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峰迴路轉

「你有絕對音感嗎?」顧螢沒話找話。
「我看我還是把自己的方向定為應用數學吧……做純數學的神仙遍地,我這種普通人恐怕毫無出頭之日。」顧螢垂頭喪氣地說道,「但這樣好像就背離了我學數學的初衷,而且……做應用數學肯定會被清高的純數人開除數學籍的。」
顧螢搖了搖頭:「沒有。我實在太難過了,只顧著哭了……」
「啊?一作嗎?」顧螢雖然是一個剛入學的本科生,但她也在學長學姐的閑談中聽聞由於現代數學龐大的知識體量,基礎數學方向的普通本科生能在本科階段扎紮實實打好基礎,並在研究生階段順利開始科研就已經很不容易。她也曾嘗試在arXiv上瀏覽過不少前沿論文的Preprint(預印本),大都因為缺乏知識儲備而完全看不懂,而能發在「四大」上的論文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對於其重要性的肯定,能否做出能夠發在「四大」上的論文幾乎已經成為判斷一個人是否為一流數學家的標準之一。通常來說,博士生階段能發一篇「四大」都值得佩服了,讀基礎數學在本科期間就能發「四大」的學生明華大學數學系歷年來還沒出現過。
「都說了是認真的。」沈清耀抬手,成功地在她蓬鬆的鬈髮上揉了揉。
「哦……我懂了。」顧螢乖巧地笑著點頭。
「沈清耀……嗚嗚……男神……我真的……好喜歡你呀。」顧螢眼神迷離,口齒不清地呢喃了許多話,唯有這句斷斷續續的話沈清耀算是聽清了。
沈清耀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把她的小臉從毯子裏面剝出來,沉聲說道:「真想再回到你的身體裏面。」
「顧螢,你到底能不能意識到我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沈清耀不答反問,「我沒有什麼評價標準、准入門檻、發展機制,因為我是一個人,女朋友我自己喜歡就足夠了啊。」
沈清耀走到自己的車旁,替她拉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
第二天一大早,顧螢便一個人去三昧禪院還願,一如上次那般遇到了慧隱大師。
顧螢掛了電話,眼淚也差不多被風乾了。
「可是……如果真的感到痛苦,真的還會有人為了所謂的優越感而維持激|情和熱愛嗎?」顧螢再次體會到了沈清耀的刻薄之處,忍不住感慨他平時和自己說話真的太留餘地,也太溫柔了。

氣氛陷入僵局,顧螢不知所措,便隨手刷著微信朋友圈,時不時地偷偷抬眼看他。
顧螢進退維谷,騎虎難下,只能重新縮進毯子里裝傻。
「是啊,我從出生到現在,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的挫敗就是你給的。」沈清耀的語氣終於還是沉了下來,「我從來就不想做什麼偶像,不想做什麼男神,更不想做什麼月亮,我只是想擁有非常簡單的、普通的、純粹的快樂而已。」
「我懂了。說白了你不過是想逃避壓力,逃避困難,逃避別人的質疑,不是嗎?」沈清耀的眼神里盛滿了狡黠之色,「顧螢,你不過是慫罷了。」
「那……你聽噪音也能分辨出音調嗎?」顧螢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似的,瞪大了明媚的眼睛。
「嗯?」顧螢不解地看他。
顧螢胡亂揮著手,好不容易才握准了沈清耀遞到她嘴邊的水杯,卻沒接過來,只是順著水杯摸到他的手:「男神,你的手真好看……」
「嗯……」顧螢委屈地點點頭。
「要不你酒醒了再想想?」沈清耀笑著提醒她,「說不定是個激將法呢?」
「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也不想這樣,我那麼喜歡你,我也希望自己是一隻蝴蝶啊……」顧螢把煮好的雞蛋面端到桌上,委屈巴巴地撒嬌,「我們不要說這些了好不好?你餓不餓?」
「當然,現在這個結果也在我的預料之外。不過我會尊重你的選擇。」沈清耀望著她,雙眸幽深似潭,「你所想的問題,說實話我並沒有想過,但我必須說,我從來都沒有認為你這輩子達不到某種高度,又或者平庸無趣。就像每一個證明都必須包含trivial(平凡的)那一部分才算完整,每個人也都有屬於自己平凡的部分,它是必不可少的。你自有你不平凡的一面,只是人對於自己習以為常的東西從來都不覺得珍貴,就像我從未覺得絕對音感有什麼大不了一樣。我喜歡你蓬勃的生命力,喜歡你逆風奔跑的力量,喜歡你永遠都澆不滅的鬥志,喜歡你對於數學的熱枕和赤誠,喜歡你對我的理解和支持,甚至喜歡你偶爾的中二病,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那麼快樂,我真的從未如此快樂過。或許我確實見過很多美麗的蝴蝶,但我只親眼見證過一次破繭,我認為這才是最美的……」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不遠處有學校藝術團的表演,一個女生用沙啞的嗓音深情地唱著陳奕迅的《富士山下》。
「帶齊了。」顧螢半天才瓮聲瓮氣地憋出三個字。
