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理想與追求

「上課看會被老師沒收,回家看會被我媽沒收,看來我只能課間時間看看了。」顧螢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對了,何超越剛剛指的那道題,你會做嗎?」
「老師,Langlands program到底是什麼?」賀斌好奇地問。
「不是,我是怕你本身對數學了解得不多,讀了這些會被誤導,以為數學工作者的日常就和書里一樣悲慘,望而卻步。」沈清耀沉聲笑著,「另一個方面,雖然小說是虛構的,但主人公的執著和母親無私的愛仍然非常令人動容。」
「當然不是。這本小說的作者並不了解數學研究者的世界,但軟科幻的重心本就在於作者的想象,他自己構建出來的東西能夠邏輯自洽就好。」沈清耀耐心地解釋道,「作者藉由數學所表達出來的情感是非常值得思考的。」
古希臘幾何學家阿波洛尼烏斯總結了圓錐曲線理論,一千八百年後,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將其應用於行星軌道理論。
林曼英從小不允許顧螢讀通俗類的小說,只批准讀她仔細篩選過的經典書目,要麼是高深的嚴肅文學著作,要麼是難啃的中國古籍。顧螢至今記得小時候被媽媽逼著讀《楚辭》,滿眼生僻字甚至一行壓根兒就不認識幾個字的血淚史,讀前辛辛苦苦查字典,讀的時候錯一個音媽媽就皺一下眉頭,讀錯兩個音就要罰抄寫了,因此留下了嚴重的童年陰影,導致她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延續至今,一看到語文就非常抵觸,尤其是文言文分析鑒賞的部分,簡直比曾經最讓她苦惱的數學題威懾力還強。現在顧螢見到這種全文都是大白話的小說自然格外親切,立馬就收下了,抿著嘴笑得很甜:「那這盛情難卻,我先收了。你有什麼題可以隨便問,但我可能得忙完我自己的事兒再想你的題。」
「蟲蟲,你為什麼總喜歡一些高熱量的東西?熱巧克力一杯下去得多少大卡?會長胖的。」顧螢內心吐槽著他,已經點了一杯蜂蜜檸檬水。
「這你就不懂了吧?有一個分支叫數學物理。」陳晨揚揚自得地答道。
沈清耀額頭掛下三道黑線,忍了又忍才憋住沒問「這怎麼就可愛了」。
「嗯。」顧螢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咬著吸管天真地問,「物理專業的研究生要學什麼?難嗎?」
「你們男學霸不都喜歡這樣嗎?」顧螢抓准了機會揶揄。
咖啡廳是一個書咖,書架上擺滿了書籍,琳琅滿目,牆壁上是各種各樣的塗鴉以及拍立得風格的照片。顧客大部分都是附近澤陽大學的學生,因此人均消費並不高。
「陳晨,你忘啦?」陳晨非常自來熟地說,見她一臉茫然,又做了一個端碗吃雲吞的動作。
「咱這叫一片誠心在玉壺。」何超越把小說獻寶似的遞給她,「講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數學家的故事!許多讀者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看了《傷心者》,不哭的話,正常嗎?」
凱萊于公元1855年左右創立的矩陣理論在六十多年後應用於量子力學。
「做數學研究和做數學題一樣嗎?平時是做什麼呢?就是做更難的數學題嗎?」顧螢好奇地問,「數學競賽和數學研究又有什麼區別呢?哎,我預先警告你,說點兒我這樣的人能聽懂的,要通,俗,易,懂的。」
