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八章 圖沙(一)

「快好了嗎?」
「就這兒,」圖沙說,「夠遠了吧?這附近沒有紮營的痕迹,也沒什麼野獸的腳印。」
「那好說,好說,歌洛卡女士,你是我的僱主。我還以為你剛才是要解僱我了。」
「去哪?」
「那些人呢?給燒死的人,你怎麼看待他們?」
「請說。」
歌洛卡站起來,然後去提起擱在旁邊的一個布袋。彎腰的時候問題不大,但是剛把袋子抬離地面一寸,她就堅持不住了,畢竟她除了背部的傷還渾身酸痛,更不用提那布袋裡裝著足足四百九十二個金幣。
「現在去做說好的事情吧。」
「圖沙,我想問你一件事。」
「按照人類的標準,搶救最值錢的東西不是最自然的嗎?我在人類身邊呆得太久,完全接受這樣的概念了。」
「我來。」
「謝謝你。」
「你救我出來。」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把白房子給燒了,所以剛花掉不久的八個金幣,也等於是給熔掉了。當時除了歌洛卡和圖沙,屋子裡大概還有十三個人,包括病人和臨時住客。蔓延的大火至少還燒掉了七、八間屋子,如果不是因為幸運地下起了大雨,燒毀一條街也不奇怪。按照藏寶海灣不成文的規矩——沒有人會費心去仔細調查下層區的火災——逃生的歌洛卡和圖沙成了縱火嫌疑犯。他們除了離開沒有別的選擇,因為在藏寶海灣,「嫌疑犯」這個詞完全缺乏它的本來意和_圖_書義的。地精已經貼出了搜捕令,這或許是世界上最方便的命令,因為它和審問、判決等詞都是毫無關係的。只要有這一紙搜捕令做保證,那些親友在火災中死亡的下層平民們,等於是擁有了在大街上把「嫌疑犯」生生打死的權利。
圖沙給出的答案挑不出什麼毛病,但歌洛卡並不滿意。這個幾年來在面對紛爭的時候總是畏畏縮縮的巨魔,前天夜裡的某個瞬間變成了另一番模樣。老實說,當圖沙砸開那扇燃燒著的房門的時候,歌洛卡還以為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她本以為他早就竄到海里逃命去了。
圖沙突然停下腳步,做手勢示意歌洛卡蹲下。兩人立刻縮在一大堆草叢后,歌洛卡還主動抑制住呼吸。這不是第一次要做出這樣的行為了,所以她反應很快。
歌洛卡急忙把背後的衣服放下來。她能明確地感受到布料接觸到傷口的那一刻。她聽到身後的圖沙把工具往腰間的蛇皮小包里塞,濃重的藥水味在潮濕的密林里久久不散。
「我是無所謂,你總該留一些在身上。拿二十個左右總是沒問題的。二十五個也行。錢這東西嘛,能拿就盡量多拿點,不會有壞處,只有好處……」
「我只認識你,歌洛卡小姐,其他人都不認識。更何況他們之中有的人病重,有的人身體已經讓『晚餐』給傷得太深,你應該是那屋子裡會活得最長https://m.hetubook.com.com命的人,歌洛卡小姐。所以無論怎麼考慮,把你和金幣救出來是最合理的。」
「得了。」歌洛卡很想反駁些什麼,但說不出口。畢竟她是那個接受幫助的人;畢竟,她沒有反駁圖沙的立場。
他們進入了一個小岩洞。
歌洛卡想了想,很快地打開袋子,從裏面抓了幾把,撈出二十來個,然後用更快的速度再次把袋子封好。她只是想儘快完成這件事,並且儘力阻止自己去想當初伊多利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做類似的事。在把袋子深深地埋進土裡后,她靜靜坐著,不動,也不說話。背上的傷從刺痛逐漸變成一種緩慢、沉著,彷彿正要逐漸和她脈搏同化的節律。
半分鐘后,歌洛卡問道。話音剛落,她就聽到了圖沙割掉多餘縫線的聲音。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身子別綳那麼緊,歌洛卡小姐。你是一個好醫生,但是也要學會做一個好病人。」圖沙一邊說,一邊繼續將針線穿過歌洛卡的皮膚,把那道近四寸長的黑紅色傷口縫合起來。前天夜裡,當他們逃出來的時候,一塊燒斷的木片刺中了她的背部。因為沒有第一時間處理,所以註定會留下明顯的疤痕了。在最樂觀的情況下,它日後會呈現為如同小塊胎記般可以忽略的無害之物,而不是噩夢侵蝕皮膚所留下的一道影子。
「先走吧,走吧。」