「謝謝,謝謝,謝謝你的喜歡,可能這輩子最值得我驕傲的事兒就是沈清耀喜歡過我,至於其他的我什麼都沒想過,我只是希望你找一個完美的、懂你的、配得上你的女朋友。」顧螢顧左右而言他,很害怕自己再這樣下去就會改變主意,朝著自己不可控的走向發展,「能把……樂譜和題目的答案給我嗎?」
「怎麼,不然我來?」沈清耀嘴角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輕易讀懂了她內心的想法。
沈清耀眯著眼睛睨她:「我明天就要飛回學校了,或許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回國。」
沈清耀沉默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個文件夾遞給她。
「讓你每天給媽媽打個電話彙報一下情況,你就是不記著。在明城這幾天感覺怎麼樣?適應不適應學校的環境?跟新同學都處得好嗎?東西都帶齊了嗎?平時丟三落四的,少不了媽媽再給你寄。」
「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件事很複雜,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講明白……可能我自己都沒弄明白。」顧螢抓了抓自己在夜風中被吹得略微凌亂的長發,「算了,辛靜,你別管我了。今天晚上你新加的圍棋社團不是還要開會嗎?你去忙你的吧,我一個人吹吹風就沒事了……」
她被酒精壯足了膽子,圈住他的脖頸重新開始親吻他,從眉骨、眼睛、鼻子一路親到下巴、喉結、鎖骨,直到她開始扯他的家居服才被他按住了手。
沈清耀猝不及防地被她猛然壓在了身下,隔著家居服單薄柔軟的綢緞質地,他幾乎能清楚地感受到她柔嫩的肌膚散發出的滾燙熱度。
「真的嗎?我不信。」顧螢繼續口是心非,心尖已然甜滋滋地漾開了一圈漣漪。
歌聲被|操場上的嘈雜分割成斷斷續續的音調,顧螢仍然隱隱約約地聽清了那一句「誰能憑愛意將富士山私有」。
「啊?誰啊?我們學校的嗎?」辛靜一時想不起來,畢竟自己心目中的男神有一大堆,「不是,我不懂,被表白了為啥要哭?」
顧螢一如既往中二地笑了出來。
「哦……」顧螢乖巧地退出了「相機」選項,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你這麼問,讓我想起了一個有趣的問題,你應該聽過巴赫的《馬太受難曲》,英文名是St.Matthew Passion,來源於德語Matthäus-Passion。你發現了什麼?」沈清耀笑著問她。
「好了好了,不哭了,相信沈清耀這麼聰明通透的人不會那麼小心眼兒,就因為這事生你氣的。」辛靜和圖書聽得一頭霧水,又覺得繼續追問不合時宜,便柔聲安慰道,「如果你實在難受,我陪你走兩圈?」
「難道你不是嗎?如果我不是學數學的,不懂這些是個什麼概念,那我可能還不至於這麼震驚。」顧螢聽得整個人都不好了——若她不是明華大學數學系的學生,或許也會有各種誤解:比如像她堂哥顧明這樣的孩子都會被普通人吹捧為「數學天才」,反而真正的大佬本科不發幾篇頂刊就不夠強,本科生看不懂前沿論文就是不夠強,連博士畢業后開始走tenure-track(美國教授的一種聘用制度)都聽上去不夠強,畢竟沒有直接拿到終身教職……恰恰是因為她身處現在的環境,從學長學姐口中大致了解過一些未來即將面臨的困難,才明白了這些意味著什麼。
他心頭浮起一絲蠢蠢欲動的希冀,立即起身,快步走到玄關,透過防盜門鏡,果不其然看到了顧螢羸弱的身影。
顧螢把文件夾貼近胸口抱在懷裡,電梯下降的失重感讓她恍恍惚惚,忽然產生了返回去要一個聯繫方式的衝動。
夜幕疏朗,路燈齊刷刷地點亮了一整排。
「謝謝!我……下午還有課,就先回去了。再見,希望你一切順利。」顧螢匆匆拿過文件夾便逃離似的跑了出去。
暗藍色的桌子和深灰色的地毯相映出一種冷淡到極致的氛圍,客廳中央的牆壁上掛了一幅Roni Horn(羅尼·霍恩)的幾何抽象畫。
「你保證你沒事?」辛靜還是不放心。
「我討厭你永遠冷靜自持,討厭你永遠那麼不在意,討厭你永遠那麼高傲,討厭你永遠在做最最正確的決定,這襯托得我更加像個狼狽不堪的小丑。」顧螢克制不住地啜泣著,「你永遠高高在上扮演天神,俯視我這樣的凡人作繭自縛,我試圖用你對我的感情把你拉下神壇,也只顯得自己低級罷了……仔細想想,就算你答應了又怎麼樣呢?我還是自取其辱罷了。」
顧螢嘴角的笑意凝固,依依不捨地問:「不能多留幾天嗎?」
「你如果只是沈清耀,我真的沒有任何仰慕之外的想法,可你是全天下最溫柔可愛的『蟲老師』,是我人生中第一個認可我、欣賞我、理解我、尊重我的人,是唯一一個分享了我所有不光彩的小秘密的人,是帶我從泥沼里一點一點爬出來的人……」顧螢哽咽地說著,手上越抱越緊,生怕鬆開他就會消失似的,「可是我真的不行,我做不到,我沒辦法成為和你匹敵的人。這僅僅是我自己無能罷了,怪不了任何人……那我不貪心,只短暫地擁有你一下,好不好?我們做所有情侶都會做的事,好不好?我們去約會,好不好?就一天,一天就夠了,然後我們就……分手,江湖不見。」
「不謝不謝,男神肯吃我做的飯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幸福!」顧螢話音一落,已然開始在內心自我鄙視:算了吧顧螢,原來你還能更狗腿……還能不能挺直腰板做一名有骨氣的先鋒女性了?
