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為什麼要反對勞倫斯?這種敵對關係的基礎在哪裡?
如果成為人,是不是意味著可以脫離這樣的生活?
雷納曾經殺死過三名女囚,她們都甚至比男性犯人表現得更有攻擊性。眼前的女人雖然不反抗,不過雷納要下手也沒什麼好難的,畢竟這是今天最後一個人了,他想儘快結束掉,好回到那黑暗的鐵屋子裡,把更多的時間利用來思考。就割斷脖子好了。迅速而且方便。她很可能反射式地用雙手遮住上半身,所以可能也會順便削下來幾根手指頭。這樣也無所謂,因為她的咽喉會在斷指落地之前就裂開。
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個成年的人和一個未成形的人。一個走到生命盡頭的人和一個還未開始存在的人。一個不打算反抗的人和一個不知道反抗為何物的人。
女人痛苦地喊叫起來,雙手在半空打著抖。落在地面的兩截手指變成了蛆蟲。那慘叫聲把一群一群的蜘蛛從雷納的耳朵和眼眶裡驅趕出來。滿地的鮮血里浮現出肌肉筋條一般的鐵鏈,緊緊箍住了雷納的雙腿,讓他跌倒在地。他扔下一把劍,用左手去摳下面具,然後又去摳弄口腔。在數秒鐘內,他感覺自己成了蜘蛛的巢穴。這是幻覺,幻覺,幻覺,幻覺——他對自己說,但哪怕這自我解釋的聲音也讓蜘蛛爬行的涌動聲給淹沒了。現實的邊界徹底消失,直到半分鐘之後——肩膀上突如其來地傳來一陣冰冷的痛覺——女囚拾起雷納落下的劍,刺進了他的身體。
「果斷一些,」加林說,「這是你的職責。」
又一名犯人朝雷納衝來。他持著長矛,把身體緊緊地縮在長矛末端,希望這樣能讓自己遠離雷納的攻擊距離。在雷納砍斷長矛后,犯人就持著剩餘的部分撞過來。雷
hetubook•com.com納攔住了這尷尬的攻擊,並不想馬上下手,而是觀察對方的眼睛。他想看出到底有什麼決定性的東西,讓這處於絕望之中的血肉之軀成為「人」——一個他遠遠沒有理解的殊榮。
他揮出一劍,但是卻沒有殺死女囚。如他所預料的一樣,女人舉起手來阻擋,最後有兩根手指頭落地了,但是卻沒有砍中脖子。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揮出這麼無力的一擊。應當再來一次,再殺——
雷納料想自己本不會信任如今的喬貞——假若沒有那番關於克瑞西達的對話。這些天來,雷納盡量利用一切空余時間去思索其中的意義。到了今天,他覺得自己已經弄明白這麼一些事了:他為了在戰場上撿回婚戒而死過一次;這證明了他曾經是愛她的。他理解了這個概念——愛一個人,為對方做出某種形式的犧牲——但他仍然不懂得「為何」會如此。敵人就在眼前,在殺死敵人之前產生興奮感,這他明白,能感受到。然而這個從婚戒引發出來的概念,他只能強制性地接受,把它籠罩進一個單純的因果關係里。他試圖設想這樣的心情:非常重視某樣似乎並不起眼的東西,產生出在危險的戰場上也要保護它的急躁感,但是卻一無所獲。這樣模擬出來的心境,就像要強行把水和石頭糅合在一起。過去的他愛他的妻子,所以有了通信,所以有了為婚戒而遭殃——只不過是一個因加上一連串的果。他想,也許自己和喬貞所說的「人」的關鍵區別就在這裏。喬貞答應會安排他見克瑞西達,他希望這樣做能喚醒自己對一些陌生概念的感受力,就像喬貞的出現喚醒了他的「信任」。
