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十六章 喬貞(一)

列表后的上百頁是每個原體的詳細資料。喬貞找到了當年追蹤自己的兩名送葬人,他們作為人類的身份是私人保鏢和辭職的七處教官。當看見這兩個名字都不認識的時候,他有一種彷彿遲到了好幾年的釋放感。
「可是……」
這個名字上也有記號。不是黑色橫線,不是紅色橫線,不是紅叉,而是一條紅色斜線。整張列表裡獨一無二的記號。喬貞沒法理解。他翻到埃林的詳細資料頁,找到了答案:
「那麼勞倫斯想得到這樣一種成果:有正常的人類意識,不遜於當前甚至還要更優秀的戰鬥力,穩定的壽命。但是,仍然要對唯一的命令者絕對服從。」
「您最初為什麼要支持這項研究?」今天早上,喬貞對老人說。
埃林·提亞斯
「勞倫斯稱雷納是目前為止最接近理想狀態的成品。如果情況屬實,我將把他交給馬迪亞斯。這是我應該留給他的東西之一。」
「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做出來的東西都很有用。」
剛剛把這份文件拿回辦公室的時候,喬貞並沒有從頭開始看,而是立刻尋找送葬人的製作過程。首先,是老人親自挑選出「原體」。他會從候選者的身體素質、心理狀態、生活地點、戰鬥經驗、家庭狀況、社會影響等等方面來決定,一名地位顯赫的公爵繼承人即便身體素質再好,也是不可能選中的——當然,這不是一件壞事。
他翻回列表,繼續瀏覽。倒數第二個名字是雷納·馬維因。如果不是因為先看見了埃林,喬貞現在會震驚得多。最後一個人是他沒聽說過的。知道自己不在列表上,喬貞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甚至也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一開始對這個問題有那麼大好奇心。
喬貞最初是用非常快的速度瀏覽原體列表的,因為他想發現——或者不發現自己的名字。至少hetubook.com.com看到一半的時候還沒有「喬貞」,但他的目光卻突然停頓下來。
喬貞側身坐在辦公桌前,右手夾著一支筆靠在膝側,左手搭著桌面上一沓經過了好些年份但並不破舊的文件。他盯著深棕色的封皮好一陣子,然後一頁一頁地翻開,在一天之內第四次瀏覽其中的內容。他翻到紙卷末尾之後往回翻,停在中間的一頁,用食指和中指緊緊壓住,更集中地盯著那些細密的字元。
他不想受到打擾,因為他現在需要思考。手中紙卷的內容是最初的動機,它像暴雨降下之前的最後一聲並不響亮的雷鳴,本身是無數要素聚合成的結果,瞬間又成為無數連鎖事件的發端。「為什麼」和「如何」提著長槍拼殺,「預測」和「影響」在泥地里滾打。就像一場暴雨包含無可計數的事件過程,但人們仍然可以用單純的「雨」來概括它,現在困擾著喬貞的一切也可以概括為一個「問題」。這個整體的問題突然變得無比清晰和尖銳,是在喬貞看見送葬人這個字眼的那一刻。在最初的內容中,老人只是單純地將他們稱呼為「個體」,送葬人的稱呼是在七處悄然傳開之後他才使用到自己的文件里。
喬貞今天早上從老人手裡接過這份文件,雖然當時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就足以說明事件的重要性,但仍然可以說他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他本以為無論老人再怎麼信任自己,也是不可能讓他全面接觸這個主題的。他這些年來不是沒有做過窺探相關線索的努力,但都收效甚微,便早就認定了這些是老人絕不允許第二個人掌握全貌的東西——除了未來的馬迪亞斯。
