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有事？有事就說吧。」
紀翹把一頭大|波浪的頭髮拉成黑長直，煙雨蒙蒙里，一隻腿正往外伸，綳出道筆直的線，皮膚白得耀眼。
梁越趕緊掐滅煙，摁下窗戶，鎮定地看向她。
屈辱、憤怒壓過了重逢的喜悅，梁越改了主意。他已經不是原來的梁越，她配不上他，他不可能讓她當女朋友，最多就是——
外面混亂成一團——千鈞一髮之際，紀翹聽到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男聲。
第一次看到，紀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祝秋亭。
沒有人能發現她，只要這輛車別開。
後來，紀翹跟在祝秋亭身邊三年多，在這三年裡，她恪盡職守，做好祝緗的家庭教師。
她便抽空回了趟晴江市。
「下次準點到。」
那是四年前，未婚夫孟景火化后，紀翹坐火車北上。她買了上鋪，捂在被子里睡覺。
他那麼恨她，竟還記掛著她？突然之間，梁越所有紛亂的思緒戛然而止，被一把扯回了現在。
程盈說的話，紀翹自然聽見了。但過了半晌，紀翹上前兩步，慢悠悠地伸手替程盈整理了衣領，嘴角微微一勾：「借你吉言。」
紀翹的手機一直在響，她也沒急著拿出來，先摸出支煙來點上，深深抽了一口，這才覺得踩到人間地上。
但對方顯然不信她的話，一拳狠揮過去，衝著她下巴打去。
紀翹早早沒了雙親，又生得這樣一副眉目，獨自一人在紅塵打滾，識人極准。有些人望著她的眼神，就像餓極的鯊魚聞見了血腥味。時間久了，她也能分清所謂的入世老練，是貨真價實，還是只沾了層油膩和腥味。
「你要試試？」紀翹微弱的聲音傳進方應的耳膜。
等梁越落座后，她把菜單遞過去：「看看想點什麼，今天我請。」
「有面癱早治。」
她心一橫，下車后邁著極有節奏的步子，腰胯臀腿的曲線藏在長裙下，起起伏伏，勾魂奪魄得要人命。
出乎意料，紀翹點頭答應了。
紀翹後來想，還是得好好鍛煉每一塊肌肉，他力氣看上去還真不小。
她看著很乖，祝秋亭沒再說什麼，輕拍了兩下她的臉：「記住了。」
金玉堂自然也做些自己的生意，且老闆人脈上很有兩把刷子，晴江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飯後選在這兒談事的不少。
祝緗的笑容凍住，聲音也冷了：「你不敢。」
紀翹本不打算浪費過年的大好時光，但孟景的堂弟又進了看守所，也沒人管他。算上之前，這是孟裕第三次惹出事了。
紀翹一側頭，那記重拳擦著頰邊兒堪堪過去，落了空。
私人停機坪前，秋風吹起男人的衣角，天好像破了洞，總漏風，沒有光。陰沉穹宇下，祝秋亭遙遙望她一眼，低聲道：「你遲到了。」
出來的也是個美人，不悅地丟了句不標準的普通話。被梁越攔在跟前，她臉色不太好看，餘光一掃，腳步頓時停住了。
紀翹這三年來的老闆，上司，祝氏的一把手祝秋亭，是天賦卓絕的商人。
男人用鞋尖踢開她的手，鞋底踩在她白|嫩、沾上血污的手臂上，輕碾了碾。
明寥坐在副駕駛位上，點頭：「我知道。」
對方的聲音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是，祝先生。」
孟裕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孟景生前很疼他，即使孟景的父母都覺得孟裕本性太惡，回不了頭，難以扭轉，但孟景從沒想過放棄。他這個堂弟出事幾次他便幫幾次，苦口婆心地勸，嘴皮子都要磨爛了。
二十三歲時，她織了張密實的網，似乎把未來牢牢網住了。
