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靈魂與沉淪

和他分手后的這段時間,她的寫作欲空前高漲,或許只是因為那顆極想讓他讀到但又明白他無法讀到的心。她關了電腦。
「好好好……別哭了,我明天就把髮夾送回去……」他笨拙地安慰著她。她從他的笨拙里終於發現,這件事只能到此為止了——或許一開始,她就應該假裝沒有發現那個髮夾,或許在那個關鍵時刻,她的眼淚不該掉下來……
除此之外,她什麼也沒有了。
然後他們會再度相擁而眠,溫習著昨晚發生的一切,然後,他們會共同面對昨夜她獨自一人凝視著的,一點點亮起來的窗口——這窗口之外已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窗外的一棵合歡樹探出一個枝椏讓他們看到,以讓她確定現在依然是盛夏……然後他們會起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去陽台,給他養的盆栽植物們澆水,而她會在一旁看著他澆水,彷彿她是另一盆盆栽植物……她的心柔軟起來,轉身去看窗口外面的世界——只見陽光烈烈地照在綠色的葉子和雜草上,而葉子和雜草似乎在冒出看不見的炎炎香氣,似乎在用這種香氣,和陽光交談著什麼……而這整個盛夏的光景讓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性覺醒的那個盛夏午後——大概在她13歲,那是一個炎夏,在一個靜謐的午後,知了在樹梢把所有的事物都叫得很遠很遠了,絆根草烤軟自己的身體發出神秘香氣……記憶中的這個情景漸漸和眼前窗外的光景合二為一,她像是忽然又回到了13歲,然後從那時起到現在這刻的她,這中間10年的漫長成長,有的人格消失了,彷彿不曾存在過——比如那個縱情放蕩的人格,而有的潛在人格被瞬間激活了,然後無限放大,彷彿這個人格才是佔據過去10年的主要人格之一——比如那個貞烈無邪的人格。就在他給花澆完水的這些時間里,他還不知道,她已經堅決了一生只愛他一個人的心。
就說,小孩子,兀鷹伏在橫樑上
這真是一個漫長的早上,她沿著第一次和他回家的路,一點點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她和他發生的一切一公里一公里地在她心中重新上演……哦,那個在咖啡館四處張望等待他出現的女孩,那個被他第一次吻過,任回家的地鐵一輛輛錯過自己的女孩,那個和他見面四小時就毅然決定和他回家的女孩,那個發現了他的不忠無計可施只有淡淡一笑的女孩……這些女孩似乎都不是她——她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她的人生中,她從未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深深感到,正有事物不斷地從她生命中抽離:也許就是他對她遙遠的凝視,一幕幕在空氣里消失……
月球連接了陽光與黑夜,以及全地球人的眺望——

推開城堡的門,金色的燈光之中流動著一首陌生的歌曲。她的心本能地掠過一絲不好的預感,然後很快被重逢的喜悅所取代……她從包包里拿出那兩本書,遞給他:
夜色越來越深。就像大雨滂沱的海,
重逢在
並從嗡嗡響的擦齒音里奏出
就像地球空無一物;
所有的蟬開口合唱:相約赴死。
「這是鄰居女孩的髮夾,昨天她來商量一件關於物業的事情,走的時候可能將髮夾落在這裏了……」他自然地解釋著,彷彿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然而第八天——據說人體某些細胞,每七天更新一次——曾經那些細胞里記下的激烈愛恨,都將在新陳代謝中不得不淡化掉——在第八天,她一早出門的時候抬頭看天,才發現這時的天空又到了無限遼遠然而又像無限貼近人間的時節了,隨即,她終於又記起秋天是她在這個城市最愛的季節。幾年前,她在秋天裡來到這個城市,初次感受到這裏的秋天,希望能把這個城市的秋天釀成一種香水——而現在呢,她卻關掉了手機,關掉了整個秋天,整個世界……除了原諒自己,也原諒他——簡直沒有別的辦法。
彷彿細胞和音符失去了交談的能力。
我把一生都用星星來書寫了,還不夠。
啊,這是八月里的一天——充滿了那種蟬鳴幽遠、烈日漸息、樹葉開始在枝頭暗暗傳遞早秋訊息的光景,人的心底在這種境況下會不由自主地慢慢升騰起那種夏日將盡的末日迷幻之感……忽然,她又想起,這天還是農曆七月初七——七夕節。小時候,聽外婆說,七夕晚上,躲在花椒樹下,就能看到牛郎織女在天上鵲橋相逢——牛郎和織女在這天會走上喜鵲們在銀河上搭的橋,共度這用364天等待才換來的一天……一個美麗的夜晚。她想,這麼多年以來的美麗節日都獨自默默度過了,而這一次,終於有了戀人共度——這必然是不同以往的……許路一定會乘著人們搭建的馬路在這樣美麗的夜晚來找她,和她共度,這幾乎是不用有任何懷疑的——然後這個夜晚才完成了它的美麗使命……她笑著拿起手機,看了看許路的號碼,胸有成竹地等著電話響起——她這才想起,似乎今天一天,還沒有和許路聯絡過呢……但她從未和一個人這樣交往過,並不知道怎樣的交往模式才是正常的……她只是懷抱著美麗的期望,等待著電話響起——然而這晚,一直到晚上九點——她想喜鵲們在天上已經把鵲橋搭好了吧?而她的手機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她勉強笑了笑,拿起手機,撥通許路的號碼——
她抖抖索索地拿起手機,按下命定的開機鍵——就彷彿奇迹終於降臨。
「哈哈,這麼多年,終於有人和我想的一樣了,是呀,所以那些正抬頭看著雲,看著星星,談論著天氣的人是浪漫的。」他激動地笑著,靠近坐在沙發上望雨的她,並排在她身邊坐下,習慣性地將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她雙手托著下巴,凝視著電腦屏幕,而電腦屏幕回以凝視。就在他們交錯的視線之中,一行行詩句從她的周身再次升起……
「你這幾天還好嗎……」他聲音平靜得就像暴風雨過後的海面。
「我想見你——我現在去找你吧——」她不敢想象,如果今晚見不到他,她會跌入怎樣不可描述的地獄之中,永不超生。
構思著詞語。