勞倫斯的目的在於最大限度地探索這種技術的可能性,所以對於傀儡一般的送葬人,他視之為廢品,甚至對老人應用他們而表現出不滿。喬貞提起筆,和_圖_書在這一部分內容上加了重點標識。
「那不可能,喬貞。勞倫斯不會這麼做。」
這個回答意外地含糊,似乎不能解釋老人為這個項目做出的大量努力。喬貞很想提醒老人,這東西有用到差點在幾年前殺了他。不過,他們都已經習慣於心照不宣地忽略過往的一些事;喬貞也習慣了對老人提出疑問,聽他合理的解答,而不是像幾年前那樣一切問題都讓「你沒必要知道」的話語給堵回去。
他們對痛苦很遲鈍,可以接受常人無法忍受的強化藥物劑量和部分器官改造,且毫無死亡恐懼——也許只是沒辦法表現出來——這一切構成了他們的戰鬥力。但是,這並不等於他們的身體不會因此而垮掉。成為送葬人後,他們的剩餘壽命往往不超過三年。最大的例外是法拉德擁有的送葬人,他在十余年後仍然存活,對此老人的推斷是:拉文霍德缺少進一步研究的技術和材料,但是又不願意失去這唯一的個體,所以自從那場屠殺之後就只是讓他行使保鏢的簡單職責,把藥物劑量限制在最低程度——這和老人不斷將手中的送葬人推往極限的做法相反。
圖沙。沃蘇瓦。看到他和勞倫斯之間的往事,喬貞並不奇怪。早在藏寶海灣,他就知道圖沙這樣的人可能經歷過任何事,其中大部分對常人來說都是難以想象的。喬貞真正在意的是,文件里雖然說圖沙自從三年前遭到誘捕,就一直很服從地與勞倫斯合作,但這隻是勞倫斯的說法。這三年並沒有七處探員實地考察其中的情況,所以可信度有疑問。喬貞明白,弄清圖沙的態度,會是自己此次前去激流堡最重要的初步任務。
接下來,老人會讓七處的人暗中監視原體。這裡是他控制情報的關鍵環節之一:他誤導自己的手下,讓他們以為自己在監視一個詳細情況不明的犯罪嫌疑人。監和_圖_書視者們只允許在一個情況下有實際行動,那就是「嫌疑人」因故受傷瀕死的時候。因為選擇原體的關鍵之一是極度危險的工作環境,所以這類情況發生率並不低,而且確實有幾次老人故意製造這種情況的例子。監視者受命利用一種特殊的藥劑——他們當然不知道這是勞倫斯的研究產物——讓原體保持在假死狀態,而這就像用酒精清理傷口一樣,是製造送葬人的第一道程序。接下來,他們會把原體暗中送往激流堡,自以為這些人會在那兒得到喚醒、調查和審判。負責運送的則是另一批人,他們除了「把東西送到」之外一概不知。
事實上文件中的內容也證實了這個猜想。涉及到其中的人很多,幾乎要多過七處的任何一個大規模秘密計劃,但是絕大部分涉及者都無法知道自己職責以外的任何事。這項計劃的實現就是老人為什麼能把七處發展到這個程度的縮影:極度精密的情報控制。沒有一個人可以從自己掌握的片段推測全貌,從而影響到機密性,因為老人往往把這些分散的特殊任務偽裝成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作為計劃的唯一主設計者和執行者,他要掌握數百個個體的思想、工作狀況、相互聯繫,才能確保不會出錯。喬貞知道自己做不到這程度。
雷納的名字上沒有記號,這表示他仍然遭到監視,或者處於成為送葬人的過程中——無論怎樣,他活著。喬貞立刻翻到了雷納的詳細資料頁,但是意識到「他還活著」的些微喜悅,很快就讓自己所讀到的內容給擊得粉碎。將之代替的不是悲傷,不是憤怒,不是任何激烈的負面情感,而只是深深的困惑。
老人擺了擺手。「你只要和勞倫斯見上一面就會明白了。他沒有允許創造物從精神上和自己鬥爭的膽量。一個懦夫。」
「您真的確定他不會為了個人的追求,而考慮讓成品擁有m.hetubook.com.com完全的自由意志?」

「最後一條是最重要的。」
一名衛兵在外面敲門,然後說:「喬貞大人,埃林大人來了。」

