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敬別開眼睛,不去與喬尼對視。
叼著煙的喬尼開始大笑,白色的煙灰落到地上。
喬尼受過搏擊訓練嗎?理論上來說應該擁有徒手格鬥的技能,但從體態上來看,曹敬暗忖,他起碼已經不訓練很多年了。有限的體能訓練?他的手好像不會顫抖,手指,他指向我的手指很穩定,是內分泌的關係嗎?他能夠通過信息素調節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如果可以,能做到什麼程度?
「抱歉,剛才忘了和你說。」曹敬甩甩手腕,剛才這一拳可能太重了點,「流鼻血是好事,至少現在你的鼻粘膜是安全的。另外,最好也不要呼吸。在一次屏氣的時間里速戰速決。」
談到本職工作,喬尼的興緻看上去比之前更高昂,他笑道:「進化者……我承認存在極端個例,無論生理心理都絕非常人。但大多數進化者,都不過是生理上略有異常的普通社會成員。酒色財氣,在常人身上能起到作用的東西,在他們身上一樣有用,甚至更有用。因為他們自詡天賦異秉,慾望和膽量也隨之膨大。」
後者邁步上前,指間寒光一閃,喬尼的手腕上綻放出大片鮮血,手槍落地。
曹敬在估算駱雯的距離。
「最原始的目的顯然是前往蘇易城所在的醫院,而其中一個目的是甩開追兵,從你把我們和張小茗分開這件事上來看。另外,我估測你懷疑我身上也有探測器,所以能夠隔絕信號的地鐵是最好的選擇。而為了難以追蹤,我們乘坐的是環線,可以永無休止地坐到地鐵關門為止。」
「嗯,目前m.hetubook.com.com的推斷都很合理。」
「不是嗎?」曹敬挑起眉毛。
曹敬無言搖頭。
「為你感到遺憾。」
「遺憾什麼?大部分人覺得背叛自己的祖國是一件可恥的事。但因為我自己做過這件事,所以我很擅長勸說別人。我和他們說真正的精神超越了國界與膚色,超越了階級和語言,我總能說服他們,告訴他們為了某種凌駕於國家和政治之上的形而上的東西而付出。普世價值,客觀道德,自然權利……當一個人心中想被說服的時候,總是能被說服的。」
後者顯然完全沒料到這一擊,手裡的書落在地上。秘書甩掉臉上的墨鏡,吸了吸遭受重擊的鼻子,兩行鼻血緩緩流下。駱雯表情驚怒,瞪著曹敬,顯然想要一個說法。
「這實際上是一個方法論的問題,我們思考的時候通常將複雜的問題簡化,在這個過程中,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增添不必要的預設條件,臆想出一些不存在的障礙。」喬尼愉快地向曹敬解釋,「在外行看來,進化者很難溝通,為什麼?因為他們覺得不同進化者身上有著不同的特質,他們覺得每個進化者都是完全的——異類。不光是與普通人相異,進化者與進化者之間也截然不同。」
「……教育?」喬尼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好意思,我以為你天生就適合我們這一行。畢竟你是,精神感應者,你知道,能看見別人腦漿的那種人。」
喬尼沒回話,曹敬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他正盯著喬裝打扮的駱雯看。短短几https://www.hetubook.com•com
秒鐘,曹敬覺得自己的呼吸停止了,然後他意識到喬尼看的是駱雯手裡拿的書。他仔細一看,那是一本《納博科夫短篇小說集》,書脊上有個皺著眉的老頭盯著他們。
「如果你對我的能力有了解,應該會考慮到我向人通風報信的風險。」曹敬指了指自己的頭腦,「例如對同車廂的乘客在頭腦中低語,對他們直接下令,從地鐵站出去后立刻找最近的公共電話報警。告訴他們,我們在某輛擠滿海豹的地鐵上。我相信你一定考慮過這種情況。而只要調取監控,就能知道我們在哪一輛地鐵上。」
喬尼舉起手槍瞄準駱雯,露齒笑道:「棋差一招。」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你的行動策略過於魯莽。從我現有的信息來看,我無法得出有效的結論。你有我所不知道的信息,而結合你的個人能力來看,最合理的推斷是……你還有許多別的『朋友』。」
「說真的,我覺得你確實適合做我們這一行。不如我來做個測試吧。你來說說我想做什麼,曹先生你這麼聰明的人,大約很容易想到吧。」喬尼笑道,「你來猜一猜,我們坐了這麼久地鐵,目的是什麼。」
曹敬一動不動地看著喬尼,讓他繼續說下去。
「聽上去你和他很有共同語言。」
這可真是……新消息。
他可以繼續和喬尼鬥嘴,此刻他已經感受到對方身上巨大的魔性淵藪。不必運用精神感應,曹敬已經對這個多嘴多舌的情報官員有足夠深入的了解,也理解了普通的花招對m•hetubook•com.com他沒有用。喬尼的坦然源自自信,他很聰明,很厲害,曹敬的直覺已經告訴他,這個洞察人心的傢伙太危險了。