永不會結束。
是清晰也是模糊;那就是夜;
煙滅了。
伸手,就像世界一樣一無所有;
他也笑,伸頭吻她的臉。她到底沒能看到他靈魂的樣子……但也只能假裝很滿足。
海的女兒
眷戀
別離亦是重逢
堅硬。冰冷。是的,這是一塊報紙樣子的石頭。千層石。
恰如一米布匹蒙上世界的一朵雲
你藏在蟬鳴穿梭的空氣里——
她一抬頭,就看到了整座星空——星星們彷彿終於藏不住內心的深深喜悅,發出熠熠光輝,那星光正灑在她和他的身上……她內心一陣感動,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個城市看到星星呢。她興奮地拍著手跳起來——「太棒啦!太棒啦!」他看到她像個孩子似的開心,瘋瘋癲癲的,溺愛而又無奈地搖搖頭。
她似是在某些潛意識的狀態下在心裏深藏了太多的什麼,不然為什麼總有欲言又止的傾訴欲蠢蠢欲動。
待亡者
愛總是伴有死亡的幻覺,
「是我——」她小心翼翼地說。
所有的事物都親吻了她,而她仍然處於那個疼之中。
如夜在無聲中構思海聲,
確認了報紙是真的石頭后,我便不再害怕會驚擾到陌生人,走向前去,研究他們的石頭質地。那個漂亮女人的眼睛,孔雀石。牙齒,玉石。嘖嘖,真美。
她在疼之中,在一個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內心某處,隱約感到,在她終於穿越了這一秒鐘之後,會去往下一秒鐘,而下一秒鐘——包括下一秒鐘之後的世界,已經是另外的世界。在這個另外的世界上,她無可挽回地成為了另外的她,一個她從未想象過,超出她認知範圍的她,就像騎在一匹瘋了的野馬上,完全超出她的掌控範疇……
就在此刻,他已轉動鑰匙,將門打開,然後,望著她望著他的微笑雙眼,微笑。屋子裡他長期居住的味道立刻緊緊包圍住她,刮蹭著她的皮膚,令她在他的生活氣味中,若有似無地還原著他在這裏的生活……這個房間並沒有像她幻想的夢中那樣,被隔成一小間一小間,除了童話風格的長頸鹿吊燈、考拉掛鐘之外,也沒有其他任何形式的動物,沒有女性物品……她打量著他的房間,而他在她身後,逐漸靠近過來,然後她會感受到周圍的空氣因為他的逐漸靠近而一點點浸染著他的味道——她情不自禁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和他相距僅16裏面的空氣味道,然後,她會深深記住這味道,銘記一生,然後這味道會在她的記憶中,隨著兩人關係的發展而變味,然後有一天,當她成為調香師,她會將這味道調製成一種香水,名字就叫「16厘米的戀人」。前調以水蜜桃、薔薇為主,中調以合歡、桃花、桃葉為主,后調以鈴蘭、雪松為主……她幻想著這款香水最終的味道,然後在自己的幻想中,深深沉淪下去,下去——就像心甘情願地陷入沼澤,一點點看著自己越陷越深,便越來越慷慨就義……
從世界的某一個點,溫柔地
不知過了多久,她依稀感到自己在暗弱光線中,回到了自己的小學校園,啊,這十多年再也沒有回去過的地方……她熱淚盈眶地在校園轉了一圈,最後來到那個花壇旁——花壇中的月季,正是她畢業之際親手和同班同學們栽下的呢。她彎腰看著這盛開的一朵朵月季,百感交集。接著,她看到,月季長出的一片片葉子,竟是一簇簇火焰……眼眶中的熱淚終於洶湧而流……
一個世界
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於是她決定下樓散步。戴上耳機,音樂開始從耳洞中餵養她全身的每個細胞,樓梯一階一階將她安全送到地面,她一步一步踩著夕陽的餘暉——像從前那樣,又不太像。天邊只剩最後一抹黃光的餘暉了——她望著太陽最後的光芒,想起小時候心中的那種渴望——那種渴望似乎就是總有一天能去到天邊,住進那抹餘暉中並永遠留住那餘暉——然而正是因為夸父從沒追上過太陽,所以她才有了這種渴望的源泉。所以在那抹餘暉消失之後,她會感到失落得不知所措,不知怎麼面對漫漫黑夜——她趁著這抹餘暉尚未消失,回到了屋子裡。
從身邊的隨便哪個人,都能連接到你。
是的。所有的星星也都是石頭。質地不同的石頭。
她的心對他整整鐵了七天——她關機了七天。在這七天之中,在她手機之外,八月的尾光轉瞬即逝地掃過整個城市上空。月升月落,雲開雲散,人間並沒有奇迹降臨;人山人海,上班下班,時鐘依然向前走著,並沒來一場空前絕後的颶風或是來一場驚天動地的地震來襯托她內心的動蕩和決絕;可憐的她也並沒有可憐到大病一場來證明她對他的確用情很深……這是個無趣的世界,有趣的地方只有這個世界之外的想象力……她只是抱緊自己的雙臂,穿過人群,在秋風中埋頭前行——他也並沒有不顧一切地全城搜捕找到她,她也並沒有在滾滾人群中偶然碰到他……她想也許她和他今生今世就這樣了,無論她多麼想再見到他,她都無法再和他見面了——她只能努力去夢見他——夢見也等於相見,或是,像從前某首詩寫的那樣——看看月亮,然後假裝他也在看,就這樣,他們的目光就能在月球上重逢……她只是開始迷戀于吃蘋果——蘋果是她唯一的故鄉啊——從前她以為蘋果潛藏了她深深的被愛的渴望,現在,她發現自己可以從一隻蘋果里見到又恨又想念的他:
愛,或是死亡。
「想我了嗎?」她能感到他說出這句話時在電話那端的微笑。
她是在早餐的迷人香味中醒來的,隨之而來的是許路在她額頭上的輕輕一吻。她感激地起身抱抱他,然後去洗漱。啊,洗臉水在她臉上沖刷掉昨天戴的面具,併為她重新製造好新的面具,牙刷在牙齒上清潔著某些記憶,每天清晨的例行洗漱的存在,是為了提醒她,她每天都是全新的一個人……
回到餐桌,許路已經坐在那裡等她了,她徑直走過去,沒有坐在他身邊,而是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紅豆散發著紅豆味兒,令她想起一些久遠的、關於紅豆的往事,但又想不起來具體是哪些事……她這才發現,曾經在心理諮詢室一心想要刪除掉的一段記憶,不知什麼時候起,自己已經回想不起來了——而她並未像過去無數次設想的那樣感到輕鬆和自由,反而有一種深深的失落,就好像那種落入一個無底洞,不斷下墜、下墜、下墜,然而並不知道何時才能著地,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停止,只能這樣不斷下墜的深深深深的失落……她舀了一勺紅豆湯,喝下去,終止掉這段感想:「哇,好好喝……」她發出的愉悅聲音把她重新拉回他身邊,她想象到剛剛喝下去的紅豆在她的胃中重新發芽,然後快速長出一片紅豆樹林,而她在這些紅豆樹林中,卻不知還有誰可以思念——她只想到自己曾那麼那麼思念過一段美麗愛情的發生,而此刻,她正處於這種愛情之中,但她的心仍然處於惶惑的思念之中……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在他臉頰上深深一吻,彷彿要用一個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確實處於此前自己曾夜夜思想過的那種愛情之中,然而她仍感到發生的這一切那麼不真實,彷彿自己在儘力偽裝成另一個能讓這些事情發生的人一樣……他笑著夾菜給她吃,黃豆芽之味從舌尖漫向她的全身……啊,多麼感激這一切的一切,這種感激之心令人感到罪惡……
她們,和尤梨一樣,通常會選擇微出一個笑來慶祝——即使尤梨的大腦在這一秒鐘,根本來不及反應過來通知臉部肌肉要笑出來,然而在她的身體之中——雖然說不清具體是在哪處,但和_圖_書可以肯定一定在某處,也是蘊含著這種笑的。
他從遠處的黑暗中漸漸走過來,面容一點點清晰起來,走到她身邊,將一把牙刷遞到她手裡。然後,他像對一個家人那樣對她笑了笑,右手一把摟過她的右肩,擁著她,朝著通往他家窗口的樓梯走去。她感到他的臂彎就像仲春般溫暖,在她全身製造出一個春天來,催開了她全身每個毛孔,千朵萬朵的靈魂之花噴薄出她的肉體之香……她感到自己再也難以抑制住身體中那個縱情放蕩的人格,而也許,這茫茫的樓梯路,通往的不僅僅是他家的窗口,更是自己此後的命運……
我需要的安靜,才真正像一隻鯨魚的顏色。
為愛獻身,是她目前為止所懂得的唯一的英雄主義。她想到——那個決定性一刻是怎樣發生的,而那一刻發生之後,自己將如何重新面對這不堪的人生——過去重要的事情在這一刻之後不再重要了,過去自己一直堅持的某些觀念從此微不足道了,過去自己心中在乎的一些人,也不得不因此而無可挽回地疏遠了——她過去的人生將全部重新改寫,她亦會疼得失去任何知覺,彷彿經歷了一次小的死亡,然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葬送造成這一刻發生的所有過去。她甚至沒有多餘的細胞和意識再去想這一刻過後的全新人生,只能在結束后,像一塊完全被融化掉的巧克力攤在他身邊,然後在他逐漸進入睡眠之時,在他大海潮汐一般的呼吸聲中,在她的意識逐漸恢復之時,望著窗外越來越深的夜,一點點接受剛剛發生的一切,然後在這一切之上,暢想此後可能會發生的人生。她想她這一夜註定是無法再被睡眠世界所接納的,然而她又是如此需要做一個夢——她相信,夢境會給予她一些來自神諭的暗示……
還剩下些什麼呢?
重逢在季節的流轉里用新的循環更替了我的想念,
——包括死亡。
一個陌生人到另一個陌生人聯結而成的世界上。
在她的遠方,種子正疼痛地鑽出土壤,成為痛苦的幼苗;牡蠣正疼痛地哭泣,哭出痛苦的珍珠……這是一個因為有疼的存在而得以生機勃勃的世界。
就像房間外面的大雨一直沒有停,於是房間變成了茫茫雨中的一艘大船,漂流在世界上天涯海角……

彷彿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將她從很深很深的沼澤中拉出來。她開了燈,對著自己的手腕發獃——她的手腕上有一個小小的樹葉形狀的胎記,一直以來,她都以為這是神在她身上做的標記,而每次,自己瀕臨絕望之時,她都認為正是這塊胎記發揮了神力,拯救自己于無望的境地之中……

「《哈爾的移動城堡》吧。」她簡潔地回答,而心底霎時間湧現出更多的童話故事:《海的女兒》《灰姑娘》《野天鵝》……小時候,她最喜歡的童話是《灰姑娘》,因為全宇宙都在支持她的愛情,南瓜為了她的愛情變成了馬車,水晶鞋為了她的愛情只讓她才能穿得上……然後她就可以理所當然地穿上水晶鞋乘著南瓜車去和王子跳舞……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內,時間之於她的意義只在於12點一到,灰姑娘就會現出原形。而她最害怕的童話就是《海的女兒》,她甚至覺得,如果她是美人魚,她也許不會選擇用聲音去交換雙腳,也許會一直一直單純快樂地活在她的大海里,一直一直單純快樂地思念,始終在距王子最近的地方,為他歌唱……原以為自己的命運會像灰姑娘,但她的生命中卻從沒有遇見那樣一雙水晶鞋。最後她只得承認,自己的宿命是美人魚,為了一滴眼淚,遺棄整個大海……再後來,她不再喜歡說話——語言符號尚不能完全準確地將她心中的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傳達到對方心中。因此她喜歡上了沉默,所以她喜歡那個受了詛咒不能講話的公主,所有她一直有個夢想,就是可以一句話不說地織蓖麻毛衣就可以不勞而獲地遇見王子,嫁給他而仍然一句話不說地織蓖麻毛衣……
她看到一片成熟的稻田,滿目無邊無垠的金黃彷彿在回應著天空無邊無垠的湛藍……她心情愉悅地站在稻田邊,深深閉上雙眼,張開雙臂,感受那來自遠方的風,拂過飽滿成熟的稻子,拂過她全身,穿透她的靈魂……她張開眼,感到自己終於完成了某種洗禮式的新生,然後,她看到許路從稻田另一邊走過來,不禁發出淡淡的微笑——從此就要和他牽手共看稻浪起伏,日升日落了……然而,許路卻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樣,漠然看了她一眼,繼續向前走——她笑著想要對他說的話一時間哽咽在喉,只好目瞪口呆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然後,她忽然聽到一陣吉他聲,才看到他走到了一個彈吉他的女孩旁邊,然後笑著和她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她感到她的心將她的身體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了,就這樣像經歷了千刀萬剮一樣離開了稻田,心情反而又重新輕鬆起來……
只剩下自己了。她抱緊自己,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和自己更親近了,彷彿可以就此探索到以前從未發覺的自我地帶……她閉上雙眼,試圖從眼前的黑暗中看清自己的模樣。良久,她終於看到一棵垂柳一樣的樹,每枝柔軟的樹枝上,都長滿了葉子一樣的眼睛,以及睫毛一樣的羽毛。微風吹過,羽毛眼睛紛紛離開大樹,飄灑在空中紛紛揚揚……
也許是太專註于掉眼淚,我漸漸聽不到周圍的喧鬧了。
然而她選擇抬起頭,任他將自己的眼淚擦掉,然後對他微笑一下,以表示她已經讓這件事過去了。
我眼前所見的一切,全部變成了石雕。陌生人也好,陌生人的背包也好,報紙也好,總之不管什麼,都石化了。
牙刷。是他送她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禮物。曾經有那麼好幾天,都好希望,餘生的牙刷都能和他的放在一起……然而這永遠只能是一個希望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想起了童年時候在鄉下田地的溝渠里見過了牙刷草——很長一段時間內,在她小小的心中,都覺得牙刷草是一種很神奇的植物,她想到,牙刷草一定是偷偷溜進她家,看到過她的牙刷——然後對牙刷一見鍾情,然後從此朝思暮想,直到自己也變成了牙刷的模樣……然而十多年過去了,牙刷草這個植物從不曾想起過,牙刷草曾帶給她的神奇感受她也早已淡忘,卻不知為何,在這一瞬間,忽然排山倒海般地想了起來……然後,她將那棵牙刷草又愛了一遍……
蓮蓬頭停住了,一些水珠在身體上,像是身體的眼淚,又像是上天恩賜的寶石……她用他的毛巾,一點點將它們擦掉,就像一點點隱去過去自己內心對今夜的幻想。
電影結束了,他們在片尾音樂中起身,去廚房做晚餐。她和小白菜葉子們在歡快的自來水下一一握手,凈化彼此;黃豆芽在鍋里做最後一次發育之夢,然後悉數躺在她面前的盤子里。大米和水的感情逐漸升溫,終於,水沸騰著蒸發消失了,米開出了花兒,千瘡百孔……她拿起菜刀,殺開一隻柚子——柚子羞澀地向她袒露著內心,而她選擇一言不發地吃掉它——因為是和他一起吃掉的,因而這被吃掉的柚子中也有著他的味道混入,然後他們因為吃掉了對方一點點而更加相愛……
來讓我和我的詞語安居樂業。
她在夜色里想起一些事情的時候總會有錯覺自己是在一艘大船上,海洋像黑夜一樣無邊際。
然後他會放下澆花的洒水壺,去廚房做早餐,而她會坐在桌前,將腦袋裡從昨夜到現在構思好的詩句寫下來:
我一下子忘記了剛剛的傷心。跑過去撫摸那報紙。
「你在做什麼呢——」她小心翼翼地問道,一顆心如同一隻玻璃杯懸在桌子邊緣,預感到了那尚未發生的破碎……
打開電腦,她將這種感覺付諸一行行文字元號之中:
就這樣關著手機,獨自一人自憐自戀孤獨終老吧——也許這才是最適合她的,也許在這種人生中,她才能逃脫掉那些醜陋,讓自己變更完美……她頭髮蓬亂地起身,望著自己的房間——目之所及,都令她強烈地感到是束縛她的身外之物。一時間,她有了一股想要將這些東西全部清理掉的強烈衝動……她想象著將這些事物扔進垃圾場或是寄給一些朋友之後,空空的房間終於只剩下她一個人一無所有的情景,終於感到一陣快意……
那天起,她買了一個小小的縫紉機陪伴自己。她喜歡眼睜睜看著布與布在自己一針一線的光輝里重逢的感覺,每每及此,她都被感動得忍不住落淚……她從茫茫布匹中發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恨不得將所有事物都蒙上布匹,這樣整個世界就會柔軟起來……她一塊布一塊布地發掘著布兔子、布公主……不知不覺間,她傾注自己所有的悲痛,創造出了一個個布藝玩偶來陪伴自己……她更不喜歡說話了,也更不喜歡與誰來往了,她清楚地感覺到,有一種藤蔓植物開始漸漸從門口長了起來——並且越來越繁茂,直到把整個房間緊緊包圍,緊密得連空氣都不能流通——只有這種藤蔓封門的美好幻覺,才讓她感到自己彷彿掉入了某種時間縫隙,才讓她感到溫暖與安全。
就在她翻來覆去的胡思亂想之中,他早已沉入睡眠之中,從他周身散發的睡氣讓她恍然覺得他似乎不是許路,而是一個別的什麼人——這睡氣充滿了她不了解的陌生疏離,而她只能依靠一扇僅有的窗口,看著外面越來越濃的夜——她對黑夜這種慢慢變濃的過程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彷彿這也是她的某種發育過程……
「和以前一樣……你呢……」她不願再面對這已經過去了的不堪的幾天,只希望這個話題能趕快過去……而他這時示意她抬頭看天——
在一個密封的黃昏,世界只余留下我身體輪廓的空間。
她騰地一下起身,從書架上抽出沒讀完的《人性的枷鎖》,繼續讀起來——根據過往的經驗,她明白,她想要找的一切答案,都能通過讀書而最終找到,而讀書的過程又是何其美妙呀——彷彿脫離了現世物理規律,10點37分之後依然還可以是10點37分,就像這些計時法只是人類對世界一廂情願的某種頑固執念遊戲而已……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跟隨主人公的命運伏線遊盪著,時而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時而變為上帝,審視著主人公的一言一行……日光在窗外走著,改變著自己的光芒形狀,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正在消失,一個星期天的傍晚正在冉冉升起……她無意于這些改變的發生,直到他的簡訊在她手機上出現才終於將她從書中世界喚出來:「記得好好吃飯……」雖然她從不理解為什麼人類要以噓寒問暖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關心,但她仍感到電話另一端他的指尖在手機鍵盤上敲擊這些字時留下的淡淡體溫……這讓她感到心中湧起一陣暖意……她嬉笑著雙手捧起手機,回復他:「我一想起你,就覺得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呀……」因為這行字是她在傻笑時打下來的,發送之後,她總覺得他能從字裡行間看到她的傻笑,於是不禁笑得更傻了……
她張開眼。