「你在哪兒？」明寥語氣少見的焦急。
明寥臉色慘白。
——你想幹什麼？誰派你來的？
紀翹狼狽不堪地蜷在地上，額上磕得血緩緩滑下來，她艱難地舔了下嘴角，嘗到了鐵鏽味，忽然很輕地笑了。
他站在月光下不動，都像拉開了夜戲開場的帷幕。
紀翹跟老於交接的時候，他笑著問：「難得回家過年，就走三天？」
他是商人，用九年時間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刀山血海里蹚過來，蹚到今天，眉目輕輕一垂，彷彿無欲無求返璞歸真。溫和硬朗的男人，身邊的美人來來去去，走馬燈般輪換。
可孟裕確實是個無藥可救的人。反正紀翹是這麼覺得，就像她自己一樣。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孟景是個好人，可惜運氣不佳，總想著幫一些半身陷在泥沼中的人，不然也不會伸手幫她。
長得也挺像樣啊，怎麼連一個參与的機會都不給她？
波斯詩人魯米說過的那句話：殘忍是美人的天性，習慣，和教養。
當然，金玉堂也好，晴江也罷，誰不知道紀翹算是找到了大靠山，踏上了一條原來想都不敢想的坦途。程盈總忍不住在心底將紀翹與自己對比一番。她們是差不多的人，都是靠著別人立住自己的營生，但她程盈已經跟紀翹完全不同了。
金玉堂的老闆姓金，平時不常出現。
如果罪惡是條長長軌道，祝秋亭便是一道筆直的光束，他知道如何出發，如何到達。
「蘇校，可以了。」那人說。
「放心吧，你大爺會解決的。」紀翹點了支煙，緩緩吐了個煙圈，尼古丁含量少，不得勁，滿口藍莓味。
這男人喜怒無常，對她尤甚。當著她面燒她辛苦種的玫瑰園、借她擋危險都是小事了和-圖-書。之前到大洋彼岸那頭出差時，在沙漠里他們被人偷襲，紀翹為了保護他而受傷，祝秋亭當晚竟然給她裹上被子，讓她自己蹦躂著去找醫生。
梁越是紀翹的初戀。
紀翹被煙灰激得收回眼神，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識地要摁上手臂，卻被人打斷。
紀翹努力睜開一條眼縫望向他，這人比她想象的年輕。
明寥滿頭問號。
「你也一起。」
她側著睡，但沒有一秒是真正睡踏實的，緊繃著每一根神經，似乎隨時準備抵禦危險似的。
「我來找你」這四個字堵在嗓子里，梁越張了張嘴，怎麼也說不出來。吞了口唾沫，梁越說：「來看朋友，你呢？」
祝緗剪開布娃娃的肚子，把棉絮灑得滿天都是，笑起來酒窩很甜：「我偏不學呢，反正你下周就得走，紀老師。」
紀翹過去，他讓她把手心給他。
梁越切牛排的手一頓，詫異道：「老師？」
祝秋亭。
梁越的暗火正沒地方發，服務生剛好撞槍口上，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紀翹搶先了一步。
程盈野心和幹勁都有，她才不滿足只做他人身邊的一個過客，便花了三年時間證明自己。漸漸地，方應也願意把一些對外溝通事務交由她打理。
她從小長得好看，也自知長得好看。在成人世界，空有美貌是把危險的雙刃劍。很湊巧，紀翹屬於長腦子那一類美人。
只是可惜了，最後也沒能用在學費上。
祝秋亭上次如何處理犯了重大錯誤的陳達，他歷歷在目。陳達還是祝家的老部下，但當時陳達做的事，結實地踩在了祝秋亭的底線上，本來當晚失去祝家庇蔭的陳達就會被尋仇，最後還是看在陳達親哥哥曾捨命保護祝秋亭的分上，從輕處置的。
祝秋亭是不是又能找到機會嘲笑她了。
下一秒，他身體一僵，太陽穴上頂了個硬邦邦的東西。
他當年，是被拋棄、被圍觀、被淘汰的那個男人。
祝秋亭以最乾脆利落的姿態，不由分說地教會了她，如何最大程度地選擇保護自己。
他是什麼樣的人，可見一斑，沒長心的人。
