發生意外的事還在我心裏埋著疙瘩,於是時間越久我越心煩意亂,坐在車裡不停轉鑰匙圈。
可能是我兩冷戰的時間有些久,江忘也不太習慣。當晚我一找他說話,他都若有似無地回應了一些,包括我要他到廚房幫忙,給我擇菜打下手。
突然,小小的廚房即便有廣播介入,也恍惚變得詭異無聲了。
「那就告訴他,你爸問題不大了,不用挂念。昨兒人院一醫生給提來成堆的營養品,說是幫江忘轉交的,就在柜子里。那傢伙,你爸哪裡吃得了這麼多?」
車艙里瀰漫的低氣壓使常婉摸了摸鼻尖,「咳、原來如此。」她火上澆油。
我看看時間,四點半,太早了吧?
有人突然掙扎著掀眼,嚇得我連忙退出界面把手機關掉。
「唉,你真聽不明白是不是。」
常婉怕他瞬間掛電話,脫口而出:「我哥在洗澡!我怕你有急事,這才接了。」
她就信你。
我爸正式出院那日,江忘請了m.hetubook.com•com假,幫我媽忙上忙下,自然得依舊是那個什麼話都聽我的准女婿,讓我媽好一通感慨后私下問:「你和小忘怎麼打算的?」
有一回,她被結結實實嚇哭,什麼零食都哄不好。陳雲開沒轍,只好蒼白地安慰她說世上沒鬼。林月亮不信,陳雲開就打電話給江忘,「你給說說吧,她就信你!」
一頓火鍋,就讓我好了傷疤忘了疼。不僅巴巴地穿衣服、倒騰,更喪權辱國地奉獻了二十個吻,才換來床上那人心甘情願的一個起身。
江忘退而求其次,給常放打了電話,想約他出來喝酒。
打一進門,我就無所適從地對著漲停板心塞,「狗鼻子不是很靈嘛?結果爸爸去哪兒了你都不知道,一點用也沒有!」我捧著它的小腦袋揉,發泄無處安放的心慌感。
他每天都表現得很累,偶爾飯也不吃就往床上躺,我連耍寶的機會都沒有。
然而當我掛電話,不小心摁到微信界面,看見「常婉」兩個字出現在對話列表的時侯,心臟莫名凝滯了兩秒。
說著我就真哭出了聲音,沒有絲毫做戲成分。
「婉婉,你的確……沒事吧?」
沒加思索,賭氣的話脫口而出。
「那我能讓您如願嗎?我是這麼聽話的小孩兒嗎?您對我的認識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接下來的一切就更反常。他從衣櫃里拿了套備用的被子,說要睡另外間房,因為晚上有重要的資料要看。
「你這是打算徒步走完整個中區?」陳雲開玩笑的神色淡去,「等著,我去開車。」
因為我無意間刷到本地新聞頭條,發現江忘的名字又在頂頭上方,而常國言左手拿著塊什麼牌子,與衣冠楚楚的江忘握手。
他不知解釋給我聽,還是解釋給自己聽:「她和你很象,看著張牙舞爪,骨子裡就一沒長大的小孩子,對得不到的東西執著了些,其實心腸不壞。」
終於,我察覺有人偏過腦袋,雖然幅度很小,卻模模糊糊吻住了我的眼睛。
「今天有病人找麻煩,說是因為我的宣傳才出現了一葯萬金的局面。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
「謝謝,我知道了。」
察覺自己激進了,常婉迅速平復情緒,抬頭又是沒芥蒂的天真神情——
流水嘩嘩,廣播也嘩嘩,可我聽清楚了江忘的每個字眼。
可是他走了。
他一把將我摁懷中,卻還是沒睜眼,大半月不曾好好睡過似地。
江忘被這點固執晃了眼,竟真忘了再去搶。
感情從來都是自私和無法控制的,我怪不著她。
為了不叫江忘看出端倪,我以最快速度鑽進廚房,餘光瞄到他好像向漲停板伸出手,說:「過來抱抱。」
我突然想起去北京那年,我問禾鳶,她和陳雲開究竟單不單純。
我窸窸窣窣爬到他那頭去取手機,一邊取一邊打趣:「喔唷,難得哦,成天說自己忙得腳不沾地的江醫生居然也是可以請假的。」
「我們去吃火鍋吧?」他把我攏更緊,突然說,「昨晚發現……你瘦了。是不是家裡的飯不好吃。」
「你問心無愧就好了。」
被設身處地理解的感覺,竟然比一句我愛你來得更震撼人心。
我是出門找江忘的。
照片上是座正在興建的大橋,叫忘憂。背景是夜幕,兩個金紅色的字依舊顯眼。