我此刻走入的,是諸神排列的第幾天?
醒來的時候,那種洶湧流淚的感觸依然還在,她伸手摸了摸微藍黎明中的雙眼——並沒有淚。原來告別童年時代已經十多年了,直到月季花的葉子都長成了火焰,她仍沒有對這成長的過程釋懷過……雖然已經不會再像12歲時那麼抗拒胸部的突起,雖然早已適應了毛髮茂密的身體,但她從未熱愛過這些,更不明白為什麼人類非如此不可……她為自己就這樣活了這麼多年而感到深深的悲哀,像夢中那樣,她在悲慟之中,再也忍不住了,兩行眼淚順著眼角滾落進頭髮里……已經是星期一的早上了,作為上班族,不到點就起床簡直對不起早高峰的公共交通狀況。於是她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她索性掀開被子,修鍊了一夜的睡氣們瞬間在空中四散逃逸,牙膏仍然停留在昨天的地方,等著今天的發生;許路帶來的甜蜜感依然充斥在身體每個角落,似乎把此刻照進來的絲絲陽光都感染成了絲絲焦糖……她捧起洗臉水,讓水從臉上流過去,沖刷掉昨日之痕,而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又想起了17歲的麥田,以及麥田中的那個人——她感到這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但她早已不再為此而怎麼了,一捧一捧的洗臉水從臉上流過,一秒一秒的時間從她耳邊溜走,終於,她洗完了今天的臉。
細胞與細胞,沒有差別。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這首詩,一個字一個字地想著假如他讀到,這首詩會因此而變得多麼美麗……然而他無法讀到——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讀到了——這讓這首詩變得更加美麗起來。她雙手交叉地將寫詩本抱在胸前,對著手機發獃——在這背後,支撐她堅決不再打開手機的強大力量源自哪裡呢?從三個夢境,以及那一通電話中散發出來的強烈的恨?而支撐這種強烈的恨的,又是什麼?是她對他發自生命深處的熱愛?她不知道了,她只覺得自己處於無邊無垠的恨之中——她覺得他害她都可以寫一本比《追憶似水年華》還長的《公主復讎記》了……像古人卧薪嘗膽激勵自我——她每天看一眼關掉的手機,來回味一遍這冥冥的恨意……而這恨更加堅定了她不能開機的決心——就這樣,七天過去了。
從一個陌生人到另一個,
她總在冬天更能安享孤獨,靜觀往事。似是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從這個季節的天空中升騰而起,席捲她意念中的整個世界。
她懷抱著一顆被冰凍過的心,抬頭看夜空,卻沒有再看到過星星。
一個屋頂
月經來了又走,像是經血已將他曾在她身體中培育出的那片暗流涌動的情慾海,以及與他有關的所有的一切都帶走了……她的心平靜得就像無風夜晚的蠟燭。
她聽到他越來越近的呼吸聲,像來自某個洋麵上的颶風,從她身體上呼嘯而過,所到之處,身體山巒顫抖著向各處傳遞著風的情報……然而,還沒等她全身豎起的汗毛從這種暴風中平息,她又隱約感到有一雙水母似的手,溫柔地撫慰著颶風過後的身體原野,她的心中淌出一陣溫柔,伸手去撫摸對方的身體,吻大珠小珠般滾落在她身體上,她感到心中淌出的溫柔正在凝聚成小時候夢見的自己裸身裹著塑料紙漂渡的那片海,而那片海越來越大,越來越無邊,直到自己完全成為了那片海……而雙腿通往無限未來……
我終於不再覺得和誰分離。
我靠近你,www.hetubook.com.com
她緊緊盯著手機屏幕,伴隨著心中升起的報復快|感,還有一些感到自己被他關懷著的淡淡溫暖,以及對自己展示了醜陋人格的愧疚和對關係修復,繼續愛下去的深深渴望……她一時間不知所措,而與此同時,就像心有靈犀般——他的電話打進來之後,也許是驚訝于忽然的打通,也許只是僅僅想知道她什麼時候開機,也許,只是這七天打習慣了……總之,打通之後,就立刻掛斷了——
蘋果:來自人們的口中且使人們有了共性——
這樣之後,冬天無藥可救地徹底來了。北方的冷不是冷,而是疼。她只是裹緊大衣,埋頭前行。寒冷凍結了那片飄過窗前的雲,凍結了某首歌漫長的鋼琴前奏,凍結了咖啡館關門的時刻,凍結了迎面的陌生人和她擦肩而過那一瞬間她心臟里微微升騰起的小小忐忑和欣悅,凍結了他托起她下巴落空的那個吻,凍結了她房門被藤蔓封殺的孤獨,凍結了透過玻璃窗一點點亮起來的天色,凍結了某個詞語,凍結了曬過陽光的棉被,凍結了那雙購于中學時代陪伴她已有十年的球鞋,凍結了被未拆信件擠滿然後鎖上的抽屜,凍結了陽光光線中重重落在地板上的飛舞小塵埃,凍結了像音樂噴泉一樣在心底隱隱響起的某人帶著濃重鼻音的某句話,凍結了一直響下去然後忙音的隔壁房間的電話鈴……

