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奇叫來侍女，點了最貴的一份午餐。埃林暗自慶幸這是一家毫無格調的廉價飯店——這些花費可是沒辦法算作公務開銷的。「很不巧，我到這兒來之前已經在同業工會俱樂部那兒吃了一份點心」，他這麼說著，叫了稍微便宜的一餐。在食物上桌之前，他們沒有說話。當侍女把油膩得可怕的菜色放在潘奇面前的時候，他便埋頭大吃起來，雙手中的刀叉急迫地戳進肉里。
「抱歉，我……他好像腦子不太正常，所以……」
「然後你馬上又說她身體『一直很弱』。」
「埃林先生，」他說，「您還好吧？」
「我想沒錯。」
「甚至是什麼？」
「我已經聽說了。」
「那她應該是有工作的咯。」
「可是這樣讓他的負面情緒積累下去，不會有風險嗎？我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失控。」
「不要急，我們還有時間。至少午餐還沒結束。她母親是怎麼去世的？」
「埃林大人，在我們這樣的窮苦人家裡面，經常有人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過度疲勞？還是得了什麼怪病？誰知道呢，反正都沒錢看醫生，就期盼著睡幾天能自然好起來。但是葛瑞娜，她沒有好起來……就是這樣。可憐的女人。一年前的事。」
馬迪亞斯出了屋。在聽見「滾出去」的那一刻，或者更早一些，從開始討論那孩子去處的時候，他看見成千上萬的蜘蛛從老人背後的牆面上爬下來；牆壁彷彿在一瞬間布滿了蠕動的黑色血管和瘤狀物。當他為了從祖父的目光中脫離出來，開始數蜘蛛數目的時候，卻怎麼也數不完。這個幻覺只持續了一秒。最後牆壁上仍只有兩隻蜘蛛。一模一樣，絲毫不動彈。
「很抱歉，葛瑞娜已經去世了。」
「你希望他最好不要恨你？也難怪，畢竟他救過你的命。」
「這想法可真是高尚。不過我和*圖*書
們把話說開了吧，潘奇先生。你想得到什麼？」
「恨我。」
「是您讓他們……？」
馬迪亞斯一進屋，看見喬貞的年輕手下正站在屋子中央。
「那……」
「不……不完全能。」
「你什麼都沒有點，」埃林說，「我們應該吃點東西，慢慢談。反正我是餓壞了。」
「是啊，她在孤兒院……」
「我沒事。不得不說，我對她沒有太多回憶得起來的事情……但總該問問。八百個金幣也不是小數目，我得花個明白。」
「反正就是，雜工。一個沒學問的鄉下女人，也做不了什麼別的……真的，我沒有別的意圖，只是想把您的骨肉交還給您。」
「你是誰？我在等人。」潘奇瞪大眼睛，把手中的酒杯往回攏，彷彿是要收進懷裡。
潘奇沒有抬頭。「只有我和她。」
「從南海鎮上的船。風浪很大。上了岸，又花了一個月才到這兒來。這花掉了我半年的積蓄。」
「不，沒有。」馬迪亞斯抬起頭。「但我想說，您似乎要把喬貞對您的感覺，移植到我身上。您要喬貞像恨您一樣恨我。」
「名字？住處？」
「你和她母親有什麼關係？我聽伊萊恩叫你『潘奇叔叔』。」
「八百個金幣？那足夠僱人殺掉你八次了。」
馬迪亞斯皺了皺眉頭。「您為什麼不等我來報告？」
「把話說完。」
「我立刻就……」
「埃林？埃林·提亞斯？」
「呃，埃林先生，」潘奇彆扭地笑了笑，「身體弱和太過勞累也不矛盾啊。在我們窮苦人家裡面……」
「八百個金幣，然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您的面前，埃林先生。這對您來說應該算不了什麼。」
「葛瑞娜是我的表姐。」
「可是我們還沒有……」
「我覺得身為繼承人，我不應該只是您的一部分……或者說，分身。」他很快補充。「這httｐs://www.ｈeｔuｂoｏｋ.cｏm•ｃｏm樣對七處未來的發展不利。」
老人把雙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你可以不理解他的忠心，但是至少要知道怎樣才能讓他忠心——否則你沒有資格做我的繼承人。」