送葬人對他來說,曾經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雖然和他們交過手,但他們在他眼裡與其說是七處成員,還不如說是桌椅櫃一般的設備,只不過是有致命性的。他對於送葬人行為模式的猜想,倒是在文件中得到了印證:他們同一時刻只能忠於一個主人——比如老人和法拉德,並對其進行無條件的保護,不接受其他人的命令;他們無法同時執行複數任務,雖然在過程中仍然可以體現出接近於人類的複雜戰略,比如在追蹤的時候採用埋伏、包抄等計策,但這更接近於動物本能,並非仔細規劃的結果;又比如命令是「殺死某人」,那麼他們會用各種方式來追擊,但是絕不會折磨到手的受害者。他們的思維和聽說能力,完全限制在主人的命令範圍內。從這個角度來說,送葬人也可能是有人類感情的,只不過通常不會有觸發這感情的開關。
另外一個原因是:那是主研究者勞倫斯·羅曼諾做出來的第一個試驗品,技術上相對溫和。當然老人也沒有排除勞倫斯可能瞞著一些什麼的可能性。勞倫斯因為不滿拉文霍德提供的條件而出逃,老人趕在追兵之前捕獲了他,這當然不會是什麼百分之百信任關係的開頭。
喬貞很快就看見了原體的列表。每個名字上都做了不同的記號,黑墨水劃掉的指死於製作過程中——準確死於哪個階段並不重要。百分之九十的名字都讓這樣的一條黑墨線劃掉了,彷彿地震后倒卧在深坑裡的一塊塊碎裂墓碑。紅墨水劃掉的指製作成功,但是卻死於壽命限制或過量藥物反應,旁邊會附加一個小數字表示存活天數,從一到九百天不等。紅墨水打上叉的,表示製作成功后死和圖書於戰鬥,同樣有存活天數標註。沒有任何記號的名字,表示還在監視中,或者正在經歷製作過程。
「問題是,既然他只是為了追求更多可能性……」
該原體放棄,無法瞞過喬貞。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送葬人扮演的角色大多是保鏢,而不是殺手。他們不關心行動對周邊環境的影響,所以不適合隱秘任務。當年拉文霍德孤兒院的那場屠殺,自然就是最用得著他們的場合。
在勞倫斯個人資料的紙頁上,有一條用紅色墨水寫的備註,指向兩百頁之後的內容。順著這條指示,可以找到圖沙的相關資料。喬貞發現自己的名字也集中出現在這部分段落——他在藏寶海灣和圖沙的接觸,是老人派出另一名探員調查圖沙背景的重要原因。親眼閱覽關於自己的調查報告感覺不大好,但一想到老人不打算再把這些事瞞著他,喬貞也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數秒鐘后,喬貞聽見了有人漸漸遠離房門的腳步聲。


「無法」這個詞給了喬貞一種奇怪的滿足感,這是他在閱讀文件的整個過程中唯一所享受的。
「我說過了今天不見任何人。」
喬貞的思維暫時地回到了幾年前的西瘟疫之地。他想起雷納怎樣帶著微笑說,老人已經放鬆了控制,而他又是怎樣以積極的態度表示認同。只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情而已,但喬貞卻難以忍受當時的幼稚。雷納雖然也誤解了自身狀況,但他不是七處的人,不了解老人可以做到什麼程度,所以他的疏忽是可以理解的;而喬貞不一樣。不僅幼稚,簡直是愚蠢。
換句話說,送葬人就是已經射出的一支箭。在射手拉出弓弦后,它們的唯一行動就是飛向目標——然而這箭矢卻有著可怕的特性,它能拐彎,能改變角度,能加速,為了射中紅心,它們甘願做一切事。
「讓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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