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旋渦邊緣

紀翹聽得眉心直跳。
破天荒頭一回,紀翹沒有馬上回答。等她驚醒般回過神,祝秋亭正靠在車門上,指間夾著煙看她。
哦,也不對。唯一合乎他們情況的那句,應該是:
紀翹雙手插在外套兜里,眉心都沒動一下,神態自若地立在路燈下,像妖精撕開書跳了出來,眼尾上挑,語氣含笑。
她思緒正恍惚,稍微反應了一下,才把這聲音跟金玉堂那邊聯繫起來。
「秋亭啊,自上次咱們在YN市碰過面,到今天有三年了吧?」一道溫和穩重的男聲含著淡淡笑意,是周肆。
她有時候,只是單純不想看見他。
紀翹知道人肯定走了,一身力氣全卸了。
祝秋亭根本沒管她,朝著林域而去——祝家位高權重的三把手,在一張檯球桌旁等他。
這種事裝個表面姿態簡單,要繼續做下去,太容易暴露了。她是不是真心一測便知。紀翹的計劃總是遊離于表面,她自己都沒發現,每次被拒絕後,轉身離開時的背影要多輕快有多輕快。
頓了頓,紀翹又道:「不過這點真的挺值得學的,你剛才跟過來的時候,腳都順拐了。放輕鬆啊。」她朝他擺擺手,「祝你成為一個好警察,我要回家了,再見。」
她心亂了五天。一直到二十七號,紀翹打的去了L.iK,離晚宴地點不遠的一家高奢禮服店,她提前讓人幫忙訂了一件紅黑漸變的浪花魚尾禮服,里襯還綉著她的名字。
紀翹搶在程盈前開口道:「你的老闆你自己看好,讓我幫你看,你給我付費了嗎?」
瞿家發家早,做到今天的地位,跟創始人的風格不無關係。很多時候,暴力只是換了身皮出現,但有需要,讓它現原形也並非難事。
祝秋亭沒管她,轉身一步兩階地往下走。
祝秋亭這人簡直生來就帶卓絕天賦,骨子裡就知道如何收攏人心。
——學過。
最後他遲到了。紀翹低頭看表,已經遲到了五分鐘。
祝秋亭沒說話,目光在她身上掃視。將亮的天漸漸露出了魚肚白,朦朧的天光照在他面上,照得人面容溫柔又冷漠。
有人在盯梢。
他低低地問她,你知道祝綾是怎麼死的嗎?
紀翹頓了頓,問:「哪種累?」隨即轉頭看向祝秋亭,美目流轉,一絲期望似乎緩緩升起。
「走吧。」祝秋亭說。
紀翹不願跟他分享太多有關自己的事,便繼續用「大哥,是我聽錯了嗎」的真誠表情望著他。
金家長子舉杯致歉,說等貴客來了才能開始,高速肯定有點堵,請各位少安毋躁。眾人也不在意,盡興地聊天碰杯寒暄,給足了主人面子。等那宴會廳大門重新被緩緩拉開時,喧鬧的嘈雜聲才漸漸變小。
她低頭看一眼手心,是雲片糕。
祝秋亭問了她兩遍,說跟著我,你確定?紀翹的右眼眶骨折,眼睛睜不開,只知道鄭重地點頭。
還有濃重的血腥味。
當年她能到祝氏,也是自己努力求來的。在快要撐不住的擂台賽場上,紀翹及時抓住了祝秋亭,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梁越做精英好多年,體驗過失敗的滋味,方案被駁回,生意談崩,資金斷裂……但一切都沒讓他有過今天的感覺。
她自我介紹說叫紀翹,是祝家的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饒有興緻地問道:「你以前跟別人一起去過嗎?」
但等極重的門開了后,走出一個相當年輕的男人。
紀翹對自己說,想瘋也別挑今天。
頂層在67樓。坐電梯的時候,紀翹想,還挺高。
紀翹微昂著下巴,以減輕一點疼痛,心說是,就這樣,保持住,只要你還是你,我永遠不會陷進去。
雪白的被褥里,女人昏昏沉沉地橫躺。
他的意思說得很明白,這裏面有內鬼。HN的流水線重建不難,可要完全恢復到從前,困難重重。等明年招標,這事的影響就會徹底顯出來,不只是金錢損失的問題,還有積攢的信用問題。
他那漂亮皮囊下有劇烈而見效慢的毒,滲皮透骨,是致命的。
晨光直射某幢洲庭別墅,陽光懶散地灑在木質地板上,光塵像碎金一樣飄浮。
祝秋亭執著銀勺的手頓住了。
他們看她能打,讓她在台上待著打車輪戰。到後來,紀翹連右擺拳都擋不住,對方一記肘擊斷了她的後路。紀翹倒在圍繩上,咳出血痰,恍惚不已。
祝秋亭「哦」了一聲,自然道:「那多給他一天。」
紀翹忍著捂下巴的衝動,猛地抬頭看向他。
給紀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吐在祝秋亭跟前,於是低聲地丟了句「我去一下廁所」,也不等回應,轉身大步離開。
紀翹沉默幾秒,沒提醒他,直接去了副駕駛座。
她也不是三歲小孩了,祝秋亭滿嘴跑火車她還是聽得出來的。
她只是想努力,又不想送命。這事尷尬就尷尬在,就算她明天「掛了」,祝秋亭的反應八成是眼皮都不會抬,喝口咖啡點評一句:「是嗎?可惜了。」
紀翹有點打戰,忽然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放棄。
祝緗咬著碗邊說:「好。」
另一家人得到巨額賠償金,正忙著打架分錢,他們誰管死的人埋在哪兒?死都死了。這是他們的原話。
今天要處理的事太多了。
祝秋亭晃了晃威士忌杯,冰塊在澄金的酒液里直撞杯壁,在安靜的包廂里,顯得格外和諧又悅耳。
紀翹回頭看了他一眼,勾唇很輕地笑了:「紀翹。你不太適合做警察。」
「雖然不知道你們為什麼盯上他,」紀翹把口香糖收回去,感慨道,「但你得盯緊一點。我活了這麼久,就沒見過這種人……搞不懂他。」
祝秋亭立在旁邊,一身黑色,神色靜默。忽然,他似有所感,抬頭望向紀翹。
祝秋亭有著身居高位者的優點,克制情緒一流,令人感覺如沐清風。
紀翹本來還在猶豫,從那時起便下了決心,她要站到他身邊。不僅能讓那些虎視眈眈的人放心,說不定,還能獲得他偶爾的網開一面。
紀翹感慨,山區管理人真是生意鬼才。
而且看情況,她不在了他們才談得起來。
他現在不想看紀翹那張死人臉,腦袋裡想著別人走神,真是翅膀硬了。但有人要動他的人,祝秋亭也是不願意的。
紀翹鼻子很靈,五感通透,忽然想到了尖頂教堂,紅杉樹立柱支撐的頂端有十字架和荊棘冠冕。
「那些可留可不留的人,」紀翹忽然想起祝秋亭曾經說過的話,「你得留著,讓人家覺得天無絕人之路。」
大家目光跟過去,下巴差點沒驚掉。
那是一張在酒店拍的照片。
周舟沒接,炯炯有神的眼睛警惕地盯著她。
她就不信了,這樣還能凍著。她以後只要出門就穿五件以上,要讓被無良上司丟進寒風裡的悲劇永不上演。
祝秋亭的衣角被風微微掀起,這是件黑色的風衣,但里襯的內邊是淺卡其色,右邊有黑金刺繡,刺有一句拉丁文:Nil Desperandum。這句話的意思是,永不絕望。
但這平靜被打破了,令她猝不及防。
那女人一頭紅髮,禮服裙短到幾乎及膝,一雙修長勾人的腿,容顏清麗近妖,眼波動人。
在最初的年歲里,她接受的,被灌溉的,都是紀鉞教的。
「後天一起出趟門。」上車前,祝秋亭說。
「晚安。」
祝秋亭救她的時候,大概以為他們之間只是初見。
也許每個人的感覺與閾值不同,世人感興趣的那些事都無法讓他太過投入,似乎只有競爭、輸贏,無論是生意場上還是與之有關的,才會激起他一點興趣。
紀翹聽見有滴滴答答的水流聲,還有很輕的風聲。
這個人站在那裡,即便只是笑著看你,和顏悅色,你也不知道哪天會被他突然撕碎。
祝秋亭道:「最近我不常回家,紀老師也要請假。寒假你想去哪兒,跟于叔叔說,可以約上阿林——那男同學是這名字嗎?約他一起。」
狂風吹開我道路,日月照我征途。
這女人長得太標緻了,看起來跑兩圈就會當場暈倒。祝秋亭竟然讓他用常規法帶訓,他再三確認后終於答應了。黎幺在跟隨祝秋亭之前,以無國籍單兵身份參加過獵人學校,訓練計劃不是正常人能承受住的。在黎幺看來,祝秋亭的要求也挺簡單的:不管她再上什麼擂台,絕對不能被人輕易打成孫子。
祝秋亭猛地鬆手,淡淡地吩咐司機換歌。
像什麼呢?坐飛機上升到萬米高空,拉開窗往下看,無限的山巒起伏,沒有標的物,只有恍惚,是只需一眼,極細微的觸角能迅速傳回來的敏感。他覺得自己像底下的某一座山峰。他抬頭就能感覺到,太陽太遠了,那感覺糟透了。
「知道就好,下次別犯了。」他說。
對方輕巧一用力,便把門推開了。
「什麼?」紀翹皺眉問道。那天她只是把方應弄暈了,第二天肯定會被打掃衛生的發現,真要到現在沒人管,屍體都涼了。程盈這質問毫無道理。
紀翹站在原地,目送著黑色轎車消失,抬頭望天,重重地嘆了口氣。
後來的無數個日夜,證明了她的預感。
「對。」為了表示自己也很誠懇,紀翹順勢點頭。可她實在是沒體會出前後文關聯在哪兒。
紀翹沉默了一會兒,說:「只有一家人來了,另一家……」
黎幺最後道:「你還是想想怎麼交差吧。祝九最討厭別人私下瞞著他辦事了,上一個人墳頭草比你都高了。還有,你當祝家人都是傻的嗎?還想勾搭祝秋亭呢,我看你是駱駝。」
紀翹被黎幺的話攪得心亂,自己會被祝秋亭放棄嗎?
