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二十八章 喬貞(十三)

「為什麼?」
克瑞西達想移開面龐,但是加林按在她左臉上的手用了更大的力氣。
她害怕極了。在這一刻她彷彿回到了十多年前:在一間窄小、昏暗的審訊室裏面,兩名調查者嘲笑著她表露出來的對雷納的擔憂,認定那隻不過是做著不幹凈生意女人的幻想。當時她不發一言,只能默默忍受,但現在的她不一樣。通過這種方式得知雷納的情況,那是侮辱了他,以及他帶給她的勇氣——支持著她走到這一步的勇氣。
「我……很榮幸。」
雖然加林一直盯著克瑞西達的眼睛,但是她卻覺得他似乎不是在看自己。他在專註地觀察、崇拜著一尊並不存在的神像。克瑞西達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絕對不好看,但加林是如此地沉浸於他的自我觀念裏面,以至於所見之物中所有負面、相互抵觸的東西都過濾掉了。他用語言描述完美,就只能看見完美。
「他……可以說他已經這麼做過了。不管怎麼說,他是一個軍官……」
「請別這麼說。」他不是為了這麼無趣的原因才消失的。
「是的。」
「喔……我很遺憾。也許這樣說不合適,但我有個想法。我希望他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
加林一腳踢向身側空空蕩蕩的桌子。桌面和桌腿分離,砸在牆角上。在這一刻,克瑞西達知道兩人之間那令人不安但是卻有著古怪穩定感的交流,就到此為止了。他表現瘋狂,她忍受他的瘋狂;她儘力壓抑不快,他不責備她的壓抑。這一切即將轉換成無法控制的混亂。從現在開始,加林有理由和動機對她做任何事,但她也能盡其所能地自衛。想從激流堡獲得雷納消息的希望,也許已經在此斷絕。就在她思考附近有什麼東西可以拿在手裡的時候,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門外有人說:
「我不知道……他們只是做好本職工作吧。」
說到這裏,加林按住克瑞西達的左臉頰,讓她朝向自己。
「真的沒什麼好說,只是很普通的,偶然就認識了。」
「父母支持你嗎?關於你尋找丈夫的事。」
加林突然有些氣憤。哪怕流著淚,她還要為丈夫做出這樣伶俐甚至樂觀的辯解。
加林還不知道自己的話正好也描述出和_圖_書了克瑞西達當前的感受。她也覺得時間過得很慢,難以忍下去。但不同的是她感受到的不是無趣,而是危險。不是會讓肢體流血的可見的危險,而是一團濃密、渾濁,讓人不知道後面藏著些什麼的灰霧。她在錯誤的時間,處在了錯誤的地點,面對著錯誤的人。這麼多天以來,她第一次真正覺得到這兒來是個錯誤。
在「他已經不存在了」之後的話,克瑞西達並沒有真正聽清。她想問「您是不是知道雷納發生了什麼」,但是問不出口。是方才一直就環繞在身邊的危險感讓她沒法說出來。她知道加林現在不會願意聽她說雷納的事。那樣的話語會踩中陷阱,沒入泥潭。
克瑞西達感覺不到自己沉默的時間。他已經不存在了——她知道自己遲早會聽見類似的消息,但是從未做好心理準備,哪怕這消息是如此模糊。怎麼個不存在法?他的整個人?還是把他和其他人分開,讓他成為雷納的特質?
