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暴風雨來臨

「顧星安,你跟我出來一下。」她平靜地說。
好像終於被我持續的沉默引爆了積蓄已久的怒氣:「你真的和那種壞孩子在一起?你是腦子進水了還是……」母親頓了一下,似乎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彙。或許,對她來說,眼前的我,用「神經搭錯線了」,或者「腦殼被門板夾了」也不足以形容,比較靠譜的形容大概是「被外星人調換了靈魂」,最後她突然發現了新的焦慮點。
聽了韓揚生動的轉述,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咽喉。
「上午的時候,聽說你出事了,班主任就叫了幾個人過去,當時場面很混亂,看見你昏倒,我都被你嚇死了!」
「拜託,認不得人也該認得車吧,除了他誰會開這種車啊!」
世界在急速飛旋,一幕幕變得漫長而無聲,像是陳舊的膠捲播放出來的快進鏡頭,我的眼前跳躍過母親戳在我腦門上的手指,父親摔著報紙的樣子,還有同學看怪物似的眼神。
我已經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多麼可怕的事。
在模糊的視線里,我看著地上的玻璃,它已經支離破碎。
「不!你根本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又伸手推他,把他推得更遠,「你走吧!你不要管我了!反正我就是個垃圾,我不是什麼好學生,也不是什麼乖乖女!我不過是一個貪玩的不良少女罷了!」
身後頓時炸開了鍋,一陣喧嘩。
「星安……」
「你還好吧?感覺傷口很嚴重啊!」她匆匆地走到我身邊,不停打量著纏在我頭上的繃帶,睜大了眼睛,「聽說是剪掉了一大撮的頭髮,縫了好幾針呢!一定很難過吧!」
我試著側過身,把臉向著光線暗一些的地方,視線才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我艱難地從床上坐起,回想著送進醫院之前的事,突然覺得缺了什麼,心裏空蕩蕩的:「我爸媽呢?」
現在我是一個人?
然後我點點頭,這就是答案。
某一個清晨,漸漸地在記憶里浮現出來,晨光里陸維溫柔的臉,和麥片粥的蒸氣里母親平和的眼神……
「他們怎麼忍得下心呢?要是我啊,一定懊悔死了!」
為什麼?
「韓揚,她剛醒,腦袋還不太清醒。你還是讓她多安靜一會兒吧!」陸維壓低聲音說。
其實我還想說「對不起」,但是總覺得,就這麼說出來的話,陸維大概沒有話可以接下去了吧?
我該說些什麼?
「口渴嗎?要不要再喝杯熱水?」他端著那杯熱水,望著我,口氣一如既往地溫柔。
這些加黑加粗的字下面,是幾張巨幅照片。照片里的場景無比熟悉……夜色中聚集的人群,葉慕北的哈雷摩托車,還有坐在後座上衣領翻飛的我。雖然被抓拍到僅僅只是我不知所措的側臉,但是,這座城市裡沒有人認不出我那身校服。
我苦笑了一下,輕輕說:「嚇死了?你以為我被我爸打死了嗎?」
看著黑色的髮絲一縷縷落下,我心中卻泛起一絲快意。就像是靈魂里那些累贅的部分,不屬於自己的部分,也跟著這些髮絲一起化為碎片,一片片落到地上,然後被風吹走……
「你終於醒了。」他站在床尾,看起來離我有一段距離,他手裡還拿著一本英語輔導書。書很沉,很大,似乎還夾著一張報紙。
慌亂中,我後退,不知道腳踩在哪裡,控制不住重心,我猛然向後跌去,脖子上的手突然鬆了,我只看見天花板在頭頂旋轉,耳邊是父親的嘶吼,而我在下墜……
「嗯。」我不想做出任何表情,包括客氣的微笑,甚至不想多說一句話。
突然發現自己像個傻瓜,傻得冒泡。
「我問你,這個真的是你嗎?」母親劈頭就問,她的聲音那麼洪亮,像一道驚雷。
「噓,小聲點……她該不是還不知道吧?」
不用看了,就是那份該死的晨報。
為了在介紹信里增添履歷,我報名參加英語演講比賽,為了母親的一句「得不到第一名就不要回來了」,我每天要背下大段大段的英語,連夢裡都在背書。
一片薄荷綠的帘子被風吹得微微顫動著,床頭有一個白色的矮柜子,柜子上除了一台紅色的舊電話,什麼也沒有。那抹紅色襯著慘白的牆壁,像一柄堅硬的毛刷,刺得我不斷地眨著眼睛。
