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這麼稱呼我。我和你是同一階級。」
半年後的一天夜裡,他認識了一位獨自紮營的女雇傭兵。哪怕托尼是在用虛假的身份交談,他們聊得還是挺投機;托尼喝著酒,看著在快要燃盡的木柴周圍漂浮的灰白色粉末,安心地讓露水淋過窗玻璃一般的快意溢滿胸膛。他喜歡眼前的女雇傭兵,喜歡她的笑,她一口氣喝下太多烈酒後不自主地用拇指按住臉龐的動作,她緊貼在一起,和小腿形成平滑山坡一般弧線的雙膝,她聽起來不太聰明但是卻真誠的話語。他們進了她的帳篷。
「行。這事很重要,好好準備一下。」
「回到阿拉希監視勞倫斯,找出一切他可能正在和外界聯繫的痕迹。你不用單獨做這些事,我會給你安排一些人。在整個任務過程中,要完全避免和勞倫斯接觸,避免他起疑。這項任務沒有期限。銘牌能在你身上留多久,取決於你能在這項任務上堅守多久。」
她帶著笑意說出這些話,可以看出來她對這小小的掩飾並不在意。裸身是一回事,期盼曠野上偶遇的人會完全袒露心靈那就太幼稚了。然而,托尼陷入了恐慌。她在懷疑他的真實身份了——偽裝者走向墳墓的徵兆。托尼腦袋中的第一個想法是:殺了她。和這個想法幾乎同時蹦出來的則是:我也許做不到。托尼自知沒有足夠的力量,想扼死這名女雇傭兵是不會成功的,而匕首又離得太遠。她的佩劍倒更近一些,但是托尼也不可能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就搶到佩劍然後出手。
「絕不會的,肖爾大人,我發誓……」
囑咐完托尼后,喬貞對隨從下令,讓他們去城裡的一棟屋子搜查。這是他從接頭人那兒得到的第二項重要情報www•hetubook.com.com:勞倫斯付錢給一戶人家,讓他們給他挖逃離用的地道。
「您希望我怎麼做?」
接下來要做的事,是套出更多的情報來。托尼把接頭人鎖在一個小山洞里,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辦法審問他,但是都一無所獲。讓老人交託給他的手下來幫忙,也毫無用處。他有些焦急了,因為父親與拉文霍德的聯繫顯然不是一次性的,如果接頭人消失太久,又沒有得到足夠有力的情報,那麼這項任務很可能會失敗。再說了,抓到了重要的線索人物但是卻得不到有用的情報——他不敢想象老人得知這件事後會怎麼看待自己。
「家人是最重要的」這樣的話從老人口裡說出來就像一個惡毒的玩笑,因為他接下來就要求托尼把「唯一的家人」作為情報工作的對象;或者說,敵人。大部分七處探員都有一個破碎的家庭或者黯淡的出身,這並不是偶然的,因為老人想盡量避免麻煩。對於老人此刻的要求,托尼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滿和厭惡,他心中只有喜悅和興奮。他猜想也許老人從來不會下盲目的賭注,或者發布可能會遭到抵觸的命令。老人是知道他對監視自己的父親不會有任何猶疑,才會說出這些話。
托尼把一切情況都報告給了喬貞,然後帶著他來到了鎖著接頭人的洞窟。
托尼站在原地,有一種奇怪的平靜感。他開始懷疑自己先前的那種期待到底是什麼。期待著父親讚賞自己?對此勞倫斯已經做出反應,假若這樣一句話已經足夠熱誠,托尼會感到滿足;假若這太過冷淡,托尼則會感覺失落。但是此刻他的心中除了空白的平靜,什麼也沒有,就像無風時和圖書候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塊手帕。他想,也許自己本來就沒有任何期待。也許他的期待在別的地方。
勞倫斯不僅這麼說了,甚至還謹慎地笑了。之所以謹慎,是因為他們當時的話題——關於欺騙的秘密任務。這可不是兒子把第一個月的工資交給父親。這同時是接下來的三年內勞倫斯最後一次和兒子說話。他握著那捲資料,急促地走向昏暗走廊的另一側,醞釀著學者全部尊嚴和瘋狂的巢穴;他鎖上了門。
「喬貞大人,」托尼說,「我想問問……」
「這都是怎麼弄的?」她問。
「只是……我四處奔走這麼久了,難免會有些傷。」
在除去衣服后,她發現了他背脊上幾乎無處不在的傷痕。
他回到七處,報告任務。一踏進老人的辦公室,突如其來的緊迫感就抓住了他。左胸前那塊銀色銘牌有恰到好處的重量:不至於讓人覺得負累,但是又足以使人感覺到它實實在在地處於心臟上方。在那一刻他回想起來,自己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是朝著這塊銘牌而祈禱,沒有哪怕一分鐘考慮到父親。
三年前,托尼懷著期待,把從圖沙那兒偷來的資料遞交給勞倫斯。
「沒……沒問題。」
「在外面等著。」喬貞說完,走進洞窟。兩個小時之後,他出來了。
「明天晚上九點左右,勞倫斯還會託人偷運研究資料。我需要你裝扮成拉文霍德的人。準備時間夠嗎,托尼?」
托尼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釋放感。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他不是戰士,不是救助者,不是謀士,更沒有領導才能。他唯一擅長的就是偽裝。只要有人能賞識他,準確利用他這唯一的才能,他唯一正確的回應就是效忠。即便www•hetubook.com.com老人那句「發誓沒有用」仍然像敲進畫框的鐵釘一樣懸在他的大腦里,他還是暗自發誓效忠於喬貞——知道他位置所在的人。