任人如何釋放魅力，祝秋亭動都沒動，手裡輕晃著裝著淡金色酒液的酒杯，冰塊撞著杯壁，輕而又輕的聲響，卻帶著某種磨人的節奏。男人的虎口卡住女人下頜，看著力道很輕巧，女人的表情卻逐漸扭曲。
「去查查她是誰。」他隨意指了指碼頭的方向，似是開玩笑，「查不到你就去游公海。」
她怎麼會找這麼正常的工作？
在祝秋亭看來，這一天，似乎只是教會她如何用拖鞋拍死蟲子。
來人是金玉堂的副經理，方應。
當天下午就有人把她請到了私人醫院做全面體檢，紀翹面帶微笑，心說腦子有病。
她突然想起了那個男人。他身邊的女人從不抽煙，她們活得像神仙，似形態各異的精緻容器。他要什麼樣，容器就能變成什麼樣，她們就能把自己裝進去。
明寥也輕不可聞地嘆氣，拍了拍她的肩：「去吧，翹姐，伸頭縮頭都是一刀。」
最絕的一次是在沙漠中的酒店，半夜三點，紀翹穿著睡裙給人送夜宵，豎著進去，橫著出來。她被人裹得像菜青蟲一樣放在房門口，還惹了不少人圍觀。紀翹則面不改色，利用絕佳腰力挺身，直接回了自己房間。
中年男人保養良好，手臂的肌肉也有雛形。他一手卡住紀翹脖子，一手抓著她長發，猛地將她往牆上撞了幾下。
祝秋亭語氣溫和，含笑看她，垂首吸了口煙，透過煙霧，他說：「過來。」
紀翹生命里很多個第一次，是在認識祝秋亭以後出現的。第一次在異國地界扣動扳機，是祝秋亭教的，在她二十六歲生日當天。
雖然紀翹不信神佛，但她一直祈禱著。直到那些紈絝子弟的聲響消失，她剛鬆了口氣，忽然被人扯著頭髮大力地強拖了出來，蹭得她生疼。
而現在，她又選了這裏。為什麼偏偏選這兒？金玉堂也不是多適合吃飯的地方，她想提醒自己些什麼？
紀翹是行走人間的一道影子，她藉著家庭教師的身份掩護，進可談判桌上撐場子，退可埋伏保護祝秋亭，腦子靈光話還少，除了祝秋亭不太待見她這點，可以說沒什麼缺點。
二十年保密期的資料，價值八百萬再加個零都不止。
她在酒吧工作，不懂進退地惹怒了個公子哥。公子哥平頭正臉，前呼後擁地享極風光。紀翹不理他，他以為價錢出得不夠高，把五萬元現金扔到桌上說：「照我說的做，這些都是你的。」
紀翹度過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二十分鐘。
他低下頭，黑漆漆的眸對上她的，彎著眼眸很輕地笑了。
祝秋亭在做生意這事上靠的是他自己。
梁越看著她的笑臉明亮坦蕩勾人，有點兒失神。
等梁越再次聽到紀翹的消息，就是她和孟景訂婚的時候。
在最好年華的時候，紀翹生得突出，旁人都道她長了雙漂亮黑眸，可惜她眼高於頂，心壓根兒不在這座小城裡，話里話外的嘲諷滿得要溢出來。
光從皮囊來看，紀翹是個頂級美人，長睫眉眼，線條骨骼，一筆一畫都是上天恩賜，只是這美過於耀目，算不上平易近人，渾然天成的驚艷里融入了點攻擊性，像一支絕不和_圖_書回頭的利矢，直擊心頭。
紀翹也笑：「那我會在你桌子下裝炸彈。即使走了，也會晚上爬水管回來裝。」
紀翹閉著眼，沒有說話。
雖然這些年來他財路漸順，不缺女人。但他一直對紀翹心心念念，如今聽說紀翹回來，他輕鬆找到她的酒店住處信息，摸著就過來了。
紀翹嘆了口氣：「你知道什麼？！」
只有一樁是事實，紀翹的確網住了自己更好的未來。中途她回了趟晴江，從一輛一百來萬的黑色汽車上下來，有專人為她開門護頭。消息上了本市論壇，高清圖片足有6.8M大。
但這還不夠紀翹在申城活下來。
晴江是個四線小城，人情世故跟大地方不同，捕風捉影的消息無孔不入。紀翹當時和孟景只認識了一個月，便訂了婚。
程盈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紀翹。她知道紀翹回晴江了，但沒想到紀翹敢帶著男人來金玉堂。