「頭好痛……」我抬起手,企圖去摸陣陣發疼的太陽穴。
我依舊沉默,就像是我的靈魂此刻不在這裏,而只是在這上空盤旋。三個人同時看著我,沒有一個人說話。然後就這麼過去了好幾秒。
走出教室的時https://m.hetubook•com•com候,我聽見老師在裏面一邊用什麼大力敲著講台,發出砰砰的聲音,一邊大聲呵斥著。
「既然你不聽我們的話,一心想把自己毀了!我們養你這樣的女兒幹什麼!」他抓住我的肩膀,力度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今天的晨報啊。
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所有的東西都模糊得像隔著一片海水。
而且,我該從哪裡說起呢?
我看著她看上去似乎很擔憂的表情,腦海中回蕩著的卻是某一天午後偶然在洗手間里聽到的她的聲音。
「我可憐的星安,到底是怎麼了嘛!」她悲傷地望著我,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可是她的手指居然冰涼得讓我忍不住一縮。
「對,你快說呀,怎麼回事!」
「我……」我的聲音像是失去天線的收音機,怎麼調都調不到合適的頻道。
「安靜,安靜!」
「星安,不要太難過!你爸媽也是一時衝動,所以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還很痛嗎?」她用心疼的語氣對我說著,她的臉湊得那麼近,我甚至能看見那對瞳孔里倒映著我面無表情的臉。
夠了吧!她思想的深度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
來不及回想做過的所有事,我的淚水開始大顆大顆啪啪地掉在白色的棉被上。
第三節課是語文課,離上課鈴響還有幾分鐘。走廊上,兩個工人正站在長梯上安裝攝像頭。一想到再過幾個小時,每個學生走在這條長廊上的一舉一動都會被那個冰冷的小機械收錄,連擤鼻涕這樣的小動作也會纖毫畢現,我的頭皮不禁有些發麻。
我看著地上的玻璃,就像看著自己的心。
我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這輩子第一次被這麼形容,沒想到使用這麼不堪的詞的,居然會是我的父母!
我正要坐下來的時候,突然聽見絮絮的低語……
「會不會只是長得像?」
周圍的氣氛變得不太對勁,我回過頭,卻看見那群人里的幾個同學正盯著我。
只有那個人會說:「讀書讀得那麼累做什麼?還是到我懷裡來休息一下吧!」
太好了,很安靜。
然後,母親用顫抖著的聲音開始了新一輪的質問:「你不說話,那是都認了?」
不會再有了,這樣的清晨。每一個熟悉的場景都將變得越來越陌生,然後沉澱到時光的熔爐里。
那不是真的,我和照片上那個少女不過是長得像而已?
「你快說!你們兩個到什麼程度了?究竟都幹了些什麼?有沒有……有沒有做那種……那種出格的事?」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那幾個字說完,臉已經漲得通紅。
我連小聲地「哦」一聲作為回答的力氣也沒有。
我們養你這樣的女兒幹什麼?
「別搶啊,讓我看看!」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正拿著這塊玻璃不停地削下自己的頭髮。而頭上的傷口、手上的傷口、頭皮拉扯的疼痛,都已經麻木了,不復存在了。
我想說的似乎有很多很多,多得足以塞滿一個足球場,但是一旦說出來之後,他們能接受的,能理解的,卻很少很少,少得連一根湯勺也盛不滿。
一個人啊……
曾經那麼天真,以為只要微笑,柔聲細語,每個人就會喜歡我。
「班上有同學說你和葉慕北那個不良少年在談戀愛,是真的?」班主任瞪大眼睛,看那樣子她似乎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丟到我臉上來。
「現在幾點了?」我問。
除了我自己,誰來收拾它們?
