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倒是對七處很感興趣。一邊打擊『晚餐』販子,限制它的傳播,一邊又養著你——它的發明人。你看,有的時候我就是沒辦法搭上人類的思維方式,就像現在。」
「無畏騎士?嘖,受不了,我喜歡送葬人多一些。不過我問的是這個人的本名。」
「誤會,你說的哪個誤會?對我來說,你始終是那個盜竊、褻瀆藥劑配方,依靠它成為百萬富翁,然後消失的人。誤會這種東西,是需要兩邊有通過氣,但還是不能互相認同才成立的,所以我和你這個逃竄者之間沒有任何誤會,又何談消除它。勞倫斯,你在我眼裡只是一片遲早會割下來的爛肉。花多少刀去割,什麼時候割,都不是問題。這麼多年來,每當我聽見雨水滴在木板上,風吹過水麵,或者火燒起了一捆柴,我聽見的不是水,風,和火。我聽見的是我的刀子切開你的聲音。明白了嗎,勞倫斯?既然你說要坦誠相待,那我就坦誠的走出這一步:一回想過去的事情,我就非常生氣,勞倫斯。在我因為這氣憤而殺死你之前,你最好儘快想辦法讓我改變主意。」
這間房空氣不太流通,也有些臟,但是特別大。她想去把窗戶打開一些,卻發現它卡住了。
歌洛卡躺在床上。她不指望自己可以很快睡著。
「那麼我該叫你……圖沙?」
勞倫斯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話的過程中,離鐵柵欄越來越近。現在圖沙可以輕易探出手,夠到他的面容,把它毀掉。他右手摳了摳下巴。
「我沒有看見什麼特殊的東西,」圖沙說,「這不足以讓我了解你在做什麼,勞倫斯。」
但她仍然願意回想這旅途中所經歷的一切:倉促的出逃,潮濕的密林,腫脹的腳板,裂開的傷口,讓人眩暈的迅猛龍,沾滿身體的泥水,陽光下的汗滴,黑夜和_圖_書中小山丘上升起的篝火,向遠方天空一次一次揮出金黃色絲帶的燈塔,燒焦了的兔子肉,馬戲團搭棚子的草地,從頭頂飛過的一群青鳥,在指甲蓋上融化的雪,為了躲避巡山矮人而躲在湖畔的岩洞里,生怕它會襲擊過來的黑熊,沼澤地里露出一截尾巴的鱷魚,槍聲,晨霧,橋墩,碎石,晚風——
「我想想看……雷納。雷納·馬維因,大概是這個。這不重要,因為以後誰也不會記得。」
勞倫斯舉起左手,其中三個指頭是假指。「在我見識到那些慘狀之後,天真的以為能夠得到你的一些同情……但這就是你對我所做的。你一截截地切下我的手指,問我是不是透露了什麼。你比他們還要殘忍百倍,老友。但是就連那一刻,我也挺過去了。我做好了即便失掉九個指頭,一隻手,一條腿,也要贏得你信任的心理準備。但你在三個手指之後就停下來了,還說我可以協助你的研究。我相信所謂人生的狂喜,就是我在那一刻所體驗到的一切。但是,我心裏明白,你只會給我一次機會;所以當我偶然做出『晚餐』,第一次通過它得到一個金幣的時候,便不可能再次得到你的寬恕了。除了逃跑,我還能怎麼辦?」
「這隻是無數你能做到,但我沒辦法做到的事情之一。」
就在幾個小時以前,她以為自己當晚註定要在曠野中度過,但沒想到現在卻躺在了一張很舒適的床上——比她在白房子里的床好太多了。她蜷起身子,腳趾頭摳弄著床單,使勁摟緊一個多出來的枕頭,感受它的柔軟和溫暖;她盡量用這些物質上的益處打消內心的不快。瓦羅卡爾不是第一個騷擾她的男人,這點問題挺過了就好。
