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想讓我變成人?」
「一種死而復生的怪物。」
「是的,我在場。我們共同對付一個敵人。我們以為已經把它完全打倒了,但卻沒有。它做出了反擊,目標是你。」
「可是……戒指是代表著我和克瑞西達……」
「如果沒有克瑞西達,你就不會這麼做——非要下這麼個結論也可以。」
「天知道。一個人丟失了東西,肯定就想找回來,但那也要看時機,總之絕對不能是危險還沒有完全排除的戰場上。你卻這麼做了。更愚蠢的是,你到最後也沒有找回它,至少我沒有看見。就算找到了,它也已經和你一起掉進了達隆米爾湖。這就是一切的開始……是你要負起的那一部分責任。」
不要再等了,母后。不要往外看了,求求你。這樣下去父王會發現的。他很快就會來了。不能讓他發現啊,母后。我快沒辦法保護你了。離開這兒,否則——
「是的。只能是這樣。根據你過去的行為,沒有別的可能。不是每一個丈夫都像這樣,但你是。過去的你。」
「不,不要這樣想。你和它們相差得遠。它們已經……沒有變成人的機會了。你還有。」
加林進了屋,前方是一小截過道。他走到盡頭,掀開沾染上了些許水汽的布簾。
「你想抗命?」
加林皺了皺眉頭。他把右手大拇指放到唇邊,但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就立刻放下了。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拉上布簾。
「克瑞西達?」喬貞想再確認一次自己聽到的名字。
「你說我愛她。」
「克瑞西達夫人在哪裡?」他詢問走廊上的女僕。
「那麼你應該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
女僕趕緊低下頭
hetubook.com•com,快步領著加林來到一扇棕綠色的門前,把門打開。
「我的確知道,」喬貞說,「那是西東瘟疫之地。離這兒很遠,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在一場戰鬥中……」
「不知道,」雷納抬起頭說,「但我想試試。我想見克瑞西達,喬貞。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可以信任你。所以,幫幫我,喬貞。讓我見她。」
「是的。」
「勞倫斯從來不說讓我不明白的話。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是我疏忽了?」
雷納坐回了原來的位置。
在一番毫無頭緒的思考後,加林打算去找克瑞西達。也許和她先談談,讓她在喬貞面前為自己說些好話,才是最安全的策略。可是他已經對喬貞誇口說要絞死她。無論如何,他必須去見見克瑞西達,趕在喬貞之前。
「錯了。事情正好相反。你愛她,你愛她才這麼做。人就是這樣,不需要解釋,不需要。雷納,現在的你算不上人,因為你竟然說出這麼愚蠢的東西來。你為了拾回婚戒而死,但是卻說要恨自己的妻子……」
他們沉默了很久。喬貞明白自己打開了一扇危險的門:他在暗示雷納當前的生活狀態是一連串迫害的後果。雖然在進屋之前他告誡自己要謹慎再謹慎,但是雷納的疑問顯然超出了他能掌控的範疇。「我和她應當一起生活過挺長一段時間」——遲疑卻帶著期待的判斷;這是雷納希望自己能夠擁有的記憶。他有個妻子,那麼就應當和她長期在一起。兩個人。
雷納按了按左眼皮。「你說我犯了愚蠢的錯誤。」
加林起初對於喬貞獨自和雷納見面不以為然,但不久之後就開
和-圖-書始焦躁起來,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喬貞隱瞞了克瑞西達的事。如果讓喬貞知道了,情況一定難以收拾——不針對具體的事,而僅僅針對加林欺騙了七處的使者。對這個麻煩問題的思考,讓加林開始擔憂喬貞會對雷納說些什麼。也許他早就知道了克瑞西達在激流堡,只是故意裝瘋賣傻,並想利用這一點來控制雷納——一定有這類可能,因為他是七處的人。而勞倫斯……也是半個七處的人。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沒有一個人說實話。
「是的。」
「有哪裡……不明白?」喬貞試圖儘力推開雷納的手肘。「如果你是一個人,就該明白。」
克瑞西達站在牆邊的浴盆裏面,似乎已經洗完了,但是還沒穿上衣服。她背對著加林,透過窗格子望著外面。她右手拿著毛巾,擦拭頭髮。從頭頂,到脖頸,到背部的濕發。毛巾擦過的黑色髮絲從充滿水分的透亮,化為一種更健康的光澤。一粒粒水珠紛紛涌到發梢末端,讓毛巾吸收,或者終於滑落下去,滴在因為熱水而色調偏紅的肌膚上,展開另一段旅程。
「你在說什麼瘋話?我什麼都沒看見。」
雷納並沒有看著喬貞。實際上從兩分鐘之前,他似乎就在和自己的眼睛作鬥爭。他不想完全閉眼,但是也不想用它來看東西。
「克瑞西達夫人。」加林向前一步。
「那你還想從我這兒問出什麼?」
「死?我……死過一次?」