我們。
我已然忘記這樣冷冰冰的日子過了多久,等我倆再產生話題,竟還是因為常家。
她半真半假揶揄:「星星給你點燈。」
「閩南路。」
但我不敢了。
儘管我心裏沒鬼,可我始終覺得,是我傷害了他。以至於我總沒話找話,希望像從前每一次產生分歧那樣,用最快的速度和好。可這次,江忘不配合了。
實不相瞞,我真想搬回醫學院住了。
江忘無端整理了下表情,微側頭,示意她說。
又白忙活了。
「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到了樓口兒,她過河拆橋,「我找朋友看看,沒事。」
「沒有!」他否認得很著急,「月亮,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
可這個病人略微不一樣,他是我帶去的。
我下意識偷看江忘的臉色,忍不住辯解。
我懵,「什麼、打算?」
江忘離家出走了。
常婉伸手去展男子狠狠揪著的眉頭,「即便背書的不是你,我爸也會找別人。就像你說的,優秀的醫生那麼多,光你們腫瘤科就有好幾個,葯價該漲還是會漲。況且,一開始你的初心,不也是覺得這葯有用才推廣的么?你經手過它,參与了它,比外界對它的了解更甚,為什麼不能讓它周知,去救更多人?」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媽追問,「要不待會,我去敲打敲打?」
哪知他更來勁,「可不嘛?進了醫院的那都人命關天。不過我聽說附院的收費標準很高啊!尤其他們腫瘤科。我拉過好多病人和家屬,都抱怨醫生hetubook.com.com開的全是天書,一節輸液管分成幾段來收費,嘖嘖。雖然技術好,治愈率高,但活下來又能怎麼?繼續做牛做馬大半生,艱難地為那點醫藥費拼搏嗎。」
我激動起來,又壓低聲音,「求您了,別摻合我倆的事。我還沒玩兒夠呢,順其自然行不行。」
說著就起身拿衣服,準備去洗浴室更換,經過門口時卻被他一把逮住。
常放收線,思忖片刻,頗不耐煩地撈衣服,「這孩子,太不省心!」
再出來,我確定江忘已完全睡著,因為能聽見均勻的呼吸。我小心翼翼往下躺,盡量不打擾他,熟知剛關燈,一隻手忽然摸索過來,準確地抓了把我的頭髮,片刻又撤開。
「看望病人?」司機小年輕,個性外向,停不下嘴。
她胡亂應著,步子卻直往重症大樓走。
我畢竟有自尊心,立刻也不假裝敷面膜了,扭頭盯著他:「我可以走。」
可在他關門而出的時刻,她卻沒有拉住他。
不提還好,一提就有人去夠瓶子,被眼尖的常婉光速奪走。
他挽留了,我就打心眼兒里鬆口氣,至少他的憤怒還沒到淹沒我的地步。
原來有的風景一個人看,根本就不漂亮。
當他轉身離開那一秒,我才赫然發現,原來兩相沉默也是種能讓人安心的幸福。
他面上閃過一絲猶豫,卻不打算說謊,「常婉。」
也是同一天,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
因他竟想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在深夜約出來談心的朋友。曾經這個「朋友」,只有一個叫月亮的姑娘。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倚著牆好笑地說:「我死了能放過你嗎?」大有陰魂不散的意思。
你只需要確定,他除你的示好,誰都不要。
「不能寄過去?」
終於抵達目的地,我比江忘更慌不擇路地跳下車。
以前看電視,老覺得,男孩子天生就該哄女孩。無論女孩犯了什麼錯,都該對方主動認錯求和好拿出個態度。
嘲人終有被嘲日,一終需一報還。
「不要走、就在這兒打。」他嘟囔說。
語出,我打量他半晌。
不過我想,即便她有好辦法,也不會教我。