圖沙沒有催促歌洛和*圖*書卡,只是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洞穴外。如果登上稍高一些的山頭,還能看見藏寶海灣下層廢墟未散盡的濃煙。也許從昨天開始,對曾經認識歌洛卡的住戶們來說,「死神女士」這個詞有了新的意義。當然,有很多人受過她的照顧,承過她的恩惠,但是很難想象在這一次無比混亂的大火之後,人們還能帶著理性回憶她。她出生在這藏寶海灣下層的白房子里,在幾乎獨力成長的同時也把弟弟帶大了,成為非法醫生,成為從屍體上取下有用部分的人,成為把屍體拋進海里的人,成為死神女士,成為他的僱主,成為他植牙手術的實施者,成為以複雜的表情接受弟弟遺留的五百個金幣的人,成為用八個金幣修繕房子的人,成為從火災中逃生的人,成為一個逃亡者,成為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樣一場火災奪去她所有的人。
「你到藏寶海灣來之前,是不是干過什麼見不得人的活,或者讓人給追捕過?」
但是圖沙明白。他知道是誰乾的。他還知道,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存在,那個人就不會幹這件事。
歌洛卡沉默了一會兒。她仍然能清晰地回憶起那一刻。密林的濕氣是那濃重的煙霧,纏繞著大樹的藤蔓是吞噬立柱表面的火焰,遠處動物的鳴叫聲則化為在高溫中壓榨成碎屑的人類慘叫。有多少人逃出來呢?沒法知道,那些連動彈一下都困難的病人,和昏昏欲m.hetubook.com.com睡的癮君子們,必然是沒法逃出來的,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慘叫聲能有人聽見。歌洛卡聽見了——也只是聽見了而已。她在心裏默數:一十,一十二,一十三……這些是火燒起來的時候還在屋裡的人數。於是她繼續數,二,三,四……四個。四個是她親眼見到逃出來的人數——其中一個渾身著火,他身上的火燃著了拼湊成藏寶海灣下層區的破舊木板,於是更多的火燃起來了——像猛獸在劃分領地之時的武力炫示,沼澤深處浮起的惡臭,從黑色雲層間呼嘯而出的一連串滾雷——更多的房屋燒毀,更多的人死去。
「那麼,」圖沙把裝著金幣的袋子往地上一扔,掏出一把短刀。「挖吧。」
「好了,不過別急,我給你弄乾凈。……現在,結束了。」
「你對逃跑什麼的顯得很有經驗。以前倒沒看出來。」
弟弟伊多利留下的四百九十二個金幣。曾經是整五百,歌洛卡添置醫療設備、修補房子用掉了八個。剩下的,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用了,就暫時收了起來。而現在,她又要重複弟弟的行為:把它們埋起來。因為帶著這麼多錢上路,是不可能的。
「再怎麼說我也是個巨魔,歌洛卡小姐。一點點叢林中的求生經驗總是有的。和人類相處這麼多年,並不等於自幼學來的一些老本也會忘記了。」
「不是說好了的嗎?你想做什麼?」
歌洛卡站起身來,拍了拍身和_圖_書上的草和灰。她沒有立刻邁開步子。
「什麼事啊?」
「這話怎麼說?」
「我來吧,我來。想必你也不用我提醒,是病人就不要干體力活。」
「我想……夠了。」
「真沒想到,那麼大的火就燒在頭頂上,你倒想得起來搶救這玩意。」歌洛卡說。
「金幣總是很有用的,可惜現在不得不……」
圖沙用兩手抓起布袋,繼續往密林深處走。歌洛卡跟在她後面。
「該上路了,歌洛卡小姐。」
歌洛卡盤腿坐在相對乾燥的草地上,皺著眉頭,右手搭著左肩,按住掀起來的上衣。一陣刺痛突然從背脊中央傳開來,如同尖銳的浮冰砸進了池水。她不由得兩肩一縮。
「等一等,歌洛卡小姐。真的全部埋掉?」
透過草叢間的縫隙,他們看見二十碼之外走過了兩名獵人。他們爭論著在哪裡放置陷阱和午餐吃什麼之類的話題,很快就走遠了。
「只是普通的獵戶。」圖沙說。「可以走了,歌洛卡小姐。」
歌洛卡蹲在圖沙身邊,因為沒有工具,就把圖沙的短刀奪了過來。不多時,她挖了一個足夠深的洞,就把布袋放了進去。
雖然心裏不大放得下,但歌洛卡還是決定把這個問題拋在腦後。畢竟在剛讓圖沙做助手的時候,她就對自己說:不要過問他的底細。只要他好好乾活,別的都不用管。非要到藏寶海灣謀生的人,是必然有自己的故事的。
「我是說……這所有的事。」歌洛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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