但這話一出口,她就知道錯了。在他面前撒謊……紀翹想,人真是活得太順就飄了。最近這半年祝秋亭基本在境外,她見他見得少了,心情好胃口好,臉色紅潤心情舒暢,一時間得和*圖*書意忘形。
在瞿輝耀看來,祝秋亭這攔路虎再大、再棘手,也就是一個商人罷了,是商人就有弱點。
紀翹一直以為,要比自私、貪婪、虛偽,沒人比得上她,誰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她陪他辦事,祝秋亭順手將人帶過來,反正今天也只是老友敘舊。
祝氏做貿易這條線,走的是沿海港口,輻射到大洋彼岸,很多訂單也是從那兩邊來。當時祝秋亭沒說話,而蘇校問完又自知失言,抱歉地低頭,知道是自己多事了。
祝秋亭身上總有一股很淡的烏木沉香,梵香繚繞似的。
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梁越沒忍住,狠狠地抓住紀翹手腕,將她壓到牆角,眼角發紅:「你走什麼,我上次沒跟你說完——」
周家跟祝秋亭早年打過交道,在危難時曾拉過祝氏一把。這面子祝秋亭不能不給。
那女人已經做完造型,栗色長發做成了精緻的捲髮,五官出挑動人,她也沒聊天,正盯著紀翹的方向。是哪家的千金來著?她之前總纏在祝秋亭左右,祝秋亭其實對這類型不感興趣,但在公共場合,總得賣她父親一個面子,也不會把她直接趕走。
周舟眯著眼,用自認為深沉的眼神望著她:「哪種人?」
紀翹:「……」
紀翹也有點兒蒙,視線上移,反應過來了。
在場很多人其實沒見過祝秋亭,只猜測這主人口中的貴客總得五十歲往上才正常。
周舟沒見過這種人,連他師父其實都沒確定他們到底跟那J.r集團有什麼關係,他怎麼可能輕舉妄動?
她也不是很想複習,這男人端著笑臉看似溫和的樣子。紀翹熟悉,因為太熟悉所以抗拒。
老闆在下面也很興奮,他這黑賽開了這麼多年,女子賽都是冷時段開,從來沒這麼賺錢過,這個紀翹也太能扛了。
因為祝秋亭說,如果被祝緗發現,那她第二天就可以滾了。
紀翹把畢生所學都奉給了對手,抱著「今天我即便死也不會讓你好過」的決心,目光冷極又十分縹緲。
祝秋亭還笑了:「最近練得不錯。」
「紀翹,我殺了你——方應在哪兒?!」
紀翹那晚臨陣脫逃,後來被懲罰得差點脫了一層皮,三天內辦事腿都快跑斷了,但她不介意,身體上的疲憊她從來不怕。
祝秋亭也不問她什麼時候染的,只輕柔地牽過她,低頭問她:「怎麼不等我?」
司機輕打了個寒戰,他平時絕不會如此遲鈍,但今天實在太疲累了。
祝秋亭薄唇抿了抿,眼睫輕抖,黑眸彎了下,他覺得好笑。
紀翹看著祝秋亭,面色無波無瀾。
這世界上帥氣的人很多,漂亮的人也不少,但皮囊下的靈魂更有著無窮之力,它無孔不入,包裹在好皮囊下,殺傷力加倍。即使腳步再輕,也彷彿踏在人的心尖。
紀翹那時思忖,祝秋亭難道開始走文藝路線了?她立刻照貓畫虎,有樣學樣,也綉了個東西,是每天晚上她擠出時間做的,綉好后將其悄悄放他桌上,結果被祝秋亭叫去,一塊眼熟的長布被扔到她懷裡:「你用腳繡的嗎?返工重做。」
紀翹也沒想到,自己把自己玩到坑裡去了。
他的電腦正好在膝上,祝秋亭手指有序懶散地敲了敲,想了幾秒,笑了:「好久沒聽到了。」
祝秋亭「嗯」了聲,眼皮都沒抬一下:「她有事。」
紀翹在本市訂了家酒店,新買了很多很多衣服:秋衣、毛衣、絨線衣、羽絨服、衝鋒衣。
而少數的知情人,更覺得她夠可悲。祝秋亭用她,也派人帶她,但僅此而已,像她一樣能幹的人,祝秋亭手下數不勝數。唯一特殊點的,也就是好看點。
紀翹清楚地知道那是夢,可根本無法抗拒。
祝秋亭起身,把人拉到身旁,讓她坐下。隨後,他順勢倒了杯茶,推給周肆。紀翹這才發現,這周家的一把手,年紀沒有很大,大概四十歲,清俊溫雅。她本來以為對方只是聲音聽著年輕。
瞿應的臉色已經很難看,明顯快到臨界爆發點,可祝秋亭好似不察。
祝秋亭拿銀筷夾了塊桂花糕,咬了一口,滿口清甜。於是他又夾了一塊到紀翹碗里,姿態極自然,好像他們天天這麼做一樣。
她聽林域說,祝家兩個下屬的意外,跟瞿輝耀有一定關係。再多的信息,林域也沒透露,但她能聽明白。
紀翹把羽絨服脫下掛在手臂,大步走過去,給兩座墓碑深鞠躬致意。
等她漱完口,含了兩顆薄荷糖壓住,一抬頭,望見鏡子里慘白的一張臉,眼裡浮著血絲。她的口紅已經掉光了,幸好沒畫眼線,要不花得更厲害。
祝秋亭似是很輕地嘆了口氣,但聲音太輕了,紀翹懷疑是自己的幻覺。
紀翹站在原地沒動,想起一年前的某次商業活動,在場很多記者,女明星江螢風頭正勁,她是第二次見祝秋亭。
半年後,紀翹已被祝家不少雙眼睛盯上了,但她的行跡依然自由。有天她在夜場看見有個女人纏著祝秋亭,軟著嗓子,好像在求他放過誰。
紀翹看見梁越了,卻決定裝沒看見。梁越沒說話,只是電梯這鏡子構造,想忽視他難看的臉色也有點難度。
祝秋亭忽然站起身。
祝秋亭轉身往回走的時候,紀翹知道,這事定了,他留下瞿輝耀了。
他是此中高手,進退勾連,把若有似無的煙草味渡過來,攻城略地,交纏中令她缺氧。
祝秋亭吻過她。那天,他喝醉了,撈著她的腰,炙熱的吻寸寸往下,令她發燙顫抖,變成了一汪泉水的旋渦,完全無法逃避。微醺的酒氣混合著窗外的月光,將紀翹卷進去,卷到命運的毒藥里。
祝秋亭也沒回頭,只「嗯」了一聲:「在《金句大全》上看的。」
她小口地喝著粥,問難得陪她吃早飯的人:「剛才新聞里說的是什麼?」
梁越原來好像是語文課代表,洋洋洒洒千字文,半小時寫完。
瞿輝耀算盤打得是很美,現在計劃也算完成大半了。
那男人穿了件白襯衫,面料極好的純黑大衣,腕表極貴,表下還藏著隱約刺青。
紀翹低頭看了眼手機,已經凌晨一點半。
因為陳叔包庇了他兒子——
但祝秋亭不想聽建議,誰也沒辦法。
上面寫著:花和人都會經歷各種不幸,但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宗璞《紫藤蘿瀑布》)
祝秋亭輕笑了一下,忽然掐住她腰,將人帶向自己,順勢俯身貼近她面龐,聲線低冷道:「紀翹,你在祝家待了三年,祝家教你的就是被人隨便摔暈摁在床上?」
紀翹精神一向強大,但那段時間,每天睜眼就在考慮怎麼死。成年人的世界真是複雜。
紀翹堵住了一位青年的去路,他正在打電話,神態詫異地望了她一眼。
「你叫什麼?」紀翹拆了個口香糖,扔進嘴裏嚼了嚼,目光掃他一圈,最後停在運動外套里側。年輕人真是虎,連工作牌都不摘。