「你昨天喝得醉醺醺的,跑來敲我的門,然後暈乎乎地撲過來,軟磨硬泡地說『男神,我要和你做一天情侶然後分手』。」沈清耀提起她這個解決問題的思路仍舊哭笑不得,「真是太符合你的作風了。」
「在家不能吃飯嗎?」沈清耀理所應當地反問,見她表情複雜,又補充道,「順便給你拿你之前要的譜子和題目答案。怎麼,真當我是哥斯拉,怕我吃了你?」
「我覺得我好狼狽,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什麼,真的,為什麼我就不能給他留一個漂漂亮亮、體體面面的印象呢?」顧螢越回想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顧螢言簡意賅地總結了一下自己最近的經歷。
「不能。」沈清耀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傲嬌。
「哦……」顧螢這回倒是乖乖聽話,雙手捧住杯子,「咕嚕咕嚕」把裏面的水一口氣喝光了。
「嗯。」
顧螢上車后正襟危坐,都沒敢問目的地在哪兒。
「升F。」沈清耀終究還是被她大驚小怪的模樣逗笑,「這有什麼好吃驚的?作曲系視唱練耳方向的人幾乎都是絕對音感。絕對音感其實用處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大,因為後天訓練出的相對音感其實也夠用了,絕對音感甚至會帶來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有一次我被Fryderyk Chopin Institute(肖邦協會)邀請去試彈一架十八世紀末的古鋼琴,它的音高和現代鋼琴差別比較大。你都不知道我全程有多難受,就……好像每個音都彈錯了似的。」
顧螢逃了下午的數學分析I,買了一瓶「白牛二」,偷偷窩在宿舍喝了小半瓶也沒能抑制住胸口裂開了似的疼痛。她反覆想著沈清耀的話,反覆想著如果她答應了,會怎樣?她不禁想起曾經和沈清耀聊起毛姆筆下塑造的三種女性,若她真的和沈清耀在一起,恐怕也只會淪為他人生中一枚無足輕重的註腳,那麼她寧可只做自己人生篇章中的「主題」,哪怕這個「主題」不如他的那樣重要。
「辛靜,我大概,誤入歧途了……」
「啊?我做了什麼?」顧螢恨不得當場人間蒸發。
「到了。」沈清耀在一棟公寓樓前徐徐停下車,愉快地輕聲說道,「下車吧。」
沈清耀不在國內常住,家裡布置風格極簡,除了一架黑色鋼琴和拐角處的小書架,沒有其餘的擺設,客廳顯得空蕩蕩的。
「你冷靜下來了?」沈清耀笑得讓人如沐春風。
顧螢一撇嘴:「哎呀,你別鬧啦,我真沒事兒,你趕緊去忙吧。」
手機在這個時候「嗡嗡」振動起來,她滑動了圖標接聽,對面傳來辛靜怒不可抑的大吼:「顧螢,你到底在幹什麼啊?你室友說你昨晚一整夜都沒回宿舍!」
「嗯。」沈清耀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在病床上醒過來了,然後就回不去了……當時慧隱大師的一番話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比如,什麼東西值得去追求,什麼東西又能夠放棄。放不下所謂的天賦,其實也是一種『我執』。想通了這些之後,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有了勇氣去面對自己的人生抉擇,去堅持自己想要的,放棄自己不得不放棄的。」沈清耀娓娓道來,「然後一切都順其自然了。」
「追了一個電視劇,看哭了。」顧螢隨便編了一個理由。
「我改變主意了。」沈清耀臉色一沉,突然說道。
顧螢俯身低頭,莽撞而青澀地吻在了他的唇上。她唇間的酒氣和少女特有的甜美,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酒心巧克力,體溫彷彿瞬間拔高了幾度,心跳頻率亂得不像話,他人生第一次體驗到了思考能力的短暫喪失。
顧螢聞言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樣的反應。
說著,她便要彎腰去撿玻璃碎片。
「好了,你乖一點,以後……」沈清耀突然頓住,恍然意識到或許沒有以後了,胸口不由得一陣絞痛,像壓了塊石頭似的窒悶。
「你說,如果我是你這一生中遇到的最難的難題,你也不想退縮,不想畏首畏尾,你想試一試,就這麼做下去,直到做出來為止。」沈清耀正色道,「說完你就吐了自己一身,我叫我的助理來幫你清理了一下。」
「媽,對不起。」
「顧螢……」沈清耀終究還是拉回了理智,抬手扣住她的腰,以防她繼續胡作非為,「不要這樣。」
「首先,國際期刊是按照姓氏排序,不區分一hetubook.com•com作二作;其次,我是獨立完成的。」沈清耀眼中含著笑意,「你這是什麼表情?好像我是哥斯拉。」
「你為什麼就看著我吃?你自己不餓嗎?」沈清耀撈起碗里最後一片蔬菜,問道。
她抬手把平安扣戴在了脖子上。
「我怎麼會在這裏?」顧螢用毛毯裹住自己,「我的衣服呢?我該不會又做了什麼丟臉又失禮的事兒吧?」
「你中午通常吃什麼?」沈清耀隨意地解開襯衣的幾粒扣子,漂亮的鎖骨隱約可見,「要不你煮碗雞蛋面吧。」
「辛靜最後考得如何?」沈清耀一邊開車,一邊隨口問她。
「你只是沒有那麼喜歡我罷了。」顧螢逐漸平靜了一些,小聲囁嚅道,「以前男生追我,還有能跟我下跪的,還有為了逗我開心能學豬叫的……哪有像你這樣雲淡風輕、坐懷不亂的,連我一個小小的請求,都不能答應……」
辛靜找到顧螢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在操場的角落裡哭。
「對不起。」顧螢半醉半醒地說道,「我現在一點兒都不討厭你了,果然還是最喜歡你了,嘿嘿。」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沈清耀正沖完澡準備睡覺。
「國內的應用數學主要是指什麼?比如Geometric analysis(幾何分析),PDE(偏微分方程),Dynamic system(動力系統)這些方向嗎?」沈清耀好奇地問道。
林曼英一時愣住,不明所以。
「我休學的兩年多時間里又不只是在陪你玩啊,你睡覺的時候我都在想問題,運氣比較好,發了一篇四大(數學領域的四個頂刊)。」沈清耀本能地反駁,說完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明明竭盡全力地試圖謙遜,欲蓋彌彰地強調是「運氣好」,本質上卻改不了骨子裡的高傲,受不了任何人的質疑,尤其是顧螢那句「太容易了」聽上去格外刺耳,好像他連本科學位都拿得名不正言不順似的。
她說著就走進了廚房,大致研究了一下他廚房裡的廚具和各種她沒用過的先進設備。
「大師,您開導開導我吧。」顧螢哭喪著臉看向他。
「不不不,不是。」顧螢連連擺手,她明明是害怕自己繼續出糗,以至於元氣美少女形象全線崩塌。
「行行行,又開始飄了!你要清楚你現在是在明華大學,那裡卧虎藏龍,國獎那麼好拿?你爭取能拿個中上游的成績媽媽就心滿意足了!」
顧螢整個人都石化在原處。
猶豫了幾秒,她又放棄了——反正也不會再聯繫,何必留下什麼,每每看到徒增傷感?
