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黃金時代
第九十九章 與鬼為鄰

說話之間,家人已經抬過已經一張軟榻,將徐承煜扶到上面躺好,大伙兒圍攏上去,只見徐大少爺鼻青臉腫,額頭破了一道口子,似乎也不是太長太深,可是血披滿面,看上去,形容頗為可怖。
他大吃一驚,「呼」的一下子站了起來,屁股下面的凳子,面前桌子上的酒杯,一併帶翻了。
「還沒有?」
「老爺,大少爺這個事兒……」徐福看了看客人們,放低了聲音,「呃,能不能,換個地方,給您……詳細稟報?」
徐桐正要發作,突然醒起:「對,對,要帶上我的片子!快,快去取一張我的片子來!」
「我呸!我還當丈八金剛、三頭六臂呢!承煜是貢生,是有功名在身的!他一個平頭老百姓,把一個貢生打成這個樣子,該當何罪?我一個片子,順天府派兩個衙役就辦了他!叫他在大牢里呆一輩子!」
徐桐剛要說話,劉佑安又搶先一步:「世兄傷在哪裡?傷勢重不重?快https://m•hetubook.com•com請醫生,快請醫生!」
「是!」劉佑安說,「只怕還有勾連外夷、順風縱火、欺瞞聖主……等等情事!一句話——賣國求榮!」
「還是糊塗人太多的緣故。」那個姓孫的鴻臚寺主簿,捻著稀稀拉拉的山羊鬍子說道,「撥亂反正,溯本清源,端賴我輩!這個……糊塗人少了,明白人多了,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戲也就演不下去了!」
「放屁!」
徐桐還沒說話,劉佑安已一拍桌子,也站了起來:「真正豈有此理!輦轂之下,朗朗乾坤,居然出此駭人聽聞之事!還有王法沒有?趕快報順天府,報……步軍統領衙門!捉拿兇犯歸案!」
「就是個混混兒的頭兒是吧?」
徐桐照徐福的臉啐了一口,大聲說道:「怎麼,打人的那個,是什麼王公權要子弟?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就算是親王本人動的手,我也要上折嚴劾!你www.hetubook.com.com說,打人的那個,是個什麼人物?」
話音剛落,幾個人已經涌了進來,中間兩個家人,架著一個軟塌塌的人,滿臉是血。管家徐福,在一旁照應著,一臉驚慌。
大伙兒馬上就想起徐宅大門上貼得那副楹聯了:「望洋興嘆,與鬼為鄰。」
所謂「清平世界」,自然是指盡逐洋夷於國門之外,祖宗之制恢復、聖王之道大行的「世界」。那個時候,東交民巷不再有一個洋人,也就不會有洋人的「淫濫之聲」了。
只有劉佑安一個人,擊節贊道:「老師一語道破天機!泰西諸夷,人面獸心,只知利害,曷論道義?強凶霸道有之,坑蒙拐騙有之,編幾個子虛烏有的國家出來唬人,對於他們來說,正是一慣之技!滿朝朱紫,多少人入其轂中,尚一無所覺,真正可笑至極!」
「呃,是,報不得案的……」
有意思的是,這絲竹之聲,「絲」不是聽慣的胡琴一類,和-圖-書「竹」也不是聽慣的笙笛一類,不曉得是什麼樂器?
「什麼?」徐桐雙眼圓睜,眉毛也豎了起來,「報不得案?」
徐桐眼睛一瞪:「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啊!」
這真是一個極其諷刺的情形:一個最厭惡洋人的人,抵制和「洋」字沾邊兒的一切事物,卻不得不和一大堆洋人,住在同一條巷子里,朝抬頭,晚見面,彼此聲息相聞。
「這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劉佑安趕緊安慰,「老師是在為國家忍辱負重!總有一日,要還大清一個清平世界的!到時候,咱們在此置酒,為老師壽,想起今日之境況,嘿嘿,也是……別有一番感慨和意趣呢!」
「有的人是真糊塗,」徐桐又是一聲冷笑,「有的人,只怕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可是,」徐福囁嚅了一下,「大少爺是在……八大胡同被打的……」
徐桐輕輕一拍桌子,正待大發議論,忽然一陣悠揚的絲竹之聲傳了過來,他的臉色立馬就沉了下hetubook.com.com來。
「呃……八大胡同……」
這番議論,聽得眾人面面相覷,不曉得該如何應對。
「這是洋人的傢伙事兒!」徐桐臉色陰沉,「淫濫之音,終日不絕,堵住耳朵也沒有用!唉,我真正是……與鬼為鄰!」
「這,這——怎麼回事?!」
眾人紛紛舉杯,相互碰了一輪,正待往唇邊送去,二門外邊,突然腳步紛沓,一陣喧嘩。
原來,徐桐的家,就在東交民巷,同各國公使館,幾乎算是鄰居。
徐桐呆了一呆,這才反應過來,不禁目瞪口呆:「這個孽障!他,他,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徐桐大皺眉頭,放下酒杯,喝道:「怎麼,走水了還是起反了?」
徐桐一眼就認了出來,架在兩個家人中間、滿臉是血的那個,竟是自己的大兒子徐承煜!
「這個,還沒有……」
「你還有什麼要啰嗦的?」徐桐不耐煩了,「這幾位大人、老爺都是自己人,就在這兒——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眾人仔細hetubook.com.com聽時,這絲竹之聲,十分清晰,樂人應該距此不遠,隔著徐宅,大約就是一兩幢房子的距離。
「好像是……一個在城東地面兒上混的……叫做杜二的……」
客人們個個義憤填膺,都說必須將兇犯繩之於重典。
「已經叫人去請醫生了,」徐福說,「一會兒就能到,可是……」
徐桐沒有聽清:「哪條衚衕?」
「這話有道理!」
「那就好!」徐桐沒聽見「可是」兩個字,「報案了沒有?」
這番話,說得徐桐的臉色大大地舒展了開來,他十分欣賞地看了劉佑安一眼,說道:「吉甫說的好!為了『清平世界』早臨華夏,咱們干一杯!」
「這個……」徐福囁嚅了一下,卻沒有挪動腳步。
徐福哭喪著臉:「回老爺,大少爺在外邊兒……叫人給打了!」
徐福沒法子,只好說道:「大少爺被打,報不得案的。」
王中允臉色不愉:我當然算不得「朱紫」,可是,你這麼說,我自然也要歸入「可笑至極」一類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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