祝秋亭將她帶離場館,用大衣裹住她一身血污,這善意像錯放的信號彈,燃燒綻放在山谷上,令人錯將黑夜當白晝。
客廳里傳出粵語新聞的背景音,一對父女正坐在桌前悠閑地吃早餐,享受著難得的靜謐。
祝秋亭的謹慎細心,整個祝家無人能出其右,加上偵查與反偵查能力又強,照片的主角自然不會是他。等照片載入出來的時候,祝秋亭以為自己眼花了。
紀翹沒看到,也無暇顧及。但很快,她找到了聲源。水流聲和風聲……不,是滴血聲和嗚咽。
看著男人斯斯文文的,那麼高的檯子,一躍而上,跳得非常嫻熟。
也有著非常致命的缺點,在那絕高的雙商下,他骨子裡是個貪婪冷酷,又無所顧忌的人。這點,他在她面前從不避諱。
有一棟寫字樓鶴立雞群,比其他的都要高,車停下之前,紀翹就發現了。
紀翹等了十分鐘,聽著周圍一堆華服女人閑坐嘰嘰喳喳,八卦這種事總能最快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
整個下半場,紀翹的靈魂都懸空著,等到他們寒暄完,在中山逸舍門口告別時,紀翹才回過神來。
等黑色賓利隨著深夜車流匯入城際高速,祝秋亭才囑咐道:「走205。」
祝秋亭問她:「那為什麼不說話?」
背景音太雜,紀翹沒聽清,只一個恍神,她看見祝秋亭垂著眼睫,笑得黑眸微彎,說行。
祝秋亭在後座,透過車窗往外望,天際線遠而模糊,這座城市還沒醒,他眼看著天光漸亮。
「是。」紀翹很快應下。
紀翹有什麼不敢?她不僅敢來真的,臉皮還厚,還能保證絕不爭風吃醋。
一下城際高速,祝秋亭忽然吩咐他從輔道進去,停在一個加油站旁。他讓紀翹下車,這地方其實很不好打車,但他說什麼是什麼,紀翹一句話沒有,利落地下去了。
紀翹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對著他擺了擺手,一個瀟洒再見的手勢。
紀翹面無表情道:「嗯。變成蛾子飛進去。」
「要說沒人幫襯著,你信嗎?」
「不用了。」紀翹淡淡道,「我跟他沒什麼好談的。」
現在,是祝秋亭第一次問紀翹,問她要不要試試。紀翹不太受得了激將法,半點也不服輸,紅唇勾著,說試就試啊,為什麼不?
紀翹的第一反應是:「祝秋亭知道嗎?」
而那時的祝秋亭讓紀翹求著收留自己,還做出一副勉強答應下來的樣子。
跟上一秒談笑風生,下一秒能在對方咖啡里下毒,這種表面的「溫柔」不同。祝秋亭對祝緗到底還是仁慈的,他沒透露過她生父是怎麼遭遇意外的,讓她免遭噩夢。
她躺在地上,感覺到清風過耳,哪兒都不疼了,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重如擂鼓的心跳。紀鉞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說:「我們翹翹想做拳擊手就做,爸爸覺得你能行。」
「紀翹,很多人說,我要捧你到和-圖-書更高的位置。」
他低下頭,好整以暇地望著她,紀翹一陣沉默。
他跟瞿輝耀說了句什麼,站起來后,似要轉身回來,但最終沒有,而是抬腳踩在瞿輝耀的指關節上,但沒怎麼用力,嘴角還有絲笑,喟嘆般道:「那就沒辦法了。」
「先生,您電話拿反了。」
紀翹見這俊秀青年臉色不好,也不逗他了,遞給他一個口香糖:「要不?最後一個。」
今天祝秋亭為什麼要帶她,紀翹也不知道。
紀翹看著他,微微失了神。
「近日報告指出,許多跨國集團每年靠著越來越多的非法化學製劑、山寨商品與醫藥買賣,以及野生動物與木材走私……」
讓紀翹重新考慮和祝秋亭關係的契機是陳叔。陳叔在老於來之前坐的是老於的位置,他比老於更面面俱到,情商高、做事有分寸,替祝秋亭善後也做得漂亮。
瞿輝耀布局良久,依他的個性,辦這種大事心態不崩都不錯了,絕對會在周圍匍匐等待著,以免節外生枝。
陳叔聽祝秋亭的話,敬重他,但祝秋亭並沒有對他網開一面留下他。
祝緗還沒過十一歲生日,已經出落得五官精緻。女孩兒發色淺,淺棕在光線反照里,甚至映出了偏金的感覺。
「我很遺憾。」她對著兩個中年人低聲道。
山風蕩漾來去,吹得人臉生疼。紀翹早就習慣了,她跟在祝秋亭身後,踩著石階下山。
祝秋亭想了想:「只要不光著,什麼都行。」
紀翹當年膽子大,就委婉地問了。那段時間祝秋亭心情不錯,也和煦溫柔地答了。
周肆喝了四杯茶,喝得都想去廁所了,才見祝秋亭施施然推門進來,禮數周到地道歉斟茶。
紀翹是無父無母一身輕,她想過,身後事都很好操辦,天地都可做飄搖逆旅人的收留處。
紀翹氣得晚飯都少吃了一碗,當機立斷地放棄了,鑽到射擊中心一通發泄,上百發子彈打出去才舒服。
雖然他已經暴露了,絕望都為時已晚,可要命的好奇心驅使著他鬼使神差地開了口:「你叫什麼?」
她以為祝秋亭會生氣或是會諷刺她,那種堂吉訶德式的荒謬和所謂的魯莽勇氣,大概是祝秋亭覺得最滑稽的東西。
暈成那樣,紀翹還是隱約有不太好的預感,也不知道為什麼。
梁越看著祝秋亭,男人只輕輕地掃了紀翹一眼,抬腳離開后,紀翹緊隨其後。梁越覺得,他曾經的明珠,成了別人的膝下之臣。
畢竟意外也分很多種,有的「意外」註定要受不少罪。
比賽達到高潮時,有第三方叫了停。
她那全能的家庭教師看了半天,答:「因為基因,你母親是外國人吧。」
紀翹沉默,她面對的是祝秋亭那張熟悉面孔,線條鋒利,如折光利刃,眉眼卻天生長了溫柔多情的形狀。
車輛往機場疾馳的路上,紀翹十分沉默。祝秋亭說什麼她就答應什麼,讓穿好點兒,好。讓她乖點兒,好。她就像機械缺了機油。
在非核心圈的人看來,祝秋亭一個眼神都懶得給她,祝緗的家庭教師而已,想立在祝秋亭身邊,簡直痴人說夢。如果祝秋亭真看上她了,根本不會讓她當祝緗的老師。他信奉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最討厭混淆。
但工廠起火的第二天,祝氏在華運公司——瞿家主要貨貿渠道之一的投資盡數撤回,他們正在發展新技術,正是需要錢的時候,但資金鏈直接斷裂。
周肆蹙眉,剛一開口,祝秋亭把茶杯輕放在桌子上,推了過來,微笑道:「剛剛出去著涼,大概感冒了。」
紀翹以為瞿輝耀會出事,但最後竟然只是挨了頓揍。瞿輝耀哆哆嗦嗦,話都說不明白,臉上跟打翻了顏料盤似的。
場景忽然轉了。紀翹差點崩潰,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呢,哪怕是在夢裡,讓她多說兩句也好啊。