「其實我覺得那些題乍一看都挺簡單的,但做起來是真的好難哦。」顧螢忍不住說出了壓抑許久的心聲,「題目也沒什麼奇怪的符號,也沒什麼難以理解的意思,甚至沒什麼很大很唬人的數字,給人一種『我總能做出來』的錯覺,但一旦你真的開始做,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他其實不在意顧螢這樣的小姑娘聽不聽得明白,只是單方面想展現一下他的理想和追求。他確實厭倦了國內物理學術圈的庸俗市儈風氣,哪怕是在澤陽大學這樣的重點大學也不例外,同行一見面動不動就說「這樣的工作至少是篇PRL」「發幾篇PRL直接評青千」之類互相恭維的話,像極了酒桌上掛著笑容推杯換盞、吹牛拍馬的油膩中年人。更有一部分人以為物理之外的行業都不需要什麼智商,過度自信以至於做著「就算以www•hetubook.com.com後無法找到教職,會寫幾行代碼就能輕鬆轉行金融、計算機行業拿高薪」的春秋大夢。不出文章就是原罪,哪怕灌水也要有文章。他不喜歡這樣的環境,可他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人的能力就決定了一生能夠有多少選擇,而大部分人都是被動地處於被挑選的狀態罷了。
顧螢點頭笑笑,隨手翻開《傷心者》的扉頁,看到這樣一句話——「所謂生命的意義,不如說是迎合大多數的行為,但畢竟還有一些人站在大多數的對立面。被認同也許是重要的,但總有一些人心底並不在乎。」
「這是bodyshame(身材羞辱),」沈清耀嚴肅起來,「這種不公平的身材歧視應該抵制,而不是順應。」
數學家J.H.萊姆伯脫、高斯、黎曼、羅巴切夫斯基等人提出並發展了非歐幾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歐幾何的實際應用,但他抱憾而終。非歐幾何誕生一百七十年後,這種在當時毫無用處廣受嘲諷的理論以及由之發展而來的張量分析理論,成了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
「你是準備讀研究生嗎?」顧螢心道,沈清耀不是說他水平不行嗎?既然水平都不行了為什麼還要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還要考研呢?顧螢感覺成年人的世界十分難懂。
「你上次給我們講的那幾道題,我們回去一想就想通了,都這水平了,還看這種軟科幻?」陳晨作為一個重點大學物理專業科班出身的人,一直很看不上這種不夠硬核、沒有宏大敘事的科幻小說。
顧螢捧著有史以來擁有的最貴的筆記本,翻都沒捨得翻開就收進了抽屜里。
「不然我應該看什麼書?」顧螢沒好氣地一把將書奪回來,塞進書包里。
「……可能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覺得你只是個高中小女生,只想在你面前打腫臉充胖子秀一下智商罷了。」沈清耀皺眉,不屑一顧地吐槽,「真無聊。」
「我沒仔細看。」沈清耀當時被她拿著CD專輯摸來摸去、愛不釋手的行為搞得十分赧然,果斷選擇不看。
「有些地方答案太簡略了,不太好理解,咱們數學老師也沒空給我講這種課外的題,專門找個老師又麻煩。」何超越撓了撓頭,見顧螢不為所動,心思一轉,又從抽屜里掏出一本書,繼續糖衣炮彈的攻勢,「這樣,我額外再送你一本我剛買的科幻小說,何夕的《傷心者》!這本書獲得了第十五屆中國科幻銀河獎!科幻界的圖騰!何夕你知道吧?讀者心目中最有可能成為再次衝擊雨果獎,甚至星雲獎的本土頂級科幻作家!中國科幻文學的三駕馬車之一!」
顧螢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所以,其實前沿的數學工作者,哪怕證明了很複雜、很困難的問題,本質上還是用了你現在學過的證明思路。你是不是頓時覺得自己所學的東西厲害了起來?」沈清耀調侃道,「歐幾里得也非常喜愛使用反證法,並稱它是數學家最擅長的武器之一。哈代曾說,這一招比任何象棋開局都高明得多:棋手可能會捨棄一個兵或其他棋子,而數學家舍掉的是整個棋局。」
「當然不好,少女感來自於不超過55 cm的腰圍。」顧螢拋出一句「格言」,「而且你一旦胖了,大家都會排斥你,連老師都會說你是因為好吃懶做才長胖。辛靜初中的時候體重140斤,同學都嘲笑她、欺負她,現在她瘦到了90斤,好多男生都對她另眼相看了!不過她也因為過度減肥,心臟一直不太好,還生理期紊亂。」
「不懂。」沈清耀的知識盲區終於被觸及。
「你是誰啊?」顧螢皺眉瞪著對面的寸頭男,隱隱覺得有些眼熟。
「哦。」顧螢也懶得問PRL是什麼東西。