「這個結論太粗糙，但方向沒出錯。你有什麼問題嗎？」
「你剛才說，你們從南海鎮上船。」
「是，祖……肖爾大人。」
「我不清楚，當時是喬貞把他送走了。」
「他會找到足夠的安慰，從你母親那兒。」
「喬貞對我施予那小孩的暴力行為表現得非常暴躁，絲毫不掩飾對我的不滿。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想用您的名號來口頭上阻止我的行為。」
「以後你會的。」
「不。我只是覺得自尊有損。」
少開玩笑了。我得嚇嚇他。
「但我之前是問你們從哪來的。準確地說，你們原先住在哪兒。這才是我想知道的。而不是從哪兒上船。」
「是我難以理解的。」
「沒錯，沒錯。我能理解。」潘奇把酒喝盡。「關於錢的數額，我們還可以……」
「那麼您願意支付了？我一拿到錢就會馬上離開，再也不會在您和伊萊恩面前出現……」
「埃林先生，我養大了您的孩子。」潘奇抬起頭，眼睛瞪得更大了。「為了她，我失去了得到好生活的機會。真的，曾經有人讓我投資一項保管能賺大錢的生意，但我拿不出那筆錢，因為我賺來的每一個銅幣都花在了伊萊恩身上。我理應得到報償。」
「不。」
「不是時候，還是『不』？」
「我們是來談正事的，對吧？吃點東西才能好好思考，說話。我請客。」
埃林非常確信只有「葛瑞娜一年前去世」這一件事是準確的。他覺得暫時不該再朝這個方向問下去。畢竟這一行的主要目的，還是找出把潘奇打發走的最佳方式——至少原定計劃是這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也許他想得到她。您應該不是讓我來討論這件事的吧？」
「但我感覺不好。我的意思是……喬貞理應尊敬我。而看見這樣的事，只會讓他……」馬迪亞斯停住了。
「而他成功了。」
「你剛才說是你帶大了伊萊恩。但她母親一年前才去世。」
「現在我沒有見她的理由。」
「既然喬貞沒有發覺，那麼即便你當時難堪，也沒有表現出來。這值得讚賞。」
「喬貞一直很保護你母親。你怎麼看？」
「喬貞和任何人都不一樣。」老人說。「他最恨的人是我。但他最願意效忠的人也是我。你已經親眼見過了。他這一生已經和肖爾家族連結得太緊密了……以至於唯一有效的對抗方式反而是效忠。你能理解嗎？」
這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回答。我還得問一件事。
馬迪亞斯沒有再說話。他略微抬一下眼睛，又放下。蜘蛛又移動了。什麼時候的事？
「孤兒院？」
「不，我有咖啡就夠了。」
「馬迪亞斯。」老人望著繼承人。「他說，喬貞命令他抽空守衛你母親的房子。」
埃林用右手抵著下巴，看了看門外。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對潘奇說：「時候到了。」
老人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盯著馬迪亞斯。在眼角的餘光里，馬迪亞斯隱約見到牆上的蜘蛛稍微往下移動了位置。但他不記得見它爬動過。
潘奇手中的叉子掉進了盤子里。
潘奇話沒說完，感到大腦一陣眩暈。他晃晃腦袋，用指甲摳了摳眉毛，然後不明所以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尖。他看看埃林，似乎要說什麼，但是卻倒在了桌面上，雙眼緊閉。埃林想，憑潘奇的智商，應該不會知道是他在那杯酒里下了葯。
「沒錯，潘奇先生。」
今天早上，埃林讓人給潘奇帶了一個簡單的口信，他就毫無防備地準時赴約了。一想到眼和_圖_書前的人也許是初次出海就想釣上鯊魚的九流詐騙犯，埃林開始懷疑自己借來道具服裝打扮成商人是否值得。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該走了。」