時至今日,我才發現,原來誰主動根本不重要。
江忘背脊一震。
「你不是有急救病人嗎?」
「很、晚了。」
可是今晚,他推翻自己的結論了。
江忘乾脆把水龍頭關了,連同廣播一起,明顯要我說個所以然。
「是不是犯渾?跟我回家,立刻。」
「我無意中發現的這座橋,之前就想拍給你看,覺得這名字就是為你取的。但我猜測,你就算收到消息也不會理我,所以我忍住啦。」
常婉最近該是看了什麼情感大全吧。
江忘瘦,該有的骨架卻都發育良好,很適合穿西裝。
常放趕來醫院,與江忘打過招呼后,不著痕迹將常婉拉到旁邊。
「很晚了,我隨便下兩碗面,不碰辣椒。」
江忘幫我弄調料,我負責拿西瓜。等了一會兒不見他歸來,我起身探頭打望,發現他正在接電話。
「會。」
因為裏面根本沒有互動內容,只有常婉發來的一張照片,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
這人與常放兄妹都熟,眼見她去的方向不對,又聞不出所以然,怕出問題的她立刻給常放知會了聲,「怕她真生什麼病不告訴你們,常放哥你留意著點兒啊。」
一語帶過的樣子沒什麼異樣,可就是讓我不爽。
陳雲開一度抬手像是要安慰擁抱我,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忍住,硬生生換了動作,「意外就認準你還是怎麼的?你哪兒那麼會刷存在感。」他一點點把我的劉海往旁邊順,露出焦急逼人的眼。
「星星也很好的!」她突然僭越地捧過青年的臉,逼他看她眼底的真誠,「它也會為你照明、為你實現願望。哪怕你的願望需要它隕落,從此暗淡無光。」
漸漸我意識到,從前的我能放肆,是他允許的。可我已經不確定,如今他對我的容忍度,究竟多高。
接著我就感覺臉上的肉被隔空揪起來,有人恨不得把我也一起扔下鍋。
不得不說,常放真有那麼點情場老將的意思。
「結婚啊。」她白我一眼,「難不成你倆沒名沒份同居一輩子啊。」
常婉展臂,看上去輕鬆,江忘卻聽出卑微。
「生老病死很正常的。」她不知該安慰什麼。
「算了。」片刻,他恍惚嘆口氣妥協,「我明早看吧,先睡覺。」緊接著將我提溜到床邊,不讓我走。
我知道私自翻閱對方信息是不道德的,可我控制不住。我當然相信江忘的人品,確定他們不會有狗血的私情。我就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麼話題,對我不能聊。
就是那日在門診因為號販子大鬧那家人。我看著可憐,給江忘打電話,那個被貽誤轉二期的老爺子。
我記得上次酒會見過他同事,叫鞠什麼來著。姓很偏,在通訊錄https://m.hetubook.com.com里倒是好找。
擔心?
「江忘,我們不冷戰了行不行……」
火鍋店是出了名的連鎖店。快入夏的季節,還大正午,依舊人滿為患。
正好好逛著街呢,大小姐忽然說頭暈,要去醫院,還非得去附院。
為此我特意向學校請了半天假,還不能以生病為由,因為學校會要求你就地看診。於是我只能忽悠說,我爸車禍剛出院,我得回家幫忙……
我不怕面對江忘,怕的是面對依舊空空如也的房間。
誠如我媽所言,生活上,我是真的懶。
喜歡一個人就是給他傷害自己的權利。江忘一瞬間有點可憐常婉,又有點可憐自己。
而就是今晚,一個連月亮都不出沒的晚上,他在睡夢中竟忘了我們的冷戰,竟主動伸手來試探,我是不是洗完頭髮又沒烘乾。
凌晨,他手機還是冰冷的提示,陳雲開送我回家,「別瞎找了,說不定他已經回家了。」可我站在樓下竟不敢上去面對。
他想到什麼,突然後悔離家出走了。
唰,我視線又起,故意對過去,「我以前那麼多玩笑你都沒當真,怎麼這個就在意得不要不要的?」
我在他背上哭得一抖一抖地,好像即將失去特別特別重要的東西。
這裏的確是個避世的好地方,尤其夜晚,連車輛經過的影子都很少。
覺得一個人看不漂亮,是因為……兩個人看過?