「你跟他出去那麼晚!什麼都沒有發生?就算沒做什麼,別人怎麼看你的?好好的一個學生,不讀書!跟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像什麼樣子!簡直太丟臉了!」父親把那張報紙捲起來,啪啪地拍打著茶几,而那張報紙,早已皺得不像樣子。
回憶在發酵,然後變壞。
而那些曾經以為離得很近,努力踮起腳尖就能夠得著的東西……比如和女同學在聖誕節的時候一起去店裡挑選巧克力,比如和同學討論新開的KTV的音響效果,明明在別人那裡是那麼容易得到的東西,為什麼在我這裏卻突然變得那麼遠,那麼遠?
不過我的反應顯然被她理解為驚魂未定的表現:「被嚇到了吧?說老實話,我也被嚇到了!沒想到這事鬧得那麼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爸媽那麼生氣!」
我慌亂的目光草草地掃過圖片下的那些鉛字,少年、飆車……一系列刺|激感官的字眼不停跳入視線。
「別說這種晦氣的話嘛!」韓揚的眉心僵硬地和圖書蹙了起來,接著繪聲繪色地說,「不過你爸媽還真夠狠心的!看見你躺在那邊,被同學攙扶著,居然一點都不著急!班主任讓你爸爸去找醫生,他竟然很生氣地說什麼『我沒有這樣的女兒』!害得班主任很尷尬!」
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前聚集著一群人,似乎正搶著看什麼,幾個女生熱烈地議論著什麼。
他的眼裡布滿了血絲,卻依舊試圖安慰我,儘管有些笨拙。
「我們什麼都沒有干!」我小聲地、悲憤地回答。
為什麼?
但是……
「夠了!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嗎!」我用力一把推開他,打斷他的話,不可置信地瞪著他,「都到了這種時候了!他們想的竟然還是什麼大學?什麼名校?難道在他們眼裡我存在的意義就只有光鮮的學歷和成績嗎?」
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激蕩在深深的疑惑和巨大的絕望里。
「怎麼可能不要你?別想那麼多,那只是氣話而已。以後你不要再惹他們生氣了,當務之急是準備好大學面試,把心收回來,拿出點成績給他們看看!」
我接過那盒沉甸甸的牛奶,口確實渴了,可是胃部卻像是塞了石頭,沉沉的。我想了一會兒,望著他眨眨眼:「什麼也不想吃,還是算了吧!」
那是一張晨報,一道標題格外刺眼:「龍山驚現學生飆車族,百人生死時速!」
我還是不要說話好了。
她的腳步聲消失之後,病房裡面恢復了一片死寂。
陸維站起來,退後兩步,看著我,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你快說啊!」
只有我坐在座位上,仰著一張放空的臉。
像個聽見指令的機器人,我站了起來,平靜地走了出去。
我閉上眼睛,發熱的眼眶裡盛滿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該做習題了?今天的作業又沒完成,單詞又少背了300個,面試什麼的還是算了吧!
把一盒牛奶喝完后,一個年輕的護士走了進來,一聲不吭地把一個保溫瓶和一個玻璃杯放在了桌上。接著門旁傳來一聲咳嗽,韓揚走進來了,和護士擦肩而過。
「別亂動!」陸維的臉上閃過一絲緊張,我被他嚇得一抖,只好把手放下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被騙過去的?
我不想把視線停留在那張抓拍得無比清晰堪稱佳作的新聞圖片上,也不想再看見這個黑粗的標題上的任何一個字,但是我心裏很清楚……
是同學把我送來的?
「騙人!這不是真的吧!」
是的,那是我,那個坐在哈雷摩托車的後座上,穿著制服,按著裙擺,一臉無辜的女孩子,就是我。
怎麼回事?
