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枕頭下面掏出藏了好一段時間的小刀——從她給出五個金幣的那天開始——刺向盧麥的手臂,但是因為沒有準頭,在皮製護腕表面摩擦了一下就彈開了。
一年間,他倆總共通了三十封信,這三十封信還按順序壘在書櫃深處的盒子里,盒子和它旁邊的玻璃杯一樣高。於是一個玻璃杯就代表著他們倆一年間所有交流和思念所能積累的高度。雷納來了新的信——第三十一封,他說最近有重要的戰略部署,還得再呆一陣子。克瑞西達靜靜地把這封信放在原來那一沓旁邊。她也不是整日就知道窩在工房裡雕刻小玩意的女人,雖然雷納沒有直接透露,但她早就從街坊那兒得知了戰況如何,並且做好了按照年份來分放信件的準備。那盒子很小,三年的來信已經塞滿一大半空間了。她想,要是分別四年、五年的話,她也許會選擇把最早的一部分信件燒掉,好讓新的能擠進去。她無法忍受這暗示著兩人分離時間的信堆多得讓一個盒子放不下。
這樣的心態,讓她能比較安穩地接受一周后尼艾絲對她說的話。
「我怎知道她這麼長時間都沒睡著。站在那兒羅嗦什麼,還不快來幫忙。」盧麥說。
「搞什麼?你連她都對付不了?」第二個人說。
克瑞西達並沒有馬上意識到那是盧麥。真正驚醒她的不是他的聲音,而是壓在她整個面部下半部的手——大拇指陷進了臉頰,小指鉗在下巴側面,呼吸因為食指側面直抵鼻https://www•hetubook.com•com翼而受到阻礙。除了這手,剩餘的就只是無法辨認的黑色人形。
他們堵住克瑞西達的嘴巴,把她綁了起來,然後塞進了一個布袋裡。看著那黑暗的團塊慢慢吞噬自己所處的空間,克瑞西達在恐懼中突然恢復了一些力氣,使勁地挪動身體,但這也只是無意義的動作。籠罩她的除了黑暗,還有一種無法形容,彷彿能侵蝕皮膚的惡臭——她不敢想這袋子曾經裝過什麼。她嘔出了一點東西,它們淤積在她的喉嚨和塞嘴的布塊之間,只有一小部分從嘴唇邊緣漏了出來。
克瑞西達胡亂地蹬了一腳,讓盧麥給攔住了;隨後她心臟上方挨了重重的一拳,讓她一陣窒息。又一個人影從帳篷口進入了她模糊的視界,即便是在讓心神紊亂的劇痛中,她也明白過來第二個人不是來幫助自己的。
根據倖存犯人的說法(盧麥在交戰中失去了腦袋),實際情況和克瑞西達的猜測大致相同。他們確實是想綁走她對杜爾多索取贖金,雖然也考慮到了帶著人質回到艾爾文森林路途太遠風險太大的問題,但最終還是決定「先下手再說」,因為生怕一旦克瑞西達去了激流堡,就再也沒機會了。「典型的缺乏思考能力亡命徒」,對此尼艾絲評論道。她吩咐衛兵特別注意克瑞西達帳篷附近的動靜已經好幾天了,只是因為不想讓克瑞西達太擔心所以才沒有說出來。這不是一場困難的救https://www.hetubook.com.com援,尼艾絲手下只有一個人負了傷。
接下來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騰空了,再壓在什麼東西上面。也許是盧麥的肩膀或者背脊。她聽見有人建議扎開一個小孔透氣,免得她憋死在裏面,但沒有得到盧麥的認同。她知道有人開始扛著她走。出帳篷后不久,她認出了所有四個保鏢的聲音。他們環繞著她。
經過護理后,克瑞西達在傷員的帳篷里呆了幾天,到了第三天才開口說話。可以百分之九十五地確認她逃過的不僅是綁架而是死亡,因為那些沒有耐心的劫匪很可能在達到目的前就殺掉她——畢竟她死去了並不等於劫匪們就會放棄索取贖金。這襲擊來得太突然,解決得也太快,讓她幾乎都沒有什麼劫後餘生的真實感。為了不讓自己陷入過多的沮喪,比起思考以後會如何,克瑞西達在卧床的幾天更願意花時間責怪自己太不小心,日常生活中太過於忽略那些「保鏢」的行為,否則她該預料到會發生這件事的。雖然前途迷茫——她現在真正是沒有任何依靠,不該出現在避難谷地的多餘人了——但她至少沒有徹底消沉下來。她從最好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終於擺脫了那些危險的傢伙。
雷納。克瑞西達開始想,是不是雷納也有過類似的感受。上一秒鐘還在安穩地試圖進入睡眠,下一秒就沉入了足以讓恐懼吞噬理智的變故。一定不會,因為雷納不是她。他不像她一樣弱小;他是一名戰士和圖書
。一名……不該死去的……戰士。