他平靜地抱住她,拍拍她的後背,直到他感到她的激|情通過這擁抱傳導向他,他拉起她的手,像以前那樣,帶她回家——他們緩緩走著,一邊認著路邊的樹木們——梧桐、槐樹、楊樹……他又講起了那些住在樹榦里的精靈們和一個女孩的故事。她依偎在他手臂上,感到腳下的馬路都變成了草原,而整個城市都變成了森林——他們就住在森林中的童話城堡里。
「你的衣服就晾在星光下,也會染上星星的光芒哦!」她看著他晾完的衣服,眨著眼睛說道。
以及我潮濕的雙手。
她總在陌生人的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溫暖的光輝。當溫暖在心底氤氳開來的時候,她漸漸意識到,那種光輝,來自他容顏的氣息。
這並不是開心不開心的事情,而是,她超出年齡段地預見到了人生的悲哀——如同一個個人在她心中來了又走,她在一秒秒里,漸漸成長——漸漸消失……
死去,就像遺忘:
就這樣,我習慣了在每天夜晚抬頭看看星空。
彷彿你的每次出現都可能是我生命的盡頭。
這也許發現於一個蘋果。
傍晚,聽到蟬鳴:我和世界的連接。
而海馬體對這種疼的感知記憶,正從這一秒鐘的起點開始,像拉絲一樣將這一秒鐘越拉越長,直至這一秒鐘成為一種高空鋼絲一樣的存在——尤梨就像走鋼絲一樣踮起腳尖,伸開手臂,緊閉雙眼,小心翼翼地隨著越來越長的鋼絲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走……前方通往何處呢?無論何處,她都明白——她的餘生,從此都只能建立在「疼」這個字的基礎之上——這疼中蘊含的她此後的命運,緩緩從她身下鋪展開來……而她整個人,則將永遠墜入這疼的深淵之中……
她去洗碗——她喜歡所有潔凈的過程,讓人有種希望總會來的美麗錯覺……洗完碗之後,她突然感到,自己似乎該回自己住的地方了——她需要一點自我空間,來好好接受這兩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送她下樓——正是昨晚他們一階一階踩著上來的樓梯,而經過昨晚藏在月亮下遙望窗口的地方,她隱約感到那個留下的自己,依然保持著仰望的姿態在凝視著那扇窗口……他們若無其事地經過那裡,在雨過天晴后的早晨的清新空氣中,漫不經心地走著……
「今晚是七夕哦,我在和一幫朋友聚會,慶祝……」他後面說著什麼,她已經完全聽不到了,而就在這幾句話間,她感到自己這幾天以來全身涌動著的甜蜜,瞬間都變成了冰凌……
眉毛,眼睛,汗毛以及唇角;
也許就用海葵般神秘的觸覺。
窗外的雨氣仍然沒完沒了地溢進來,繚繞在皮膚上,像是來自雨的性騷擾,他們將房間的燈關到只剩床頭最後一盞,昏黃朦朧的室內光線就和室外綿連的雨搭配得很完美了……然後,他像變魔術似的拿出一本神秘的書——並朗讀給她聽——這是她以前最厭惡的行為之一——朗誦詩歌,而此時,當這個行為由他為了她而做出之時,她卻變得喜歡起來,尤其——背景音樂是窗外綿延的雨聲。
她被他神奇的懲罰方式逗笑了,而轉圈之間,和他初識的熱情甜蜜,全部都回來了。她站立,任微微的暈眩感讓周身的世界在她眼前沉沉浮浮……而就在這之間,她朦朦朧朧地看到,他的床單和被罩新換了顏色——陌生的深紫色……她的心又抹過一絲不祥的預感,然而在這種剛剛和好如初的境地下,她只能儘力去捍衛這來之不易的快樂,極力勸慰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她看到他在洗衣機旁邊忙著撈衣服,於是也走過去,從背後深深抱住他——彷彿這樣,就能驅逐掉床單和被罩那陌生的顏色以及這顏色之上籠罩的一層淡淡的不祥感。
她躲在他的臂彎下,往回走,而就在這時,路邊奇迹般地出現了一把半破的雨傘……看樣子是被人丟棄的。而他們看到傘后,不約而同地看看對方,然後相視一笑,並心有靈犀地感到:這似乎是上天對他們的眷顧……他走上前,撿起傘,滿含笑意:「哎呀,我撿了塊寶……」她的心被他深有用意的雙關語打動了一下,低頭含羞一笑,感到自己變成了害羞草……她上前挽著他的胳膊,和他一起慢慢往回走著……而世界終於像她無數次設想過的那樣——小到只剩下他們頭頂的一把傘,茫茫雨簾將其他所有的事物都隔離了,疏遠了,眼前只有傘下的一方空間是存在的——只有她和他,無限貼近著彼此……
這一晚她反而沒有做夢,更沒有失眠——一覺醒來已是萬物復甦的早上了——除了他,他仍處於深深的睡眠之中。她翻過身,雙手托著下巴,趴在床上像研究一隻小白鼠一樣認真地看著他——她還沒有這麼認真地看過他呢,她看到他微微起伏的鼻翼——那些夜晚,她聽到的海浪一樣的呼吸聲,就源自這裏;而越過鼻尖,向上,則是他緊閉了靈魂的雙眼——她只知曉他有一顆童話之心,卻不知他的靈魂到底是什麼樣的。
她等待著他拿出鑰匙,轉動鎖匙,如同轉動她的生命密碼——為了打開這精巧的鎖,她努力了二十幾年,終於修得一把鑰匙……
夏夜永不會結束
疼。
我故意不再看他最後一眼,向著與風相反的方向轉過身,留給他一個垃圾桶一樣裝滿回憶的背影。
就在這1秒鐘之中,尤梨全身所有——約共60萬億的細胞們,全部只剩下這一種感覺。
不知不覺已是深秋。一天,她像很多人一樣走在路上,而雨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下起來,她和很多人一樣躲在了一個商場門口避雨,很多人都買了一把傘,走了。而她買了一株向日葵,固執地認為向日葵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真正避雨的工具……雨中,很多人撐著傘回家了,而她,舉著一株向日葵,卻也回到了家。
然後,她套上他可以當作裙子穿的襯衫,將那個忐忑的,仍然在做準備的她關在了浴室——是的,永遠不要讓她做準備,因為她永遠不會準備好。然後,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張命中注定的床——依稀之中,她感到這張床應該有一個她起的名字,然後,「春夢床」三個字就無形地浮現在了空氣之中。而剎那,她曾做過的所有春夢,一齊在眼前的床上上演。她不由得感到,原來自己對這裏,早已經很熟悉很熟悉了……
行人、路燈、樹木、花草……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被石雕化了。我發現所有物體的石質都不同。
洗澡水不斷在她身體上降落,她假裝自己仍是12歲——那個還沒有長出第一根人毛的自己。彷彿這樣,就能回到純真的最初,重建生命。
夏夜永不會結束,長得就像
他從身後緊緊抱住她——這個擁抱完全在她意料之中——進入這個房間起,她就早已被他的氣味所完全擁抱,現在他的手臂代替了那些氣味,抑或是那些氣味成了精,幻化成了他的手臂。他的唇靠近她耳邊,唇語一樣幾乎沒有聲音地說道:「去洗澡吧。」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彷彿想要把身體中僅剩的最後一口氣還給世界。她從抽屜深處摸出一盒久違的煙,按部就班地點燃,深吸一口,然後,她看到自己此刻腦袋裡的思想,全部都在煙霧中浮現了出來……
寫完,她終於感到這個夜晚,連同整個夜晚在她身體中發生的所有事情,已經在這首詩之後,發生過很久很久了,久得開始離她而去……她在自己利用消失而暫時修補好的殘破人格之上,獲得了暫時的平靜……啊,那座有著紅屋頂的童話城堡,仍在她心中——只是殘敗不堪——屋頂漏著頑固的雨,四面漏著浮夸的風……她不願再繼續想——願它就只殘敗到此處。
啊!她的唯一之神從此墜落,她將不得不成為一個移情別愛的女人,她再也無法成為曾經想要成為的修女,而那個做著高跟鞋之夢的女孩,那個騎機車絕塵而去的神秘女郎,那個發現自己身體中隱藏著一片海的女孩,也早已離自己而去……
她的世界在此停頓了,一股滄桑的喜悅在她心底緩緩地微弱升起——也許,也許他是愛過她的吧。她想。但也許,只是個巧合——他隨手更換的而已。
氫氧分子:無數的你。
一支小夜曲。
就像月球,
我總是在不斷地跟一些人揮別。這一次,我幾乎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
今天她只渴望能快速回到自己的房間——彷彿那裡有什麼等待著她。而無數次的事實證明,她的每一個直覺都是如此的符合事實發展規律……她在自己親愛的床上坐下,還來不及感受一下來自床的溫柔擁抱,他的簡訊就來了——
「我想了想,我們——還是分手吧。」終於——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她的心感到一陣輕鬆,就像一個久病不愈,長期忍受病痛折磨的人,忽然間病愈了。
像一個人滯留在了荒島上,默默度過秋天。
他抱起她,像抱起一個洋娃娃,在房間里快樂地轉了好幾個圈,「我要懲罰你——」他說,「我要你像地球繞著太陽轉一樣,繞著我多轉幾圈,這樣你就能記住,你的職責是圍著我轉……」
現在,她終於穿過了這條道路,彷彿可以就此週遊世界浪跡天涯,再也——再也沒有什麼讓她感到恐懼了……即使,她仍然害怕毛毛蟲和蛇,但這也僅僅只是害怕而已了……
因為走前得到他深深一吻,她的心花再次怒放起來,一路上感到自己就像蝴蝶一樣,美麗地飛回到了住的地方。
久得你能環繞地球散步歸來後路過我的窗檯。
我與你最後的重逢。
房間里還保留著星期五早上她出門時的樣子,彷彿這幾天並沒有發生過,此刻仍是星期五的早上,她風塵僕僕地放下隨身包包,情不自禁地先去洗澡——彷彿通過這一儀式,就能昭告全身的細胞,她又回到了自己專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純粹時光。
她躺倒在床上,任親愛的床暖暖地抱住自己,任窗外的天一點一點黑下去——她沒有開燈,更懶得睜眼。就這樣閉眼躺在床上,不哭不睡。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她彷彿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她本以為,她會在註定的某一天,遇見一個註定的人,然後註定般地一見鍾情,註定一生一世只愛一個人地愛下去直到世界滅亡……但命運卻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兩行淚終於從她緊閉的雙眼噴涌而出,穿進頭髮森林,流進耳洞……而她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絲氣力去擦……緩緩中,她又想起早上和他告別時候,那一刻他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吻,卻遲遲沒有落下來。但在她此刻的意念里,他的吻完美地降落了,並在她的心底泛起細小的漣漪,然後她帶著這些細小的,像數學平方那樣一層層擴展的漣漪跳上了公車……而這漣漪一直波盪到他的心中,再次將他和她的心緊緊聯繫在一起——那麼,他剛剛的簡訊,也許就不是分手信……
她一點點勸慰著自己,而這些天對他壓積在恨之下的思念也一點點洶湧而來,她感到內心忽然一動,終於決堤——這無窮無盡的海水幾乎要將她的內心沖毀……她這才發現自己用了多麼愚蠢的方式去愛。

萬事萬物等待的,莫不是這一刻?
螢火是續集。
紫色密集光中的兩個人
我的想念是一千隻烏賊的爪,從海底
天空,大地,樹木,蔬菜,滋養了人們的
他像個動物一樣撲向她,她發出動聽的笑聲——像之前做夢夢見過自己變成了檯燈公主,她一直認為,自己的真相也許是一位手風琴公主——聲音是唯一可以穿越肉體的肉體產物,就像人的靈魂一樣。
所有幻覺都來自
而隨她一起長大的那個高跟鞋之夢,那個騎機車揚長而去的神秘女郎,那個縱情放蕩的人格……從此將永遠被她塵封起來,成為秘密。然後,直到有一天,這秘密會因為藏得太深太遠而讓她不再能想起還有過這樣的一切……
而其實,她腦中的海馬體們記得這一切。雖然,她在這一秒鐘裏面,連自己的海馬體們也全都忘了。
我不自覺望向和他分離的方向,就彷彿這樣能穿越分離的距離看見他一樣。不過我目之所及的是,夜空盡頭的一小片星星,一閃一閃。
她一步一步走向辦公室,一句一句的詩不斷在她腦中顯現,她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機,將這些詩句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在手機備忘錄上:
但或許,就像她在他身邊做的第一個夢——她只是眾多籠子里的一個獵物……

