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六章 克瑞西達(六)

「將士們為國捐軀,這就是我想說的。他們不是因為個人原因赴死,而是獻身於無比博大的愛國精神。在所有喪身的勇士之中,有那麼一些非常不幸的人,沒辦法留下屍骨。沒有比這更合情合理,卻又更令人悲痛的事情了。引導這悲痛的,是尊重。克瑞西達夫人,你不能因為個人的原因就忽視這應有的尊重,而把勇士們的犧牲看作你尋找失蹤丈夫路途上的可利用之物——把他們的犧牲當成幾滴水供你喝,當成幾個路牌給你指路。」
「我聽說你的丈夫在西瘟疫戰死了。」
「你的丈夫失蹤了。你希望通過了解類似的事,從一個大的視角來推測他發生了什麼。」
「沒有,王子。」
加林離開克瑞西達的房間后,步伐越邁越快。在經過走廊、接近樓梯的時候,他把右手大拇指放到嘴邊,指甲側面抵在牙齒邊緣,偶爾不自覺地咬嚙幾下。他把手肘往上提,確保身後的衛兵不會看見自己的動作。
「錯?噢,不不不。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呢。你的行為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我相信這對西瘟疫的聯盟軍方並沒有造成任何威脅。但是,戰場就是戰場……戰場上的事,唯一可預測的就是它不可預測。你的遭遇很不幸,但是軍方對你的反應,也不是必然就應該得到指責的。在戰場上,他們有資格暫時排除一些小問題——或者說等更重要的事情完成之後才解決。你明白吧?」
來到一間大會客室的門前,他站定了,皺著眉頭把門推開,但是在門完全打開的時候就又恢復了那種居高臨下的神色。只不過這一次,他收起了視線中那種明目張胆的窺探。
「限制……請問,什麼樣的限制呢?hetubook•com.com
「所以……不該讓這些東西靠近它。」加林收回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捏著方才克瑞西達在窗檯旁甩開的那隻長腿小蟲。小蟲在加林拇指上繞了半圈,但很快就死在指間的夾縫裡。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到這兒來。」在一連番有同情性質的說教后,加林馬上把話題又撇回了讓克瑞西達為難的開頭。「夫人,作為一個領導者,我對訪客是足夠誠實的。希望你也能以誠相待。」
「嗯……是……是吧。」
「不,他……」
加林一出門,克瑞西達立刻從床墊上彈了起來,不停地甩著手腕,彷彿剛剛從泥潭裡面爬起來。她突然覺得有點噁心,就回到窗戶邊,把上半身探出窗外。她看見剛才兩名女僕聊天的地方,此刻站上了一名衛兵,就又縮進了屋,坐回床上。
「喬貞先生,讓您久等了。」
「克瑞西達……她就是克瑞西達。」他用身後的人完全聽不見的聲音說。
「萬分榮幸,加林王子。」
「不用害怕,克瑞西達夫人。如果我是完全抵制且厭惡你的做法,就不會把你請到這兒來了。我這樣做,部分是處於好奇心,部分是想幫助你,但前提是你必須行為端正,值得阿拉索人民信任。因為我原先並不了解你本人,這裏就不妨說我曾經認為你一定有不少有損於戰死將士的言論,並且依靠這類言論來獲得影響力——現在來看,你並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們之間也算少了一樁誤會。把你請到這兒來是正確的,克瑞西達夫人。我允許你在激流堡繼續尋找丈夫的線索,但是——要在一定的限制之下。也許日子長了https://m.hetubook.com.com,你完全贏得我們的信任,那麼就不需要這些限制了,但在現階段這是必要的。」
「我……」這個問題把克瑞西達問蒙了。不是你派人接我的嗎?「我是來……」
加林的手背略微著力地貼在克瑞西達頭髮右側,然後慢慢往下滑到她的耳畔,手背也慢慢翻轉為手掌。
「是的。」加林的主動打斷,讓她暫時鬆了一口氣。但是當她抬起頭看清男人容顏的時候,突然又緊張起來,因為他居高臨下的審視里,還隱藏著不穩定的冷漠,彷彿眼前擺著一道極精緻但是完全不合他口味的菜色。光是前者克瑞西達還可接受,畢竟對方是一國之君;而他眼瞳深處的晦暗光芒卻讓她十分不安。
「以誠相待,夫人。你在過往一段時間里如何得來了名聲,我不是不知道。」
「《征戰》。」
「沒有。」喬貞全身轉過來,面對加林。「現在該是時候帶我去看你們的合作者了。」
「……對不起,我不懂。」
「你的出行時間和範圍由我的一位管家安排,並且每次出外都會有僕人陪同。住宿用餐等一切生活雜事也由管家和僕人們操辦,以表示我對你重視家庭價值的敬意。這樣你滿意嗎?」
「為了決策阿拉索王國否派遣軍隊協助西瘟疫的戰鬥,我也曾參觀過安多哈爾前線,對該地駐軍的行事方式有一些了解。他們的某些行為,我不敢苟同,尤其是劃分出冒險者營地這一點——這不僅是在拒絕那些真正有助於戰鬥的平民勇士,而且還容易引起極大的混亂,就像在自己的基地後方放置一個毒瘤。實在難以想象這樣一個政策的主使人是一位主教!從這種粗暴的行為和圖書,就不難想象他們會如何對待你了。你剛到達激流堡,還不甚了解這兒的情況,但避難谷地軍民一體的振奮人心的景象,想必已給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要軟禁我。