「HN」是祝氏旗下一個工廠的代號，分屬於明寥負責的區域A市底下。
紀翹走過去回了句：「我沒點啊。」
表面乖巧的女孩兒其實是個小惡魔，鬧人的手段花樣繁多。
這男人膽大妄為，什麼生意都敢做。
紀翹又在房間里悶了三天，實在心煩意亂，從酒店窗戶偷溜出去了。
渴望的深壑能超越最深的海溝，儘管他時常表現得興緻缺缺，彷彿一切只是遊戲。極致的渴望里，也包裹著刻骨的輕蔑。
梁越收到簡訊的時候，心情複雜。當初剛一畢業，他就聯繫不上紀翹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都說她在金玉堂推銷酒賺業績，閑話滿天飛，梁越不信，找了她整個暑假，最後一咬牙去了金玉堂。找到一半就被人丟出來，他當時壓根兒買不起金玉堂的酒。
「喲，翹姐也在？現在干你們這行的都這麼盡職盡責，假期都沒有？」
紀翹也就不急著回去。他不喜歡她，自然也不記掛，她樂得逍遙。晚上住在晴江市最好的酒店裡，紀翹護膚流程走了兩個小時，換了件絲綢弔帶睡衣，坐在梳妝鏡前打開了杯酸奶喝。她仔細端詳著自己，到底是哪裡不對呢？
說完，紀翹也不管身旁梁越的神色多難看，摁了電梯，施施然走人。
紀翹跑起來的時候，突然覺得好笑，自己真像只被追殺的耗子。她這麼一想，也真的笑出聲來，明明自己快要被捉住打一頓了，卻還有閒情逸緻地想這些有的沒的。
聽出對方話里的不可置信，紀翹神色如常，點了點頭：「家庭教師。」
有對情侶騎著摩托從她面前飛馳而過，引擎咆哮著壓過柏油路面，濺得水花四溢。
紀翹語氣溫暾：「金老闆讓清場的嗎？」
但晚了一步。
瞿輝耀還真是膽子不小，動了HN工廠。當然，祝家主業是做國際貿易的，生意做那麼大，每年自然有意外配額，就算整個工廠重建，損失都是可以接受的。紀翹不太擔心，可等她花了三個小時趕到A市才發現，明寥真是不靠譜他媽給不靠譜開門——不靠譜到家了。
梁越一直以為自己恨紀翹，只是在得知她未婚夫孟景死訊的那晚，內心竟有一股煙騰似的喜悅，令他如遭雷擊。
金玉堂名字起得俗，老闆的品位也差不離，花梨木搭金碧輝煌的吊頂，裝修風格是東西方亂燉，這壓根兒不是吃飯的地方。
剛出浴室，紀翹就接到了明寥的電話。
紀翹向來不是善茬。
紀翹在網上試著一搜，搜出了十幾頁相關信息。
對方沒聽到，紀翹在這頭重複，服務員在那頭重複。紀翹耐性欠缺，乾脆拉開了門，面對面道：「我說了，我沒——唔！」
「不好意思打擾了，二位客人，我們這邊可能需要你們暫時離開……」
下一秒，車門從裏面開了，一雙手攬著她的腰，風卷蝴蝶雙翅般輕鬆，將她帶進車裡。
梁越咬了咬牙：「你有時間嗎？我想……想跟你吃個晚飯。」
紀翹把果子連肉帶核地吞下去，揉了揉發酸的面頰，說「不用不用」。
「你不會以為，」紀翹勾著唇笑，「HN只是加工生產零件的工廠吧？我記得，二十年保密期的資料不都存那兒了？」
一個近乎瘋狂的想法浮現，又被他壓了回去。不，什麼也不會有。
在她出來前的半小時里，梁越坐在車裡抽煙，單手搭在方向盤上，思緒紛亂。他一會兒想紀翹，一會兒想著自己。更多的時候，梁越在復盤自己這五年。他逼著自己往上爬，爬到知名一線投資公司副總的位置，忙到腳不沾地，就是要把紀翹給他留下的恥辱洗刷掉。
門外哪是什麼服務生。
剛翻出去，紀翹就發現自己運氣不太好。很明顯，她挑錯了時間。
紀翹花了無數個深夜研究，也不敢研究太深，怕沒了小命。她不是沒撞見過大場面，祝秋亭剛結束一樁大單，在飛雪的夜裡回國，有女人在夜場纏著他，那真是令人忍不住心軟的類型，長得很甜美，紀翹一眼望過去，都有點兒羡慕，她要是男的也願意，她在心裏疑惑，祝秋亭何德何能啊！
另一方面，紀翹有那麼一點慶幸。如果真成功了，或許就是被拋棄的開始。