「我剛才說過,我們的動機有差異,但目的是一致的。這個目hetubook.com.com的,就是希望你帶出來的藥劑能夠名揚天下。而動機方面,你是為了傳播族群的榮耀,而我只是單純地讓那藥劑本身的美好給驚呆了——它有多大的可能性,它以多麼不可思議的方式作用於人體,而它本身又是多麼難以馴服——它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東西。我不能忍受世界上只有極少數人了解它的美,所以和你一樣,我也希望它能夠完好地作用於所有種族。那時候我還年輕,對你的知識和智慧有著無限的崇拜,我想:和這個人共事,是我唯一的人生目標。如果做不到,那還不如去死。當眼睜睜看見那些人殺死我的妻子,燒毀我的房子,我對自己說:這些犧牲都是值得的。」
自從進入城堡之後,她得到的待遇還不錯。事實上,一名看起來像是長官的人還嚴厲斥責了瓦羅卡爾,說他不應該在衛兵面前有如此不雅的表現。她聽見有人稱呼他為加林王子。她還得到了熱水澡和從廚房裡端出來的晚餐。
「不要在我面前說出那個名字,除非你想現在就死。我還不想殺你,因為你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但這不等於我做不到。」
「沃蘇瓦,我的老友……」
「那只是不得已而為之……除了把你帶到這兒來之外,沒有別的目的。實際上我有自信這麼說:我對這些資料的珍視程度完全不遜於你,而且我有條件給它們提供更好的保護。」
勞倫斯瞪大眼睛,驚訝了一瞬間,然後露出笑容。那笑容同樣也是表達喜悅,但卻不會讓人聯想到陽光、暖風和清泉,反倒更接近陽光下皸裂的土地,暖風裡散發臭氣的昆蟲屍體,清泉中遊動的一條蛇。他站了起來。
「不,這樣說不大適當。確實有一個人會給我下直接的命令,但那個人不是加林王子。他還沒資格。潘索尼亞·肖爾和_圖_書
,聽說過嗎?」
「我不否認這一點,不否認。」出乎圖沙意料的,勞倫斯提高聲音打斷了他。「首先我只是一個凡人,不能像你一樣拋開一切。失去了妻子和祖父遺下的家產,我只能靠金幣換來的東西來安慰自己,否則我怎麼能活得下去。更關鍵的是,我沒辦法單槍匹馬——同樣因為我不是你。能力上的不足,就讓資源來補償,這就是我的想法。我曾經和拉文霍德合作,但他們實在沒辦法滿足我的研究需求。我沒有主動投靠肖爾;是他在一次抓捕之後接納了我。除了你之外,肖爾就是我最崇敬的人。我已極致富有,不需要金錢的幫助,但他給我提供了所有別的東西——人力,物力,最關鍵的是對我工作的理解和讚美。這些年來,我以為自己已經擁有了能夠創造成功的一切——但是我錯了。對於那最完美而神秘的藥劑,我仍然只是一個局外人,只能從成分方面來分析它,而缺乏對它本質上的、靈魂層面的理解;這些是只有你,它獨一無二的繼承人才擁有的。幫助我吧,圖沙。你心裏也清楚,我們倆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完成我們共同追求的事業。」
為了不讓戴著枷鎖的雙臂限制身體,圖沙將手臂側面貼著牆,歪過脖頸往窗格子里張望。
這時候,圖沙稍微改變了一下坐姿,勞倫斯就幾乎要站起來。這句話等於是指責圖沙不熱心於保護研究資料。在確認圖沙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之後,勞倫斯才繼續說下去。
「這麼些年來我可沒有躲在岩洞里。看起來我犯了個錯誤,勞倫斯。兩年以前讓某個七處探員纏上的時候,我就該換個容身地兒的。我記得他的名字是喬貞……他也在這兒嗎?」
苦思圖沙到底出了什麼事,是沒有結果的。歌洛卡更在意「旅途結束和-圖-書了」這個事實。雖然現在意識到自己會遭遇軟禁,但至少暫時性命無憂,更何況這裏比起長期實際禁錮她的藏寶海灣來說要好太多了。她希望快點睡著,這樣就能快些見到明天。明天之後還有明天。然後還有明天。在然後,還有明天。只要能活著見到這些明天,那她旅途的終止就是值得的。
「我能看見有人坐著。這又如何?」沉默了一小會兒,圖沙說。「等一下……我看見他的眼睛了。好像很有趣。他在看著我們,但是……」