「我不太清楚……」過了一會兒,他小心的聲音響起,「好像是臨時有事,就先離開了。」
為了得到父親一個肯定的微笑,我推掉了無數次同學的邀約,只為多背幾個單詞。
是的,我都做了!我已經那麼乖,那麼乖了,一直待在這個透明的牢籠里,只是出來透了一口氣,就背負了足以墮入地獄的罪惡?
我心裏一緊,抬頭問她:「你什麼時候見到他們的?」
「犯了錯誤可以改嘛!誰沒犯過錯?改過就好了啊!何況離升學考試還有幾個月的時間!」
陸維在我身旁坐下,一起仰望著:「颱風……是颱風要來了,今天晚上會下暴雨的。」
「星安,你應該知道的,葉慕北他就要被退學了!他整天不務正業,你怎麼會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呢!」班主任站在母親身邊,臉上除了疑惑還是疑惑。
「夠了!我不想聽了!反正你的台詞我已經熟悉得可以背出來了!無非就是『只要好好讀書聽他們的話他們就會繼續愛你』!或者『要是不好好讀書的話以後怎麼辦』『他們也是為你好啊!為了你的未來的生活能夠更美好!』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就要崩潰了!我要瘋了!我活不下去了!有時候我覺得我根本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一台機器,一台只會讀書的機器!」
大家都有一顆玻璃一樣的心,那麼易碎,那麼孤獨,沒有人想過要把它收拾起來,放在瓶子里。
這樣的父親簡直陌生得可怕!我拚命地想要推開他。
韓揚終於停了下來,朝桌上那杯熱白開水看了一眼,臉上有些不情願:「星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是在關心她……還有啊,我說,陸維你會不會對星安有點保護過度了?」韓揚帶著詭異的笑容望向他,繼續說。
一剎那,空氣彷彿凝結一般。
「我說,你爸媽怎麼能這樣?再怎麼說你也是他們的女兒啊!而且就這麼一個!」
和*圖*書你快說啊!」
「什麼?」我愣了一下。然而,只看了一眼報紙,我整個人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整個腦袋嗡嗡地響。
「你要去上課了吧?下午的課……」
憑這份報紙二十萬的發行量和學院里小道消息的傳播速度,我敢保證現在整個城市裡至少有幾萬個人正盯著這半版有內容有爆點的新聞指指點點,猜測著這篇報道幕後種種不堪的故事。而這座學院里,在經過四個小時之後,恐怕連廁所里拖地板的大媽也該認識我了吧!
三雙急切又嚴厲的眼睛瞪著我,像是要在我的臉上戳出一個洞。
他比我想象的還要冷靜,或者,我在他的眼裡,不過是一個可憐的人罷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走啊!怎麼還不走!」我手一抬,玻璃杯應聲落地,騰起一片霧氣,熱水濺在陸維的褲腿上,一片深色的濕痕,「你就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我拾起一塊碎玻璃。它依舊透明而乾淨,上面映著我絕望的眼神。
滑滑涼涼的液體通過吸管進入口腔,又流入食道,像一條小河靜靜地流淌過乾旱的田地。現實感又回到了身體里,我終於有了一點自己是活著的感覺。
再怎麼努力,我也逃不出傷害。
最糟糕的是,這個拍攝者似乎特別青睞葉慕北的哈雷,連他一臉狂喜衝過終點的模樣,也被清楚地拍了下來。當然,那個被速度與激|情沖昏了頭的我,也一起在後座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像個傻瓜似的。
上課鈴聲響了,我的沉默顯然是熱愛八卦的同學們想要的答案。人群終於散開並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他們彼此交換著眼神,並交流著我無法理解的信息。
就像是脆弱的玻璃一樣,只是稍一失手,就碎了一地,再也收拾不起來。
只是看個幾分鐘的電視,就會被罵——「看什麼電視,還不抓緊時間去看書?」
我皺起眉,可是就連這麼微小的動作,也會帶來更加疼痛的拉扯感。我到底是怎麼了?