顧螢沒想到自己課間做點什麼都要被挑刺,慌亂地站起來,低著頭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難道不是做凝聚態的嗎?」沈清耀疑惑地問了一句,「物理我不懂,但數學物理主要研究的是物理學中所用到的數學,本質上是數學的一個分支,大部分做數學物理的人做的也是很純的數學。或hetubook.com.com者說因為翻譯所致,國內的數學物理跟我所知道的數學物理並不是一碼事?」
「Langlands program……」顧螢一緊張,脫口而出。
小說並不長,她讀得很專心,很快便翻到了結局——
「你還別說,這樣想想我還真有那麼點兒小得意!嘿嘿。那……如果證明一個猜想,可以順便證明其他的定理,那我們可不可以相信存在這樣一個理論,你一旦證明了它,就證明了一切?」顧螢托腮暢想著問。
「蟲蟲,我不想回家。」顧螢雙手緊緊絞著兩邊的書包背帶,用一雙綿軟的雪地靴一下又一下踢著地上凝結成團的雪塊,「那杯蜂蜜檸檬水一點甜味兒都沒有,賣二十多塊,連蜂蜜都捨不得多放點,喝到最後是酸澀透苦的,早知道聽你的,點熱巧克力了……」
「你們別擱這兒眼高手低,老想學什麼高級的東西,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考大學穩了嗎?」趙震海邊說邊白了他一眼,懶得繼續廢話,「上課!」
「哦。」顧螢敷衍著打了個哈欠,剛想把書塞回書包,就被人一把抽了過去。
陳晨毫不客氣地拿著書翻了幾頁:「你還看這種書啊?」
「什麼你們?別把我跟那樣的人相提並論。」沈清耀倒吸了口涼氣,想了想格外氣惱,狠狠「哼」了一聲,「而且我一直很謙虛好吧?」
「反證法?」顧螢下意識地開口,「先假設不成立,然後推出矛盾?」
顧螢在心中認真地默念出了這一段話,裏面有許許多多沈清耀曾經或認真或開玩笑跟她提起過的名字,乍一看有種微妙的熟悉感,同時她又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震撼——她第一次認識到,「數學」不只是練習冊上那些枯燥無趣的題目,不僅僅是考試中一個波動起伏的可恨分數。那一條條看似單調乏味的定理,其實見證著世界上頂尖的智慧者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努力推動、前赴後繼,他們在漫長的黑暗中孤獨地閃耀著,微小的光芒匯聚成星辰,照亮人類的歷程。英雄行險道,富貴似花枝。
「數學研究,是真的要以獲得應用才有意義嗎?不然就會像小說里的男主角一樣,終其一生只能在不被承認和不被理解中度過嗎?」顧螢用手指著小說裏面的一段話,「我們的研究終究要獲得應用才是有意義的,否則只能誤入為數學而數學的歧途。」
「學慣用什麼本子不行?紀念品就是用來紀念勝利的。」顧螢彷彿領到的不是筆記本,而是勳章。
「唉,辛靜就不會這樣,她太溫柔太隨和了,從來沒有其他學霸面對我時那種高高在上的說教感。我從小就很羡慕辛靜那樣能考年級第一的學霸,感覺可酷了。」顧螢的語氣已經酸成了杯子里泡水的那片鮮檸檬,「你一定也考了很多第一吧?考第一是不是特別開心?」
「簡單來說,隨著高溫超導,量子霍爾效應,量子信息科學的發展,促使物理學家對物質的形態和它們衍生出的新的物理性質、物理規律有了更多的理解。於是物理學家假設,我們周圍的真空就是一個由眾多量子比特所形成的量子拓撲物態,可以激發基本粒子。而量子拓撲態之所以有這麼多新奇的性質和規律,是因為其內部隱含的多體量子糾纏結構,注意量子拓撲不是拓撲,而是糾纏。多體量子糾纏是一個新的現象,所以需要新的數學語言來描述,比如高階範疇學。它非常美妙,也非常振奮人心。因為這是牛頓以來,第一次出現數學的前沿和物理的前沿交會的情況。」陳晨講起這些就開始亢奮,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好!你說話算話哦。」顧螢舔了舔嘴唇,終於品出了一絲甜味兒。
「那這本子應該送給我啊。」沈清耀毫不客氣地逗她。
「嘿嘿。」何超越揮了揮手中被他翻得翹頁腳的《走向imo》。
「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家休息,明天還得早起好好學習。」沈清耀很能體會她不想回家的心情,柔聲哄道,「再奮鬥幾天,周末教你彈琴。」
