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二十七章 喬貞(十二)

「道歉?您是說……喔。」克瑞西達低下頭,然後又抬起來。「其實,那次我……」
「我想先為上次的事道歉。」
但是個體竟然失手了。他的無畏騎士不僅沒有殺死對方,而且突然跪在地上,扔掉了劍,狂躁地抓摳面具。更可怕的是,女囚拾起劍,刺傷了他的肩膀。這就像老虎趴伏在地面上,爪子掩埋在泥土裡,任憑麻雀啄食它的眼珠。激流堡未來最強大的力量象徵,因為一名不應當有反抗能力的女囚而流了血——在他宣布這名虛弱的孕婦是可恥的辛迪加合作者之後。
克瑞西達又胡亂吐出幾個字,已經完全集合不成特定的意思。加林看起來特別平靜,而他的反應更是讓她覺得奇怪。他看上去並不生氣,也不焦慮。
「你拒絕接受激流堡統治者的道歉?」
加林並不想親眼看著個體在上百雙眼睛的注視下殺死一名孕婦。對婦女和孩子表示關懷,從不讓他們參与城堡重建中的體力活動,是他長期以來贏得民心的關鍵政策。更關鍵的是,一名孕婦不可能成為辛迪加暴力的象徵——這和讓個體公開對辛迪加死囚們處刑的目的絲毫不相容。他要的是這樣一種效果:激流堡的戰士獨力勇勝大群最殘暴的辛迪加,而不是斬死一個可能本來就活不到孩子出世的虛弱母親。
看見加林並沒有就此離開的意思,克瑞西達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她不由自主地把頭偏向一邊,立刻察覺到這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就又轉了回來。這時候,加林離她更近了些。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和-圖-書要進浴室?」
「為什麼?」
這直接導致他在後來和喬貞的對話中處於劣勢。「我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深表歉意。」加林說。而喬貞似乎不太相信孕婦的出現是偶然意外。
至少,他從沒有下令將一名懷孕的女囚趕到處刑場上。獄卒按照固定的編號把死囚們趕出來,沒有把其中的孕婦排除,是獄卒的錯而不是他的。加林已經下令逮捕當時參与驅趕死囚的所有人,準備處罰。這都是一些沒有絲毫大局觀,沒有思考能力的廢物,正是由於他們的疏忽,才讓他蒙羞了。
「不是的,絕對沒有這樣的意思。」
「我換個問法好了。您心目中理想的無畏騎士,是不是能為了大局,毫不猶豫地殺死孕婦的人?」
「喬貞先生,你到底是在為個體方才的猶豫行為辯護,還是要表明對他很失望?」
「別說其實是你的錯之類的。」
加林大步踏在走廊上,啃咬著右手大拇指側面。十分鐘前和喬貞的對話讓他很不愉快。出了一連串的紕漏,他不得不承擔最終責任,即便它們都不是他的錯。
「王子?」
「至少後面一點還真不能肯定。應該等待勞倫斯對個體的檢查做出結論。不過在我看來,他是受到了幻覺的困擾。您不會希望看見他在實戰的時候也出現這類『意外』。」
女囚只做出這一次反擊,就摔倒在了地上。也許她本來就是因為站不穩,才無意識間把那一劍刺向了個體的肩膀。個體的身體產生了一瞬間的靜止,雙手從面部放下來了,手掌朝上地搭在膝蓋上。這時候,發和圖書生了第三件在加林意料之外,並且讓他後悔的事情:喬貞搶在他面前下令,讓衛兵把兩人分開。加林當時只是死死地按著看台圍牆邊緣,不發一言。他冒著在傳聞中成為暴君的危險對孕婦下了當眾處刑令,以此來展示決斷力,但是在下一瞬間,喬貞就勝過了他,用一種看起來更為仁慈的方式:把無論如何不適合互相廝殺的兩個人分開。
到這時候為止,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沒有絲毫錯處。他一定能通過這麼做,來完美補償獄卒們的愚蠢錯誤。個體會殺死那個女人,喬貞和別的圍觀者都會讚歎他的決斷力,也許會有那麼一小部分衛兵對於這場面會感到不快,不過並非每個人都看出了那是一名孕婦。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只會記得他下令時的洪亮嗓音,至於死囚的身份又有什麼重要。
「我想應該是……是的。在必要的情況下,他應當這麼做。另外,還要看場合。喬貞先生,請不要再說下去了,我不想和你爭論剛才的情況算不算得上『必要』。這隻是一次偶然。」
「克瑞西達。」