雷納望向看台。加林高昂著頭,勞倫斯右手握著筆在記錄些什麼,而喬貞則皺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眉頭,視線直直地望過來。在這一刻,雷納希望喬貞站起來,通過某種方式來阻止這件事。但他沒有。他一言不發地坐著,注視著。
這個想法讓雷納初次有了一些期待感。他把劍舉起來。
「這充滿罪惡的女人曾經是激流堡的子民。為了一點點金錢,她可恥地做了辛迪加的內應,並且毒死了發現她背叛行為的親夫。制裁她吧,我的無畏騎士。」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可以信任你」,雷納當時對喬貞這麼說,而喬貞的回答中有一句「信任必須是雙向的」,並且出於這一點要求雷納瞞住勞倫斯,不要透露任何兩人間對話的內容。他照做了。喬貞離開后不久,勞倫斯來到屋子裡急躁、混亂地問詢著,但是雷納什麼也沒有提供。這不難,因為他不是初次對勞倫斯撒謊。這件事發生之後,雷納意識到自己是在反對勞倫斯——在喬貞的幫助下。
最後一名犯人呆坐在一具屍體旁邊,灰色眼球從沾滿泥污的眼皮下望過來。是一個女囚。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反抗,一直躲在後面,所以才活到現在。最沒有求生慾望的人成了活得最長的人,哪怕只多出幾分鐘。
又一次,雷納站在露天場地中央。他看見成捆的烏雲把太陽遮住了;哨塔上,衛兵手中的槍尖和強風吹刮下的顫抖作鬥爭。他聽見海浪撞擊著礁石;飛散的水沫妄想濺上高處的城牆,一粒緊隨著一粒死在半路上,就像那些朝他奔過來的犯人——他們知道無論如何都不會有活路,但是至少要對眼前這看得見摸得著的敵人發泄一點絕望的憤怒。他能從他們的眼中讀出兩句話:「老天保佑讓我打中他」和「攻擊這一次後會發生什麼都無所謂」。不過,未必完全是m•hetubook•com.com
絕望,也許有的人還期盼著通過打倒他,從而得到加林的賞識,不僅活了下來,還得到重用——荒謬的夢。勞倫斯曾經問他有沒有做夢。他回答說不知道。夢只不過是入睡后的幻覺。他摸索不到夢境和自己清醒時所體驗幻覺之間的邊界。在視線越過城牆之後所能達到的最遠處,隱約可見一抹紅色的光透下來。也許雲層和無雲的天空就在那兒交界。
喬貞對雷納說,要不要試試看去成為一個人。雷納當時確定的只是不想成為死亡騎士那一類怪物,所以他對喬貞說「是」。如今,他發覺自己所做的並不是「人」所讚賞的事。他隱蔽性地觀察衛兵們的表情,看見的基本是厭倦和恐懼。哪怕總是一副讚許神色的加林,有時候也會打起呵欠。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勞倫斯給出的答案是「讓你恢復的必要步驟」。恢復成……什麼?