我在突然降臨的永夜中跳腳,直到一點一點看清眼前人。
江忘正在門口掛外套,不甚麻木回:「死了。」
霎時,我感覺自己差點哭出來。
「講好了嗎?」
常婉聽不進去,「哥,你現在怎麼跟杜婷學,夸夸其談地?如果真像你說的,世上還有那麼多傷心人么。」
「KAPPA?背靠背?」
「搞定了。」我努力笑笑說。
江忘垂了垂眼,不知聽見還是沒聽見。
有天我想起常氏抗癌藥那茬,打算問他那筆錢究竟完璧歸趙了嗎。可看他用手蓋住額頭,一副不想說話的模樣,我所有的疑惑和問候都鯁在了喉嚨中央。
一聽,我心頭跟倒了五味瓶兒似地,滋味紛陳。
我不無失望地想,只好返身去洗澡。
「好的,」我說,「你這樣子,果然像手機城貼膜的。」
因為他正看著我,然後覺得目送一個愛的人離開,實在太悲傷了。
江風拂面,把多餘的熱和燥都扇掉。全世界的燈也好像就那麼一點亮,無論想隱藏什麼,都能藏很好。
我一咯噔,「哦,她找你幹嘛?」
一定要說這個嗎,摔!
可能我做作地說要走,只不過是為了被挽留。
怪就怪我耳朵尖,一不留神,都能聽見常氏葯業的名字從擴音器傳出。
他早已不是那個孤獨得坐在鞦韆上發獃的男孩,他已然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他有比我更強悍的判斷力,不需要我多此一舉。他的人生,我沒置喙的餘地。
同居后,江忘發現我這個毛病,「老這樣不吹乾睡覺會留病根。」他說,然後親自自己動手幫我烘,手法溫柔。
「醫院制定的收費明細和醫生沒關係……」
若換做從前,我早跳腳地拍他巴掌,「你們做醫生的整天給病人講吸煙有害健康,自己卻犯傻了嗎?」
就好像,我沒想過有一天,他的冷漠會釋放在我身上,讓我寒心刺骨。
我羞憤地推開他,蹬蹬跳下床,指著自己胸口的位置詰問:「難道沒肉嗎?!」
「如果打擾到你,我可以回家住。」
以往我倆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相對而眠。要麼我抱他,要麼他抱我。有時他的胳膊被我壓到沒知覺也不會放手,可今晚我倆背靠背沉默。
「他們科室最近好像在申請什麼計劃,會開個不停,上下班沒個準兒。」
「你下車做什麼?」他在後座,不動聲色看著我。
青年不贊同,「你要說完全沒關係還真不是。就前陣子,他們有個姓江的什麼明星醫生,不是嗎?為一新葯打廣告。結果你猜怎麼著?給火得,全國斷貨!沒想事後一採訪,大部分得病的都喊吃不上藥。葯上哪兒了?當然進了有錢人的嘴。我聽說很多醫院都默認了這潛規則,腫瘤科存在的意義就是給VIP服務的,醫生的工資和外水高得離譜,更別提再和藥商聯手,我們小老百姓哪有福分……」
「你出去吧。」他頭也不抬講。
很微妙的瞬間,我切實感受到那隻手傳過來溫柔,下意識小幅度撤開:「那、我先上去了!」飛也似地逃走。
江忘鮮少和我鬧彆扭的,鬧了也不會走,我只能回家屬院碰碰運氣。
從醫院回公寓的路上,經過菜市場,我琢磨又琢磨,還是挑了幾樣江忘喜歡的菜品,打算回去主動示好。
江忘失笑,好久不見的純粹笑容,「說真話會被打嗎?」
那段時間,前所未有的冷空氣席捲了我倆。
可我對江阿姨一番試探,發現江忘根本沒回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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