再次來到阿拉希高地,托尼發現自己實際上是在接續別人的工作。前一個探員在一次夜間巡邏中遭到不明原因的襲擊,掉了腦袋。無論兇手是誰,他很可能是針對著「七處探員」下手的,因為屍體遺物中一些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消失了。托尼立刻領悟了老人讓他來執行這項任務的關鍵原因:他是一個天生的偽裝者。身份暴露慘遭殺害,這麼愚蠢的錯誤他不會犯。一想到老人是利用自己在修補以往用人決策上的錯誤,托尼突然很難得地生出了一股自信。他命令老人給他安排的手下留在激流堡,關注勞倫斯的行蹤,而他自己則每日每夜留在城外的曠野中,留意那些形跡可疑,而且目標似乎是激流堡的人。他常常假扮成難民或者冒險者,混進路人的營地以打探消息。
「非常抱歉,」托尼說,「憑我的能力,真的沒辦法……」
托尼抱住了她,但是因為剛才經歷的恐慌和心理鬥爭,他什麼也沒辦法做。「沒事的,」她說,「你可以留在這兒。」她在他身邊睡著了。由於羞愧,他背朝著她,並且在天亮之前就偷偷拾起衣服,出了帳篷。第二天下午,他再次來到這裏;她已經走了,除了一小片餘燼,什麼都沒有留下。
「這是我擅長的事情。你也有你擅長的,我做不到的事,托尼。你知道那是什麼。我們都有自己的位置。你只要做好自己擅長的事就足夠了。你是功臣,托尼。沒有你這三年的工作,眼下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喔,好吧。」托尼想說「喬貞」,但是卻沒和圖書法出口。「您是怎麼做到的……?」
這曠野上的日子持續了幾百天。對於什麼樣的人會選擇什麼樣的路線,如何辨認來往路人的身份,他已經了如指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捕捉到那名拉文霍德接頭人,並不是偶然。接頭人在瓦羅卡爾帶領的激流堡騎兵的必經之路上隱藏了好幾天,托尼也一直監視著他,直到接頭人從一名在休息時間脫隊的騎兵手裡拿過了小紙條之後才下手。當目光落在紙條上的那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了:父親在和拉文霍德聯繫。他長久以來的等待沒有白費。
「你做得很好,兒子。我為你感到驕傲。」
這是謊言。所有這些傷痕,都是在七處做探員訓練的時候留下的,但並不是因為課程。有一些同期學員長期欺負他,公開的和暗地裡的。在午飯的時候故意把熱湯澆在他的背上,偷走他的衣服在夾層里藏了鐵釘再放回去,或者是毫不掩飾地在對戰訓練的時候拿他泄憤。由於特殊的家庭背景,他能夠以完全不適任的體質參与七處的訓練,不情願地承擔著這條人生道路的一切後果。現在他走出來了,在老人的命令下反制父親——應當為這些傷痕負責的人,但是它們永遠也不會從他身上消失了。也許他接下老人的任務,正是為了抹消它們的存在。
「你在瞎說吧,我看出來了。」她說。「你該不會是間諜一類的人吧?」
「因為你的父親。我們雖然是長期合作者,但是勞倫斯總有一些事情讓我不放心。你是他的兒子,無論是否願意,你們倆的行為在我眼中永遠都是息息相關。直屬探員這個職位,只能授予那些能得到我持續信任的人。身為勞倫斯的兒子,你比其他直屬探員更不穩定,因為你有可能為和*圖*書
了他而反對我。」
「發誓沒有用。何況這樣的誓言我已經聽過太多次。畢竟對絕大部分人來說,家人是最重要的,而勞倫斯是你唯一的家人,無論你現在如何發誓,也是不可靠的。唯一的辦法是用行動來證明。」
他陷入了困境。他下不了手,但並不是因為考慮到不會成功。他想,如果老人知道了這件事情,一定會因為他沒有殺死這名女人而懲罰他。這樣的想法給了他一個轉折點——老人一定不可能知道這件事。我不用擔心。作為一個偽裝者,他從來不會欺騙自己,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明確地塑造出不同於自我的人格來。而在這一刻,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想傷害她。他想沉入她的溫暖,而不是用鮮血把眼前的夢境澆熄。「殺了她」是直屬探員和偽裝者托尼的想法,他忍不住想要暫時拋棄這兩個身份。
後來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盡量從工作的方面來考慮。這是一次錯誤。偽裝者任何時候都不應當暴露自我。
就在這時候,來到激流堡的喬貞找上了托尼,宣布將監督他的工作。對於兩人好幾年前的短暫會面,托尼仍然記憶猶新:他記得自己是如何戰戰兢兢地想求得喬貞的認同,但是卻讓顯然心情不好的喬貞給堵了回去。這麼多年過去了,當聽到喬貞說出「我代表肖爾大人的意志來監督你」的時候,托尼幾乎難以掩飾自己的仰慕,哪怕這其中不可避免地含有嫉妒的成分。
「托尼·羅曼諾,我現在正式任命你為直屬探員。」老人說。「你完成的事,足以證明你有資格得到它。從這一刻起,你還要持續證明自己有資格保留它。這句話我沒有對先前任何一個直屬探員說過,除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肖爾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