「喲,早啊。」沈清耀穿了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懶洋洋地從衛生間走出來。
沈清耀愕然地聽著她醉醺醺的聲音和離譜的話,皺眉捏起她的下巴:「顧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把我的感情當成什麼?是某種你可以隨意享用一天,而後棄之敝屣的東西嗎?」
「……不是去吃飯嗎?」顧螢邊問邊解開安全帶。
「嗯。」
「升G。」沈清耀沒有抬眼便答道。
「我剛剛……被男神表白了。」顧螢說完又哽咽得講不出話。
「你呢?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對什麼方向感興趣?」沈清耀不願意繼續被顧螢用驚恐的眼神行注目禮,轉移話題。
「其實我最近真的很忙,但我還是選擇在身體剛剛恢復得差不多的時候找了一個借口回國。」沈清耀肅然道,「說起來這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你想找我的話隨時都能知道我在哪兒,但我想找你無異於大海撈針。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你一定會在明華,所以……我這次回國是特地來找你的,我害怕再晚一天就會錯過你。你也知道,你一直很受男生歡迎。」
「你好像很失望。」沈清耀雙臂撐在她頭側,低頭湊到她耳邊說,「你如果想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顧螢心中愴楚戚戚,有一瞬間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遊?可是她攤開手,看到翡翠平安扣因為浸了掌心的汗而濕漉漉的,通透的翠綠仿若魔咒的淵藪。
「荷蘭有一位著名的作曲家叫Simeon ten Holt(西蒙·霍爾特),他的風格就與先鋒派們的做法背道而馳,他自己稱之為tonality after the death of tonality(無調性后的調性)。」沈清耀聳了聳肩,「他的作品也因此很容易被大眾接受,而不會像先鋒派那樣對聽眾的要求門檻過高。」
顧螢反倒越發精神起來:「我沒事了!我好著呢!媽,你等著我拿國獎吧!」
顧螢腦海中閃過自己曾經毫無顧忌地跟他講過的心事和戀愛觀,不由得一下子臉頰滾燙。
「說實話,我不能。」顧螢背對著他說道,「或許這就叫智商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這就是你冷靜下來深思熟慮之後的答案?」沈清耀的嗓音像淬了層冰似的。
「這個Passion翻譯為受難?它與意思是『激|情』的Passion是同一個詞嗎?」顧螢微微詫異。
「那誰能維持淡定從容呢?如果我遇到沈清耀跟我表白,我也會變成傻子的。不過我看,你也別把他想得那麼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怎麼就突然喜歡上你了?這不是很奇怪嗎?別是那種到處與漂亮女粉絲有不正當關係的人渣吧?我看娛樂新聞上經常爆出明星、偶像、大V做這種事!欸,對了,我微博上關注的科普博主還出這種事兒呢!真的人不可貌相,別看平時滿口知識理論,好像是個人模人樣的知識分子,結果做起事情來毫無道德廉恥可言。」辛靜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對勁,一臉慎重地提醒著,「你不要把自己擺在一個不對等的位置上,這樣會自我蒙蔽的,你可要清醒一點呀!」
「顧螢,媽媽從來都覺得,你是上天最最珍貴的饋贈。從小到大媽媽拚命地約束你,不是因為你不行,而是因為媽媽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媽媽害怕,就像放風箏一樣,媽媽怕自己鬆開了手中的線之後,你飛得太高會摔下來。媽媽只有自己一個人,如果你摔下來,沒有人能幫我們一把,你懂嗎?」林曼英在電話里壓抑著情緒說道,「媽媽只能這樣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地活著,別無選擇。」
「我才沒有落井下石呢。」顧螢赧然地分辯道,「你……為什麼突然消失了?我還以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呢。」
「我和你不一樣,從小到大一共就那麼一個男神。」顧螢被她氣笑了。
「你們ABC(American-born Chinese,指美國出生的華裔)不都很open(開放)的嗎?為什麼不可以呢?難道還像古代人一樣,談個戀愛就要海誓山盟、一生一世才罷休嗎?一輩子那麼長,除了數學,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顧螢委屈地撇了撇嘴,忽然抱住他,一用力,霸道地把他壓倒在了沙發上,「沈清耀,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嗎?你連這點兒小事都做不到,還說什麼喜歡我呢?」
「你要知道,絕大多數學習純數學的人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成果,所以大部分時候他們需要製造這種強烈的優越感來作為他們努力下去的動機。其實我能理解,如果他們不堅信自己是出於更遠大的追求、更高級的熱愛而去學習更艱深的數學,那麼天賦的匱乏會輕易讓他們懷疑人生。」沈清耀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所以,允許這份優越感的存在吧,這或許是很多葉公好龍的人賴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存的東西。」