「不遠，」潘奇說，「就在南海鎮。」
「你們從南海鎮來？」
「祖父，」他說，「您為什麼要讓我這麼做？有無數種手段可以測試喬貞。但您在故意讓我難堪。」
「開個玩笑，別緊張。我是一個非常有家庭觀念的人，而你好歹也是我女兒的半個親屬，所以請別在意。既然你養大伊萊恩……」埃林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那麼，她母親呢？」
馬迪亞斯在看見牆壁上出現第二隻蜘蛛的時候說出這句話。一，二。第二隻出現在和第一隻位置相對的牆壁另一邊。兩隻不動彈的蜘蛛。他直視著祖父，等待答案。這個過程比想象中還要漫長，但他不準備轉移視線。
「伊萊恩該見見她的親生父親。」
「你一看上去就很像孩子走失了，但是卻不願意報案的監護人。」
「好。」
「葛瑞娜可能是勞累過度患上了病才去世，我這麼說沒錯吧？」
「你可以回去了，阿維諾。」辦公桌后的老人說，「幹得不錯。」
「你等等。讓我考慮一下。」
埃林一進入飯店，就認出了佝僂在角落的潘奇。他神經質地朝固定方向張望，背部彎曲，整個人如同牆壁上的一團巨大污點，或者即將遭到工匠損毀的失敗雕像。他看見了埃林，但是又馬上把視線移開。也許光是一件絲綢上衣還不足以表明我是大商人，埃林想著，然後來到潘奇對面坐下。
「你想見她嗎？」
「……我讓他成功的。我判斷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可以結束了。如果您讓我這麼做，關鍵目的是想探查他是否足夠忠心的話，那麼我可以說：喬貞對七處，特別是對您的忠心是無可置疑的。甚至是……」
「阿維諾已經把事hｔtps://wwｗ.ｈｅtuｂoｏk•ｃｏｍ•coｍ情的過程都告訴我了。」
「在你學會做好這些小事之前，不要妄談什麼七處的未來。現在滾出去。」
失去食慾的埃林說：「是你一個人把伊萊恩帶來的嗎？」
「我理解，這是正當的。那麼不知……」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伊萊恩的母親，」埃林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移到潘奇面前。「再怎麼說……是她生下了我的孩子。喝了它。」
「所以你覺得選他比較安全，但是卻沒有弄清楚他的底細。」
「不，我沒有強制你母親做任何事。真正容易失控的是這個女人，而不是喬貞，所以我們只要看著就好了。馬迪亞斯，你顯得有些焦慮。達莉亞的話題讓你不適應？」
「葛瑞娜身體一直很弱，沒法很好地照顧伊萊恩……所以我……」
「時候……？您說什麼？」
「那個發傳單的孩子，」老人說，「他現在在哪兒？」
「你可以再說一遍。但是我從這裏想了解的，不是事件過程。我要你評價喬貞的行為。」
埃林沉默了一會兒，時間長到潘奇提醒他做出反應。
這葯並不是專門拿來對付潘奇，而是埃林常備著應付必須情況的。他本來也沒有打算使用。但是在他回想起這三件事之後，就改變了主意：南海鎮沒有孤兒院；他和葛瑞娜相識的時候，她是在醫院做臨時工；另外，他從喬貞那兒聽來了在雷雨夜遭到襲擊的孤兒院故事。要一個人把又臟又臭的潘奇扛出去有點兒麻煩，不過埃林打算找人幫忙。
「沒錯，我為了伊萊恩，特地從二手票販子那兒買到了一張中等艙……」
「非常感謝，肖爾大人。」阿維諾說完，轉向馬迪亞斯簡單致意，便出了屋。馬迪亞斯上前，站在阿維諾剛才所在的地方。他略微一抬頭，就看到了牆角和天花板接合處的一隻蜘蛛。它靜靜地不動彈。馬迪亞斯知道現在不該盯著蜘蛛看，就把目光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