對於這些給雷納做訓練用的囚犯,加林會分發武器給他們,但是為了防範暴動,這些武器不僅質量低劣,而且數量不足。一名囚犯吸引了雷納的注意力。他手中沒有武器,但是又不願意逃跑,就從三十秒前剛剛成為屍體的一個人手裡取走了一把長柄斧頭。他沒料想到的是,這斧頭太重了,當他剛剛拾起它,還未直腰的時候,斧頭就滑落下來砸中了腳趾頭。他跌落在地,身子蜷起,右手緊緊按住腳面,用憤恨的眼神看著雷納。這個男人在臨死關頭丟醜了。他想死得更有氣魄一些——拾起死人的武器作戰——但是卻成了一個最糟糕的小丑。在戰場上做蠢事。你不該那樣做。你在關鍵的時候犯了關鍵的錯誤,那就不能原諒了。雷納能聽見位置稍近的衛兵在竊笑。他上前割下了那人的腦袋,在笑聲還沒結束的時候。無數大小不一的蜘蛛從屍體脖頸的斷口爬出來,一hetubook.com.com隻攀附著另一隻——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攏成了一個小圓球,就像頸口的血肉里長出了一團髮絲。這髮絲纏遍了屍體,然後消失在又一個無法摸索的邊界。
殺死這個人之後,雷納抬起頭望向遠處的喬貞。看著他坐在加林身邊——往常勞倫斯所佔據的位置,這讓雷納有些困惑。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裏?如果不是因為那一番對話,只是從喬貞當前的位置來看,雷納會理所當然地猜想他是加林和勞倫斯的合作者,下一個要嘗試往自己身體里注射藥物的人。他顯然知道一切內情,但是仍然沒有說明白雷納到底在經歷些什麼。也許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不想殺她。他來不及思考這其中的邏輯,但就是不想這麼做。一陣刺痛先從雷納持劍的手掌心出現,然後像燃著火焰的輪子一般從手臂一直碾壓到他的大腦。他聽見加林在看台上高聲說:
雷納回過頭來看著女人。她毒死了自己的丈夫。這不對。她應該愛他,而不是毒死他。既然喬貞儘力讓他接受關於婚戒的邏輯,那麼他就把那邏輯套到當前的事情上。雷納仍然不明白自己剛發現女囚是孕婦的時候,為何會產生刺痛感和抵觸感;他打算忽視那些反應,用「人」的邏輯來處理這件事。「人」的邏輯就是,他的克瑞西達不會毒死他,而是愛他。眼前的女人犯了重大的錯誤。
雷納的劍在中途停住了。眼前的女囚,用充滿恐懼的灰色眼珠看著他的女囚,腹部有明顯的卵狀隆起。雷納明白這個概念。她是一個孕婦。
這就是加林和勞倫斯給他提供的東西。雷納曾經很喜歡揮劍殺人,他甚至會期待著勞倫斯把他領到這露天場地里來,因為這能最大程度地減輕他的幻覺,但是現在情況起了變化。他腦袋裡開始想別的東西,而不是像過往那樣,除了利刃和血就是一片m•hetubook.com.com
空白。眼前這個人,在臨死前想放手一搏,反而遭到嘲笑。在殺死他的時候,雷納感覺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沒有必要的事情。殺死一個無力、滑稽的死囚,並且讓其他人觀看,意義何在?當他開始困惑的時候,幻覺就再次從內臟、皮膚、眼珠子里滲透出來。
他手裡握著雙劍。一把用來格開敵人的武器,一把割斷他們的喉嚨。為什麼他們每次都給他這樣的武器?為什麼不是別的,比如說,那無數瞄準他的長弓之中的一把?他最近幾天才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這是他熟悉的武器。他在瘟疫之地使用的武器。協助他回憶起這件事的人今天也坐在看台上:喬貞。他在加林旁邊,勞倫斯離他們倆有些距離,且稍微靠後;他不是一直精神集中地觀察雷納,而是會時常朝另外兩人看幾眼。喬貞把雷納模糊記憶中那昏黃的天空和破敗的牆垣容納在一個詞裏面:瘟疫之地。雷納曾經模糊地回憶起這個地名,是喬貞把它的含義確定下來,於是雷納也就能重新想象著把自己置身其中。然後他就回憶起了自己的武器。
等一下。她……
眼前是最後一個犯人。只要再揮出最後一劍,今天的任務就算完結了。這是雷納頭一次感覺到自己做的是苦差事;疲勞的並不是身體,而是大腦。不可忽視的厭煩感在腦袋深處大肆作亂。
克瑞西達。多麼不可思議的音節。總是能令他心緒平靜的熟悉感。只要這熟悉感仍然保持著,只要……
「我會殺了你。殺了你。」那人說著,往雷納的面具上吐了一口唾沫。
雷納看著女人在長期牢獄生活中潰爛的頭皮,深陷的眼眶,暗黃中處處透著紫色微斑的皮膚。一個母親。手腳那樣的枯瘦,就像有人像扭毛巾一樣把水分和肌肉都榨了出來。難怪她不反抗。她如何,如何能拿起武器來。她的身體周圍有蜘蛛在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