我想起了他——他會是什麼質地的石頭呢?黑雲母石?魚鱗石?木化石?臘石?鵝卵石……
我怎能不去愛一個蘋果如同愛著我的孤獨——和_圖_書
在自己空蕩蕩的房間中,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被冰凍在房間中心。一股不知道是不是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肆意地侵蝕著她……然後,她第一次知道了——原來一個人太悲傷,真的是會引起胃疼的——在胃部發射出來的疼痛之中,她縹縹緲緲地感到全世界正在隨著疼痛一點點地崩塌,一種世界末日的毀滅感本能在她體內四處竄動……她絕望地發現,原來過去了這麼多年,她從未變過——那些她想要在心理諮詢室刪除掉的,原來並不是她的記憶,而是她的某種本性……這麼多年,她潛心修鍊,雖然並沒有如她所願長成一個讓Achemist一見鍾情的女孩,但她自問至少長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然而這一刻她才發現,她其實從未真正變過——醜陋的毀滅欲、控制欲,不堪的貪愛、永遠的缺乏安全感……這些從未離她而去……她魔鬼附身般地打開電腦,拿起手機,一刀兩斷般決絕地刪掉了許路的所有聯繫方式,註銷掉了自己所有的網路賬號,彷彿她就此從網路世界消失掉了——然後,這消失終於讓她感到暫時性的平靜和滿足。
她隨著他去天台上晾衣服,像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婦。他自然而然地撐開一件件擰乾的衣服,晾到繩子上——
這不是他常有的對她說話的感覺。她的心一半喜悅,一半哀傷——他可能要對她說一些不同以往的事情了,而這些事情很可能並不是什麼好事。
她多麼想再見見他,無數次設想,上天究竟還是眷顧她的,讓她走在街上忽然又能再遇見他,哪怕只是看他一眼,知道他還活生生地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然而她只能將這樣的念想付諸一行行的句子之中:
在發獃的朦朧視線中,她彷彿隱約又看到他的笑臉……她的心猛地柔軟下來,胸中澎湃著無限愛浪……此刻她迫切需要一支筆,一張白紙——
寄一本給故人。
一盞路燈
她整個人已完全充滿在了這個疼之中——以至於她完全喪失了對疼的感知,不再感覺到「疼」——這種疼,已經讓全世界所有的事物都變成了以疼為基本單位的存在。
我東張西望,只見茫茫人海如天空繁星。

彷彿整個自己都被一起丟進垃圾桶,只剩一口莫名其妙的氣,讓她殘留在這個世界上。然而這反而讓她終於發覺到,在她的生命中,如果有什麼是永遠不會被別人帶走,不會崩塌掉,能夠最大限度接近於不朽的,可能就是剩餘的這口氣了。
「我想你——我想見你。」除了這一句話,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可以對他說的?自從她開始撥打他的號碼,她對他,只剩下野草瘋長般的思念。
又像是一無所有。
她翻開隨身攜帶的寫詩本和日記本——這麼多年以來,她的這個習慣始終沒有變化。她還是那麼依賴這兩樣隨身物品,不同的是,已不像從前一樣強迫自己必須每天寫一首詩,寫一篇日記了……她將剛剛寫下的詩句一筆一畫地抄在寫詩本上。在這過程中,詩句之上發生的一切又快速在她腦海中回放了一遍,她終於感到自己開始漸漸接受這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了,然後她攤開日記本,拿起筆卻無從寫起……她尚不知道自己會怎樣記錄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她思緒煩亂地扔下筆——然而雖然煩亂,這煩亂卻是建立在無窮無盡的甜蜜之上的……只要他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她的甜蜜就不會停止……她不知不覺又露出了微笑……
她感到這似乎是許路傳染給她的某種特異功能——許路的腦電波中布滿了類似的意象和故事分子,多到隨時隨地唾手可得,而這些意象是她以前沒有涉足的領地。現在,她的腦海中竟然也會不由自主出現這些意象和故事分子了……然而也許正因為此,那點小事發生之後,她對他的恨才如此之刻骨。
「喂。」他習慣性地打了聲招呼。
沿著這些陌生詩句,她逐漸進入睡眠迷宮,他的聲音和室內唯一的昏黃光線逐漸暗淡下去,直到進入絕對黑暗,她彷彿獨自穿越一條長長的隧道,又來到她的夢境世界。
她在這種輕鬆中漸漸淡出夢境世界,進入淺層睡眠,然後緩緩從睡眠世界中浮上來……窗外是幽靜的藍光,身邊許路的呼吸聲依舊像海浪一樣均勻而遼遠,而夢中的心碎感覺,依稀尚存……她伸手去摸他沉睡中的左臂,溫熱而柔軟,源源不斷的熱從他的皮膚導向她的手心,一點點驅逐著從夢中帶出來的冰涼心碎,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又沉沉睡去……
如果從此就要活在她凝視的目光之下,此後所發生的一切都被她的瞳孔如攝像機般錄製下來,存儲進她腦中的海馬體中,那麼她也會在她的凝視中,在她的監督之下,不斷超越自我成為更好的人……樓梯一階一階地抬高著他們,她赴死般的心也一點一點地逐漸濃烈而堅定起來——她像是很清楚,也許再過一小會兒,心底那個只穿白色胸衣、只穿平底鞋的修女人格,便徹底從她心中死掉了,且此生再也不會復生……然而,在這一小會兒中,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此刻包圍著她的愛情重要了……她才明白,這一小會兒的愛情,是她的生之源泉,她的死之歸宿,是她到達永恆的唯一道路。
我看見陌生人的臉上,閃現過你模樣的光輝。
直到我都不再需要音樂,
更多的時候,她覺察不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眷戀感。似是什麼都不想要了,然後才可以更自由。她漸漸喪失了判斷自己是否愛一個人的感知。雖然她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找回每個人的獨一無二性。也漸漸接受自己並不淫|盪,也並不喜歡孤單的事實,但其實她也從未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與你重逢。
到基圍斯特之下。
「嗯。」她簡短地回應他。
剛回到沙發上,她就發現沙發上竟然遺落著一枚蝴蝶結髮夾……她映著敞亮的日光燈,仔細觀察著髮夾,又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她心中緩緩升起……她一抬頭,就看到了他正在看她的目光——他們之間的這枚蝴蝶結髮夾正在變得無限之大,大到足以將他們隔成兩個世界……
她只是全神貫注地刷牙,在牙刷從牙齒上掠過的過程中,一點點釋放著內心所有的自己們,並讓這些自己們緊緊抱住自己……回到自己的小世界,她依然是驕傲的公主——我的天氣多好啊!連湯匙都是晴朗的。小青蛙躲在耳畔,彷彿頭髮是秋日稻田。我已懂得臉大之美,依靠皮膚的白自信下去,直到相信世界是我的城堡……這樣想著,任洗澡水像幾天前一樣從蓮蓬頭中降落下來,滑過她的皮膚,然後消逝而去——多年後,這洗澡水也許會以一場雨的形式重新降落在她身上,她想。而就在她想象這些循環轉換的過程中,有什麼決定正在她心中發生——然而她還不能確定是什麼決定。她只是機械地清潔完自己的皮膚,等著這個決定慢慢浮上來。
說月亮發光。
像你張開的手臂:一個空房間。
當她知道女性的陰|道是一條通往身體內部深處的道路這一生理事實之後,她就本能地對這條道路充滿了深深的恐懼。而到此刻她才發現,這一恐懼是她人生中全部恐懼的根本之源,這一恐懼可能在她不知道陰|道是一條通往身體內部深處的道路這一生理事實之前,就已深深存在她腦海之中——像她害怕過的自己13歲時長出的第一根人毛,害怕毛毛蟲,害怕12歲起胸部的突起,害怕蛇,害怕拿起一隻玻璃杯的時候因為失手而打破了它……支撐起這些害怕背後的力量,全部都起源於這條道路——這所有的害怕意象,都是這條道路的某種衍生而已……
星期一的辦公室是陌生而遙遠的,但這個星期一的她,因為身體中的甜蜜能量,連辦公室的牆壁看起來都像是牛奶糖做的一般了……但上班的一天仍是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就結束了——很多個上班的一天都是這樣,她沿著早上的路線,準備重新回到住的地方。
暗淡你的言說。
外面的雨仍然沒有停,而這綿延不絕似斷非斷的雨聲,多麼像一個人停止不了的思念……她對他累計了整個秋天的思念就這樣被雨一滴一滴地牽引出來……然而她悲涼地發現,自己早已沒有他的任何聯繫方式了,也早已在他的世界中消失殆盡了……
她微出一個笑,彷彿在感激命運終於這樣發生,彷彿她真的可以「愛命運」。
她回以深深的笑。而就在這時,天空中忽然落起了零散的雨滴,像是哪位天使在雲端,弄斷了自己的項鏈。她仰頭望天:「下雨啦。」她伸出手,觸摸著雨滴……
就說棕櫚清晰呈現於完全的藍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停止了哭泣,在一個熟悉的站下了車。
可以讓舌尖長出青苔。
他們出去,關了房間的門,而他們在房間里生活過的痕迹依然在繼續生活。他們下樓,一階一階的樓梯像一個一個士兵,將他們順利送達地面。走過那天她等他的窗口下,她習慣性地抬頭看那窗口——和那天起就一直遺留在這裏的自己一起,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如何在這扇窗口裡慢慢沉淪於一個男人的童話世界,如何跨越了自己最深的恐懼,成為一個自己想象不到的女人……一陣秋風吹過,彷彿在提醒她——是時候回頭了。然後,她回過頭去,從此頭也不回地奔向別處。
「可我覺得值得。」她為自己的眼淚們辯護著它們的價值。
她感到她立即遁入了一個絕對黑暗的空間,這個空間中,只有自己的肉身,正在這些密密麻麻、無以計數的針尖上,胡亂跳著某種舞……
靠近
她時常感覺自己從未屬於這個世界,是飄浮在大氣層以外的宇宙空間里,和這個世界毫無關係。而她僅僅屬於這個世界的部分的,是她的恐懼和貪婪。而恐懼和貪婪並非她的屬性,只是她在這個世界中生活的時候這個世界給予她的感覺,或者說錯覺。當她飄浮在大氣層以外,她會清晰地看到她將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恐懼和貪婪丟回了這個世界,和她毫無關係。
他們起床,抖落滿身的睡氣,睡眠精靈們圍繞著他們去往洗漱間的身影,又像鳥群一樣四散開。他們洗臉,洗臉水從臉上滾落的瞬間,身邊的世界並沒有發生奇迹。牙刷依然是牙刷——為牙刷只能成為牙刷的傷感,讓她變得不再是她。
然後她會在他的懷抱中,轉過身去,回想以前的自己——就像溺水前的最後掙扎,她會想起她的Alchemist,然後在心底默默將這段記憶打包,放置在內心抽屜的最後一層,然後用自己也不知道密碼的密碼鎖鎖上,然後她會再哼唱起他曾傳給她的一首俄語歌,就像在為這段記憶舉行一個隆重的葬禮……她會想起那個陌生男子——然後終於發現,他早已輕如鴻毛般從她心中飛走……然後,她終於還是會想起她的17歲,麥田,那個人……而這段記憶,早在幾年前,她已小心翼翼地打包,但在後來的時光中,她選擇反覆炸毀——然而即便灰飛煙滅,她對著這灰飛煙滅,始終仍然無法釋懷……現在她也終於只能再將這些煙灰打包,放入隨便一個不起眼的內心抽屜之中,只期望有天能夠僥倖忘記自己還有過這樣一個包裹……而她的高跟鞋之夢,她小時候看過的機車神秘女郎……卻都野草般在她心中瘋長起來……她會終於在某個罅隙間,才回想起其實自己一直以來都是渴望那一秒鐘會發生的——也許只是因為,那一秒鐘之後,她再也沒有什麼可恐懼了……
恰如從月光中得到的
「所有的童話故事,你最喜歡哪個?」他適時地問道。
而進入辦公室后,她就成為了另外一個人,她常常將自己想象成某種機器,這樣度過每一個八小時。然後每次下班都能有一種出獄般的狂喜。
「其實,我們每天都在撐著地球環遊一小會兒宇宙……」她忽然想到以前自己靜坐著發獃時常常想到的一個場景,脫口而出。
這連接了我的世界:
她苦笑。她明白自己這樣做都是為了自己好——如果此刻忍不住去聯繫他,那麼明天的自己一定不會原諒此刻的自己……她輾轉反側地想來想去,最後,還是忍不住去偷看他的博客,然而,剛一打開鏈接,她就被驚住了——他的博客背景圖換成了《哈爾的移動城堡》劇照。
寄另一本給另外一個人。
我從未相信過這一切是真的。
啊,全城的公交車都變成了海豚,全城的路燈都變成了燈塔,所有的綠燈都是為了她而存在的,所有的紅燈都暗自羞憤,躲開她避而不見,她彷彿乘著擁有潔白羽翼的天使,瞬間就在萬家燈火中找到了他……
她努力眨了眨眼,彷彿在這眨眼間,可以將這些念想都深深沉入到心的最底層——然後,她張開雙臂,瘋狂地跑向他——她那些再也難以抑制的思念驅使她對他展開一個大大的擁抱——
「《幽靈公主》吧。」他笑笑地看著她的眼睛:「我們喜歡的都是動畫,而且都是同一個導演的……」他撫摸她的頭髮。
「我也是噢,我好像撿到一塊寶……」雖然她不喜歡他這句重複太多次的有些俗氣的話,但她仍感到他那顆想要對她表達某些愛意的心。於是她滿足地放下手機,在床上打了幾個滾來消化掉這種滿足和喜悅。直到好一會兒過去了,房間里安靜得像是已把這些滿足喜歡完全吞噬乾淨,她終於又繼續拿起書,一個字一個字地再次走進書中世界……
然而她卻無法對他回答以上三個童話中的任何一個,因為無論回答哪一個,他都會從中窺探到她內心不願讓他看到的膽怯和傷痛,而只有《哈爾的移動城堡》,寄託了她對這份愛情最美好的心愿……

