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二十二章 喬貞(七)

據說是為了不讓雷納產生遭到奴役的感覺,勞倫斯並沒有用鐵鏈限制他的行動。實際上一兩根鐵鏈也起不到什麼作用,假若勞倫斯的個體戰鬥報告是準確的話,更何況控制他的關鍵方式是藥物。喬貞注意到了雷納手上的縫合線,但光憑外表,無法判斷出眼前的人擁有據稱超過送葬人的戰鬥素質。當發現自己突然在考慮「個體殺傷力」的時候,喬貞連忙把思維放回當前。
「勞倫斯和圖沙。」
「有沒有聽說過軍情七處?」喬貞說。
「我記得……在一個……四周有很多廢墟的地方。我們在戰場上。我們一起做了一些事。」
「你也說過了,是訓練。另外我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
「你覺得勞倫斯和圖沙怎麼樣?」
——也可能老人正是考慮到他和圖沙以及雷納的聯繫,所以才交付任務。喬貞不打算在這個可能性上做過多思考。
「我也殺人。」
「『他們』是誰?」
「殺了人之後你有什麼感覺?」
「你認識我?」
雷納在念出食人魔,野獸,人三個詞彙的時候,沒有任何音調變化。一,一,一。三個平等的並列。
喬貞明白他想說瘟疫之地,但顯然沒有抓住該地的關鍵特徵。「是的,我們有合作。這些事是勞倫斯說給你聽的?」
「你知道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嗎?」
喬貞皺了皺眉頭。「你說『主要是這些』。」
「問題就在這裏。單獨見他的意義,就是我需要獲得完全不受第三者hetubook.com•com影響的直接印象。」
「那麼我想問一個問題。」
「我聽說你經歷過很多戰鬥訓練。」
「不,我自己記起來的。我沒和他說過。」
「這樣是不符合規矩的,」勞倫斯說,「我需要保證他情緒穩定,而且你的行為也要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喬貞沉默了一會兒。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說明白:你是一個人。勞倫斯把你當作實驗材料,希望能按他的意思擺弄你的意志。人不能這樣活下去。但是,他明白自己沒有這樣說的立場。他代表的是七處。沒有七處也就沒有當下的雷納。對雷納來說,世界尚且未知;而對他周圍的人來說,雷納也是一個蘊含危險性的未知。
「先不提我,你不能永遠做他的保姆。假若他以後回到了七處,就更沒法整天讓你盯著了。留在這兒不要動,或者回去睡覺,勞倫斯。」
「我不想回答。」
眼前是一條窄小的走廊,通向一扇鐵門。這就像兩道高牆之間的過道通往圖沙的住處一樣,只是更為局促、黯淡。牆面高處的一排窗戶把一束束淡褐色的光拋在地面,就像一整列死刑犯的腳印,牽引著喬貞走向再生者的墓穴。空氣中並沒有預料中的臭味,而是極其平泛蒼白,霧氣一般的味道。
「他們提供葯給我。我需要那些東西。你還沒有給我解釋軍情七處的意思。」
「你好像很了解過去的我。」雷納說。
「我是說過去,失去意識之前的m.hetubook.com.com我。因為我記得你。」
「說吧。」
「關於克瑞西達這個人,你知道些什麼?」
「我和他單獨見面。」喬貞說。「不需要有任何人在場。」
「那是一個……和你目前的狀況聯繫很緊的組織,主要做情報工作。我就來自七處,名字是喬貞。」
「不一定是他們讓我殺。其中一種人,叫『辛迪加』,他們讓我殺。還有一些應當是囚犯,在和食人魔、野獸作戰的時候,他們如果妨礙攻擊,就要殺了。我想那些辛迪加也是囚犯,只是為了和我作戰才暫時解開枷鎖。」
資料上沒有這條。「我們曾經一起工作過。」喬貞說。
喬貞想,這個回答表露出一種消極的態度。這次會面比想象中要平穩得多,也許也正是因為這消極的存在。帶有感情的消極是冷漠,而雷納並不冷漠——他的感情表達還沒有達到這層次。
「我應該回答你的問題嗎?勞倫斯說……」
「如果過程麻煩的話,會累。」
「是的。」
喬貞在鐵門前停下了。洞開的門是希望和前程,而緊閉的門則是硬生生截斷兩個世界的暴君。這扇門上有三把鎖;你需要一把鎖來鎖住寶藏,但是卻需要三把鎖來禁錮死人。喬貞用勞倫斯的鑰匙打開了三把鎖。在推門前,喬貞產生了踏進這條走廊以來的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猶豫。他並沒有準備好該怎麼去觀察,該怎麼去說,一切都要按照實際情況來決定。他如何對所見物產生反應和-圖-書,也是實際情況未確定的一部分。他為這未確定性而猶豫。隨後,他推開門,走進去。