曹敬大步上前,一拳打在駱雯臉上。
喬尼反問:「那你讓人報警了嗎?」
「好吧。」喬尼嘆了口氣,「如果你還記得之前說的那些海豹……我指揮了那場入侵我祖國的戰爭。現在,生育我的祖國已經在這顆星球上消失了。我和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同樣是沒有故土的流亡者,他心安理得、如魚得水地生活在異鄉,用異鄉的文字說話、寫作,用非母語成為了一百年來最聲名卓著的文學家之一;而我剛好相反,我永不安寧地生活在異鄉,有時候說西語,有時候說英語,再也沒有母語了,我在世界的各個地區工作,嫻熟運用連同漢語在內五種不同的語言,這世界上沒有我的家鄉。我親手埋葬了它。」
「不,總體來說,就是和人相處,和人交流,去支配和影響別人的那種工作。」喬尼抹了抹自己笑出來的眼淚,「聽上去好像不是在說間諜,而是在說政客。說真的,你想過去當個政客嗎?我想過,我覺得我很擅長這個,但他們說我這種人不能去干那個,就好像下棋的時候有人每一步都能走五步,他們說這完全破壞了棋盤的規則。」
「但我以為你們就是為了那些『極端個例』而工作的。」曹敬尖銳地指出,「例如我這樣的人。」
「我是教育部門的職員。」曹敬站起身,開始估算自己和喬尼的距離,「我喜歡和孩子們交談,會讓我內心平靜。」
「和-圖-書現在,這座城市裡會對我們這種一線情報人員造成威脅的,實際上也只有能夠做出反應,有權力做出決策的那些獵犬了。你還要和那位小姐對多久暗號?」喬尼笑得肩膀直顫,「我從你們眼神接觸開始觀察,看你一系列舉動實在太滑稽了。」
「不必為我感到遺憾,作為一個無處容身的進化者,我選擇了我自己的人生,而我也明白付出的代價。」喬尼又開始摸煙盒,「我被禁止在本土運用能力,長期漂泊在外,因為我明白我的本性。我擅長說服別人,擅長交朋友,換句話說,我很擅長我的工作。你呢?」
「……」
「他是貴族出身。」喬尼嘴唇抿緊,曹敬第一次在他臉上沒看見輕鬆的表情,「他離開祖國是因為政權的更迭,我覺得他並不想念他的故鄉,他放棄了自己的祖國,全心全意,愜意地生活在一個快樂自由的國家。這就與我不一樣了。」
喬尼收回目光,聳聳肩道:「他是個流亡者,跟我一樣。背棄了生養自己的國家,為一個與祖國為敵的國家效力。」
「而你也知道,我們在內心某處,都想要被說服。」喬尼用手指住曹敬的心臟位置,「想要被欺騙,被支配,被玩弄,被統帥。想要被某種更高於『我』的東西驅使。我們想尋求安心感。獨自一人活著對我們來說過於困難了,我們想要有人給我們下命令,告訴我們怎樣去活著,什麼是正確和錯誤……什麼是光榮。」
「我從前做過很多次,沒有一次有人試圖逃離。」喬尼伸出雙手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而且就像你說的,https://m.hetubook.com.com我的確有很多朋友。最關鍵的是身處內務部門的『朋友』。當你知道整個專案組的人員結構后,只要施加一個小小的力,就能讓整個機器暫停轉動。官僚系統在某些時候效率很高,但在當前這個環境,最高層全部離開燕京……嗯?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市政府高層和最高層在一周前已經離開了,現在燕京市政部門只留下了最底限的人數。我們身處於一座孤城,想必駱長安怕你們緊張,沒說這件事吧。」
地鐵。曹敬當然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所以此刻他能夠迅速回答。
曹敬用手指叩擊著扶手,沉默了幾秒:「如果我是你,想必在行動前就安排好了所有的『朋友』,來維持計劃的順利進行。地鐵部門?故障的監控攝像頭?醫院VIP病房的安保系統?甚至完全不必自己現身,就能夠操控整個大局。」
「你喜歡納博科夫?」曹敬低聲問,他坐在離駱雯大約兩米遠的地方,低聲說話正好只讓喬尼聽見。
「情報工作?」
「關於地鐵的事,你其實漏了一點。」喬尼不緊不慢地從衣袋裡掏出一隻手掌大小的灰色手槍,「我選擇地鐵,一個主要原因是這裡是一個密閉空間。介於你這一拳,我估計你已經猜到了我的能力。那麼你應該想到一點,那就是在一個密閉空間里,我的信息素早就布好了『陣地』。現在才想起屏息太晚了,這位小姐早就吸入了我的信息素,就在她走進車廂的那一刻。」
喬尼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用不著一次屏息的時間。」駱雯俯身第二刀割斷喬尼的腳筋,「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