她大概是了解到,有些時候,一起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有多重要,它的意義遠遠大過於愛情本身。
那個流浪在地下通道的乞丐的耳朵,居然是芙蓉石。而我一直嗜愛的麵包店的LOGO,是廉價的砂礫石。
我之欣然被旅館的門房擁抱
上帝通過疼,賜予了她這一秒鐘,又似乎通過這疼,偷走了她這一秒鐘——她在這一秒鐘之中,已經完全忘記了此刻自己雙腿間的男人,以及這之前她自以為深愛的男人的心,和圖書以及他身下的正處於開放狀態的自己的身體,身體之上那無時無刻不在默默審視著自己的她的靈魂……
洗澡水洶湧地從她身體上滑過,像從前一樣——而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再也不可能和從前一樣了。她用手輕輕拂去身體上的水跡,彷彿想要以此拂去這幾天所發生的一切,然而每個吻痕的感觸仍然那麼真實……牙膏還停留在星期五早上的位置,她擠出一些的時候,再次感到這幾天自己彷彿消失在了另一個世界中,而現在回到了現實世界,重新繼續以前的生活。熟悉的洗髮水香氣、沐浴露香氣讓她的身體細胞們徹底明白她已回到自己的家。她回到書桌前,雙手捧著臉發獃,任濕漉漉的頭髮一點點變干——每次在頭髮從濕到乾的過程中,她總有種彷彿可以將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做一遍的幻覺……
那天清晨,他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吻卻遲遲沒有落下來——終於沒有落下來。而她昨晚洗澡時的那個決定,卻重重在她心頭落下來——然而她只是對他淡淡一笑,然後一個轉身,就從他眼中消失到人海里——就像第一次見面,她從人海中浮上來那樣。

但當她不可避免地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生活,她必須要穿上恐懼和貪婪的外衣。這是她純潔的方式。
為了剛剛塗好的紅唇,抑或為了慶祝即將流出的血。
想到這裏,長長的樓梯終於將他們送到了六樓,他家的門,赫然出現在他們眼前——就是這扇了,她想——這就是小時候和堂姐看瓜回家的晚上,光著腳和小腿走在鄉間小路,一回頭看到的兩旁樹木無限延伸下去、彷彿通往某個門的那扇門,那扇門從那一刻起,就長在了她小小的心裏,伴隨著她一起發育、長大,而此刻,她終於來到這扇門的面前……
她全身所有的神經末梢,似乎都變成了一個個針尖,在這一瞬間,一齊刺向她。
她的心再次掠過不祥的預感——而這種預感已經十分強烈了,已經幾乎可以讓她確定一些什麼事已經發生過了——而她的心卻反而平靜下來,只是對他淡淡一笑,開始洗漱。
點燃一支煙,然後在裊裊煙霧中,獃獃望著窗外密不透風的黑夜——時間到了一天中的某個階段,比如現在,會運行得很平穩,以至於她完全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
他從身後緊緊抱住她——這個擁抱完全在她意料之中——進入這個房間起,她就早已被他的氣味所完全擁抱,現在他的手臂代替了那些氣味,抑或是那些氣味成了精,幻化成了他的手臂。他的唇靠近她耳邊,唇語一樣幾乎沒有聲音地說道:「去洗澡吧。」而來自他口中的熱氣,隨著這四個字,一波一波地噴向她的耳朵……她忍不住轉身,伸出雙手漸漸環抱住他:「嗯。」她感到她這裏說出的「嗯」,就像她環抱的雙手一樣,是圓形的,就像是某種句號。
地球上,無人翹首。
說,甚至,彷彿我沒有聽見你說,
黃昏真的升上來了,房間里暗下去了。她起身開燈,房間里的昏黃光線於是和外面的黃昏光線融為一體。她習慣性地看了看蔓延進屋內的窗外的黃昏——過去那些年——留在日記中的那些年,她最喜歡在黃昏時分散步,來到這個城市后,她卻幾乎不再散步……
這難道就是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第一次?合歡花並沒有鋪滿床單與地板,全世界的窗帘並沒有都變成蕾絲白紗,南瓜只是南瓜,豌豆只是豌豆……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已經在她心中,築下一座童話城堡,而她,一定是住在城堡中最美麗的公主……
我知道,總有一顆是他。
太陽是等待50億年後被滅的路燈。
也許,她本來就不適合和誰戀愛——她本來就應該永遠做一個無愛無恨的修女……也許,在她的愛情世界中,如果只是一帆風順的溫暖和眷戀,是不能稱之為愛情的——一個人說我愛你,也只是我愛你而已;當一個人開始恨你,也許才是真的愛你……也許真正的深遠的愛,多少應該是建立在恨的基礎之上……因為所有的恨,都比愛更猛烈;因為愛可以很容易表達出來,恨,則只能拚命抑制;因為愛可以很快忘記,恨則讓人耿耿於懷念念不忘——而在這些耿耿於懷念念不忘之中,愛意又從中漸漸萌生,於是,就有了一種還在愛著的錯覺——有恨輔助的愛,會更長久,更深刻……又或者,也許人類的情感遠非「愛」「恨」這麼簡單,畢竟在倉頡造字的遠古時代,人類對世界、對自身的認知都過於簡單,才簡單地將感情歸於「愛」「恨」「親情」、「愛情」等等現有文字元號的那幾類。可是人類發展了幾千年,男女關係千變萬化,男女之間的感情也早已不是這些簡單的字詞能概括的了……她也不知道她對許路究竟是什麼感情了,她只是想起了睡在他身邊時做過的幾個惡夢——第一晚,她夢見她是一隻被他關在籠子里的獵物,和其他獵物一樣。第二次,她夢見和他結婚時,因為自己無名指太寬,戴不上戒指而被他的其他女友取代。第三次,她夢見他看到她就像看到陌生人一般,然後和別的女孩談笑風生……這些夢意味著什麼?現在,她似乎全都明白了……也許她的眾神在第一個夢中就已給過她態度和暗示,然而即便她接收到了,又能怎麼樣呢?一切就這樣發生了——假如時間倒流重來一次,她堅信她依然會這樣做——她就是那種被同一塊石頭絆倒1000次,還仍然會有1001次的人……
然後她會拿著詩稿,慢慢靠近正在炒菜的他,然後從後背抱住他,一句一句念給他聽。而他會在菜香的油煙之中,幸福地回過頭,對她笑著,說:「我好像撿到一塊寶。」然後,吻她的額頭……而她因為他的吻,感到自己正在變為一塊稀世珍寶……
「好,來吧——」幸好,幸好,他說了好。她的內心久違地狂喜起來,彷彿100棵合歡樹剎那間全部開放——她心花怒放地換了件衣服,穿上最心愛的鞋子,準備出門——出門前,習慣性地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間——她忽然又想起什麼,去書架上抽出兩本書,裝進隨身的包包里。一本是《月亮與六便士》,一本是《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然後,她在茫茫深夜中狂奔到世界上去了,去尋找茫茫人海之中,她唯一的戀人。
溫柔地迎向隨便哪個人。
每一秒鐘都足以讓上一秒鐘恍如前世,每一個夢境也都足以讓進入夢境以前的人生萬劫不復。她起身,背對著他,緩緩向洗手間走去,一步一步接近著昨晚沐浴的地方……現在,她終於又來到了這個地方——地面上絲毫沒有水流過的痕迹,然而她明白,此後,她再也無法成為一名修女了……她被這個悲傷的發現抬得很高很高,並痛苦地享受著這高度,然後在這高度之上,審視著正在撒尿的她:新陳代謝並不能讓你更接近完美,幻滅吧,人類!她撒完尿,命令自己努力暫時無視這審視,然後,她終於理出一個正確的思路:不再有任何恐懼。
「我也是我也是,道教的很多理念,也和我不謀而合……」她興奮地沿著他的話說著,臉上帶著從他臉上傳染過來的那種笑。
在後來的未來,我要
例如彷彿夏夜永不會結束。
她的心忐忑不安,只好迫不及待地將他最近寫的故事全部都看了一遍,其中有一篇童話故事,側面寫到一個女孩在一個城市裡消失了七天,而她的戀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她想象到,在她對著他關機的七天之間,他在自己的房間,感到全世界的門和窗戶,都對他關閉了——那種孤獨和絕望,是多麼深刻地傷了他的心……她的心一動,淚忍不住又落了下來,感到愧疚又自責,然而,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地發生了——只能這樣發生。
一段街道
人們等遺忘的降臨,就彷彿
然後我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就是這樣。
「古人為了看月亮,就發現一年之中只有八月十五的月亮最圓,然後特意發明一個中秋節出來……這種崇尚自然的生活方式和我不謀而合……」他說著,一把抱起她,像拿起一件衣服一樣,扔到床上。然後,壞笑地看著她。