這人真記仇，就因為遲到了一次，就把她扔在了酒店。
「紀翹，」祝秋亭俯身，在她耳邊笑了笑，「你膽https://m.hetubook.com.com子越來越大了。」
紀翹正咬了口青口貝，頭也不抬道：「老師。」
方應當年真正看上的是紀翹，可惜她跑得太快，這麼多年，他其實一直在後悔。
梁越不進電梯，電梯里的人還是要出來的。
「現在什麼生意都不好做，不過要是哪天成功了，我一定回來請你吃飯。」
紀翹聳聳肩，揀了顆堅果扔到嘴裏：「你可以試試。」
那一秒，紀翹剛好聽到城裡鐘樓的午夜鐘聲，敲開了她的二十六歲。
電梯一開，梁越正想讓紀翹先走，展現紳士風度，可紀翹沒有要上去的意思，反倒退後一步，微微笑道：「下次再見。」
男人抬手，彈了彈煙灰，煙灰輕飄飄地落在紀翹手臂上。
紀翹被人壓在後座上，暗極的空間里，她就著月光看見祝秋亭的眼睛，像極深的湖泊，溫柔旋渦里藏了風暴含著尖刀。他修長的手指插入她耳邊的黑髮，似是捧住她後腦勺的親昵舉動，節奏與律動都暗示意味十足，但姿態極悠閑，下一秒，他指尖便劃過她臉頰，從腮邊勾過。
主食選擇不多，紀翹點了海鮮飯，梁越點了份菲力牛排。
紀翹那天發低燒，沒有伏低做小的心情，當即在五萬上加碼。
梁越思忖道，就算天王老子來，五樓VIP包廂還不夠坐的嗎，非要清場。
梁越沒接，臉色很難看：「你覺得我連頓飯都請不起嗎？」
紀翹望向後視鏡，和明寥的視線撞個正著。
紀翹莫名其妙，過了幾秒，她一聳肩，從善如流地道：「你想請也可以，我當然沒問題。」
如果她真有正規工作……就不一樣了，他還是願意給她機會的。
打認識起快一千天時，她第一次主動離開這麼久——說是回晴江三天，都走了快一周了。只有管外勤的老於還問一句，祝緗發點兒奇奇怪怪的分享。至於祝秋亭……他的反應就像她已經「掛了」，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紀翹彬彬有禮，梁越也不好再說什麼。
那天之前，祝秋亭休養結束，要飛SA洲，臨走時想起她，像想起遺漏的掛件。
梁越急急地追問：「在哪裡？」
他們正沉默著，忽然有輛深黑轎車從遠處的夜色中駛來，在空無一人的路口處轉彎，最後橫亘在明寥的車前，打開了車大燈，照得人眼睛快瞎了。
「好啊，很久沒見了。地方我來訂吧。」
紀翹跟孟裕沒話好講，他們之間也沒必要見面，她送完必需品就出來了。
明寥一愣。
在金玉堂，她從程盈變成小雀又變成盈姐。
紀翹側身，看了梁越一眼：「來了。」
「怕什麼，我是不是誤了他事？」明寥一隻手掌蓋著眼睛，哀嚎道。
但很快她就被人從身後揪著頭髮，穩准狠地用力摜在車窗上，砸得可真狠。被砸了三四下，紀翹覺得輕微腦震蕩是躲不過了。腹部又挨了一腳，她被踹得跪下，內臟移位似的燒著疼。好在，她早已習慣了這種感覺。
門開的瞬間，對方就捂住了她的口鼻，掐著她的腰蠻橫地擠進了房間，用腳把門帶上。男人推推搡搡地把紀翹往大床的方向推，紀翹激烈地反抗，手肘撞到了他下巴，把人徹底惹怒了。
程盈那時心裏尤為暢快，因為她終於壓了紀翹一頭。但紀翹竟然說走就走了，沒過多久，傳來她在大城市混得風生水起的消息。
「拿穩了。你沒吃飯？」
她聽見跑車炸街的聲音，聽見他們打開窗戶彼此互通信息，但是沒人看見她。
「留著唄。」他夾著煙，下巴極輕地一抬，叼住了煙嘴。
程盈脊背一僵，臉色沉下來。
紀翹看得下巴都酸，她知道祝秋亭的勁兒有多大。
梁越認栽，冷笑一聲：「行，以後你們這地方，我是不會來第二次了。往外趕客人……」
方應眼神如野獸渴望血一樣飢餓地望過去，剛想問她試什麼，卻對上一雙清冷的眼。
紀翹是祝緗的家庭教師，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祝緗是祝秋亭收養的孩子。