沈清耀也不打算繼續跟一個爛醉如泥的人廢話,直接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朝沙發走去。
「是啊,音樂高潮處甚至標註了disperato(絕望地),來描繪這種痛苦中的狂熱。」沈清耀看了她一眼,「話說回來,人的一生還是要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如果你擔心做純數學會養活不了自己,我可以養你啊。」
「顧螢,」聽到這裏,沈清耀忍無可忍地打斷她的話,「是你把我拒絕了,而且是兩次。我再怎麼不願意也只能尊重你的想法,可你倒好,又反過頭來痛哭流涕說你難過,那你說我能怎麼辦?」
她把杯子遞迴去的時候手一滑,水杯便在大理石地面上碎成了玻璃碴。
「她是澤陽市高考理科狀元,現在在明華大學讀經濟,準備以後修一個數學雙學位。」顧螢一板一眼地介紹完,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黎銘舜發揮失常,沒拿到自招,最後離明華大學的分數線差三分,已經在復讀了。」
沈清耀垂眸細細看她,室內昏黃的燈光令她盈滿淚水的雙眼似琥珀般流光溢彩。
顧螢愣愣地搖了搖頭,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所以說……現代主流作曲已經朝著噪音化的方向演變了嗎?」
「怎麼回事?聲音怎麼這麼啞?大夏天的感冒了?」
「可是我不想只配得上你平凡的那一部分,你懂嗎?」顧螢低著頭打斷他的話,「你教過我,這不是我該要的愛情,因為它不夠平等,不是嗎?你說得對,縱然是你也有平凡的一部分,而我的平庸和貧瘠註定了我只能懂你人生中那一點點平庸的部分!那麼我擁有一個像你這樣金光閃閃的男朋友就沒什麼值得開心的,我應該感到自慚形穢,不是嗎?難道我要像一個芭比娃娃一樣站在你身邊充當裝飾物嗎?」
「像。」辛靜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又著重補充了一句,「很像。」
「那我先走了?」辛靜替她理了理被眼淚粘在臉頰上的頭髮。
她終究還是後悔自己做的決定嗎?沈清耀這般想著便開了門,下一秒便嗅到濃重的酒氣湧入,他不由得蹙眉。
「你怕不是癔症了?你清醒一點!」辛靜倒抽了一口冷氣,「這聽上去簡直和朱一龍跟我表白了一樣胡扯。」
沈清耀哭笑不得,低聲命令道:「喝水。」
聞言,顧螢臉頰一燙:「那話又不是我說的……我只是轉述一下而已嘛。」
「啊!我突然記起我的鋼琴老師講過,李斯特在修改超技練習曲的時候,一開始並沒有給第二首和第十首加標題,後來布索尼重新編輯時才再次命名,其中第十首被命名為Appassionata(熱情的),是不是也包含了passio所帶來的意思呢?」顧螢恍然道。
「你只是圖一時新鮮罷了。」顧螢把麵條下進沸騰的熱水中,「這種新鮮的快樂就好像……就好像你第一次吃烤冷麵,第一次吃烤串,第一次吃雞蛋仔,第一次吃雲吞一樣。當然,我相信你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很好吃、很快樂。可是當你回歸自己的生活,你請我吃的依舊是人均八百多塊的高端日料,因為那更貼近你的日常生活。你身邊明明有各種各樣漂亮的蝴蝶,就不要引誘我這樣的飛蛾了。」
從她的視角看,沈清耀低頭時前額細碎的頭髮略微擋住高挺的鼻樑,吃相十分優雅。
「嗯?」沈清耀眼含笑意地看著她。
顧螢眼神迷離地望著他,一如她從小到大一次又一次地仰望那張海報。只不過那張海報上的他顯得清冷又遙遠,而此刻他近在咫尺,嘴角的笑意格外溫柔。
「運籌,優化,數值計算吧?我才大一好不好,哪考慮過這麼遠。」顧螢仔細想了一下又遲疑著說,「我前段時間還聽一個學姐跟我吐槽,說一些應用數學的博士連什麼是同調都不知道,大部分時候一心想著灌水發論文趕緊畢業,對真正的數學理論毫無追求的人才會去做應數。」
「哦?我還以為你夢寐以求的幸福是做我女朋友呢。」沈清耀忍不住語帶嘲笑地打趣她,心中明顯意難平。
「什麼?!」顧螢怪叫著,像毛毛蟲一樣蠕動進毛毯裏面,蓋住自己的臉,過了幾秒又重新鑽出來,「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酒品這麼差……我沒有對你做什麼更不要臉的事兒吧?我衣服呢?我該不會還耍流氓了吧?」
「沒關係,又卑又亢嘛,我懂。」沈清耀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顧螢吸了吸鼻子,忽然屈膝半跪在沙發上抱住他的腰:「男神,我好難過,你抱抱我好不好?嗚嗚……我從下午哭到晚上,像被人在胸口挖了個洞似的疼,越想越難受……」
「你讓我靜靜!」辛靜沒想到還有更魔幻的後續情節走向。
顧螢緊緊握著手機,千言萬語哽在喉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顧螢用勺子敲了敲桌上的水杯:「那這是什麼音?」
「哈?哈哈哈……」顧螢訕笑,「男神你別逗我了。」
「顧螢,不是這樣的。」沈清耀心疼地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撫摸她的長發,「我當然很難過,也反反覆復想了你說過的話,很努力地試圖去理解你的心境。其實我知道,只要我想,你總會改變你原本的選擇,乖乖做我女朋友……可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我應該利用你對我的喜歡來改變你自身的意願嗎?然後懷著那些彆扭擰巴的想法,在我身邊永遠自卑,永遠患得患失,永遠沒有自我,永遠被愛情的多巴胺牽著情緒走?我不願意的。在我心目中,你那麼自信、開朗、樂觀,像永遠散發著熱度的太陽。我不願意為了滿足自己的渴望而破壞你這份美好。」
「當然是復健啊,主要是鍛煉身體,期間拿到了學士學位,拿了一個MAA(Mathematical Association of America,美國數學協會)的Morgan Prize(摩根獎)。」沈清耀簡略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經歷。