雄性競爭的本能流在血液深處,梁越看見紀翹的第一面,視線瞥到她身旁男人,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錯愕,憤怒,羞惱……那其實都不是針對紀翹的。梁越知道,如果她挽著一個腦滿腸肥的土豪老闆,他可能也會憤怒,但他不會羞惱。
江螢把喜歡表現在面上,大大方方,美得光彩奪目。記者散了后,她送祝秋亭一個手工刺繡的書套,繡得工整精美,選的圖案是西方白虎星宿,也是祝秋亭的屬相。
祝秋亭看著林域,微微一笑:「不過,他那麼愛玩,要麼現在回來,要麼永遠別回來了。」
紀翹恨,恨自己沒多練點肌肉出來,總覺得夠用就好,練壯點也好禦寒。她抱著壯士斷腕的心,大步流星地走出衛生間。
祝秋亭走過去,林域倒了杯酒遞給他,低頭跟他說了句什麼。
黎幺收了笑意道:「他不是教過你嗎,你去年怎麼能幫他解決YN市那事的?麥林市那邊的流程你也熟,誰也不會太防著一無腦花瓶,雖然你沒花瓶的硬體——但現在他們再看不出來,祝九想重用你,你就真把人當傻子了。」
可在對手撲過來的時候,紀翹還是努力地翻滾到了另一邊,最後兩人扭打在一起。
「紀翹,看著人說話,要我教你嗎?」他慢悠悠地道,眼裡溫度低下去。
她已經很久不做夢了,這次卻墜入很深的夢裡。
上了車,祝秋亭手一揮,讓她滾去坐副駕駛座。周肆和瞿應剛剛離開,這男人神色就淡了,笑意也散凈了。他抬手鬆了松襯衫衣扣,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倒不是怕上廁所。
「我會跟隨我的主人,直到最後。」
他沒到,至少今天沒到那地步。
但紀翹清楚地知道,這人她一個月前見過,在那個港口邊,在那輛車旁,被他下屬誤認為是威脅,拽出來那次。
讓二十八歲的紀翹,再說一點以前來不及說的話。那麼多年,那麼多天,她有那麼多話想跟他說。
祝秋亭轉過頭,不再看她:「二十七號,跟我去個晚宴。」
紀翹平靜地望著他,她怎麼不知道,奇了,「很多人」的別名叫祝秋亭嗎?
紀鉞以前是搏擊大賽冠軍,從小就帶她訓練。
但紀翹本能地覺得不對,她五感都很敏銳,不動聲色地四下掃一圈,目光在某個方向短暫停留。
七點四十分,八點,八點半。事實上貴客直到下午四點,都還在A城沒動,祝秋亭端的不是高姿態,是隨你的便。
祝秋亭是不會等她的,她早習慣了。紀翹大步流星地邁步,繞過天井的假山噴泉,走向剛才男人消失的方向。她到的時候,聽見包間內傳來寒暄聲。
「抱歉。」祝秋亭邊走進來,邊將黑手套摘掉,放到一旁侍者的托盤上,衝著眾人頷首。
不知道是公司里的誰盯上了她,直接把監控匿名發給了蘇校和黎幺。
這地界已經裝修完了,風格就倆字兒:迷幻。牆面、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玻璃鏡面的材質,互相照射反光,把整個空間做成了華美萬花筒。
紀翹在祝秋亭扯皮的時候,低聲道要去洗手間。
紀翹跟祝秋亭一起下電梯,還聽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囑咐她春天留出時間來,提前給祝緗結課,到時候要跟老於去談一批貨。
司機踩下油門,黑車轟鳴著,沉默地疾馳,駛入更濃更深的夜。
他要買斷這場比賽,所有下賭注的也都算在他賬上。老闆漫天要價,對方也沒還價,反而多加錢湊了整,然後鬆了大衣系帶,拉開圍繩躍上了檯子。
祝秋亭抬眼,很輕地笑了笑:「確實。」
祝緗的生父是祝家的得力心腹,生母是她生父在酒吧的艷遇。因為種種原因,一個死了一個不見了,留下她,被撿回來了。反正祝秋亭是這麼跟祝緗說的,他從不在這些事上隱瞞。
「對不起。」紀翹下意識地站直,冷都感覺不到了,手心直滲汗,「好。」
瞿輝耀地位不穩,想出風頭,用了最蠢的法子也不自知。
祝秋亭早年手上有積蓄,買了不少房產。205國道的方向過去有兩處公寓,一幢別墅。
祝秋亭收疊報紙,把盤裡的烤香腸挪給她:「說你要多吃點,免得長大了被人揍。」
紀翹一背的冷汗,她咽了口唾沫,鎮定道:「嗯。」
祝家早不是道上那尊佛祝綾的祝家,是祝秋亭的祝氏了。規矩和底線不多,但上升的路線很清晰。SA洲,M市,YN市南部,他都帶過紀翹去,為了讓她熟悉。明面的祝氏和水底下的祝氏,差別很大。
她是二十八歲,不是八十八歲。要換個真心相待的美女,自信心能被這無良男人轟成沙塔。
她不知要修鍊到哪天,才有這功力。
金碧輝煌的水晶燈放肆折射,照得清清楚楚,來人純黑的長大衣裹著深色西服,挾著一股風塵僕僕,肩上還有未融的雪粒,好像冬夜從星空裁了一角孤星,奪人目光。
七點二十分,被綠林環繞的私人高級會所,門口依然沒等來今日貴客。
紀翹回過神來,才聽到祝秋亭說話。
祝秋亭最核心的下屬里,林域分管南部,黎幺負責海外,蘇校在國內,也算分工明確。她跟黎幺、蘇校來往更多些,有人想給她使絆子,自然也是從這兩個高層入手,他們畢竟是離祝秋亭最近的人。
她直接把電話掛了。
林域答道:「黎幺還在L國。」他雖然不喜歡姓黎的,但平心而論,黎幺在SN洲忙活了一年半,才剛開始休假,這才三天。
她打算目送著他離開,祝秋亭卻搖下了車窗,抬眸望向她,誠摯地笑了笑:「紀翹,以後想好了再做決定。」
祝秋亭狀似抱歉地打斷他,但語氣里壓根兒沒有歉意:「有點事,過幾分鐘回來。」
他目光掃視一圈,隨後邁開腳步朝一個角落走去。
但周肆明白地告訴他,祝秋亭軟硬不吃,只有攤開來說,才有從祝秋亭嘴裏聽到真話的機會,但那概率非常小。
肯定是嫌她丟人呢。
黎幺笑得開懷:「得寸進尺的那種唄m.hetubook.com.com。進棚子前,駱駝說哎勞駕,我就放個小蹄子進來,接著腿進來了,然後屁股進來,再然後棚子就被擠塌了。」
紀翹笑著說:「用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業。」
黎幺在電話里懶洋洋地哼了聲:「他在忙HN工廠的事,有客戶來找麻煩,生產線斷了也要給交代呀——」
67樓到了,祝秋亭率先邁開腿走出去,進了道感應門。紀翹沉默地跟在後面。
收回思緒,紀翹揉了揉疲累的眼,手上卻被塞了個東西。
紀翹記不清自己怎麼回復的,總之表情管理應該做得不好。因為後來連續好幾個月,在射擊和體能訓練間隙,她得抽出時間來默寫舊約故事。
不過祝秋亭還是抬頭看她,很有耐心的樣子:「怎麼了?」
紀翹也能看懂,祝秋亭的意思是,這還要選日子嗎?
