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將把克瑞西達一併帶走。作為某些傳聞的來源,她最好還是不要留在這兒。」
「把克瑞西達也帶走?和他一起?」
「看來我沒有更好的選擇。」加林說。「但是你要保證七處會告知我審問的結果,同時關於如何繼續計劃,必須和我共同討論決定。當然,不是現在。」
「按照當前掌握的情報來看,不用過分悲觀。勞倫斯已經交給他們的研究資料雖然重要,但是很凌亂。他本人計劃中的逃亡才是最關鍵的一步,偷運資料只是為了他將來在拉文霍德的工作做準備。而且很容易推測,拉文霍德並沒有能夠利用資料的研究者,這是勞倫斯叛亂計劃的立足點——他希望在拉文霍德那兒能得到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自由。就算他們已經有了適任的技術人員,也不用太擔心,因為我們及時挫敗了這起陰謀——當前落到他們手裡的東西顯然不足以撐起整個研究。當然,這一切只是初步的推測。實際情況還需要進一步的審問和調查,無論針對的是勞倫斯還是拉文霍德。」
喬貞坐在椅子上,看著站在窗前的加林。加林似乎不希望任何人看見他的側臉,肩部以上略微往牆角的方向傾斜,右手偶爾抬起來又放下。他在儘力壓抑自己沉重的呼吸聲;窗玻璃透射過來的鉛灰色光芒帶著惰性貼附著他的鎧甲。自從十分鐘前下令關押勞倫斯以來,他還沒有說一句話。喬貞在等,他知道要給加林一點時間,因為他是一名隨時都要和自己的情緒做艱苦鬥爭的統治者。喬貞還能留在這屋子裡,已經最大程度地體現出了加林的自我控制。
「你拿什麼來保證?」
「夠了,喬貞。」加林轉身過來。「謹慎,冷靜。我不需要你每次都對我強調這些東西。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他用左拳使勁敲窗欞,玻璃震顫起來。「看見了嗎?這窗外面的一切東西都是誰的。是誰把它們都治理得井井有條?你私自在激流堡m.hetubook•com.com里探查了多少次,有沒有見過我的人民,他們有沒有向你抱怨一句話?一個連謹慎都不知道的人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成就。而你還是在不停說,說,說。就像你是唯一那個懂這些簡單道理的人。」
「我同意。應當風平浪靜一段時間。」
「審問勞倫斯是必要的,但是……這件事恐怕不適合在這兒進行,而且也未必應當由我來做。」
「我告訴你該怎麼做。」他說。「克瑞西達哪都不能去。殺了她,喬貞。她要死在激流堡,因為她的罪過。這是我們之間所有交易的唯一條件。只有克瑞西達死了,你才能帶走勞倫斯和個體。」
「你說的我不信,喬貞。什麼不打算讓她見他……這樣的承諾有用嗎?就算你真這麼想,又怎麼保證能做到?那個女人心裏就想著一件事,你把她和他一起帶走,她會知道。她肯定會猜出些什麼。這樣不行。克瑞西達,她……」
「當然沒問題。」喬貞本來以為還要再做一番努力說服加林放走歌洛卡。這是自從到激流堡以來,他從加林那兒聽來的最順耳的一段話。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
「是的,這才是我本來的任務。正因為勞倫斯的叛亂行為,將個體一同帶回顯得更為必要。我們都知道個體的精神狀態並不穩定,現在我相當懷疑這是勞倫斯有意為之——假若他的最終目的是為拉文霍德工作的話。」
「很簡單。我這次不會帶走任何研究資料,哪怕是一張紙。而且,勞倫斯不可缺少的助手圖沙,也將留在您這兒。」
加林又把右手放到了嘴邊,但是這一次沒有很快放下來。他用顫抖的牙齒啃咬了一下指甲蓋邊緣,在喬貞面前。他躁動而充滿迷惑的眼神望著地面,似乎再也沒有空閑注意自己的行為是否合宜。
在原來的情況下,為了完成任務,喬貞需要同時考慮加林和勞倫斯的意志。現在無需顧忌一名重罪囚www.hetubook•com.com犯的想法了,但工作並不一定變得輕鬆,因為這同時放大了加林不穩定的影響力。
也許除了歌洛卡之外。
「首先,必須謹慎……」
「那個詞只是在提醒我自己應該採用什麼樣的態度,並不是要對您說教。如果您非要在這一個單獨的用詞上浪費精力,我們就什麼也討論不了。我完全理解您的不快,實際上我相信我自己的不愉快程度並不遜於您。因為勞倫斯背叛的是我們雙方。」