「我……」沈清耀被她一堆高帽戴上去,再說什麼都顯得小肚雞腸了。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行人踏著積雪慢行,和_圖_書乾枯的樹枝在路燈下影影綽綽,鬼魅一般。
「土豪同學,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什麼題?」顧螢欣喜地用手撫摸著CD封面,封面上的沈清耀一如既往地氣質冷峻,側臉線條優美,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垂斂于陰影,似月華初照。
「我懂。當時我幫辛靜罵退了很多差勁的人,但是少吃一點東西比改變別人要容易,不是嗎?」顧螢低頭,捏著吸管攪動了一下蜂蜜水。她不傻,當然知道身材歧視、欺凌弱小是錯的,但很多時候,大環境如此,微小的反抗不過是以卵擊石。
「你轉行做銷售吧,這張口閉口就一套一套的,怕不是被數學耽誤的營銷鬼才。」顧螢打量著他賣力宣傳的模樣,笑得前仰後合,「透露一句,這作者給你多少廣告費?」
「你就秀優越吧你。」顧螢碰了一鼻子灰,不滿地撇了撇嘴,把喝空了的杯子擱到一邊,背起書包準備回家。
「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是老大,你是大神,慣著你。」顧螢嬉笑,從善如流。
「這太正常了,想想困擾了數學界三百五十年的費馬大定理,看似任何人都能看懂的表述,實際上卻幾百年懸而未決,直到二十世紀才由Wiles(懷爾斯)給出證明。但如果你稍微多了解一點,就會發現他給出的證明並非直接解決費馬大定理本身,而是給出了Shimura-Taniyama conjecture(谷山-志村猜想)的證明過程,這個猜想表述起來比費馬大定理複雜太多,甚至看上去與費馬大定理風馬牛不相及。簡單來說,它只是試圖將橢圓方程和模形式之間建立橋樑。」沈清耀解釋道,「事實上費馬大定理的證明經歷了兩個過程,第一個階段Kenneth(肯尼思)證明了Shimura-Taniyama conjecture猜想成立,則費馬大定理一定成立,第二個階段才是Wiles的證明。並且,這個證明用了一個你常用的證明方法,你猜是什麼?」
顧螢安靜地聽著,幽怨地嘆了口氣:「我說『蟲老師』,我看一篇小說本來挺感動的,結果被你強行科普一通,現在已經徹底麻木了。」
「是啊。」陳晨回答得有點心虛,因為他本科績點不夠高,無法直博或者保研,同時又沒有比較出色的科研經歷,因此更沒辦法直接申請國外的PhD,只能無奈地走考研這條路,「其實我挺不喜歡在國內讀研的,國內的人都太功利了,把科研搞得烏煙瘴氣,天天把發PRL掛在嘴邊,發不了PRL工作就白做了似的。」
書店因為大雪而提早歇業,顧螢吃了閉門羹,又不想提早回家聽媽媽的諄諄教導,索性坐在書店外的咖啡廳里看《傷心者》。
「欸?」顧螢一聽是數學家,這才來了興緻,接過書翻了翻。
「你在琢磨啥?跟我們大家說說。」趙震海已經把「看顧螢出糗作為課前調劑品」當成了一個習慣。
「還行吧,不同研究方向難度不一樣。」陳晨似乎很享受她稚嫩又單純的眼神,迫切地想要展現一下自己的水準,「我打算做強糾纏拓撲量子物態。」
「好問題。Wiles曾經把做數學研究描述成走入一棟黑暗的大樓。大約類似於,你進入第一間漆黑一片的屋子,伸手不見五指,在傢具上磕磕碰碰,不時被周圍的東西絆倒。漸漸地,你了解到屋子裡全部的陳設,以及每一件傢具所在的位置。反反覆復,這個過程周而復始,你最後終於找到了燈的開關,並把燈點亮。 此時屋內忽然大放光明,令你看清楚自己準確的位置,然後你再進入下一間黑屋子……」
沈清耀皺眉,忽然覺得她這句話是一種變相的犬儒主義。
「那是什麼?」顧螢好奇地問完,又忍不住暗暗問沈清耀,「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你還在世的時候,平時也是做數學研究嗎?」
「那和做數學題本質也沒什麼很大的區別。」顧螢聽完說道。
「老師送你們筆記本是讓你們拿來學習的,不是拿來收藏的。」沈清耀忍不住提醒。