我從地鐵口裡面走到街道上去。
她感到自己正慢慢變成了疼的附屬物,隨著疼的感覺越來越重,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得飄了起來,飄過自己曾仰望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雲朵們,飄過所有人的頭頂,俯瞰著自己曾在這個星球上的生活軌跡——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她因而變得更加輕了,輕易地飄過了地球大氣層,仍然越飄越遠……好像就要這樣一點一點地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掉。而依稀之中,她似乎又本能地知道,也正因為這疼,才更能肯定自己是在活著。

全身的冰凌令她越來越感到冷——掛掉的手機仍是熱的,而她的手是冰冷的。而越來越濃的冷意在漸漸變成疼……她試著用嬰兒在母體的姿勢躺在床上抱緊自己,而冰凌刺痛著她的全身……
他讓蓮蓬頭灑下熱情的水,他讓洗髮香波潔凈她發間隱藏的所有小秘密,並散發出他在她身體中製造出來的香氣,他讓牙刷清除掉她牙齒中的所有記憶,並讓她的牙齒們散發出貝殼般的白光……這些無窮無盡來自上天恩賜的熱水,沖刷著她的身體線條,鳴奏著對她身體輪廓的哀歌,那永遠只住在白色胸衣中的胸部,為何激蕩著一股悲壯?那茂盛可成森林的毛髮,為何每棵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一波一波的水,不斷從她身體經過,流入下水道,過去種種,從此滾滾而逝……
她又回到了心愛的書桌前。打開電腦,讓電腦屏幕看著自己。藍色的屏幕一點點亮起來,像是某種海——這片海裏面也住著小美人魚嗎?此刻,她覺得,世界上和她最親近的人,就是小美人魚——她們有著何其相似的命運……原諒她只有一顆小人魚之心……
她無法從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之中墜入親愛的睡眠,然而她迫切地感到自己如此需要做一個夢——她的眾神將會在夢中用獨特的方式和她交流……就這樣,一直到凌晨四五點,夜色濃得微微發藍起來,她才兵荒馬亂地在他海浪一樣的呼吸聲中,想象自己是躺在大海邊,向上天祈求一個神諭的夢,然後她就會迷迷糊糊睡著,進入眾神編織的睡夢世界……然後她會夢見自己走進了一個房間——就像之前自己走入這個房間一樣……然後她推門進去,她會發現,這個房間被隔成了一小間一小間的,而每間裏面,都囚禁著一隻動物——眼神兇狠的老虎、毛髮聳立的獅子、保持著起跑姿態的花豹……然後在凝視這些猛獸之時,她就會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像這些猛獸一樣的另一種猛獸——並且和這些猛獸一樣,被囚禁在這個房間……作為這間小小動物園園長的許路,正在到處巡視查勘,看到自己,竟然像看一隻陌生動物一樣嚴肅冰冷,和觀看一隻獅子或一隻花豹時候的表情、眼神並無什麼不同……然後她會驚醒過來,而夢中的那種陌生冰冷感將在現實中依然持續,甚至沒有什麼能將這種陌生冰冷感徹底驅除——這份陌生冰冷將隱蔽得彷彿不存在一樣奠定著他們往後的發展基礎,成為巨大而不為他們所知的隱患……
我懷抱向日葵經過雨滴密集的傍晚
我趁眼淚落下之前跳上了地鐵。挑了一個隱蔽的角落,淚珠們就迫不及待地蹦了出來。
這一次離開他,她卻沒有那種似乎自己的一部分都遺留在他身上的失落感了,反而一陣輕鬆——也許是終於確定了他的不忠,從此不必再擔心他到底會不會不忠了,也許是終於知道自己再不可能一生只愛他一個人了,雖然不甘但更是解脫……
重逢,
再到另一個。
成為我耳中夜和佛羅里達的聲音。
就像,你站立在我手的背面。
「現在,你的頭髮也會染上了星光的顏色。」他笑著說,而她內心一動——這是她之前告訴他的,她最喜歡的《哈爾的移動城堡》裏面的一句台詞。但她從沒告訴他,當時看電影的時候,她因為這一句台詞被感動哭過……
久得時間可以凝固成一座小小的城,
仍然沒有食慾。她的身體彷彿需要拋棄掉更多的脂肪,這樣每寸肌膚所感到的愛意就會更濃一些……她閉上眼,困意慢慢從身體各處浮上來——的確,她需要好好睡一覺,這兩天睡在許路身邊,因為他海浪一般的呼吸聲,閉上眼總以為自己睡在海邊……她感到自己需要一場沉入海底般的殷實睡眠……她打著哈欠伸了一個懶腰,起身來到親愛的床上。
我想知道,你如何和一顆星星離別。
他卻忽然在這時張開眼來,她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對他笑笑,摸摸他的臉:「你終於醒啦。」
而在她們笑著的嘴唇之上——嘴唇之上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吻。
「去洗澡吧——」他一把抱起她,到浴室。然後,他好像忽然想到什麼,又走回卧室,從抽屜里拿出她的牙刷,遞給她。
也許剛剛站在窗口下等他太久,一直到她和他開始上樓,她仍覺得有個自己依然站在原地,獃獃望著窗口,望著他們上樓的背影,望著月亮——通過月光望著地球上的一切……
她將向日葵養在瓶子里,放在床頭,從此,她的房間里便充滿了陽光。她為這株向日葵也寫了一首詩,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們之間的關係:
我需要沉默。久得
而就在同一瞬間,世界上會有多少女人,正在拿著口紅,在雙唇上塗抹?隨著一次次的塗抹,她們的雙唇在她們的雙手下越來越豐饒,像一點一點長大起來的初夏楊梅,一點一點越來越紅,就像尤梨此刻即將滴出的血……
無非是你潮濕的雙手。
就在打開手機的第一時間,他的電話就立刻打進來了——奇迹嗎?意外嗎?巧合嗎?……她獃獃地看著手機屏幕——這些可能性都太小了,她想到,可能是這七天內,他在一直不間斷地打電話給她,就像一個不眠不休的機器人,不放過任何一秒,從沒停止過——所以才會在她剛開機的一瞬,就打進來。
「那你好好玩,我先睡了……」她機械地說完,機械地掛了電話——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只想抱緊自己,獨自待一會兒……
你此刻走向的,是命運排列的第幾個我?m.hetubook.com.com
然後他會把炒好的菜盛在盤子里,端到桌子上——然後牽起她的手,帶她來到桌旁,一起共進早餐……因為她吃下了付出他勞動成果的早餐,她全身的細胞們便會誤以為他也算是它們的主人……而他們因為吃下相同的食物,因而有了妙不可言的共同基礎——這些食物,將他們的命運,緊緊捆綁了一小會兒……然後他們會這樣牽著手,過完剩下的八月。
「這些天你都在幹嗎……」他隨意地問著。
蘋果
她視死如歸地爬上了床,躺下,想象著他洗完澡后,會以怎樣的步伐走到床邊,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又是什麼……而此前的所有人生,已經像前世一樣遙遠模糊了……不知過了多久,她依稀聽到他漸近的腳步聲,義無反顧地深深閉上了眼……
回到住的地方,外面已是滂沱大雨,無窮無盡的雨氣源源不斷地從窗外瀰漫進來,他們關上門,兩人一起浸入雨氣之中,任由雨氣將自己每個毛孔的知覺氤氳得更加靈敏起來……然後再若無其事地浪費掉這種靈敏……他們會選擇看電影來度過這個下雨的星期六。隨著電影的展開,他自然而然將自己代入了男主角並將她代入了女主角,而她亦然。然後這場看過的電影,就像他們共同擁有的前世記憶,他們因而有了生生世世的愛恨情仇……她也許會在他身邊隨著故事的推進和雨氣的誘惑,迷迷糊糊昏睡過去,然而她夢到的卻不是他和她順著她睡著的地方演完了剩下的電影故事,而是夢到,終於有一天,她身穿世界上最漂亮的白紗,挽著他的胳膊,走在鋪滿合歡花的紅毯上,走向舞台……在彼此說完「我願意」后,他們開始交換戒指——她就是從這個時候內心開始隱約不安的……果然,啊——自己的無名指竟然如此之寬,無論如何都戴不上戒指,慌張和焦慮之中,他的另一位女友衝上前,推開自己,戴上了戒指,然後搖手向眾位賓客展示——看吧,我才是最終適合他的那個人……而她的慌張和焦慮慢慢變為了深深的悲傷——悲傷正在讓她越變越小,越變越小,彷彿一隻螞蟻,彷彿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她聽到親友們到處尋找她的聲音,然而她寧願自己從此以這樣小到幾乎不存在的方式活著,以這樣在所有人生活中淡出的方式活著……她逐漸從這個夢境中醒過來——電腦屏幕上仍在上演著電影,而自己仍然躺在他的臂彎之中,但剛剛夢中的悲傷感明明是那麼真切……她用自己強大的理智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剛剛的那些都只是夢——現在回到了現實,在現實中,你的神經元,你的心臟,你的大腦迴路,你的海馬體,你的每根頭髮,每根睫毛,每個細胞,都是愛他的,甚至你所有血管的走向都是走向他的內心的——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是深深愛著你的……你最好相信——因為除了相信,你沒有別的辦法。然而即使如此,她仍無法抹除那些從夢境里散發出來的深深邪惡——就像有一個強大的魔鬼在背後操作著這一切……而這些夢,她從來不敢對他說起任何一個字,她怕一旦說出來,就會詛咒般地一點點地實現……
她幾乎毫無停頓,快速在白紙上寫下一行行詩句。寫完,才感到那幾乎要衝破胸腔的愛的激流緩和了一點點……她拿起白紙,重新讀了一遍,感到很滿意——也許是受那天他讀給她的那些詩的啟發,她感到自己寫的詩,和以前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化,而她如此喜愛這個變化。
最後,世界上還有你密封的手臂,
然後他一把抱起她,將她的雙腳放在自己雙腳上,這樣帶她一步一步走向浴室。
但在我的思想里完美地為你說了,
她禁不住悲痛一波一波襲來,忍不住去洗手間尿尿。拉上褲子拉鏈的瞬間,她忽然感到拉鏈有一種讓人覺得所有事物都能愈合的錯覺。世界真奇妙。
剛出辦公大樓,一陣新鮮的秋風就適時迎過來,彷彿在提醒著她:她在這裏的上班生活,確實如同坐牢一般。她無奈地笑笑,抬頭看天——
——寄空我的所有。
她合上日記本,重新放回原處。不覺間已到了午飯時間——然而她一點食慾也無,她的身體細胞們似乎無限抵觸著外來所有食物的入侵,以免破壞了他在她身體中留下的甜蜜比例……她百無聊賴地將自己扔到床上,然後望著天花板發獃——她感到天花板在她的發獃之中慢慢變成了一片海,她就站在海邊,看著海的無邊無際……這些事情真的就這樣發生了?怎麼地球沒有用地震來為她慶祝一下?怎麼星星沒有墜落一下為她標記住?怎麼她自己都沒有忽然失明或是忽然血流不止來讓她深深深深確認並記住這些事情真的發生了?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一堆碳水化合物的累積……最後,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正確的思路來勸告自己——正是這些疑問的產生,從而證明了那些事確實是發生了。
她多麼想相信他說的每一個標點符號,然而,在她試著對他微微一笑之時,兩行淚卻忍不住從眼眶中奪眶而出。她習慣性地低下頭——她知道她的頭髮們會立刻圍過來,為她營造一個舒適安全的小世界,讓她不至於立刻崩潰掉。
那天早上,他送她到地鐵站,然後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對她深深吻別。而她因為那天清晨穿了紫色的衣裳被他吻別,後來她便依稀覺得每個清晨都是紫色的……
這個情景不知道在我的生命里重複了多少次。