「這些自以為能成為王后的千金都那麼膚淺,愚蠢。她們連自己脫下幾層衣服都有困難。也許你剛來到這兒的時候,會覺得我有些無禮……但事實不是這樣。我只是……完全讓你的精神給震撼了。作為一個王者,我不得不用那樣的態度來自我防衛。你對丈夫的忠貞,你的意志力,你的勇氣,這一切都令人驚嘆。我知道在避難谷地,你差點丟了命,但還是毫不猶豫地來到這兒。而且,你的頭髮,望著窗外的姿態,和我母親一模一樣。你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克瑞西達?」
「這實在是……」加林說。「幾十年來我還沒有見過有另外一個女人能這麼像她。我一直堅信她是世界上最特別的女人,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像她,但你卻出現在了我面前。這太不尋常了。你讓我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克瑞西達。上次在浴室看見你,我在想……也許母后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還留下了一個女兒,那就是你。當然,這不會是真的,但我希望是真的。這樣的故事該有多美。除了尋找丈夫之外,你出現在我面前還有更重要的使命。這是上天註定的。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妹妹,那便是奇迹,但我不需要奇和*圖*書迹。我只要現實。現實就是,你把我以為再也不可能看見的景緻,再也不可能聞到的氣味帶回來了。你真特別。我要感謝你的丈夫。我要感謝他的消失。如果沒有他,我一輩子都不會遇見你。」
「抱歉,王子。」
「加林王子,您在裏面嗎?喬貞先生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見您。」
「我命令你脫掉衣服,現在。你早就為他除衣成百上千次了,沒理由會拒絕這一次。如果你想知道他發生了什麼,就照做。快。在這之後,我再決定接下來你需要做什麼。」
「他說十分重要……到了要爭分奪秒的地步。如果您不過去的話,他會到這兒來的。」
「父親是制陶匠。母親教孩子們畫畫。」
「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讓你害怕了嗎?說實話。」
加林猛地把手往回抽,站了起來。他往回走兩步,視線仍然沒有從克瑞西達身上移開,但是那種崇拜式的眼神消失了。克瑞西達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可是這怎麼能算是她的錯處。她看見加林右手大拇指放到嘴唇邊,又迅速放下來。
「不,為了得知他現在的情況,我什麼都願意做。但是,那要保證我做的事能有成果才行。我怎麼知道您不是在戲弄我?」
「我不能這麼做。」
「他是什麼樣的人?」
「我沒忘記。你就是為這個才到激流堡來的。你們倆都一樣。等待永遠不會來的人,有什麼意義……沒有。你能不能在這一點上不要太像她,克瑞西達。我明白了。我說了這麼多,對你坦陳自己的孤獨,都是愚蠢的行為。你想知道那個人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你要去贏得它。既然你都走了這麼遠,吃了這麼多苦了,應該不會拒絕為你的丈夫再多做一些事吧?」
「給我談談他。」
「你沉默很久了。這表示拒絕?」
「那他們一定都是有高雅志趣的人了。」
克瑞西達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坐在床上是一種順服的姿態,而且不方便為意外情況作出反應,尤其在不知道加林接下來會做什麼的情況下。
「他們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都去世了。」
「他很關心周圍的人。笑起來很好看。很少生氣。他……」
克瑞西達回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加林剛才的自述:他是如何對待脫|光衣服之後的那位小姐的。但她覺得自己面臨的應當不會是爬行著去抓取一張毯子——也許更糟。
「你在哪兒出生?」
「你們有沒有發誓過願為對方做任何事?」
「你的頭髮。一樣的顏色,一樣的長度,一樣的濃密……在我指尖下一樣的……觸感。」加林把一縷髮絲托到鼻翼前,閉上眼睛。「一樣的氣味。」
「您一定要告訴我,」克瑞西達抓住了加林的袖子,「關於雷納,您知道的……」
「我記不清了。我十歲以前換了好幾個地方住。不過……應該是在艾爾文的北郡附近吧。」
加林吐出沉重的一口氣,轉身離開了。克瑞西達能聽見他在外面說「看管好她」。當加林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的時候,她把雙手放在膝間,坐回床邊;她放任自己的身體傾斜下去,把臉埋在枕頭上。她沒有哭。
「您說什麼……?」
「您想讓我談什麼呢……?」
「不管怎麼樣,能懷著真心發這樣的誓,是很美好的一件事。也有很多女人對我這麼說,但我沒辦法判斷她們是不是真心的。那些讓她們的父親大筆花錢,讓人厭煩地四處求情,只為了贏得一個和我獨處的機會的女人,她們想成為這個國家的王后,所以盡全力取悅我。但是她們都不行,不可能。前些天又有一個。」
「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聽我說話。不要總是避開。你這樣讓我很生氣。」