「我先帶你去看一件東西。」
「他是唯一能達到這個階段,但意識還能這麼清晰的人。在這之前的所有材料,要麼活不過一周,要麼成為沒有思維的廢品。現在已經到了一個很關鍵的時刻,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比如說,他的耳朵還是聽不見東西,而視覺則面臨著一個更複雜的問題。」
「至少到現在這一刻,它還是最合理的解釋。」
「牆上有血跡。」
「雖然你說什麼拿走那些資料沒有別的目的……但我猜你希望我轉譯它們。」
「我從來不會對未完成的作品下定義。過去那些讓肖爾當作殺手使用的廢品倒是得到了一個送葬人的稱呼。加林王子想把完好的成品叫做『激流堡無畏騎士』,典型的貴族命名癖。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只是我——我們未完成的工作,沒有任何名字。」
「眼睛,眼睛,最麻煩的永遠是眼睛。那邊的牆上有血跡?」
「那麼,準確來說,你現在又在做些什麼?」
圖沙沒有回答。勞倫斯看不清老友在陰影中的面容,只能聽見他像隱隱浮現在地底一般的呼吸聲,因為生於黑暗而低沉,卻又因劃破沉默而躁動。
圖沙皺了皺眉頭。「晚餐」得名的原因就是會讓人短期失明。每次想到這一點成為藥劑最廣為人知的特色,他就很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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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在那兒坐著。」
「好吧。圖沙。」勞倫斯把椅子往後挪了挪,離柵欄遠些。「這麼多年以來,我們之間都存在著天大的誤會。每當想起這個誤會有多麼深重、複雜,我就痛心萬分。如果我們能夠超越這個誤會,坦誠相待的話,那麼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們成就一項無比偉大的事業。即便我們兩人的動機有很大差異,但目的卻是一致的。」
圖沙記得這件事。當時他的行蹤仍是及其隱秘的,但「一個人類學者和那個巨魔有來往」的流言已經在小範圍內傳播。一群極度仇視巨魔的人試圖說通勞倫斯設置陷阱來捕捉圖沙,遭到拒絕,便做出了那些行為。
我想睡覺了。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你替激流堡幹活?」圖沙說。
「不要把這一切都說得像是偶然。你貪圖那些錢財給你帶來的東西……」
「他叫什麼?」
勞倫斯笑了笑,從不遠處拉張椅子坐下,靠近鐵柵欄。
「對你來說是個錯誤,對我們來說可是個天大的好事。喬貞不在這,事實上,他和我們今天該談的事情沒有絲毫關係。」
「對一個戴著枷鎖關在地牢里,而且最重要的東西還讓別人掌控的人來說,你的話相當不理智……但是我理解。這麼說好了,『晚餐』對我來說也是一個意外。我意外地做出了它,意外地發現它能賺錢。如果不是因為你肯定會殺了我的話,我們當初還可以一起經營這玩意,在一個非常小的範圍內經營,只供應給最富裕而又最空虛的人,這樣既可以為我們賺到足夠的經費,又可以避免它像今天這樣危害成千上萬的個體。你肯定以為我讓兒子取走你治療病人的研究資料,是因為不想讓它們阻攔了我的財路,對吧?」
「是他自己的血。他仍然有傷害自己的傾向,但這兩周以來頻率已經降低了百分之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