果然,紀翹一走,瞿應很快開口打斷祝秋亭:「祝總,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
紀翹搖頭。
紀翹乾笑了兩聲:「是啊,打折。」
周舟臉色很難看:「你說什麼呢?!」
祝秋亭想起什麼,又道:「幫我查個人。」
紀鉞眼裡揉不得一顆沙子,他讓紀翹記得,道德是人生命里的光,不讓光落在黑暗裡,是最重要的事,甚至比生命本身都要貴重。
令人不得不屏息的存在。
祝秋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梁越本該發火,該爬起來狠干一架才能泄憤,可他只是愣在那裡。
可祝秋亭對摺磨人很有一套,紀翹對此體會頗深。
她聽了一大堆沒有營養的八卦,坐得屁股和腦袋一起疼,乾脆起身進到裡間去看看,結果發現裙擺臟污了一大塊,深色的,也不知道是茶漬還是什麼。店員正手忙腳亂地處理,見她掀簾進來,臉色都不太好看。
紀翹看到,也只有她能看到,祝秋亭無聲地做了三個字的口型。紀翹便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唇邊撐起一個堪稱完美的笑。
林域越過祝秋亭的肩頭,淡漠地看了紀翹一眼,但也沒多問。祝秋亭想做的事,他一向不問理由。
她咬牙切齒地低聲道:「祝秋亭,你瘋了!」
祝緗叼著麵包,很是無語。
紀翹昨晚夢多而雜,沒睡好,她想去洗把臉,清醒一點。如果有難纏的事,她也好打起精神應付。
A市郊外有片新開發的區域,寫字樓林立,但人還填不滿。畢竟是三線城市,要招商走流程,要讓這兒熱鬧起來,還需要時間。
紀翹把手機拿得離自己三丈遠,好一會兒才放回耳邊。
她還挺好奇的,雖然是個危險事,但想想就覺得挺刺|激。這人作風跟溫良搭不上半點關係,還要跑去裝一裝。萬一沒用呢?
司機也是他手下人,立馬應下:「您說。」
情慾向來難控,紀翹總在他面前晃,招數使盡了也沒用。對於祝秋亭,她真的半點辦法都沒有,總不能強來。
祝秋亭垂眸看她,半晌,手從她腰上離開,溫和地笑了笑:「那就改天。」
「飛機是五點二十分的,你準備自己跑回去,我也沒意見。」男人的聲線很低沉,很快就隨著風聲一起進入她耳膜,撞得她腦袋嗡嗡作響。
紀翹看了幾秒,低頭簽了字,她實在太缺錢,又要去外地,沒路費很難辦。
可感應門怎麼都開不了,她望見牆邊的方形感應器,按了好幾下都沒反應。
等她吐得差不多了,直起身時,她聽見了隱約的煙花聲。現在只有在這種三四線小城還能聽到,煙花聲提醒她,快過春節了。
祝秋亭滿嘴跑火車的能力,周肆是領教過的,那時候祝秋亭說的話,能信個標點符號就不錯了。
祝緗故意問過老師,說:「為什麼我的頭髮跟別人的不一樣?」
衛生間對面不遠就是電梯,但她沒走出兩步,就覺得不太對,身後好像有人。
有位詩人說過很有趣的一句話,紀鉞常用來教導她: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皆可原諒。
「因為知道沒用才去的。」
當然,他們與她之間的來往,僅限於觀賞她被祝秋亭折磨差遣。
車載音響效果很好,很快傳來雄厚激昂的前奏。
蘇校知道,祝秋亭看人、用人都是一絕,眼光准得可怕。現在想想,祝秋亭當年從拳市擂台上救下那女人,就是有一天要為他所用。
紀翹直接打斷他:「這輪得到他?」祝秋亭還會自己去辦這些事?
今天真的冷。
紀翹不驚訝,祝秋亭奇怪的喜好很多,活得也講究,講究又細緻。
祝秋亭僅剩不多的溫柔,基本都給了祝緗。
「紀小姐……」
他垂眸,最後吸了一口煙,扔了后碾滅,把火星踩在腳底。
紀翹任思緒一閃而過,很快親密地挽住男人,貼近他胸膛,笑得很甜:「這不是等來了。」
祝家那麼多下屬,就她一個需要用全英文默寫,紀翹手都快寫斷了。
紀翹看著祝秋亭喝完酒,將西裝外套脫下放在桌邊,朝著瞿輝耀走去。
祝秋亭單腿蹲下,姿態看起來溫柔得要命。
「錢還分臟、凈,你說話挺好玩。」祝秋亭明顯對這戲碼不感興趣,挑了抹笑,悠然道,白襯衫兩顆扣子都開了,鎖骨線條清晰,連著男人線條漂亮的脖頸與下頜。
紀翹抬頭看著鏡子,鏡中的人也望著她。她今天穿了件長裙,是從晴江趕過來時換上的。她這麼一通趕路,那唯一暖和的披肩沒了,放在祝秋亭車上了。她穿著這身弔帶裙走出大樓,可能會直接凍暈在街頭。
祝秋亭淡淡道:「那年輕人是個魯莽的人,如果他能仔細一點……發現不對,他和同伴應該不會出事。」
祝秋亭推了三次,實在不好再推。
紀翹見過很多好看的人,她也勉強算其中一位,但跟祝秋亭不一樣,在紀翹的世界里,美人分為兩類:一類是祝秋亭,一類是其他。
紀翹乖乖地將匕首遞過去。
他教她明月高懸,有其冷也有其亮。
蘇校上次見他,彙報完直接就問,他是不是想重用紀翹?