紀翹也不慣著她，第一天就跟她直白地攤牌，我確實別有目的，但你的成績也必須上去。
紀翹無話可說。
紀翹也笑道：「不過年，辦點事。」
她想了想，覺得不放心，還折返了回去，送了方應一記鞭腿，人徹底倒了她才離開。
紀翹偶爾還是慶幸的，比如現在。她身上其實沒帶槍，一個玩具模型都能把方應嚇得愣住。
紀翹的笑眼很亮，說話懶洋洋的，天生微啞的煙嗓卻透著成熟純真：「用它送你上路，沒意見吧？」
紀翹的確是緗緗的家庭教師，這點她沒騙梁越。女孩兒祝緗是被收養的，正兒八經辦過法律手續的那種，剛上四年級，她跟不上課，話也少，請了幾任家教都是兩周走人。輪到紀翹，她破天荒地做了兩年多。
明寥無奈地摁了摁太陽穴，誠懇地問道：「翹姐，我車上有監聽設備，他那邊什麼都能聽見，你知道嗎？對了，我還知道你差點被那個叫……方應的人，欺負了。」
紀翹無權拒絕，放下電話匆匆趕到。
跟這個腦子有病的人待在一起，她也不遠不近地相處了三年多。
「這是『杠上』？」她蹺著二郎腿，透過車窗指了指遠方，火光衝天后只余了一堆灰燼，簡直要氣笑了，友好地提醒道，「www.hetubook.com.com大哥，這是燒沒了。」
人們提起她，前綴十分一致——那個想攀附祝秋亭、總是不成功的女人。
紀翹腦子昏昏沉沉，被他推到大床上。
幾秒后，紀翹打了個激靈，祝秋亭看她一眼：「疼嗎？」
那道聲音像是隔著水面傳來，被扭曲，被美化過，輕巧低沉。
紀翹那晚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躲到那輛勞斯萊斯幻影底下。她像但丁寫的天使，天使如何用星仗叩開城門，她就如何愚蠢地用自己當鑰匙，叩開了地獄的大門。
紀翹看不太清楚，浮光掠影地掃到這人的面部輪廓，突然覺得喉頭的血都嗆住了。
她沒多廢話，用手刀敲在方應脖頸上。人暈了以後，紀翹找前台借了繩子，把人五花大綁后，塞進浴池。
服務生頷首：「是，是我們這邊失誤了，我們會負責並賠償的。」
紀翹訂了二樓的露台觀景位，梁越特意遲了二十分鐘才到。
現在臨近過年，內部傳來明日要抽檢的消息，程盈匆匆趕過來，要上上下下再檢查一遍，決不能出什麼岔子。畢竟金玉堂生意好，哪怕歇業一天損失都十分巨大，安全是頂天的大事。
「下車。」祝秋亭說完就掛了電話。
「害怕？」紀翹來了興趣，嘴角挑了抹笑意望著他。
可惜祝秋亭只當她是空氣。
公子哥的臉當即沉了下來，讓紀翹有種再說一遍。
至於瞿輝耀，他是瞿家二兒子，但是個私生子。他爹跟祝秋亭打交道做生意，暗地裡恨不能把祝秋亭大卸八塊啖肉飲血，明面上卻要擺一桌豐盛筵席，清茶鋪開，笑眯眯地稱一句祝九。
那個女人不一定知道祝秋亭是誰，但在繁華奢靡的夜場，看起來這麼身價不菲的男人，能與其共度一天，長夜漫漫就算只看著，也能回本了。
紀翹過了年就滿二十八歲，前未婚夫的忌日剛好在年初六。
紀翹看了眼來電顯示，又不能不接，她輕嘆了口氣：「喂。」
但祝秋亭不同，她看不透他。
恍神的工夫，紀翹已經走到了車邊，抬手叩了叩窗戶。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低頭瞥紀翹一眼。
「這人怎麼辦？」之前兇惡無比的那位，此時正垂首立在旁邊，畢恭畢敬地低聲道，「檢查過了，車下沒有任何多餘裝置。」
午後一點，紀翹一出監獄，就看到門口停的雷克薩斯SUV。
兩人快走到電梯口的時候，梁越才發現，一眼望過去，整個一二層都空了，平時晚上九點正是人聲鼎沸的時候。
沉默充斥著整個空間，刀叉和餐具互相碰撞的聲音極為清晰。就這樣吃了會兒，梁越開口問：「最近在做什麼？」
路燈照在地上，像太陽。