一次簡單的綁架,就這麼回事。克瑞西達想,他們應該不會是要馬上殺死她,那樣沒什麼益處。他們一定是要利用她來換錢。這樣做可行嗎?他們現在可是身處阿拉希高地,要是想討贖金,得經過長時間跋涉回到艾爾文森林才行——克瑞西達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竟然在考慮這些事情。也許這些人本來就是幹這一行的。也許他們不是第一次對雇傭者下手。也許杜爾多許諾的高額酬金能讓他們安分兩年,但那也到此為止了。
就在完全的絕望將要摧毀克瑞西達的那一刻,她感覺到身體落了地。摔落所引起的疼痛讓她一時半會還無法去猜測發生了什麼,只有一些難以辨明的雜亂聲響透過布料和臭氣扎進她的耳朵里。風聲。車輪轉動。馬蹄聲。泥沙飛濺。不明物體的碰撞。金屬的碰撞。喊叫。漸遠的奔跑聲。漸近的腳步聲。什麼東西牽拉了她身處的布袋,什麼東西就墜落在離自身不遠的地方。
可是,快七年了。七年,超過了他們相處時間的一半;七年足以讓嬰兒成長為農活的幫手,讓一座小村莊建立起來,讓一個以為自己只不過略有微恙的老人在泥土裡沉眠。看看,事情變成了什麼樣子。從聽見他說出「也許一年就會回來」,越過漫長的等待,直到現在——虛弱的手指可觸及之處除了黑暗別無他物。克瑞西達無比後悔自己回憶起了這麼多——
胸口的劇痛並沒有因時間而減弱,反而https://m.hetubook.com.com隨著顛簸而愈加劇烈了。克瑞西達感覺不到手與腳的存在;額角上彷彿掩埋進了微小且破損的座鐘,毫無規律可言地敲打著,惡臭和眩暈就隨著這幫凶似的敲打而擴散開來,滲進她的髮絲,指縫,緊緊閉合的膝蓋背面。黑暗,不僅遮掩視線,還打亂了方向,切斷了鼻息與外界空氣的互相流動。克瑞西達曾經想過那些因巨蟒吞噬而生生死去的人是怎樣一種感受,她覺得自己彷彿已經接近了那想象。雖然包裹住她的不是胃壁而是布料,但不再能回到外界機會的恐懼卻是相同的。誰保證過盧麥會在她活著的時候把她放出去?
她幾乎能背得出最後一封信的內容,即便那也已經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然而,能清晰地記住也是因為那封信極其簡短,彷彿雷納只是想談某件特定的事,而對他自己則沒有什麼東西可表達。在這之前的去信里,克瑞西達告訴雷納,一位名叫達莉亞的夫人看上了他最喜歡的那座矮人和松鼠的木雕;當她表示那是非賣品的時候,達莉亞顯得十分失望。雷納在回信里說,沒關係,我覺得你可以讓給她,既然她那麼欣賞你的手藝。雷納的部分語氣讓克瑞西達有些迷惑,甚至還有一點兒的不快,因為他彷彿認識那夫人,或者至少也曾通過某些途徑了解過她。不管怎麼說,克瑞西達還是按照達莉亞的要求給木雕上了漆,讓僕人給送過去了——她不大想見到那個人。
那個刮著強風的早上,尼艾絲來到克瑞西達身邊說m.hetubook.com.com:「加林王子派人來接你去激流堡了。排場還挺不一般呢,真是意外。」
快七年前,雷納隨軍出征的那一天,她送他到小鎮外的樹林邊緣。他說按照戰況來看,也許一年就能回來。「也許,我是說也許,克瑞西達。」雷納這樣強調。按他的脾性,對未來下一個積極但不穩定的推測是很自然的事,克瑞西達也信了他。可是他哪知道,她當時多想恨他啊。一年的分別沒什麼,那麼就直說一年內肯定回不來就行了,為什麼還要添上「也許」?一年本該是很快就過去了的,但是加上一個「也許」,就把日子硬生生地碾長了。
克瑞西達睜開眼睛,看見了尼艾絲。身邊士兵執著的火把照亮了尼艾絲焦急的面容,從她的右臉頰直到肩部都濺上了一些血。她蹲下來要解開那些骯髒的繩索,卻引發了一陣讓克瑞西達抽搐的一陣劇痛,後來才知道是因為盧麥打折了她的一根肋骨。
因為帳篷里實在太黑,盧麥只隱約感覺到似乎有銳器擦過手臂,並沒有立刻做出反應。這讓克瑞西達有機會揮出了第二刀。這一次她放棄了攻擊對方身體,而是果斷地把身側的帳篷布割開了一條大口子,希望那在靜夜中顯得刺耳的撕裂聲能引起他人的注意。月光從裂口漏進來,讓她看見了盧麥的臉。正是這一刻所見到的表情,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處於怎樣的危險之中。
然後是利刃劃開布袋封口的聲音。布料崩開,清晰而充滿張力,劍刃離開裂口的一瞬間,就有一股風灌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