祝秋亭這個反問很誠懇,她不回答也不行。
論站到他身邊,還有比她更合適的人選嗎?沒有。因為其他人對他都有要求,而她沒有。
紀翹正要辯解,祝秋亭卻更快一步。紀翹失去重心,不得不攀著他的肩膀尋找平衡,讓她的旖旎心思全無。
祝秋亭低頭,像看一隻流浪狗,同情而溫和地笑了:「梁先生,你三十一歲了,不會才明白『適者生存』這幾個字怎麼寫吧?」

紀翹突然回頭,淡淡地掃過那群人中的某一個。
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在他要轉身的時候,紀翹咬了咬后槽牙,還是斗膽開了口:「可魯莽……總比懦弱更接近勇敢。」
紀翹剛洗完手,蹲靠在牆邊休息,頭埋在膝蓋里。她不想去大廳,那裡有人迎來送往,免不了精神緊繃。這洗手間讓她覺得安全,頂燈暗,清香劑淡,大理石地磚是灰色花紋。
那時候黎幺正滿世界抓她回射擊場。總之某一天開始,紀翹知道再也不會有人給她送吃的。
但祝秋亭竟然轉頭,目光在她面上仔細轉一圈,然後很輕地勾了勾唇:「我同意。」
紀翹登記的時候,場方負責人讓她簽字,嚼著口香糖問她,確定了,真的學過嗎?生死狀,贏了二十萬,輸了……沒有然後。
她的確是忽然不想了,這借口找得拙劣,紀翹自己也知道。
祝緗喝粥的動作一停:「紀老師也不來嗎?」
「是。您要聽哪首?」
第二個場景很熱鬧,周圍都是歡呼聲,混合著尖叫,簡直要刺穿耳膜。
來的女人個子高挑,長相比指甲更靚,一件挺括黑色風衣,被她穿成連體短裙,掐腰顯腿,奪人眼球。
蘇校是想提醒他,紀翹這樣太容易被盯上,也太容易被利用。
紀翹扯出完美微笑,說不了,您有事吩咐我,沒事我就在家待著了。
紀翹倒是不怕,但要因為誤會被踢出局還是挺冤的。
老闆正處在發財的狂喜里,餘光瞥到,還是有點奇怪。
往前走,是有祝秋亭的萬丈深淵;往後退,是沒有祝秋亭的萬丈深淵。
周肆心裏這麼想著,餘光掃過祝秋亭身後的紀翹,突然覺得不太對,又細細地打量了一眼。她臉色比剛才白了不少,目光也淡了,口紅都沒補,看上去平靜,但肢體緊繃,好像忍著不適。
至於紀翹為何屢戰屢敗,她其實很清楚原因。
紀翹沒反應過來,風衣帶子被一把扯開,布料的撕裂聲在寂靜里驟響。她裏面還有件短襯衫裙,祝秋亭要繼續,紀翹可不樂意了。她大力掙扎,尖利的指甲從他手背上劃過,迅速劃出了血絲。
那男人笑著,表情有些哀傷。他說:「我也想,那等壞人變少,爸爸就回來了,好不好?小翹在家要乖。」
祝秋亭語氣總是溫和而懶散的、若無其事的,無論是惡意、慾望,還是過於極端的情緒,在他的口中都會像春日山峰的雪,在無形中化成了閃著光澤的風和日麗。
瞿家是做材料起家的,正好跟祝氏在A市的產業能互補,能合作的話,利益不可估量。瞿應只是暫時過不了心關,他七年前被祝家擺過一道,損失慘重,至今心有餘悸。
紀翹只說了一句,青年臉色就白了一層。他上峰跟那黑車去了,讓他來盯這邊,怎麼第一秒就暴露了。
祝秋亭從不幹強求人的事,也不多解釋,點點頭說好。
半山腰沒有想象中陡,非常開闊。說來好笑,據說這裏風水極好,墓地快比活人房子里的廁所貴了。
那也是祝秋亭每周日的固定去處。他休假時喜歡找一個當地的教堂,一待就一整天。
「記者和消防員都在忙,你要怎麼進去?」他側頭望了紀翹一眼,沒有譏諷,似乎真的只是好奇,「飛進去?」
但瞿應請的說客是船王周家的現任一把手,周肆。
他笑起來確實好看,嘴角翹起,眼眸柔和一彎。如果不是紀https://www.hetubook.com.com翹太熟悉他,可能真的會被迷惑住。他有時候笑起來,天真懶散狡黠像孩童,但在那戰亂地界,下一秒便能讓敵方雇傭兵潰不成軍。
「吃點東西,」他瞥了紀翹一眼,聲線溫和悅耳,「今天會很累。」
紀翹求過祝秋亭,雖然那時候見祝秋亭的次數不多,但她鼓起勇氣攔下他,頭皮發麻地求過他。祝秋亭沒理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讓她從哪兒逃出來的回哪兒去。
紀翹想不明白,自己的二十八歲怎麼這麼快就到跟前了。
祝秋亭有一雙很養眼的手,骨節分明,指甲剪得平整而圓潤,掌心翻一翻,指腹的槍繭昭示著他的過往。
紀翹自己清楚,別人也清楚,她這位置多尷尬,不上不下,不好不壞,近似透明。
「是。」祝秋亭慢條斯理地笑了笑,「多謝瞿董了。所以今天不談公事。聽說二位都喜歡收藏,也有心得,前幾日我偶然收了幅字畫,說是明代……」
人斜躺在檯球桌對角線的牆根,瞿輝耀比資料上還要壯,脖子和四肢都粗,面容扭曲著,看不清五官,只有脖頸暴出的如蚯蚓般的血管很是清楚。看那體型,完全沒繼承他爸。
管理HN工廠的明寥調查出那根本不是意外。在瞿輝耀看來,祝秋亭若是為了這事就跟瞿家翻臉,那也太蠢了。
「那別克跟了十分鐘了,你要等他跟到我卧室嗎?」祝秋亭問。
瞿輝耀乾的確實不是人事,兩個下屬雖是祝氏的人,可不是祝家的人,這裏面區別大了去了。換言之,他們只是討生活的技術人員,寒窗苦讀、一朝進入社會,辛苦是辛苦了點,為了不菲薪資,起早貪黑地在風雨里奔波。忽遭變故,家人自然受不了。
祝秋亭笑了笑,卻沒回答,只是溫柔地將她一束散亂長發別到耳後。
周肆瞟了眼清茶,掛著笑,思忖著該怎麼回絕。
紀翹抬頭望著他。
紀翹懸著的心漸漸回落,他也撤出兩步,跟她拉開了安全距離。她整理好衣服,準備像迎賓小姐一樣,恭恭敬敬地請他先走,祝秋亭卻把她揪了回去,好像在抓一隻叛逃的貓。
等車徹底駛出視線,紀翹在原地站了會兒,並沒有拿出手機叫車。她朝加油站的另一個方向走去,那裡有條小路,通往一片剛建好的商業區。
這一齣戲擱在文藝作品里,不是決裂就是複合的前兆,總之最後都會奔向瘋狂的結局。
紀翹明白「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她比誰都明白,那是紀鉞用性命教給她的。
「年輕,趁這時候多跑動跑動,應該的……」周肆說到一半,門被推開,來者是個美人,黑衣黑髮紅唇,艷麗又冷淡。
瞿應急了,請了面子大的人做說客,約在中山逸舍跟祝秋亭碰面。他們約的是周五晚上七點半,申城華燈初上,粼粼江水悠悠奔騰,幾家歡喜幾家愁。
「紀小姐,抱——抱歉!」戴經理名牌的人忙躬身,將所有責任攬下,「我會在最快的時間……」
紀翹心中警鈴大作,意識到這點后,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轉身的同時手已經握住一把鋥亮尖銳的匕首,純黑的刀刃抵上了祝秋亭喉頭。
紀翹愣住了,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變成了山崗上的一棵樹,山風吹得枝丫晃晃蕩盪,她只會像樹榦一樣定在那兒。
紀翹想,或許自己註定只能成為桑丘。
紀翹腦子轉得快,反應過來,那天在酒店,方應差點欺負她的事他知道了。
祝秋亭忽然停住了腳步,紀翹一個沒收住,一頭撞上他胸膛,好像有投懷送抱的意味。
紀翹靠在左邊的角落裡發獃。電梯門打開,她眼神無意一瞟,看見了西裝革履的梁越。紀翹抿了抿唇,梁越愣住了。祝秋亭何等敏感,第一秒就窺見端倪,似笑非笑地挑眉。
每次一些重大事件發生前,祝秋亭都會循環播放這首短歌。
周舟覺得自己的實習生涯完了,把他師父的臉都丟光了。
夜色又黑又濃,公館建在蔥鬱竹林內,一彎三折的小徑,車道也是獨進獨出一條,現在門口停一輛賓利慕尚、兩輛勞斯萊斯,基本佔據所有視線。
