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不要妨礙我對這位女士展現應有的禮節。」
那人走到鐵柵欄前,是個六十余歲的人類男性。他的聲音像地牢里的蛛網和塵灰一般,破碎地漂浮在滯重的空氣中。
「那當然。」他再次對衛兵說。「把枷鎖什麼的都拿出來。」
先前對圖沙埋藏住的那些問題又回到歌洛卡的大腦里:你是誰。你為什麼要來到阿拉希高地。這些問題之所以變得重要,是因為歌洛卡想從當前的境遇出逃——她不理解為什麼圖沙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她不指望圖沙消除她所受的屈辱,但他至少應該重視自身所受的待遇。圖沙必然是讓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束縛住了;和這件事比起來,她也許真的根本不值得他看一眼。
「沒關係,請坐上去吧,我自有辦法。」
他用非常誇張的動作對歌洛卡做出了「請」的手勢,就像要把空氣中散播的灰塵一把收集起來。
「我要見一個叫勞倫斯的人。」
「如果有冒犯的話,抱歉了,」他說,「但這是我給你提供安全、舒適旅程的最好辦法。」
瓦羅卡爾放大聲音笑了笑。「原來這位女士還不知道?看看她的表情……真是有趣。我倒好奇,圖沙老弟,你是用什麼辦法讓她老老實實留在身邊的?雖然我在女人這方面一向很成功,但是從來不會拒絕吸收新的知識和策略。」
「真是不好運,今天迎客的馬車正在維修,對吧?」瓦羅卡爾突然對身後的衛兵說。
「靠其他人。我身邊的,認識我的人。我的兒子,托尼。這些人眼中的我是勞倫斯,我就是勞倫斯。就像你成為圖沙的原因一樣。把你弄到我這兒的就是托尼,你對他印象https://m•hetubook.com.com怎麼樣?」
歌洛卡只好走上前去。在經過圖沙身邊的時候,她朝他看看,但他仍然毫無反應地直視前方。瓦羅卡爾扶著歌洛卡跨上了那匹高大、配備華麗座鞍的軍馬;她不得不承認,這比在迅猛龍背上要舒適得多。她思維自然而然地回到那一刻,一個男人為她在前方牽住坐騎——但她很快發現產生這聯想是極端天真和愚蠢的。瓦羅卡爾跨坐在了她的背後,手臂環繞過她身側,抓住韁繩。
不能說圖沙一點也不驚訝。雖然光線很暗,眼前的人比初識的時候蒼老了太多,圖沙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曾經磕頭在沃蘇瓦的毒匕首下求饒。他曾經為了從追擊者手裡保護沃蘇瓦而忍受嚴刑拷打。他曾經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協助沃蘇瓦達成目標,但卻盜走通靈藥劑原始配方然後消失。只有個位數的人知道他的真名;而更少的人,記得他是「晚餐」的締造者。
「你很快會見到他的。在這之前我想先表達一下不滿:你下手太狠了。如果不是因為上面的命令,我的士兵會對你的折磨行為進行毫不留情的報復。此外,還有一個問題:你身後這位女士是誰?要不是她大半夜地站在這麼顯眼的地方,我還不會這麼快就發現你們的行蹤。看見巨魔和人類女子一起旅行、露營,對每日都觀賞著固定風景的我來說,也算是意外的驚喜。她是你的人質嗎?或者……糧食儲備?」
「中尉……」有衛兵說。
「沒錯,她是人質。」圖沙說。「為了穿行聯盟的領地,我總得做些適當的準備。雖說她只是一個普通女人,沒m•hetubook•com•com有什麼背景,也沒有什麼頭腦,對正在發生什麼一無所知,但是她至少可以給試圖攻擊我的聯盟造成一些顧慮。」
「……歌洛卡。」她從來未想過竟然會對說出自己的名字有抵觸感。
「只要你能把我帶到勞倫斯面前。」
現在,圖沙正坐在一間地牢里,雙手仍然拷著。他不知道瓦羅卡爾把歌洛卡帶到了哪裡;自從她上了那匹馬,兩人的目光就再也沒有相遇過。
「你拿什麼來證明?」
「可是……我……我不會騎馬。」歌洛卡差點就把「多謝你的好意」說出來了。
「不要亂動,女士。我的愛馬跑起來速度不一般,你不坐穩一些的話會摔下去的。現在,上路吧。」
他們收走了兩人攜帶的所有東西,然後銬住圖沙的雙手,讓一名騎兵牽著他,另外兩名騎兵防衛在他左右。圖沙沒有透露出絲毫反抗的意願,讓歌洛卡不由得猜想,到底是什麼事情值得他忍受這樣的待遇。在衛兵為了查看牽著圖沙的鎖鏈是否牢靠而猛力一拉的時候,歌洛卡說了聲「輕一點,他肩上有傷」,但沒有人在意她的話。不知是否刻意的,圖沙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那麼,圖沙先生,歌洛卡女士,你們現在是激流堡的客人了。」
「看來她對我的推測有很大不滿。我為自己的失言道歉,女士,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作為阿拉索人民的守衛者,我很難接受人類和巨魔能發展出敵人之外的關係。」
他聽見了有人從樓梯下到地牢的聲音。只有一個人,緩慢以至於有些無力的腳步聲。圖沙身上沒有任何能做武器的東西,所以他只打算好好聽聽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者會說些什麼。