救護車的聲音消失了,剩下的是墳墓一樣的死寂。
「平時一副清純的樣子,怎麼會……」
陸維愣了一下,然後什麼都沒說。他的沉默讓一種不好的感覺在我心口蔓延開來。
「你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辦公室里,兩張熟悉的臉——父親和母親的。我心裏一凜,像是被什麼抽走了一部分靈魂,開始覺得渾身無力。
十幾歲的女孩,誰不希望有一兩個人喜歡?有那麼一個人,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
「還好沒有撞到太陽穴,要是撞到了,想想真是讓人後怕!」
陸維走過來,拿起熱水瓶往玻璃杯里倒水。
摩托車飛馳在海邊的公路上,水上閃爍的粼光開始淹沒那些變得不再甜的回憶,比如葉慕北站在鞦韆旁遞給我一根棒棒糖的樣子,還有在層層陰雲下拉著我的手告訴我先邁出左腳的樣子。
過了很久,有人走了進來,是陸維。
啪一聲,一份嶄新的報紙摔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當老師說「讓我們翻開第四十七頁」的時候,班主任走了進來。教室里一片寂靜,任何人都看得出她的臉色比鍋底還難看。
透過肩膀與肩膀的縫隙,出乎意料,我見到的是一張報紙,我猜,肯定是娛樂版。
「嗯,今天的晨報上說是超強颱風。」
她的視線筆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什麼?那陸維這孩子怎麼回事?是他說你去晚自習了!」母親大聲質問著,「原來你連你最好的朋友也騙!你快告訴我,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媽!」我抬起頭,臉色幾乎和她一樣通紅,難道我在她的眼裡就是那麼不堪嗎?
曾經堅定地相信著的東西,實際上只是海岸上的一把細沙,稍微用力一抓,就會從指縫逃開。
伴隨著我拖長的尾音,陸維的腳步聲終於消失在拐角。看著他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我突然覺得他永遠也不會再回頭了。
「你說啊!都幹了些什麼?」她用手指戳著我的腦袋,我覺得那簡直像一把電鑽。
「星安,我知道……」
即使是翻一翻當天的報紙,也會立即遭到無情地責罵——「少看點沒用的東西!時間不要浪費了!」
我像是一隻懼怕陽光的小動物,突然被一隻大手從黑暗的洞穴里拖出來,丟在絲毫沒有遮蔽物的廣場上曝晒。
莫名的悲傷突然像潮水一樣湧來。我搖搖頭,卻無法把那些嘈雜的情緒甩掉,他的溫柔就像某種慢性的毒藥,一點點地積攢在我的身體里,不知道哪一天會突然爆發出來。
不要!
然而https://m•hetubook•com.com最終我卻發現,我其實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
這樣的想法就這麼糟糕嗎?
或許我是太軟弱了,軟弱得不懂怎麼拒絕別人的要求。同學的要求也好,老師的要求也罷,開口說一個「不」字,對我來說總是那麼困難,更別提面對一個說要讓我快樂,喜歡看見我笑容的人。
或許是空調開得太大,冷風直吹在我的額頭上,室溫這麼低,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我的胃裡突然一陣翻騰,剛剛喝下去的牛奶好像變成另外一種東西,夾著酸氣翻了上來,卡住了我的咽喉。
不知道要以怎樣的表情面對她,我只希望房間里能早一點恢復之前冷清的樣子。
「可是……你一個人在這裏沒事吧?知道怎麼打電話叫護士嗎?」他一臉擔憂。
陸維深深地皺起眉,張了張嘴巴,似乎想說什麼,又吞了回去。
連站在講台上的老師偶爾瞥向我的眼神,也變得怪怪的。
我繼續沉默,然後聽韓揚絮絮叨叨地接著說話。
所有故事都像是一個夢,一個沒頭沒尾的夢。
我一直低垂著眼,愣愣地看著白色床單上的光影起伏。韓揚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小鋸子,毫不留情地割開我的心臟。
我的腦袋像是炸開一樣的痛,像是被誰硬塞了一個氣囊,不停在傷口那兒往裡打氣,但是肉體上的疼痛遠遠沒有精神上的來得迅猛。
連我自己也想知道到底怎麼一回事!