「但是……新的挑戰才剛剛開始呢!」
「我討厭你。」顧螢埋在他頸窩抽泣。

「那你為什麼不敢和我在一起?」沈清耀緊接著問道。
「你讓我少操點心就謝天謝地了!一天到晚不能安寧!」林曼英又恢復了以往的數落。
「你胡說什麼啦!」顧螢羞惱地倒抽了一口氣,下一秒便感到唇上溫熱。沈清耀微微急促的呼吸噴洒在她的臉頰上,他濃密的睫毛扇動,掃得她皮膚痒痒的。
沮喪的情緒一掃而空,可心口還是疼。
「哈?你真沒開玩笑啊?什麼情況?」辛靜徹底被這個魔幻的事整蒙了。
「你如果敢反悔,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沈清耀毫不客氣地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神,「事不過三,你難道還想拒絕我第三次?」
「我該怎麼辦……我真的沒有別的想法,我就希望……他找一個比我好的女朋友。」顧螢的尾音漸弱,最終被遠處的嘈雜音樂徹底蓋過。
「還行,挺英勇無畏的。」沈清耀回憶起昨晚的一幕幕和顧螢的「豪言壯語」,嘴角便克制不住地上揚。
「不用!我現在就跟你說,我,什麼都不怕……不就是跟從小到大崇拜的男神談戀愛嗎?求之不得!」顧螢的神態氣勢彷彿回到了那個一往無前的少女時代,「沈清耀,如果你真的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難的難題,我也不會畏首畏腳,而是保持持續探索的心態,做下去,直到做出來為止……你說的和-圖-書……你教我的……」
「我做了一件事,不後悔,但很難過。我也知道自己這麼難過是自找的,但還是希望得到對方的原諒……所謂原眾惡所起,皆緣意地貪瞋痴也。」顧螢啰啰唆唆說完便低下頭,等著大師用他無邊的智慧開導一下她這等愚昧的凡人。
「我醒來之後滿腦子都是想見你,生怕你去了明華大學之後,遇到一些優秀的男生追求,然後就開始戀愛了。可是身體的恢復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很緩慢,急不來,所以復健期間,我常常因為焦躁而產生自暴自棄的情緒。」沈清耀低聲問道,「你有沒有打開那本鋼琴譜?」
沈清耀睨著她刻意討好的神情,終究還是心軟,沒再繼續說什麼,只是端過碗來低頭吃面。
顧螢尷尬一笑,在內心大喊:顧螢,你瞎想什麼呢?是不是醉酒還沒清醒過來?
顧螢把手裡均勻切成片的白蘿蔔放進一旁的碗里,平靜地開口道:「假如現在普林斯頓破格給我一個純數學的PhD offer(博士學位),你說我接受還是不接受?當然不接受,去普林讀博的學長告訴我,普林數學系培育的絕大多數是天賦異稟的學生,往往導師會給予足夠的自由讓他們探索自己想做的問題。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就算去了也可能會因為『被散養』而失去很多成長的機會,反而適得其反。對於數學生而言,名校是實力的結果,而並非達到實力的過程。自身不具備足夠強大的實力,就算全世界的頂級名校都向你拋出橄欖枝,也毫無意義,不是嗎?或許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達到那樣的高度,因為我天生不具備那樣的天賦,就像我這輩子都沒有能力成為與你勢均力敵的戀人。」
「我還不夠非理性嗎?」沈清耀自嘲地長嘆一聲,「你已經是我人生當中最大的非理性了。」
「包在我身上。」顧螢比了一個OK的手勢,又忍不住在內心唾棄自己:顧螢啊顧螢,你能不能有點兒出息?明明懶得要命,結果沈清耀一說想念你做的飯,立馬像打了雞血似的起勁兒,實在是太狗腿了……
顧螢哭得全身都在顫抖。
「你哄我。」顧螢奶聲奶氣地怨聲道,「所有人都會說我配不上你。」
「不然我們叫個外賣?主要是我真的想念你做的飯了。」沈清耀閑閑地倚著門,看她不情不願地在冰箱里扒拉了好一陣子,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應該知道有一個詞叫『秀色可餐』。」顧螢托著下巴盯著他看。
手機在口袋裡開始振動,顧螢接了電話,對面傳來了林曼英的大嗓門——
這是顧螢十八年來第一次真正得到母親的認可。
「承蒙抬愛,顧螢,我想告訴你的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能力的極限,你有,我也有,它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只要還活著,就永遠不要相信自己已經觸及了它,永遠不要預測它,不要比較它,不要恐懼它。」沈清耀溫柔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我親愛的『打不倒小姐』,你的潛力是沒有邊界的。」
「啥玩意兒?你不要跟我說是沈清耀?」辛靜忽然激動地搖晃著顧螢單薄的肩膀。
「上次沒能好好吃一頓飯,這次肯賞光嗎?」沈清耀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她。
顧螢獃獃地望著天花板,感到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怎麼辦?我拒絕了他,他那麼驕傲,肯定這輩子都不會再原諒我了……」顧螢說著就越發崩潰地抱住辛靜,在她懷裡大哭了起來,「靜靜,我好難過啊……」
沈清耀對上她詭異的眼神,微微一愣,頓時勾唇輕笑:「你是不是想歪了?我是說,我真的還想和以前一樣,和你共用身體,聽聽你究竟在想些什麼。省得我像現在一樣,亂猜一通,還總是猜錯,心情大起大落,像坐過山車似的。」