瓦羅卡爾在說「客人」的時候,延長了聲調,隨後還有一個刻意的停頓,接續著他的微笑。即便沒有這樣的嘲諷式強調,兩人早就知道這裏所謂的客人,不會遭遇熱情張開的臂膀,不會進入舒適明亮的客廳,不會接過以誠意奉上的熱茶。
無論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圖沙,只有儘快從這局面里抽身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歌洛卡甚至打算裝扮成驚恐萬分的樣子哭喊著離開了——雖然她明白自己演技極其拙劣——可惜的是,假若瓦羅卡爾真有那麼愚鈍,就不可能成為這次會面的接頭人。
「不,女士,你哪兒都不能去。經歷了長時間的旅途,你一定累壞了,更何況把一位人類同胞半夜裡留在危險的曠野上,是不可以接受的。現在,我正式宣布:圖沙先生,還有……抱歉,敢問芳名?」
「那麼,很抱歉,我只能用別的方法把兩位帶進去了。請一定要合作。尤其是你,圖沙先生。」
「是,是的。在修。」
歌洛卡盡量縮起肩膀,臀部往前挪,想在她和瓦羅卡爾之間騰出點空間來,但瓦羅卡爾卻把右手按在她的大腿上。
四人騎兵隊來到了圖沙和歌洛卡面前。領頭的人不僅沒有戰意,甚至也沒有明顯的戒備,而他的隨從則對圖沙表示出毫不掩飾的警戒。圖沙竟然一時分辨不出領頭人到底是信心太足,還是自以為做著導遊一般的輕鬆工作。
歌洛卡看著圖沙的眼睛。自從「沒有什麼背景」這句話開始,她就完全了解了圖沙的意圖。雖然現在才知道圖沙是因為某個特定目的才到阿拉希來的,但她不覺得意外。她還認為圖沙反www.hetubook.com.com覆強調她和這事沒關係的策略也太明顯了,只希望那看起來不怎麼精明的中尉沒有發現這點。為了達成更好的效果,圖沙還特意適應瓦羅卡爾的浮夸口氣,說出什麼「紳士騎手」之類的詞來。歌洛卡覺得這點很滑稽,但是她笑不出來。她現在只要後退一步,那就是真正的告別。
「放心。他當然繼承了你裝瘋賣傻的天分。」
自從登上旅途的第一天,他就知道會面臨這樣的境況。資料在別人手中,自己除了勞倫斯和瓦羅卡爾兩個名字,什麼都沒有。反抗瓦羅卡爾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行為,只會把自己推離到目標的反方向。他知道自己不會死,至少在主使者達成目標之前不會;所以,圖沙現在只能服從,並且等待,直到接近所需求的東西。
「很可惜,是只有巨魔才嘗試的策略。既然能見到勞倫斯,我的旅途在此結束,那也就用不著她了。我不認為她有資格留在這兒聽我們談話。」圖沙轉過身對歌洛卡說。「你走吧,女人。如果不是為了維持和這位紳士騎手友好交談的氣氛,我會立刻終結你的性命,因為你已經沒用處了。」
「本人就是瓦羅卡爾——瓦羅卡爾中尉。是的,我知道你會來訪。」
「沃蘇瓦。我很高興你還活著,老友。」
圖沙身子稍微挺直了些。「勞倫斯就是你?」
剛才瓦羅卡爾說她是人質。她心想,在瓦羅卡爾到來之前的整個旅途中,她絕對和這個字眼扯不上關係。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她不是圖沙的個人人質,而是這整個困境中無足輕重的一件抵押物。自從得知弟弟死於迅猛龍之口以來,她第一次哭了;但那時候她至少能躲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宣洩,和_圖_書但現在,絕對不能讓他知道這淚水落下的人,正摟緊著自己的身體。為了不讓瓦羅卡爾發現動靜,她用非常小的動作、非常低的頻率來呼氣吐氣,淚水流到嘴角也不擦一下,任憑冷風把它吹乾。視線前方是開闊的曠野和張揚的風,但歌洛卡還從未感覺過自己的生存空間是如此局促不堪。
「嗯……輪到你了,歌洛卡女士。」在處理好圖沙后,瓦羅卡爾說。「雖然我們還有多餘的鎖鏈,但我不打算把它用在你身上。你只是一位讓人擔憂的受害者,理應得到合理的保護。我得想個合理的辦法……對了,這樣吧。」
「圖沙。有人讓我來找阿拉希高地的瓦羅卡爾。」
「是的。勞倫斯·羅曼諾,這是我的真名。」
這個舉動不僅令歌洛卡驚訝,就連那些衛兵也紛紛意外地望向瓦羅卡爾。不管怎麼說,那是一匹屬於中尉的軍馬。
「報上你的姓名和來意。」
瓦羅卡爾抓緊韁繩,手臂收攏了一些,鉗住歌洛卡。他的馬走在最前方,三名騎兵圍著圖沙跟隨於后。
歌洛卡低下頭盯著馬脖子上的鬃毛,因為不想知道自己在往哪裡走;她用嘴呼吸,因為不想聞到身後男人的氣味。她身處於中的不是懷抱——沒有一絲溫暖和安全可言,就像置身於泥土和碎冰的混合物里。真正讓她厭惡自己處境的,是她意識到圖沙就在後面,像野狗一樣讓人給牽住,低頭跟著馬尾巴倉促地跑動。
瓦羅卡爾從看似愚蠢的客套話突然轉成毫不留情的挖苦,而臉上卻一直保持著彷彿迎接婚禮車隊似的笑容。歌洛卡知道自己應該抑制住氣惱,但還是不知不覺地把右手叉在了腰上。
瓦羅卡爾從馬上下來,對她說:「請用我的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