韓揚有些茫然地望向陸維,愣了幾秒,接著像是沒了底氣似的開始往外走:「好吧,我現在下去看看有什麼吃的,都過了飯點了,你們應該早點訂餐的……」
我小聲回答:「你喝吧,一直沒看見你喝水,口渴吧?」
我明明是要準備出國面試,每天夜裡坐在檯燈下與習題奮戰的人,為什麼會鬼迷心竅地接受葉慕北的邀約?要知道,每次坐上哈雷後座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
我渾身像灌了鉛一樣,整個人變得沉沉的,連手指都不想動。
「你還不說!是不是嫌丟臉丟得不夠?我們全家的臉都被你給丟光了!」父親用力拍打著桌上的報紙,發出啪啪的巨響。
腦後一陣劇痛,我的世界突然變成一片漆黑。
或許我是太笨了,明明知道吃那些東西不健康,去那些地方也不太安全,和他在一起又會掀起一陣風雨,但是我就是無法拒絕他,他給我帶來的快樂像是速效的毒藥入侵了我的腦細胞,把原來就笨的我變得更笨了。
我不喜歡被監視,但是卻無法阻止。
果然又是這套話!
陸維沒說什麼,只是看看那杯水。
或許我是太寂寞了,世界這麼大,卻只有他一個人願意靜靜聽我說話,然後揉亂我的劉海,叫我不要去想那麼多,只要開心就好了。
「謝謝你。」我說。
「臨時有事」,多麼輕鬆的理由。
我只是希望當我覺得疲倦而把書本放下的時候,得到的不是責罵和鞭策,而是短暫的縱容和放鬆,僅此而已。
完了——這兩個是首先闖入我空白腦海的字眼。
我既沒有曠課,也沒有幹壞事,有什麼不可以?
「你快說啊!」
「你不是說你去晚自習了嗎?你不是說跟同學去聽一個什麼留學機構的經驗交流會,會晚點回來!這些都是假的?」父親依舊用詢問的語氣,但這隻是令我更加難過。
咽喉猛地一緊,頓時透不過氣來,我本能地掙紮起來,像一條溺水的魚。劇烈搖晃的視野中,只看見他的眼鏡反射著冷冷的光,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水汽中,他的表情變得模糊。
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聲音也能變得那麼的乾澀、虛弱。
窗外終於開始下雨。雨點砸在萬物上的聲音淹沒了我的哭聲。
「不是的,星安,你聽我說……」陸維愣了一下,試圖解釋。
「星安,這是你嗎?」一個女生朝我攤開報紙,「你上報紙啦!」
我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抬起頭來,父親臉上儘是不可置信。
班主任在前面靜靜地走著,我盯著她的腳後跟,那是一雙咖啡色的平跟鞋,質地看起來很柔軟,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敲在地板上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沉重。
我為什麼要那麼努力?