「啊……我這麼沉,把你的手臂壓壞了怎麼辦?你快放我下來……」顧螢說得一本正經,「男神以後還要……彈鋼琴的。」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單手攙扶著她,另一隻手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帶著責備的語氣說道:「站穩。我說顧螢,你這是喝了多少酒?誰允許你喝這麼多酒的?」
「你胡說!」顧螢嘟起嘴來,「我,顧螢,都『莽』了十八年了,這輩子,除了膽子大,沒別的優點!你可以說我菜,我承認,但是!你不能說我慫!」
顧螢舒了口氣,拍了拍胸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等等……不對,你剛剛說,我說了什麼?」
「顧螢,你給我聽著,你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孩子,是媽媽引以為傲的女兒,你值得最好的一切,你明白嗎?」林曼英字句有力地說著,「如果聽不明白你就給我背下來!」
慧隱大師只是笑了笑:「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施主不如直接去問他吧。」
「媽,我明白了!還有,你不是自己一個人,我一定會努力成為你的依靠!」顧螢信誓旦旦地說道。
上午明媚的陽光灑在沈清耀乾淨的白襯衫上,令顧螢鬼使神差地想起Correggio(柯勒喬)的著名畫作《Danae(達那厄)》。
她感到心臟下一秒就要跳出胸口,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
「什麼叫噪音呢?對了,我給你上的音樂課有沒有講到Schönberg(勛伯格)?」沈清耀咬了一小口雞蛋,仔細回想著,「我記得我應該跟你講過序列主義、隨機音樂和微分音樂,這些全都顛覆了傳統的調性體系和作曲結構。現在我們可以講講《機遇音樂》。Schönberg(勛伯格)有一個學生是John Milton Cage(約翰·凱奇),同樣是先鋒派作曲家,他最有名的作品是《4分33秒》,全曲三個樂章無一個音符,唯一的內容就是『Tacet(沉默)』。鋼琴演奏者在樂章之間會做出開合琴蓋、擦汗等動作,而在演奏這首樂曲期間,聽眾聽見的所有聲響都會被認為是音樂的組成部分。你認為這是噪音嗎?」
顧螢聽著聽著,剛止住的眼淚便重新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外蹦。
顧螢忍不住腹誹:還以為又能吃什麼大餐呢……到頭來還得自己下廚。
顧螢遠遠望著辛靜的背影融入人群中,不禁心生落寞。
「如果你不說那些話,我根本不會對你有任何妄想,可是現在……嗚嗚……一想到以後我會和另外的人結婚生子,我就好難過好難過……感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愛情了……真的好羡慕你未來的女朋友啊……她一定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子……可以擁有全世界最好的你……」
「你知道什麼是同調,所以你比那些應用數學的博士厲害了嗎?」沈清耀笑著反問。
「謝謝。」沈清耀笑道。
「但是你……不加休學的時間,本科好像也就讀了不到兩年?」顧螢默默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時間,「會不會……太容易了?」
劈頭蓋臉的一頓數落。
「好了好了,別哭,別哭,有什麼事解決不了跟我說說,看看我能不能幫幫忙。」辛靜把她抱在懷裡,像哄小朋友似的拍著她的背。
「是的。它源自拉丁語中的一個詞,叫passio,這個詞在整個印歐語系都衍生出了相似的意思,激|情和受難。斯賓諾莎把人的情感分為主動的action和被動的passion,二者的區別在於動機的充分性和結果的完全性,而passion代表了被動受難。」沈清耀耐心地解釋道,「可見並非所有的強烈欲求都是你所以為的enthusia和*圖*書sm(熱情),很多時候痛苦和激|情本就是並存的,類似於宗教中的殉道者。」
「什麼?」顧螢趴在他胸口,能夠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聲。
「你這算大仇得報。」沈清耀打趣道。
「那你這段時間……做了什麼?」顧螢怕自己說多了顯得唐突,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問。
「嗯。」顧螢點了點頭。
她尖叫了一聲,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全然不知身處何處,立刻意識到自己喝斷片兒了。
顧螢說不出話,其實沈清耀有什麼錯呢?她自己「接不住」罷了。
「這怎麼一樣……高中數學題多簡單呀……」顧螢彷彿完全忘記了自己當年分班考試數學不及格的成績,「可是你是什麼……你是一座珠穆朗瑪峰,是我達到極限也不可能登頂的存在。」
「顧螢,我告訴你,無論是什麼樣的男生,都不值得你這樣貶低自己。」林曼英氣得手都在發抖,「你就告訴他,你這麼優秀的女孩子,他不喜歡,有的是人喜歡!」
「嗯……」顧螢移開目光,生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又方寸大亂。
林曼英無數次地懷疑顧螢偷偷談戀愛,唯有這次是真的猜得八九不離十。
「你反反覆復地跟我說,你不行,你達不到什麼什麼水準,到不了什麼什麼高度,怎麼樣都無法與我勢均力敵,可是你試過了嗎?」沈清耀扯開嘴角苦笑,「這不就跟你高中的時候做數學題一模一樣嗎?還沒開始思考,就告訴自己一定做不出來。你都沒試過,怎麼知道自己不行?」
沈清耀感到這話格外滑稽,心裏卻忍不住還是萌生了那麼一點兒感動。他穩穩地把她放在沙發上,低聲笑道:「第一,你這麼瘦,一點都不沉;第二,你當我是紙做的?還壓壞了……」
「真的假的?這麼神奇,這個呢?」顧螢又拿了一根筷子敲了敲瓷碗。