喬貞最後的話引起了加林真正的擔憂。雖然從沒有明確對任何人說過,但他毫無疑問對個體是一直充滿信心的,否則也不會再三舉行這樣公開的處刑儀式。直到目前為止,個體的行為都讓他基本滿意;他本來已經做好了正式對喬貞提出將個體作為第一份合作酬勞的準備。無畏騎士會跟隨著他,建立功業,收復失土。這是他長時間以來付出那麼多的期望所在。那些繁瑣、有失身份、令人困惑hetubook•com.com的事,他不得不一一去做。命令手下人像螞蟻一樣從戰場上秘密搬運屍體。忍受著絲毫沒有身份概念,厭煩和詛咒著一切的勞倫斯——他是一隻碩大且骯髒的老鼠,實驗室則是他的鼠窩。大量的資金投入,本該用來添置武器庫的金幣。即便有竭盡心思構想出來的安全和保密措施,仍然每一天都遭受著對泄漏秘密的焦慮。不得已地收容一名巨魔——比起辛迪加有更長相互對抗歷史的敵人,不僅要供他吃食,還要養著另外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算了,我知道這樣的對話讓你很為難。那這麼說好了,我們都忘記上次的事。它從來沒有發生過。行了吧?」
克瑞西達正坐在窗邊,望著外面。即便窗外沒有什麼景色可言,在這空蕩蕩的房間里也實在沒有更好的消磨時間的方式。那扇幾年來一直卡住,不能完全打開或者閉上的窗戶。這是一種固執。她多少也是一個有些固執的女人。任何人都會有一些堅持,但固執不一樣,因為它本身帶著一種挫敗感。
「我讓你先坐下。」
在路過克瑞西達房間的時候,他站住了。十秒鐘后,他讓侍女打開門,進了屋。
「兩樣都不是。對於個體的實驗是否算得上成功,七處還沒有定下最終標準。所以我的問題只能由您來回答。」
克瑞西達坐下了。加林上前,坐在床上離她一尺左右的地方。她挪動了一下身子,但是並沒有移得更遠。
「坐下吧,克瑞西達夫人。」加林說。「就坐在原來的地方。」
「嗯。它沒發生過。」
「請問……https://m•hetubook•com.com您有什麼事嗎?」
加林覺得胸中有一種逆向的憤怒:不是激烈得讓人想發泄出來的,而是從皮膚產生,漸漸往下沉,穿過肌肉,血管,最後像絞索一樣在他的身體中央收緊。他想,必然有人會因為讓復興阿拉索的君王感受到如此的不快而付出代價。那些背叛的學徒,傲慢的奴役們。
沒有人,加林想,阿拉索歷史上沒有一個人能為了國家而犧牲到這地步。沒有。如果不是看見了實驗的顯著成果,他沒有足夠理由堅持到現在。但是所謂的成果正在面臨質疑,而從七處又來了一個自以為有仲裁資格的探子,在眾行刑場上代替他對王國的士兵下令。
「加林王子。」克瑞西達回過頭站起來,左手捏著裙子邊緣,顯得無所適從。
「是的。」
克瑞西達想說「不是說要忘記它」,但是沒機會完成句子。加林把左手放在她右耳後面的黑髮上,輕而慢地撫摸著。克瑞西達最不想用來形容加林的一個詞就是「溫柔」,雖然她心裏仍然抗拒他此刻的行為,但不得不承認,加林的動作里注入了可稱為溫柔的感情,而他的眼睛也暫時拋棄了陰沉的焦慮和壓抑的傲慢,真正具有了神采。
「不,不是。我只是說,您沒必要道歉。」
「您是指,包括懷孕死囚的出現,個體的不正常反應,都是意外。」
「我們剛才不是說……」
當意識到最後的存活者是孕婦的時候,加林面臨著一個選擇。為體現慈悲,下令中止處決;或是為表明不可動搖的戰鬥意志,敦促個體揮出那一劍。在最初的三秒鐘內,他傾向m•hetubook•com•com於第一個選擇,但是卻意識到這樣做等於承認自己出了錯;更何況這一次並不僅僅是例行公事,而是要做給喬貞看的。同時在低位卑微的衛兵和代表著七處的喬貞面前表露出動搖,那是不可接受的。他當時非常希望喬貞並不是坐在自己身邊,因為他需要觀察喬貞的面色來判斷情況,但是又不能直接轉過頭去看。在這一連串的權衡之後,他站起來編造了關於女囚的謊言。他並不知道她是為什麼入獄的。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人們希望知道囚犯的入獄原因,是因為能通過這一點來預測他們往後的行為。死囚沒有往後。
——你知不知道,你過去的丈夫剛剛做了些什麼。就離這兒不遠。也許事情發生的時候,你也是這樣望著窗戶。我曾經對他很滿意,但現在不是了。至少是不一定。曾經和你消磨日夜的人,本該在我的引領下一路順利地走向光榮,但是卻鬧出了一個大笑話。手指摳自己的眼珠子,肩膀上流著血。荒謬的姿態。那個女人遠遠比你更瘦小,更不用提病痛和身孕。你曾經愛上他,某種程度上必然是因為他能夠征服你,但現在他連一個如此虛弱不堪的生命——對了,是兩個生命——都征服不了。你的固執不值得。那樣靜默地望著窗外,是什麼意思?為什麼總要做出一副等待著一個必然將來到之人的樣子?窗戶外面什麼都沒有。風又會把你的黑髮吹亂了。我寧願看見它們軟軟地貼附在你的脖頸上。髮絲末梢的水珠。它們已經消逝了,但我仍然能看見。沒有人會來。不要再等了。不要,再,等,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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