沉默幾秒后,陸維吸了一口氣說:「如果你有空,能不能幫我們買兩份午餐?白粥或者咸稀飯,配點肉包子或者炒白菜之類的……」
我已經分不清這些溫暖的液體,到底是我的血,是熱水,還是我的眼淚。
反正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狡辯,只會激起他們更大的憤怒。
「真的和_圖_書是你嗎?」一個男生忍不住又大聲對著由於過度震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會呆立著的我問道。
我抹掉那不值錢的眼淚,吸了吸鼻子,問陸維:「為什麼?你說,為什麼他們這就不要我了?明明我已經那麼乖……那麼乖了,為什麼只是因為想要一點點的自由,他們就寧願不要這個女兒?」
「你不說!你不說是不是!你以為你不說話我們就會放了你?」父親把面目全非的報紙丟在地上,唰地站了起來。從未見過他因為盛怒而如此扭曲的表情,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這才發現,我的雙腿已經顫抖了很久了。
怎麼也賴不掉的,反正已經滿城風雨了。
父親的聲音像是一記鞭子,狠狠地甩在我臉上。
他的嘴唇翕動著,像是要說點什麼,終於他眼裡的光完全黯淡下來,轉身,然後在我歇斯底里的叫聲中快步向門外走去。
「天氣終於涼快了。」我說,「但是看起來像是要下雨。」
不想麻煩你了。
就連一個真正的吻也沒有發生。
不想再看到那些即將啟動的電子眼,我轉身回教室,還沒踏進門口,就發現裏面異常熱鬧。
在玻璃一樣的年紀里,我想做一個純粹的顧星安,像剛剛被擦拭過的玻璃一樣乾淨,像防彈玻璃一樣堅硬。
「肚子餓了吧?先喝點東西。」他走過來,薄荷綠的帘子在他身旁晃動著,他從書包里拿出一盒牛奶遞給我,「用這個墊墊胃,我去樓下買點稀飯,你還想吃點什麼?」
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救護車的聲音,重複著枯燥的旋律,來回撞在耳膜上,連帶著太陽穴一陣刺痛。
我的臉頰不可抑制地發燙,像是燒了起來。我似乎能嗅到空氣里燒焦的味道——理智和雄辯都被付之一炬,剩下的只有焦黑。
「不要太介意她的話,其實她對你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你知道的,」陸維說,「你爸媽只是一時在氣頭上……」
我突然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似乎自從她踏進這個房間之後,這裏的氧氣就不夠用了。而她甜得發膩的聲音,就像一支針筒,一點一點地抽走我胸腔里僅存的氧氣。
曾經那麼相信,父母永遠會愛我,會包容我所有的錯誤。
低落像一層薄薄的繭執意地包圍了我。低垂著眼瞼,我看著陸維的鞋子。
我倒寧願他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或許我的心裏還會好受一些。
「平時我們都太寵你了!不愁吃,不愁穿!你要什麼我們就給你買什麼!送你去最好的學院,給你買最好的電腦、最貴的輔導書!現在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學會忤逆了!」我閉上眼睛,實在不想看到眼前這個曾經高大偉岸的身影如今的樣子。
喝了大半盒牛奶,我的眼睛終於適應了這裏的光線。我側過臉,望著窗外,一片陰鬱的天空,大片大片灰黑色的雲在天際緩緩地流動著。
大家都是玻璃一樣的年紀,那麼透明,那麼乾淨,隨隨便便一個人就能看透它。人人都喜歡它清澈的模樣,在陽光下耀眼的光芒,卻也記得它其實一文不值,到處都是,只要有一點灰,就會被無情地拋棄。
黑板上的字變得模糊起來,眼前的一切像是失了焦的鏡頭,又或者是被隔夜的冬瓜湯沁過的老照片。
是啊,父親說了,他沒有我這樣的女兒!
我沒有這樣的女兒!
缺氧的我眼前一片發黑,竭力地想要發出聲音,聽見的只是自己喉嚨里發出的單音節。驚慌和心痛像潮水一樣向我湧來,我本能地試圖推開他,從他的手掌中逃脫,可是他的力氣簡直大得可怕!
是的,那就是我。
「啊?該不會……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吧?」捏著報紙的女生說著,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我的質問。
陸維的臉驀地變得蒼白。
「假裝不知道吧?她真是丟臉丟大了!」
我伸手去摸那些溫熱的碎玻璃,刺痛過後,紅色的血迅速溶到了一地熱水裡,擴散開來的模樣像一朵盛開的燈籠花。眼淚滴在上面,又漫開另一朵透明的花。
他在床頭坐下,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像是要把某種力量注入我虛弱的身體里。然後,他嘆了口氣。
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繼續說:「你的頭受傷了,是班主任叫幾個男同學把你送過來的,還好沒有正正地撞在太陽穴上。一會兒打個消炎針,大概就可以走了。」
我猜她們看的大概又是什麼充滿明星小道消息的雜誌,但是奇怪的是,一向對娛樂圈猛料不感興趣的男生也加入了八卦的行列。
「是嗎?這個颱風很大嗎?」
「下午一點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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