貨運碼頭再往裡是進不去的，但外圍一圈兒掩體不少，紀翹合計半天，最後一咬牙，躲進了路邊黑色轎車車底。
「你來我這兒一趟，瞿輝耀跟HN杠上了。」
他們去了C國。在第二大城市麥林市的最大酒店，她住了快兩個月，祝秋亭她一面都沒見到過，每天待在動不動斷網的酒店玩斗地主，離瘋就差一步了。
白手起家，時年二十九歲的祝秋亭，從金錢到生意到勢力，一人頂五十個金玉堂。勢力從內陸到K市到SN洲，很講信譽的祝秋亭，是個進退有度彬彬有禮的男人。
她在晴江長大，但在晴江沒家，很早就離開了。
她聲線跟外表半點也不像，不純也不媚，是副煙嗓，帶著股篤定懶散的氣息。如果梁越不是從中學開始就認識她，知道她的生活習慣近乎老年人養生，也會以為那是抽煙太凶的後果。
紀翹現在年紀長上來了，褪去青澀，光彩奪目遠勝當年，正是最好的時候。
後來，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紀翹不要愛情，這事在晴江無人不知。
每次火車穿過隧道的時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漫長的黑暗。
「勞煩，您先示範下。」紀翹笑了笑，「示範成功，這四萬都是你的。」
紀翹剛要開口，眼神餘光越過陽台圍欄，落到遠方的夜色里，忽然沉默了。晴江市三面環山，晚上看著跟A市好不一樣，隱隱約約可見遠山的輪廓，被深夜的霧環繞。
但祝家哪個人對祝秋亭不是那樣呢？祝秋亭可能給他們都下了迷|魂|葯吧。
她聽到有道聲音，像是很遠，又像很近，帶著上位者的漫不經心。
紀翹走到勞斯萊斯前，伸手拉了下車門，沒拉開。
男人倚著車身，點了支香煙，藍灰色的薄霧騰起，他正悠閑地抽煙。
他像照進灰燼中的一抹月色，難以捉摸，光彩奪目。
「祝秋亭啊，他應該知道。」紀翹聳了聳肩，「還是你願意叫他祖宗？」
對方被這抹笑激怒，抬腳就要踢她，紀翹閉了閉眼。
祝秋亭。
老於簽完字抬頭，笑著看了眼紀翹，她在請假理由那一欄填了四個字：家人忌日。
可另一邊的祝九，是那尊大佛祝綾最小的兒子，從小含著金湯匙出生。換句話說，拔掉明面上的生意人身份，想動祝秋亭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輕重。
紀翹出來了。
紀翹微微蹙著眉：「你怎麼在這兒？」
那時，梁越沒截到她，趕回來時，紀翹已經不在。這次，梁越在晴江監獄門口堵著她了。
當然，再忙，程盈諷刺紀翹的時間還是有的。紀翹那副風輕雲淡的樣子，看著就讓人來火。
湊不到學hetubook.com.com費的假期，她在金玉堂打工，推銷酒的業績突出，賺了三萬元。
明明是怎麼看怎麼品行有虧的人，就像他自己不喜歡煙味，就不想聞到一絲煙味，但自己又抽，「雙標」至極。
紀翹的心情其實是複雜的，可以庇護她的大樹就在眼前，他卻一點兒機會都不給。
凌晨四點，紀翹披著人造皮草披肩，一副剛從民國深巷裡穿來的架勢，身材高挑，紅唇飽滿。
紀翹在心裏默數三聲，還沒數到1，門便被人禮貌地敲開了。
這幾年，她想達成的事雖然沒成功過，但從祝秋亭那兒，她學會了很重要的一點。
紀翹替她把領口絲巾重新系好，更細緻更好看的一個結，襯得程盈人比花嬌。
紀翹打斷他：「今晚謝謝你，我們有空再聊。」
紀翹以前在這兒工作過，她們是同一批進來的，紀翹賣酒的銷售額驚人。那天紀翹請假沒來，方應疲憊而陰鷙地走進來，迎面碰上了程盈，兩人就此相識。從那以後程盈生活過得比原來順暢許多。
二把手叫方應，這金玉堂的里裡外外，都是他在打理。早年生意沒做這麼大，方應就在金玉堂看中了一個人，叫程盈，她喜歡跟金有關的一切，外號金絲雀，兩人在一起很久。