黎幺「嘿」了一聲:「你怎麼說話呢?」語氣里全是看戲的興奮,「你以為他在幹嗎?跟你一樣,喜歡在酒吧里找人玩翻花繩嗎?」
她看到自己和一個穿警服的男人在種樹,那中年男人五官俊朗,黑髮茂密。
祝秋亭笑了笑:「你需要熬通宵才能緩過來。」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眼,遲疑道:「您回……」
她大腿上綁了有附包的槍套,匕首本來就小巧,之前是放在附包里。他掌心溫熱,碰到她冰冷的皮膚,簡直像觸電,也像點火燒她,可這個曖昧至極的動作,被他做得完全心無旁騖。
「差不多。一直想找機會拜訪您,可惜行程太趕,總撞不上好時候。」祝秋亭的音色太好辨認,對紀翹來說尤其好認。他的語氣聲線總是像凈然平和的江上月,起伏不大,悅耳得很。
紀翹撅著屁股,把小樹苗往裡搬,邊搬邊問道:「那爸爸你能不能每天都陪我種?」
最主要的是,她問了祝秋亭也不會答。
紀翹有點發愣,怎麼會如此矛盾,又如此合常理呢。
祝綾是他父親。
就像瞿輝耀這次製造的「意外」,賭的就是膽子大。這城市緊挨邊境,發生過很多起複雜案件。
紀翹抬眸望他,目光凝重。
祝秋亭雙手交疊,淡聲道:「晴江金玉堂的方應。」
「我是他的鄉紳,我是他的朋友——」
紀翹要躲,他不許,扣過她後腦勺,把人緊緊地壓在冰冷牆壁上,姿態肆意強勢,掌心扣住她腰捏了捏,指腹的薄繭颳得她后脊如過電般。
也不知道哪邊的窗沒關,紀翹能聽見獵獵風聲呼嘯而過。她撐著檯子,有些失了力,她不這樣就快站不住了。
紀翹沉默了一秒:「我在想穿什麼衣服。」
紀翹看到黑色墓碑前有一大束白花,上面有張手寫卡片。她眯眼看了看,那字筆鋒遒勁,內容一眼就能看得很清楚。
祝秋亭沉默了幾秒,說好。
到了后,她無比慶幸今天穿的是深色羽絨服。眼前有兩座新墓碑,有兩個中年人跪在其中一座前,哭聲凄哀,幾欲昏倒。
他在她鎖骨處留下牙印,紀翹心火如岩漿,燒得沸騰亂滾。
她被一股大力拽了起來,摁……
掛了電話,紀翹正望著日光發獃,電話又打進來了。她看是陌生號碼,沒接。對方鍥而不捨地打了三遍,是個意料之外的人,程盈。
HN的廠子不在工業廠區中心,大多數設備在HN南園,意外也發生在南園。工人和辦公室在北園,毫髮無損,人八成也會在那兒盯著。
紀翹的整個世界都消失了。
于旋渦里直面暴風眼,本來也是他最擅長的。
說完,男人坐到車裡,揚長而去。
誰都知道,祝秋亭很少出席這類場合,出席了也很少帶女伴,他把私生活分得很清,畫出一條楚河漢界。
她的話音未落,祝秋亭便扣過她後腦勺吻了下來。
女人一開口,聲線是微啞的煙嗓,語氣卻很禮貌謙和。
紀翹沒有馬上回答,祝秋亭卻察覺到了,他把車窗全部降下,撐著下巴回望她,好像一個男人真心地在請求女人,語氣里流露著令人心軟的成分:「你不想去嗎?」
祝秋亭指尖在膝頭敲了敲,望著前方快要熄滅的火光,若有所思地笑了。
這致命的一切吸引著紀翹,吸引著她幾乎要繼續用力,刀尖已經留下印痕,再深一分就會見血。她得用盡所有力量,才能克制著把慾望壓下來。
放下手,他在看你了。
只是還沒來得及說完,梁越忽然一聲抑制不住的痛叫,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祝秋亭要是不做刀尖舔血的營生,靠皮囊吃飯,一樣能做到衣食無憂,別墅連幢。
他正幫她挖土,說:「翹翹真厲害,我們要種多少棵樹啊?種到沙漠變少,對不對?」
祝秋亭垂眸,望了她一眼。紀翹沒時間管他,奪門而出,衝進走廊盡頭的廁所。她吐得很厲害,好像要把心臟也吐出來,整顆腦袋嗡嗡作響,像很久沒上油的機器。
「先生,紀小姐回申城的機票……」司機小心地從後視鏡里望了眼。
還得喝,誰喝得下?
「都說你想做我枕邊人,」祝秋亭用指腹摩挲她下唇,好似迷戀地垂眸望她,語氣卻玩味至極,「真的嗎?我怎麼一次都沒見你跑到房間里等我呢?你敢來真的嗎?」
祝秋亭現在話倒不多,他用銀勺舀了杏仁豆腐送進嘴裏,入口即化。他安靜地聽著瞿應竹筒倒豆子般的發言,順便低頭看了眼手機,有信息進來。
人類真能折騰。紀翹邊看邊想著,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祝秋亭還是那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眸沉沉,叫人看不分明他的情緒。
她心頭滾過八百二十句髒話。
紀翹懶得再看她,把帘子拉起來,沖經理道:「不用換了。」
祝秋亭是那種人活一天就得盡興一天的人。事多,睡眠少,但又會玩,在哪兒都是受歡迎的常客。但祝秋亭極有分寸,說抽身退出,一秒也不會多待。管他上一刻輸得一塌糊塗,還是贏得鈔票堆疊如山。
對紀翹來說,在極限越野里多跑十公里都不是事,但有時候隔天要見祝緗更難點——還得學著把傷口遮起來,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祝秋亭沒換大衣,依然一身黑,肅殺感強勁。有侍應為他拉開古色古香的木門,男人走過時,微風掀起衣角。檀木淡香,跟他太不符。
要去哪兒?紀翹不知道,也不會問,總歸不會把她賣了。
祝秋亭不發神經的時候其實都挺有紳士風度的,除了對她。可能打一開始,他就沒把她看成女人。
陳叔對她很好,紀翹快餓暈的時候,他偷偷繞過訓練場把門的給她送了一盆饅頭。他鼓勵紀翹,說對她有信心。www.hetubook.com.com說人選了一條路,總要付出點什麼。
「瞿應這私生子雖然很蠢,」祝秋亭突然轉移了話題,頓了下,他又說,「但他成功了。
他走過去的時候背影修長挺拔,慵懶虔誠,從側面望過去,眼窩與眉骨處光影交錯,令人窒息的美。
周舟問完才覺得口氣不對,也太軟了,便又硬著頭皮問了一遍:「你……叫什麼?」
「白天時,把人送到黎幺那兒,」祝秋亭折返,撈過檯球桌上的西裝外套,「讓黎幺把話問出來。」
可祝秋亭看不上她,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看不上。
她在寒風中望著祝秋亭的眼睛,那雙慣用溫和覆住殺意的眼。
祝秋亭垂眸望她,眼裡有笑意,也有拿她當大人的耐心真摯:「那是紀老師的私事,你可以發信息問她。」
「是吧?」祝秋亭側頭,關切地望向紀翹。
接著,瞿輝耀失蹤了。從頭到尾,祝秋亭連面都沒露。
紀翹沿著祝秋亭給的地址到了惠遠峰底下。惠遠峰是A市人常登的山,山上有座丘無寺。但最終地址不是寺廟,是寺廟後山。
但祝秋亭憑一己之力,叫她認清這句話的變種——誠覺世事皆可為我所用。
薄繭給她造成的疼痛微乎其微,畢竟他只是想把竊聽器取出來,但動作時異物感明顯得很,紀翹又被斜壓在座椅上,直想吐。
周肆收回探究目光,衝著祝秋亭笑了笑:「秋亭,我今天來,也是藉著瞿老先生的光——」
紀翹憋得眼睛都紅了。忽然,她的右肩被人握住,有人從身後掠過,髮絲擦過她耳郭,拇指指紋印在感應器上,嘀一聲后,門應聲而開。
不,是撞到牆上。
可她不行。
他貼近她,皎潔月色照亮他黑眸,耀亮男人那一瞬間誘人至極。
祝秋亭忍不住搖頭,失笑。車窗又緩緩升起,他的眼睛很亮:「二十七號見,記得給祝緗補數學。」
祝秋亭常年在外,祝緗既想念他,又怕他,不過總體來說還是想念多。