越來越貼近雲。
愛的續集——永不,
啊,棉被用自己的棉花靈魂召喚著她,枕頭用枕芯中隱藏的無數個夢境世界歡迎著她。她躺下,身體皮膚立即和床融為一體,意識在腦海中開始不斷下沉,下沉……很快,她再也聽不到周圍任何聲音,進入絕對的睡眠之中。
因為這些詩句在她腦中的浮現,她感到自己成為了一個在人群中腦袋發著微光的女孩,這微光沒有人能看見,但卻是她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留戀。
「你願意做我的戀人嗎?」他迎著她的微笑,補充道。而她一時間在尋找著全世界最美麗的詞語來表達她的意願,卻忽然發現,字典里漢字的美麗都還不足以表達她內心的美麗——她簡直想要重新發明一種只有他們兩個聽得懂的語言符號來回答他,怎奈之前他倆還未發明出來……情急之下,她只好脫口而出一句簡短的英文:「I do.」然後他們會在這兩個英文單詞所帶來的婚禮氣氛中,笑意盈盈地望著對方,再度相視一笑。

從一個陌生人到另一個陌生人,
她感到他朝著自己走過來,在自己的身邊坐下,伸出左手臂,一把抱住自己:「你相信我,這真的沒什麼的,」他說著,撩開她的頭髮,擦著她臉頰上的眼淚,「快別哭了,因為這一點小事,多不值得……」
用朦朧的詞語和朦朧的形象。
在某個清晨醒來,發現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另一個我。
這便是為什麼一起活在這個世界上更為重要。
但她卻沒有流淚。她伸出手去摸手機——然後,她狠狠地關掉了它——並且,她準備永遠都不再打開。
於是就有了擁有任何一切的可能。
我一直在猜測那些星星們的質地。每天晚上我都要給它們取一個名字,根據它們的光芒和位置猜測它的質地。
屋頂,你的輪廓,遠方,
書,你贈我的空氣和另一個遙遠的早晨。
他們會在吃完飯後出去散步,他會帶她去看一棟城堡一樣的建築,「我以前經常一個人來看……」他說著,讓她感覺到他正將她帶往他的世界,讓她再一次記得,他是她不變的歸宿……走過一個路口,一個紅紅的尖塔形狀的屋頂出現在他們眼前——像是會有公主隨時打開窗戶,對他們招手,邀請他們去做客……她微笑起來。
像是我的所有。
「你呢?」她溫柔地反問,掩蓋著內心隱藏的這些童話們。
在空氣之中,風連接了世界:
他走過來,摸摸她的頭髮,領著她回房間去了。剩下她那麼多的感動,依然在天台,和他的衣服們一起,曬著星光。
她撥了回去,想象著有一束人類看不見的信號,從她的雙手中,穿越過全城縱橫交錯的無數信號線,然後快速到達他的手機,他們因而在芸芸眾生中有了這一絲的關聯……多麼僥倖此刻沒有爆發地震,也沒有龍捲風刮來;多麼僥倖這微弱的信號,能從她手中到達他手中;多麼僥倖能和他有這一絲關聯……
「好。」她輕快地打出這個字,在按下發送鍵的瞬間,她感到整個夏天裡,她和他發生的事情被一層灰塵輕輕地塵封了。
八月里讀過的書:我的失憶錄。
她翻了個身,彷彿這樣就能將這些胡思亂想丟進垃圾桶。
她是如此喜歡盛夏如熱帶雨林般的氣候——總是會突然下起雨來,就像一些突如其來的性|欲。而眼看雨開始變大,即使他們極速跑回去,也免不了淋雨——就像她在17歲時,常常在細雨天跑去操場淋一點雨——她極愛細雨粘到發梢上的美感,而後來,想要忘掉17歲所有記憶的心,讓她不能再有這種喜歡……但此刻,一切都是嶄新的,只要和身邊的他站在一起,就算重拾17歲的淋雨之心,她也不再懼怕——此時她才發現,曾經在心理諮詢室想要切除掉那段有關他的記憶的那個人,曾經在深夜衛生間令自己對月當哭的那個人,曾經輾轉反覆總夢見的那個人——雖然仍記得他,但這段記憶遺忘與否,已不再重要了……
「你在嗎?」

「回去吧——」他會摟過她的肩膀,帶她原路返回家。
他讀了斯蒂文森的一首,以及其他一些她以前從沒讀過的詩人的作品,而因為這些崇高詩句的滋養,她感到自己正在成為更崇高的自己。這種崇高令她感到滿足和充實,彷彿令她脫離了目前渺小的生活,終於跨越進了相對高尚的生活中尋求庇護……那些詩人通過詩句,將她和他的思維緊緊地粘在了一起,又通過他的誦讀,將他們讀進了詩句之中……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會醒來,然後側過臉,看到身旁的她起伏而延綿的側臉,然後他會扳過她的身體,這樣他們就可以面對面了,這樣他就可以好好看一看之前沒來得及看到的她——她的眼睛,為什麼她的眼睛總隱約有種女巫水晶球的感覺?而這種感覺,他只在作品里描述過,從來沒見到過任何一個人的眼睛真的有一丁點兒是這樣……再看看她的眉毛,黑得發亮而又粗濃,彷彿一株性|欲茂盛的椰子樹,眉峰暗示著她一生的命運……鼻頭圓圓地上翹,可愛而純真……臉頰寬廣而唇角盛開著微笑……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擁有這些樣貌?在這些樣貌的背後,她是怎樣一點一點長起來的?而攜帶著這些樣貌的她,是怎樣穿越萬水千山,穿過人潮洶湧,最終來到他身邊的?他只覺得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一連串的奇迹,於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她額頭上深深一吻,以表示對這些奇迹發生的感謝。而她會因為得到這個吻,暫時忘記夢中的陌生冰冷,對他回以深深的微笑——就像她此前練習過無數次,要對Alchemist完美一笑然後讓其在瞬間愛上她的那種笑。然後他的心會被她的笑莫名擊中——卻一時間說不出她這個笑背後所隱藏的玄機,只是本能地表達出內心此刻的情感:「我喜歡你——」然後她全新的人生,將從他說出這句話之後的落音中,正式開啟。而對她來講,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四個字更重要了……她的餘生,都將因為有了從他口中說出的這四個字而熠熠生輝……
但她從未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睡著一隻眼望星星降落
在街角,她又見到了他——她唯一的愛。當她又見到他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體內全部的忠貞,可能早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被他完全激發出來——她是那麼渴望付諸一生的深情只愛他一個人,那麼渴望今生今世只和他在一起共看他們喜愛的所有植物,共度他們相愛的每個晨昏……這樣支撐對方活著,幫助對方死去……
然後,她褪去濕漉漉的衣物,走進浴室。她這才恍然發現,自從和他分手后,她再也沒有穿過胸衣——她只是盡量忽略這個曾被他碰觸過的身體,以為這樣就能躲開有他存在過的世界,就能假裝和他什麼也沒有發生……她要麻木掉這些所有能喚起愛情感覺的感官,這樣就能假裝自己活在一個無愛無恨的世界——就像傳說中的阿爾法城。
就這樣消失吧——一個人消失到世界盡頭。從空氣中人類交纏的呼吸中抽出自己的呼吸,從他神經系統中抹除掉自己曾留下的痕迹,從他們的記憶中模糊下去直到消失——她感到自己終於自由。
「你讓我帶書給你看,喏,在這裏咯,都是我看過的。」他笑著接過書,隨手翻了翻,然後放進他的書架上——就這樣,她將她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這裏。看著放在他的書旁邊的她的書,她感到就像他們的靈魂肩並肩坐在書架上一樣……
她寥寥翻著以前寫的日記,感嘆著生活的變遷——有很多事情,過一段時間之後再重看,就會改變一次——這也是她喜歡翻開從前日記的原因之一……她對自己從前的生活著了迷,索性翻看完了這幾年間所有的日記,直到濕漉漉的頭髮完全變干。她對著一摞摞的日記本,唏噓不已……她看到大學時代那幾年,幾乎每頁日記上,都至少出現一次Alchemist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曾是她的北斗星啊,她唯一的坐標……現在,由Alchemist在她心中建立的花園已經被她打包進心房最底層的抽屜,那片茫茫白雪中的彌賽亞早已恍如隔世……如今她心中一座由許路建立的童話城堡拔地而起——難道她不開心?
「如果這樣的話,古人們豈不是更浪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得像向日葵一樣……」她起身,爬到他身上,正對著他,坐在他腿上——她如此喜歡這個姿勢,彷彿在這個姿勢中,她終於表面上成為了自己最想成為的那種神秘而又縱情的女人……
她快速地將這些句子寫在電腦上——雖然這首寫得一點也不好,但表達了她的心——她的心因此而獲得了詩句的翅膀,衝出了軀殼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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