「我沒關心過自己考第幾……這種事情沒有意義,不如把精力花在自己www.hetubook.com.com熱愛的事情上。」沈清耀是真的沒關心過任何排名,倒也不是因為他太強,在MIT的時候高手如雲,很難說誰就是最強的,他相當於半路出家,天賦再高也到不了碾壓的水準,雖然大一的時候參加Putnam順利拿到了fellow(普特南競賽全美前五名會被授予),但系裡能拿幾次fellow的大有人在,大二的時候拿到了Jon A. Bucsela Prize(MIT授予本科生的一項獎項),他也不甚清楚這個獎的標準是什麼。攀比成績在他看來是很無聊的事情,任何競賽於他而言也不過是興趣愛好,獎項則是可有可無、錦上添花的東西,他更關注于數學本身。
「在這方面,我也只能算是一個剛入門的freshman(新手),但教授也給了問題在做,估計只是為了看看我的潛力到底有多少,並沒有指望我真的能解決什麼大問題。」
「好酷哦。」顧螢聽得津津有味,「我以後也會學到那麼高深的內容嗎?」
趙震海就是在這個時候踩著上課鈴走進了教室,站上講台第一眼就看到顧螢正舉著一本小說出神。
「看上去是一本好書。」沈清耀很喜歡這句話,興緻勃勃地說,「我也想看。」
趙震海還真的信守承諾,在原本的獎勵基礎上又「斥巨資」給全班每個同學都買了一本厚厚的精裝筆記本,店裡定價要一百多塊,普通家庭的學生沒人捨得買。學生挨個去他辦公室興高采烈地領了回來,路上每每遇到二班的同學便忍不住得意顯擺一番。
「那……這到底是數學還是物理?」顧螢不動聲色地繼續問,同時在內心暗暗嘲笑,「蟲蟲,你也體會一下別人講了一大堆話結果自己從頭到尾只能聽懂『非重點』內容的感受吧,嘿嘿嘿……」
「你很有想法嘛,少女,只不過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因為現代數學的體系非常龐大而複雜,不同分支之間相去甚遠。當然,現在的你還沒有學習那麼多內容,所以能有這個想法已經很不錯了。其實很多物理學家和數學家也希望有一個大統一理論,比如物理中的Grand Unified Theory(大統一理論),愛因斯坦晚年一直在嘗試解決它;再比如數學里的Langlands program(朗蘭茲綱領),試圖在代數幾何、調和分析、數論、表示論、數學物理之間建立統一聯繫,它被Weil(韋伊)稱為現代數學的Rosetta Stone(羅塞塔石碑)。這個綱領推廣了類域論、可約群表示論,以及我們以前講到過的自守函數論等,基於此,它發展出了一整套的新技術,用以解決數學難題。」
伽羅華于公元1831年創立群論,當時的學術界無人理解他的思想,以至論文得不到發表。伽羅華年僅二十一歲英年早逝,一百多年後群論獲得具體應用。
「其實我早就習慣了。」沈清耀對她幸災樂禍的心態哭笑不得,平靜地說,「哪怕是做同一個方向的數學家,彼此講話對方都聽不懂也是常事,沒什麼大不了。數學各個分支之前的距離,有些時候比數學和物理還要遠。」
「要說最大的區別,大概在於數學研究你很難一個人去完成,大部分時候研究者是需要合作發論文的,就像我之前跟你講的那樣,絕大部分時候你解決一個問題,需要用到一些別人的工作成果。除非你是佩雷爾曼那樣的天才,否則閉門造車也是不可取的。但數學競賽不一樣,它是你一個人就能完成的,具有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有趣的遊戲。」
「我想喝熱巧克力……這種大雪天配熱巧克力太幸福了!」沈清耀孩子氣地說。
「好傢夥,初等數學玩明白了嗎?你就Langlands!離譜!」趙震海不屑地「哧」了一聲,卻意外地發現全班只有稀稀拉拉幾聲笑,毫無節目效果。
「好啊!」何超越欣喜若狂地應允,「不著急,您慢慢想,嘿嘿!以後大家都是好兄弟,好兄弟!」
「那不是都有答案嗎?」顧螢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
「你以後會讀數學系嗎?」陳晨沒話找話。
顧螢愣了下。和圖書
顧螢順口把沈清耀提出的問題拋給陳晨,結果陳晨支支吾吾了半天,拋下一句「你還小,跟你講不明白,我得回去寫畢業論文了,再見」,就匆匆走了。