「他已經不存在了。不存在的東西不值得你這樣付出。你應當得到更好的生活,克瑞西達。留下來吧。我不能讓你成為王后,我只是……希望你留下來。支持我。看,我說了這麼多,什麼都沒有隱瞞你。母後去世這麼多年,我體會著常人不可能領會的孤獨。在見到你之前,我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擺脫這種寒冷的孤獨了。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安心。其實在我進屋之前十幾分鐘,還經歷了一連串非常可恨的事,但是只要一看見你,它們就從我的腦袋裡消失了。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一切。放棄沒有意義的尋找和等待吧,留在我身邊。」
「不要再做沒用的事了。一想到你的堅毅精神消耗在一件https://m•hetubook•com•com不會有結果的事情上,我的心就會受苦。你沒法找回你的丈夫。」
「我剛才說到……對了,又一個想成為王后的女人。她帶著她的侍女,在我的會客室里坐了一個小時。你一定不知道那種事有那麼無趣。她一直在誇耀著我的功績,而我讚美她的教養。時間過得很慢。很慢。我想離開,但是不能這麼做,因為我答應了她父親,給她兩個小時。作為王者,不能言而無信。到了後來,我實在無法忍受,就把所有人都叫了出去,只留下我和她。」
「有……有過。」
「讓他等等。」加林沒有轉過頭。
「看著她的身體,我在想:這個女人將是激流堡未來的女主人嗎?不,我沒有看見這樣的潛質。她對於我只是看著,什麼也不做,大概很不理解,就朝我走過來。多麼魯莽。我叫停了她,她竟突然哭了起來,說很冷。你也認為她太嬌氣了,是吧?激流堡的精神是堅韌,不能讓她這樣嬌貴的小姐做王后。不過念在她的決心,我打算給她機會。『床上有一塊毯子』,我這麼對她說,『你可以去拿來裹住身體。但是不能走著去。你要跪下來,爬過去,如果你想拿到那塊毯子的話。』從她的眼神,我看到她受了很大刺|激,但還能忍受一陣子。她照我說的,四肢著地爬了兩步。我叫停了她,因為就算她勉強這麼做了,那也毫無意義。我的要求並不是羞辱性的,因為我想讓她體會一下作為一國的統治者,要明白什麼是肩負重擔,什麼時候要學會低頭。從她的眼神里能看出來,她以為我在羞辱她——多麼荒謬而愚蠢。所以,到此為止。我對她說,穿上衣服離開,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因為你的身體和行為都讓我噁心。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這些說給你聽?」
「你拒絕?你甘願為他犧牲的就只有這麼多而已?」
「您……為什麼這麼說?」
加林看著克瑞西達低垂的眼睛。你的丈夫現在不再關心任何人。他再也不會笑。他還是不常生氣,或許是因為他不明白氣憤的概念。比起發怒,他有更方便的解決方式,那就是殺戮。你在追逐的只是一個幻影,克瑞西達。你認識的那個男人已經成了拋往漩渦中央的一面m.hetubook•com•com破爛漁網,再也不會浮上來。什麼,難道你這麼快就陷在悲哀的回憶中了嗎,克瑞西達?我能看見你下眼瞼的淚水,但是你很明顯不希望我發現它們,而這讓我很生氣。我說過你很像我的母親,說過了你很特別,我已經袒露一切了。但你甚至還不願意讓我看看你的淚水……不,我不想看。那是為他而流的。收起那副悲傷的樣子,克瑞西達,否則……
「你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
「哪怕殺人也願意?」
「隨你喜歡。比如……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克瑞西達很想問加林為什麼要打探這些。但是她不能。
「我直截了當地問她,是不是想成為王后?她說是。至少這點還算誠實……不像有的人說什麼『只是想效忠和服侍您,不求回報』之類的。我又問她,願不願意因為這目的而為我做任何事?她沒有猶豫,說願意,聽起來有些激動。於是我要求她把衣服都脫掉。對於想成為王后的人來說,這一點應該沒什麼難的,因為她遲早都要為我袒露身體。她照做了,帶著喜悅。絕對的喜悅。她以為自己達到了過去那些和我會面的女人都沒有達到的層次。」
「這就像我母親的一樣。」
「你一定很愛他了。」
「有……有一點兒。」
「你沒有立場拒絕。你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
加林沒有立刻回答,卻離她更近了。克瑞西達能聽見加林緩慢而有力地吸進她髮絲周圍空氣的聲音。神秘而使人緊張起來的單向交流。有人對自己的身體特徵著迷並不一定是好事。她不明白他到底想索求什麼。像他的母親?面對親自下令軟禁著的女人產生出母親一般的懷舊感,就足以讓克瑞西達心神不寧了,更何況她比他年輕得多。也許他就是有這樣的怪癖。也許他對每個曾經處於階下囚的女人都做過類似的事。克瑞西達不希望自己在加林眼裡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她寧願只做一個地位卑微的囚犯。加林每一次的嗅聞,就在她頭髮下的皮膚上激起一陣輕微的抽動。整個屋子都靜了下來,她能聽見的只是加林的鼻息和她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但這樣的心跳加速沒有任何浪漫意味,就像心臟在用激烈的撞擊來敦促她趕快從當前的狀況中抽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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