這禮物,心意、時間、心血全匯聚在一道了。祝秋亭收下,笑得很和煦,說:「謝謝,我很喜歡。」
紀翹都頭疼,祝秋亭也太難伺候了。讓她回城的是他,她都走到機場了,又讓她回去,機票兩千多元呢,就這麼廢了,紀翹心在滴血。
又快到春節了。
但沒有人告訴他們,這人比蛇隱入伊甸園還要靈敏無痕。想抓住他,簡直是痴心妄想。
有人為他拉開門,祝秋亭上車之前,溫和道:「現在你可以自由活動了,想他,去找他也可以。」
祝緗被帶回祝家時不過一歲,等她會說話了、聽得懂了,就被告知了真相。
他放在手上掂了掂,唇邊浮起極淺的笑意:「新買的?」
——那位跟著方應的程盈。
祝秋亭把人一把抱起來,手托在她臀上,讓她把全部重量掛在自己身上,還沒做什麼,紀翹忽然把祝秋亭的手摁住了。她離他太近,就在唇邊,他稍稍傾身,就能吻住她。
光輝在邀我前往——
紀翹本來等著下一刻來臨,但祝秋亭一句話澆得她透心涼。
「紀翹,」祝秋亭雙手插在褲兜里,微抬了抬下巴,饒有興緻地笑,「要給你點時間解決嗎?」
黎幺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
那些雇傭兵,是當地頭目雇來的。他們只知道目標是個男人,一米七,截斷過兩批貨流直接銷毀。
紀翹準備去找瞿輝耀,順手從明寥那兒摸了個竊聽器,至於藏的地方……她穿的這身衣服實在不好藏。
「你讀宗璞。」紀翹沒有問他,說的是陳述句。
祝秋亭沒說話,走近她,俯了俯身,手掌從她長裙處往上探。
紀翹緩了會兒,撐起身子答道:「工廠。」
車窗合上前,她聽見祝秋亭說。
祝秋亭把她壓在沙發里,舔舐著她耳垂,像蟄伏的凶獸,在寂靜夜裡享受獵物的前奏。
祝秋亭派人替他們料理後事,可能還是覺得不夠,乾脆自己過來了。
祝秋亭答得隨意又慵懶。
祝緗貓瞳似的眼珠轉一轉,水汪汪的:「要陪你嗎?」
男人就倚在衛生間的外牆上,淺色襯衫,敞開的西裝外套,黑色西褲裹住筆直修長的雙腿。
紀翹當時心一顫,下意識地覺得,他語氣不太對。
祝秋亭敬的茶,自己也得有膽喝。
他要是今天敢做點什麼,她還能敬他是個男人,但他不會的,這點她很有自信。
眾目睽睽之下,祝秋亭握住紀翹手腕——

他對親自動手這事興緻缺缺。祝家如今既不缺為他賣命的人,也不缺為他拚命的人。
「後天晚上八點,中山逸舍。」祝秋亭頓了一下,道,「我會叫人接你。」
「還有人呢。」紀翹沖侍應一笑,嗓音溫和,「下次記得多看一眼。」
祝秋亭道:「拿來。」
如果光是瞿應,祝秋亭確實不會來。
他甩門出去,踩著柔軟厚實的地毯,直接拐到了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但她也不能確定對方目標是誰,便淡淡地轉開了視線。
晚宴是私人的,城東金家的主場。大概二十年前,金家一大半生意還在南邊維港,祝家還不是祝秋亭的祝家,那時兩家就有交情。
過來。祝秋亭沖她做了一個無聲口型,黑眸微垂,神色平淡。
他動作很快,沒有半分留戀,放好便直起身來,勾唇輕笑:「那就好好保管。」
時至今日,雖然她早忘了布料的顏色質感,但記得她選的內容。而剛剛,她在他身上看見了。
而她後來跟的人,為了保證安全性命跟的人,這男人他奉行的準則更像法國那位路易十五。
「所以用人這事,總不能讓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你說呢?」
梁越一直背對著他們,電梯一路下降。降到6樓的時候,梁越終於忍不住,扭身衝著紀翹失控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現在怎麼變成這麼下賤的女人!非要掙那麼髒的錢嗎?你知不知道有句話怎麼說的?命運的禮物都暗中——」
不管它通向何方……
瞿應還在就利弊深入分析,如果祝氏能夠持續合作,新政策就能幫他們把市場擴到SA洲——
祝秋亭隨手捏碎,丟到車窗外,拿手帕拭了手,頭也不抬地問紀翹:「我不來,你準備去哪兒?」
正是我堂吉訶德·拉曼查的英豪,這命運召喚我起航。
紀翹確實沒想到,這晚的偶遇會給她帶來那麼多麻煩。
燈光越來越遠,她視線里忽然多了道模糊的影子。對方蹲下來,耐心溫柔地擦掉她青腫眼窩旁的血跡,俯身把她抱起來往外走。
黎幺很厲害,還沒有他撬不出的答案。紀翹定定地望著,眼睛一眨不眨,望著瞿輝耀,不知道為什麼,沒來由地反胃想吐。
他讓黎幺帶著她,更準確地說,訓練她。黎幺那時候剛從M國回來,接到這個命令,看到紀翹時本來想掉頭就走。
紀翹開了電視,在酒店裡點了花甲粉外賣,吃完調到國際新聞當背景音。
他靜靜地看著她:「所以我讓你來。」
侍應手一抖,正要合上門,卻被扣住了,扣門這雙手纖細白皙,指甲塗著亮而濃的正紅色指甲油。
紀翹問:「什麼駱駝?」
她穿著弔帶絲絨裙,肩膀凍得泛紅。聞言,她也挑了挑眉,覺得好笑,迫於眼前人還在,又把笑意收回。
祝秋亭還問她,想出去玩嗎?
沉默蔓延了極短几秒,電梯在23樓停了。40層以下都是辦公區域,被不同的公司包圓了。
這首歌似乎對祝秋亭來說意義非凡。
程盈的聲音帶著歇斯底里的崩潰憤怒,紀翹險些把手機扔出去。
紀翹眉目一沉,又道:「累了,我想回去坐著。」
他這幾天好像老了十幾歲,頭髮也沒來得及染,已經露出了灰白色。本來他論輩分要高過祝秋亭,論年齡就更不用說了,快是祝秋亭的兩倍。瞿家的產業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瞿老高高在上多年,早就學不會如何伏低了。
紀翹給他繞了一大圈,還是沒套出話來,祝秋亭到底知不知道,以及他人又在哪兒。
「作廢。不然呢?你替她坐?」他輕笑了聲,抬起眼眸望向後視鏡,看得司機后脊一冷,忙收回了目光。
祝秋亭笑了,手臂支在窗沿上,撐著太陽穴:「它背得動竊聽器嗎?」
紀翹收回手,神色如常,低頭道歉:「我看錯了,對不起。」
祝秋亭淡淡一句解釋,叫對面一直沉默的瞿應更尷尬,他那兒子下落不明,即使全世界都知道人在祝秋亭那兒,但祝秋亭不承認,你能拿祝秋亭怎麼辦?
紀翹就著透過車窗的月光瞟了祝秋亭一眼,明暗分界線很清晰。陰影蟄伏著,鋪墊著,月光遊走在他英俊臉龐的輪廓上,照出男人的平靜。
甫一進門,暗藍燈光射耀下,貼著四周牆面站了一圈人,不少都是祝家的熟面孔,他們負手立在陰影里,悄無聲息。
「周——」紀翹畢竟沒有透視眼,看不見後面的名字,索性放棄,聳了聳肩,「喝一杯嗎?」
蘇校覺得自己已經很不要臉了,但在心狠手辣、會演戲這方面,他得承認拍馬都趕不上祝秋亭。這男人本性里似乎有貓科動物的特性,即便它們有時候不餓,也會捕食獵物,不吃,就在手心裏逗著玩兒。
司機已經為祝家開了八年車,他打起精神,熟練地甩掉了後面的車。
時鐘擺至八點四十分,中山逸舍南門,一輛黑色賓利慕尚停在門口。
紀翹想,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那麼喜歡說教,看來時間有時候也沒什麼用。
祝秋亭收回手的時候,指間夾了個極小的東西,也就指甲蓋大。
紀翹吞了口唾沫,勉強穩了穩呼吸:「今天日子不對。」
祝秋亭收起電腦,伸手過去,用虎口卡住紀翹的下巴,手腕施力,迫使她看向自己。
瞿家那邊沒人覺得祝秋亭會翻臉,他是徹底的商人,懂得權衡利弊。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