何夕獨立提出並於公元1999年完成了微連續理論,一百五十年後這一成果最終導致了大統一場理論方程式的誕生。
「你都這麼瘦了,長胖一點不好嗎?」沈清耀對於女孩子所追求的極度苗條一直非常不理解。
「你太聰明了。」
「其實……」沈清耀猶豫著打斷了她的思緒,「純粹數學確實領先於這個世界上百年甚至更多,常常被誤以為是頂尖頭腦們無利可圖的遊戲,但是大部分人做純數學的初衷並不是去應用它。事實上沒有人關心它能用在哪,它最大的價值也並非被拿來應用。阿波羅尼奧斯作為一個古典幾何學家,他用來研究圓錐曲線的方式和現代已經完全不同,並且他研究圓錐曲線只是因為它的性質很優美,它的出現為解析幾何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並非不應用於行星軌道就無足輕重。群論的話……我已經跟你講過它對於代數領域研究的重大意義,矩陣理論自誕生以來一直有著廣泛的工程應用。高斯是一名天才,在那個年代做了很多開天闢地的事情,比如嚴格證明了代數基本定理,開創了近代數論研究的新篇章,創立了微分幾何學,引入了一個把曲面本身視為同一空間的新概念,晚年出於興趣把研究方向轉為物理之後才開始致力於探究應用層面的問題。一生都在探尋非歐幾何的應用聽起來似乎有一種悲壯的美,但畢竟事實並非如此,而之後的數學家對於非歐幾何的研究也是出於對曲面性質的探討。Atiyah(阿蒂亞)曾經說過,數學家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問題解決者,比如我曾經跟你講過的Paul Erdős;一類是理論創建者,典型的就是Alexander Grothendieck(亞歷山大·格羅騰迪克),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數學家之一,在諸多方面都有著奠基性的貢獻,要說影響最為深遠的應該是他創建的概型理論,並由此發展建立起了現代代數幾何學體系。當然,大部分數學家所做的事情主要還是為了解決數學上的難題,與此同時發展某個理論。Atiyah認為,如果一個理論的產生無法解決任何有趣的難題,那便是不值得被建立的,其實這就是何夕所做的事情。同時Atiyah還認為,對於真正深刻的問題,在解決它們的過程中必然會推動相關理論的發展,比如我們之前談論過的費馬大定理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所以說,無論是你開闢一系列新的理論,還是在其他人的工作上進行延展,只要你可以解決數學領域的重大問題,就算沒有任何應用價值,也一樣可以帶來榮譽,甚至名利和財富,並非只有應用到物理上才算有價值、有意義。主人公的經歷放在現實中其實根本不可能發生。當然,這也並不代表這本小說不能打動人心,畢竟軟科幻只要自身邏輯自洽,足以自圓其說就好。」
「哦——是你啊!」顧螢這才想起來是之前在「粵城風味」裏面遇到的澤陽大學物理系本科生。
「哇,原來你真的不是神!」顧螢反而心花怒放,「好可愛!」
「顧螢。」他點名,「不過是贏了一個小比賽,就得意忘形,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課前不好好預習,瞎忙活什麼呢?」
「顧螢,我其實還收藏了很多沈清耀的CD。」何超越履約把約定好的CD輕輕放在顧螢的桌子上,笑眯眯地跟她套近乎,「你能不能,抽空給我講講題?如果可以,我還可以再送你一台Krell的CD機。」
「當然。」
她重新翻回小說封面,封面上是一個蜷縮的人,就像植物的根,深深扎進土壤,在他之上是粗壯的樹枝,上面花團錦簇,爭相綻放,色彩繽紛。她回想起結尾的一段話,恍然大悟了封面的含義——「我不否認對何夕的那個時代來說,微連續理論原本的確沒有任何意義,但我只想說的是,對有些東西是不應該過多講求回報的,你不應該要求它們長出漂亮的葉子和花來,因為它們是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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