天光黯淡，萬物罩了層灰，霧氣瀰漫。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怕冷，穿了條絲綢弔帶紅裙，搭了墨色厚披肩。她比原來更瘦了，長裙很貼身，她走起路來，簡直像火焰纏身一般，搖曳生姿。
紀翹剛要說，我不會，真的，要不您自己來。
梁越放輕腳步，悄悄地觀察著紀翹，她正慢悠悠地翻菜單。今晚她穿了件修身針織衫，下身是墨綠色的傘裙，側顏眉目清晰，下巴弧度瘦削，比原來更加光彩照人。
「紀翹，你最好乖乖的，老子早看到你了，以前你在金玉堂太不乖了，」來人眼睛發紅，聲音陰沉，「這樣很耽誤你自己的，知道嗎？」
等晚上回了酒店，紀翹對著鏡子卸妝，這才順便把積攢的未讀的語音消息聽完。信息加起來快一百條，其中三分之一來自備註為「緗緗」的人，她現在很依賴紀翹。
明寥是在祝氏長大的少年，如今已成為可靠的青年，他對祝秋亭言聽計從。紀翹有時候懷疑，如果祝秋亭讓他去跳崖，他也不會提出異議，可能還會追問得跳多少米高的。
紀翹是很美，她每次照鏡子都要感嘆，自己長得真不差，怎麼祝秋亭就不為所動呢？很現實的一點是，祝秋亭身邊根本不缺美人。
這輛車比普通轎車要更長一點，紀翹一米七幾的身高，躺在那兒也不用縮手縮腳。
可後面的人哪裡那麼好甩，他們非要出這口惡氣不可。這幫人一直圍堵她到了港口，紀翹才體會到禍從口出。
她的手機很快響了。
紀翹跟老好人孟景訂婚了。孟景是個警察，跟她父親一樣。閑言碎語又流遍整座小城，都覺得孟景看錯了人。可沒多久，孟景就在一次公務中出了意外。火化完，紀翹便徹底離開了晴江，留下無數演變發酵的猜測。
其實那四萬已經是紀翹所有積蓄和底線了，她不夠有種，沉默片刻后，轉身就走。走著走著，她聽見後面的動靜，小跑起來。她一路跑出酒吧，隨手攔了輛計程車，跟司機說隨便開到哪兒，把後面的人甩了。
紀翹依依不捨地準備開門，指腹摩挲兩下，都沒捨得打開。
紀翹正走神時，門鈴響了，服務員低聲道：「您的夜宵。」
這人長得鋒利，卻超越了俊美本身，他的姿態優雅而溫和。那雙多情眉眼與柔軟嘴角，又彷彿隨時可與人墮入極樂之端。
「晴江，我回來度假。」紀翹說。
紀翹吞了口唾沫，搖了搖頭。
方應貪婪地吞了吞口水，床邊的燈暈開溫柔的光芒，照著她白皙漂亮的臉龐。紀翹是真會長，清極艷極，人也偏瘦，看起來很好控制，所以極輕一聲響，他並沒有注意到。
她連咬肌都鍛煉到了。被祝秋亭注意到的那天，她給祝緗熬夜複習，他們剛巧一起吃早餐，他喝了口咖啡，頭都沒抬。
祝秋亭一身襯衫西褲，與混亂夜場格格不入的氣質。他在光影的劈殺廝纏里獨獨開了條光明道路，從容優雅得攝人心魄。
但在祝家本部，紀翹的名字早已深入人心。
紀翹在這事上十分努力，換成其他人，早投降了。
梁越憤憤地想，他不會再給她半點機會。
但極少數人知道，紀翹在祝秋亭手下做了兩年半的事。
紀翹掙扎了兩秒，迅速判斷出這完全是無用功，他們體力差距懸殊。她立刻舉起雙手放在頭頂，喊道：「您別誤會，我就是借地一躲——」
紀翹咬牙切齒，捂著眼睛正想罵人，忽然意識到那車是誰的，那金色車標太清晰了。
即使很久以後，紀翹也能回憶起那個深夜。她神志渙散，五感消失，除了疼痛，一切都不復存在。
天空陰沉沉的，飄著極細的雨絲。
「紀翹。」他提了口氣，叫她名字，比之前冷淡了很多。
紀翹躲無可躲。
紀翹訂了金玉堂，在晴江市的東南邊。
她出金玉堂時，外面的小雨已經停了。
一雙黑色軍靴出現在紀翹視線里，褲腿利落地扎在硬底短靴里。
「好狗不擋道——」
紀翹低頭笑了笑，笑意挺淡，很快就收了回去，看得梁越心口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