「整本都是我手寫的,想你的時候就寫一段,那個旋律會讓我瞬間想起很多很多美好的回憶……不知不覺就寫了那麼多。」沈清耀溫和地笑了笑,「這是我二十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因為數學和音樂之外的事情感到開心。」
「顧螢,如果一個男人的自尊可以拿出來交換愛情,那麼這樣的自尊便一文不值,今天他可以用尊嚴換愛情,明天他就可以用忠誠去換利益,甚至會產生代償心理,得到你之後便狠狠踩在腳下,把當初付出的尊嚴一一討還。自尊廉價的人不值得你愛。」沈清耀捏了捏她濕漉漉的小鼻子,溫柔地說,「小傻瓜,正是因為我很認真地對待你說的每一句話、提出的每一個要求,所以才會事事考慮周全、儘可能地做最正確的決定,你不要因果倒置、買櫝還珠。」
「我本以為尊重你的意願能夠使你開心,但如果分開使兩個人都那麼痛苦,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沈清耀認真地凝視著她迷醉的美目,擲地有聲地說道。
沈清耀只覺得心口被這四個字狠狠刺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
她觀察了一下廚房裡的嵌入式電磁爐,按下了開關,才繼續說道:「但我知道,你從小到大一直都擁有最好的一切,所以我也真誠地祈禱你能有一個最好的女朋友。你就像一輪皎潔且完美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我只想遠遠看著你,做一個默默仰望月亮的人。」
「我以前老覺得,自己特悲催。我一直覺得……我怎麼努力都達不到你的要求,然後不被允許做這個,不被允許做那個,也因此錯失了許許多多的機會。小時候我想買一本貢布里希的藝術史,你說看那些沒有用;我想練長跑,你說浪費時間耽誤學習;我想參加機器人比賽,你說辛靜那麼聰明都不參加,我就別白費那個勁了……其實我一直幻想,如果我能有一個機會,說不定就會發現自己其實沒有這麼平庸,我也能有自己擅長的事。可是今天我想了很久很久,突然就特明白,我就是不夠好,哪怕老天平白無故朝我扔一塊餡餅,我也接不住,我缺的從來都不是機會。」顧螢一股腦兒地把鬱結於心的念頭全部傾倒了出來,「對不起,我是你這輩子最大的缺憾,是你被陌生人談論的笑料。如果你當年沒有生下我這個累贅,你的人生可能比現在成功多了……」
「因為……」顧螢一時蒙了,忽而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指著躺在沙發上的沈清耀說,「誰說我不敢?我有什麼不敢?我告訴你,就算你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難題,我顧螢也不怕!」
這時,恰好手機里關注的微信公眾號推送了一篇關於絕對音感的文章:……十九世紀的牛津音樂教授烏斯利爵士畢生音感絕佳。他在五歲的時候曾說,爸爸打噴嚏的那個音是G,風吹的音是D,家裡的鍾「噹噹」響的那兩個音則是B小調。大人驗證之後,發現他每次都說對了。對大多數人來說,如此正確的音感似乎不可思議,就像眼睛具有紅外線或X光一樣的透視力,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但對有絕對音感的人而言,這種能力稀鬆平常,沒什麼了不起……
顧螢疑惑地抬頭,這才看到不遠處跟她僅隔了一條過道的沈清耀。
「那行,你一個人待會兒,冷靜冷靜,不開心了就給我打電話,千萬別一個人鑽牛角尖兒,聽到了嗎?」辛靜仍然事無巨細地叮囑道。
顧螢全身僵住,匪夷所思地瞪著他,一瞬間感到自己臉頰燙得能煎熟雞蛋。
「我得先趕飛機了,我家的鑰匙在床頭櫃里,你可以拿著。你的手機密碼居然是0922,太好猜了,於是我擅自加了你的微信。」沈清耀一邊說,一邊起身,臨走前又揉了揉她的頭,「再休息一會兒吧,時間還早。」
「對不起……」顧螢一回想起自己失禮的行徑就抬不起頭來。
「我能拍你嗎?」顧螢忍不住小聲問他。
顧螢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一睜眼看到的是致敬蒙德里安《加號與減號的構成》的一幅抽象畫。
「顧螢,發生了什麼事?」林曼英嚴肅地打斷了她冗長啰唆的話,「是不是談戀愛了?是不是那個男孩子打擊你了?」
「顧螢,這種所謂的不平等純粹源於你的假想。」沈清耀靜靜望著她,「對你而言,什麼樣才算平等?要我像你其他的追求者一樣低聲下氣地出言討好,還是痛哭流涕地挽留?你知道我做不到那些。你知道的,這不是因為我不夠喜歡你,而是因為我天生不是那樣的人。」
「沒事,你看我像是那種會為了感情上的一點兒小事兒要死要活的人嗎?」顧螢用力吸了吸鼻子。
「可是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顧螢撇開視線,小聲囁嚅,「我真的沒有能力達到……」
「我來我來,您的手那麼金貴,還是乖乖等著吧。」顧螢大窘,一瞬間彷彿回到了被他聽到內心想法的日子。
「媽……」
「你這孩子,有了筆記本電腦就用來追劇了,那是給你當學習工具的!」
「啊……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
「我一個曾經數學不及格的人,最後都拿到CMO(全國數學競賽)金牌了,那些說我笨說我不行的人,現在早就不知道在哪裡了……」顧螢醉意朦朧地笑著,似乎一瞬間又找回了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匹夫之勇,「我能怕什麼?我還有什麼做不到?」
「可是……可是……愛情就應該是非理性的東西呀。」顧螢雖然嘴硬,卻依舊感到心口的疼痛一點一點被治愈了。
「不知施主有何苦惱?」慧隱大師從容淡定,微笑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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