他站了起來,但沒有馬上轉身離開。他走到克瑞西達身前,在這個過程中一直俯視著她的面孔。克瑞西達覺得自己現在該做的是行禮,但是加林已經站得太近了,她動不了。為了盡量掩飾內心的不安,她緩慢而克制地呼吸著。但是在加林把左手放在她頭髮上的那一刻,她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加林王子,這幅畫標題是什麼?」
「是的。但是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這幅畫的主角是……你嗎,加林王子?」
一時間克瑞西達不知該怎麼反應,古怪的沉默填充了整個房間。意識到這樣不對勁之後,她倉促地行了一個禮,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在西瘟疫經歷的事情,我也略有耳聞。」加林說。「你對軍方提出一些調查丈夫下落的合理要求,但是遭到了蠻橫的拒絕。是嗎?」
屋子裡沉默了一會兒。克瑞西達意識到加林在暗示她表態,就擠出一句「您說得對。」
「是……是的。」
「不得不說,你對丈夫的深情真是令人感動。如果人人都能像你這樣,那世界上那些不幸而悲慘的家庭就會少很多吧。但是你要記住,你關注的仍然是個人的感情。假如你為了成全個人的感情目的,而對更廣大、更重要的東西做出傷害,那我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允許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加林的話,與其說是從道德觀念上,還不如說是從語氣上讓克https://m.hetubook.com.com瑞西達感到壓迫感。她非常明確地感受到,這番大道理不是加林最想表達的,而且他也不在意她會如何看待這些東西。他只是想做一個警告——不知會以什麼後續行動來證明其權威性的警告。
「你的頭髮很美麗,」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應該更注意愛護它。」
克瑞西達吸了一口氣,看看加林胸甲上的一小塊划痕,然後猶豫地抬起眼睛來。「您知道我的目的是尋找丈夫的去向。老實說,我在西瘟疫和避難谷地幾乎是一無所得,所以想到激流堡來……碰碰運氣。所以,我完全是因為私人原因才提起這個念頭的,但是卻得到您的親自接待,實在是……」
克瑞西達發覺自己忽略了最基本的東西:加林王子正是因為她調查失蹤將士屍體的名聲,所以才長時間拒絕她進入激流堡的。她不敢看加林的眼睛。
克瑞西達那邊並沒有椅子。在房間角落有一把,但是得越過加林的位置才能拿到。要跑到王子身後拿椅子顯然是不可能的,但又不能違抗「坐下」的建議,她只好直接側坐在了床沿上。在把身子放下去的時候,她非常小心,生怕床墊下陷發出聲音。活了三十多年,她從來沒有這麼不自在過:一國之君坐在不遠的地方,自己則讓臀部輕飄飄地貼著床鋪,背挺得筆直——因為這樣視平線要略微高過加林,她又讓背部略微往後傾斜一些。
「這是一個把戰勝敵人和重建家園放在首位的國家。禮節上的事情,暫且不用太在意。」
比起剛到激流堡的時候,她內心的困惑只多不少,而且還多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恐懼。不是犯人面對絞索的恐懼;而是一個人迷失在黑暗的小巷裡,生怕自己永遠找不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時路途的恐懼。
喬貞再度看了看那油畫。在戰場背景的襯托下,一個身著重鎧的人類戰士遭到一名辛迪加刺客和一隻食人魔圍攻,但是沒有絲毫懼色——他佔著上風,視線中顯露出幾乎強迫式的堅定,高高舉起的長劍是構圖的中心。相比之下,刺客把匕首藏在手裡,單足騰空,彷彿不敢發出下一擊;而食人魔則懊喪地捂住自己腦袋一側,手中的巨斧前端拖在地上。
「為什麼到激流堡來?」
「那麼……失陪了。」
「那麼……暫時就到這裏。我還要去招待另一位客人。喬貞,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雖然加林王子方才那古怪的眼神消失了,從說話內容到語氣都變得緩和,但克瑞西達實在是輕鬆不起來。一個人起初絲毫不掩飾優越感和窺探欲,而後態度又轉變得這麼快,這讓她愈加不安。這不僅僅是看重第一印象的問題。
「是的。您對它有什麼看法嗎?」
「失蹤三年,可以認定為戰死。為了尋找他,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頭吧,克瑞西達夫人。」加林在屋子中央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不用一直站著和我說話。你可以坐下。」
站在屋子中央,注視著牆上一副大型油畫的喬貞略微轉過上半身。他眼睛並沒有直視加林,而是落在他的側面,但其中沒有絲毫迴避的神色,更像是並不需要通過完全看見加林來確認他的到場。
「你就是克瑞西達?」
「我……我懂。」實際上克瑞西達是在說完「懂」之後,才明白了加林這句拐彎抹角的話。
「加林王子,非常榮幸……我是……」
他剛說完,就突然拉動了克瑞西達的一縷髮絲。這一下並不痛,但是克瑞西達嚇得身子往後一傾,好不容易保持平穩的呼吸也混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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