「我在這裏醒來。勞倫斯說我是『再生』。他說需要經過很多步驟才能讓我恢復正常。」
他本以為會見到「送葬人」,但卻一眼就認出了坐在屋子後方的雷納。沒有故作聲勢的面具,沒有咄咄逼人的黑衣——至少這一刻沒有。雷納在看著他,就像任何人會對突然闖入自己房間的陌生人所做的那樣。
雷納有拒絕的意志。喬貞認為他拒絕這個問題是因為自己內心也不確定答案,就像一個人無法回答為什麼會一再犯重複的錯誤。繼續從這裏挖掘下去,可能會使情況失控,畢竟這涉及雷納對自身的基本認識,而且可能會引導他把喬貞看作敵人。喬貞打算考察另外一個幾乎同樣重要的問題。
第二天喬貞按照計劃去見雷納。在進入通向那鐵屋子的走廊前,他讓護衛攔下了打算隨行的勞倫斯。
喬貞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魯莽地給雷納灌輸「殺人即作惡」的樸素道德觀似乎不是好的策略。他還需要進一步測試雷納的意識成熟度。
「不大想。」
勞倫斯還想說什麼,但是喬貞已經轉身往裡走了,把護衛留在身後。也許這次來激流堡喬貞有許多不利條件,比如勞倫斯知道他和圖沙之間的聯繫,但幸好還沒有人對他和雷納之間的過往做出聯想。喬貞明白,如果不考慮年齡和經驗,馬迪亞斯遠比他更適合這次任務。
www.hetubook.com.com你是誰?」雷納說。比起外貌,他的聲音變化得更多。
「我們的交談是自由的。勞倫斯不是你的支配人。」
「是的。」
「在訓練的時候,你有沒有殺過什麼東西?」
雷納點了點頭,但喬貞並不確定這代表什麼意思。也許他只是示意「聽明白了」。
「我問你想還是不想。」
「我知道。」
「軍情七處這個詞,我記得,但不知道是做什麼的。我也聽他們說過。他們不是說給我聽的。」
「你為什麼在這裏?」
「你叫喬貞?」
「我是雷納·馬維因。他們是這麼叫我的。」
「不知道。」
「他們給你開刀,注射藥物,還有很多別的事。你對這些都有什麼看法?」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除了名字之外。」
正常的定義是什麼,能吃飯能睡覺?能像常人一樣思考?總之不會是「像過去一樣」。勞倫斯仍然在對雷納隱瞞這一切實驗的目的,這倒不出喬貞預料。雷納說出這些話的語氣,也不表示他盲從於勞倫斯;也許他只是暫時還不知道更好的了解自我的途徑。
「如果出了什麼狀況,你負不起責任。」
「食人魔和野獸。主要是這些。殺它們是勞倫斯和加林的要求。」
「我過去是個軍官。中校。」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這裏嗎?」
「肯定要比勞倫斯和圖沙了解得更多。」
「這要取決於你和他們的關係,以及你們雙方各自對周圍產生的影響。具體到你所說的情況……你大概不會覺得難https://m.hetubook.com.com過,但肯定也不會很樂意做這些事。」沉默了一會兒后,喬貞補充了一句。「如果是過去的你,一定不樂意。」
這個問題把喬貞進一步推離現實。雷納說這句話的方式,和多年未見忘記對方之後的問話不一樣,因為遺忘和未知並非同一事物。
這個問法引起了喬貞的注意,但他決定暫且謹慎一些。「你剛才自報了名字。」
他還會對勞倫斯隱瞞事情。
現在喬貞眼中的就是雷納的臉。他的眼睛,鼻子,下巴,都在昏暗的光線下和喬貞記憶中的印象重合了。也許膚色略有改變,但他還是他——單從外貌特徵來說。喬貞還沒有機會考察他的人格,但光是在神態這一表層部分,他就感受到了陌生感。缺失的關鍵物是過去的雷納自信而自然的微笑,彷彿哪怕環境再嚴苛,他也絕不相信有什麼艱難時日在前面等著;而眼前的再生者,顯露出的則是未知和警覺。喬貞猛然回想起當年雷納向他展示染血的士兵制服時,那隱忍而堅決的憤怒;如今的雷納,必然不能理解那樣的憤怒為何物。
「你是想說我應該覺得難過?不自在?」雷納說。
「勞倫斯和加林讓你殺什麼人?」
這個答案完全偏離了喬貞暗示的方向。一個正常人必然會從道德或者情感角度來回答喬貞的問題,而雷納卻只從物理影響來考慮。也就是說,就算他不是沒有感情或者道德觀,至少這兩者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基本的關鍵概念。喬貞回想起勞倫斯的話:他在重新學習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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