「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不會無緣無故這麼做,我……按你的說法,我是為了克瑞西達才……」
「你知道?」
「我也想過。我想過克瑞西達是愛我的。畢竟,她是我的妻子。你m.hetubook.com.com有妻子嗎,喬貞?我的記憶里……」
「請不要過來。」
「我們一直都在說失去意識,但那只是假話,雷納。也許你的心臟從來沒有長時間停跳過,但卻死過了一次,因為現在的你忘記了所有人的基本。這就是死。我不願這麼說,也不願聽到這些,但你確實死過了一次,而且仍然是個死人。你可以活過來,一定有辦法的。你可以活過來。」
「何況什麼?」
「喬貞。」
「我曾經是個非常糟糕的軍官嗎?」
「首先,她……和過去的你關係非常密切。她是……」
喬貞的右手大拇指按緊了食指側面。這是他最不希望聽到的問題——作為七處探員、勞倫斯合作者的他,不希望聽到。雷納對自己現狀的本源做出疑問,是直屬探員喬貞的失敗。但是作為一個人,作為曾經把雷納視作朋友和戰友的喬貞,卻感受到一種強烈的釋放感——他一直在等,等著雷納問出來,但是又不能大胆地去引導,彷彿一個希望信鴿早早飛上天空,但是又按住它的羽翼不願鬆手的養鴿人。雷納的問題把一個關鍵選擇擺在了喬貞面前。喬貞本以為自己是來做一個單方面的裁決:送葬人或者雷納,但現在他自己也面臨著類似的裁決——七處探員或者喬貞。這不是正或誤,黑或白那樣幼稚的區分。
「是的。」
「不……忘了吧。我只是……」
「我也是那種東西嗎?」
「活著,活得好好的——至少就我所知。她在找你。你的問題我回答完了,雷納,關於克瑞西達我就知道這麼多而已:她還活著,而且她在找你。」
加林第一個念頭是:在眼前的就是「個體」曾經擁有的女人,但他很快www.hetubook•com.com聯想到一些別的事。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但是卻不願意將它們埋葬在回憶里。不是因為克瑞西達的身體,更多的是因為她的頭髮,她向窗外望的姿態。第一次見到克瑞西達的時候加林就注意到了那黑髮,那時他唯一的感想是「很漂亮」,但是當它貼附在濕潤的皮膚上的時候——
喬貞並不奇怪雷納還記得她。關鍵是他記得多少。
「是的。你們共同生活了十一、二年。又或者是十年,我不確定。也許對於天底下的夫妻來說,並不是很長,但也已經很不容易了,更何況……」
「喬貞,你說襲擊……殺死我的是死亡騎士。那是什麼?」
「什麼?」
「我對你很失望,雷納。已經倒下去一次的敵人再次打倒了你。在戰場上這簡直是恥辱,我不希望自己的戰友會犯這麼愚蠢的錯誤,但是你卻犯了。這都是為了你要拾回那枚戒指。你鬆懈了,完全沒有防備。只是為了你要去找回戰鬥中丟失的婚戒。」
「不要問我,雷納。你想嗎?」
「你認識她。我能看出來。」雷納說。
「不,不是。你非常優秀。但人總是會犯錯。只是你在關鍵的時候犯了關鍵的錯誤,那就不能原諒了。」
「我的妻子。這個我知道。」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克瑞西達……還活著嗎?」
「你們不是自願分開的。」
「可是……」
「沒有,我是一個人。但那不表示我不懂你身上發生了什麼。」
喬貞有些驚訝于雷納的質問語氣。他們之間的審視是雙向的。
「不能。她是個普通人,普通人沒法進來。」
喬貞本該到此為止,但他卻繼續說下去。
「不,如果真的是為了克瑞西達『本人』才犯這和圖書個錯誤,那還可以理解。但你還要愚蠢得多,那隻不過是一枚戒指,沒有它,你也不會失去什麼。你非要把它帶上戰場,結果弄丟了它,又不要命地去找。這是連續三個錯誤,三個。」
「在浴室,她……」
「是的,你疏忽了,沒有躲過它的攻擊。那是一名死亡騎士,攻擊非常猛烈。」
「實際上只見過一次面,所以並不了解她個人。但是我知道她的一些經歷。」
「我知道她是我的妻子,可是……」雷納右眼突然使勁眨了一下,彷彿有鐵針在刺他的眉尖。「就這麼多了。我和她應當一起生活過挺長一段時間吧?」
「她一定沒法找到這兒。」
雷納放下手,垂到身前,緩慢地後退了兩步。
水珠翻動的聲音把加林的思緒帶回當前。他看見克瑞西達蹲在浴盆里,打著抖,盡量遮住身體,用彷彿在暴風雨里發現礁石一樣的眼神看著他。
雷納突然站起來往前一跨,在喬貞來得及反應之前就用手肘把他壓向身後的鐵牆。只有在這一刻,喬貞才回憶起了送葬人的力量。只要雷納願意,可以輕易壓碎他的胸腔。後腦遭到牆面的撞擊,他經歷了一陣嚴重的眩暈。
「你說我是因為克瑞西達而遭到襲擊的。那麼我應該恨她嗎?她是害我的人……」
克瑞西達的心跳得很快。她想儘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但是卻突然感到左腰一陣刺痛。剛才她發現加林在身後,趕緊蹲下來的時候,牆壁的一處小稜角擦傷了她。不多的一點鮮血在水裡洇開,像是孤獨地漂浮在空氣中的紅色蛛絲。
「帶我去。」
「你當時在場嗎?」
「肩膀上……你的肩膀上有一隻蜘蛛。兩隻。」
「你一定知道我為什麼會曾經失去意識。」雷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