「您希望繼續親自監視她?」
「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的努力。就這樣落進拉文霍德那種毫無存在意義的組織手裡。辛迪加固然是我最大的敵人,但是他們有著自己長期堅持的目的,在這一點上我可以保留敬意。但是拉文霍德?除了散播混亂的種子,他們還為這世界做過什麼?勞倫斯到底在想些什麼東西。」加林說。
喬貞甚至還沒有把話說完,在提到這個名字的同時就注意到了加林神情的變化。那種依靠自我壓抑才展現出來的鎮定消失了;他就像突然發覺自己踩中了陷阱的人,懷著驚訝、憤怒和對疼痛的恐懼,甚至還有一絲尷尬。當喬貞把句子完成後,這些黯淡而模糊的情感立刻從加林的話語里膨脹起來。
「原因?原因。」加林急促地走到窗邊,右手舉到嘴邊又放下,隨後立刻走回來。「你沒有資格問我原因。我是這片土地的統治者,沒有義務回答你每一個問題,你這七處骯髒的老鼠,還想從我這裏偷走多少東西……」
不對勁。他的每一個用詞都不對勁,整句話都沒有道理。喬貞敢肯定加林和克瑞西達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在剛才還算順利的對話中他幾乎完全忘記了這件事。他意識到自己讓局面所迷惑,太魯莽地提出了關於克瑞西達的要求。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短暫互信面臨著破碎的危險。「骯髒的老鼠」是完全越界,無論在任何場合下都不應當使用的指責,但這並和-圖-書
不是加林想要表達的焦點。
事實上喬貞並不相信自己的後半句話。勞倫斯不可能花這麼多年時間,只為了有意打造一個失敗品來迷惑七處和激流堡。作為一個曾經為了研究而失去家庭的人,本性不允許他這麼做。喬貞也不大相信勞倫斯的反叛行為是長期謀划,這更可能是對自我地位感到不安而採取的後備手段。但是現在,他必須選擇有利於完成任務的說法。
「不,沒有這樣的計劃。只是……」
「這樣說很不理智。我不打算推卸責任,而且也不希望您推卸責任——可惜的是您聽起來就像正在這麼做。這幾年來看管勞倫斯的是您,當初也是您拒絕七處的人長期留在激流堡限制勞倫斯的行動。更何況,他的背叛還有共犯,包括瓦羅卡爾手下一名騎兵,和一戶激流堡的人家。他們的所作所為,和七處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加林王子,我需要知道您這麼說的原因。」
「我接受這個條件。」喬貞說。「這樣的措施確實更安全。」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加林說,「你要把個體一起帶回去?」
「加林王子,我認為在計劃中止的這段時間內,最好還是要盡量避免激流堡因為某些傳聞而招致過多非議。」
「非常感謝您接受這些條件。」
「現在怎麼辦。」加林說。這並不是在真的詢問該如何做,而只是用怨憤的口氣探查喬貞的態度。
「喬貞先生,不用我說,你應該知道我承受了多麼巨大的損失。我甚至可以用這樣的詞:一無所獲。沒錯,在這麼多年的付出后,研究者叛亂,個體缺乏實用價值,我一無所獲。」
加林走到房間中央,坐在了椅子上。喬貞相信加林再怎麼易激動,也有一個底線,那就是不會讓情緒影響真正關係到國家未來的事。可惜的是加林不明白自己在面臨的是一整個騙局。勞倫斯,圖沙,雷納,喬貞,沒有人對他說實話。也許按戰果來看,他確實有資格成為一匹曠野上的hetubook.com.com獅子,只是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孤立在了大海中央一座僅供立足的孤島上。喬貞很想告訴他,這是一個騙局,但是對你有好處,對激流堡有好處。你的人民不需要什麼無畏騎士。那種研究是我們的解決問題方式,根本不適用於你。現在既然我們放棄了,你最好也及時收場。
「你打算審問勞倫斯?什麼時候?」
「你會讓他們見面?」加林繼續問。
「聽我說完,還有一件事。那個跟著圖沙的女人,把她也帶走。她留在這兒本來就沒有任何意義,你要放了她,殺了她,都是你的事。我對繼續供養她沒有任何興趣,而且還總是擔心她會把一些秘密透露給我的臣民。有一些無聊的侍女沒事就喜歡往她屋子鑽。」
喬貞不打算說抱歉來迎合加林的情緒。剛來到激流堡之時採用的相對平和的態度已經沒有好處了,現在是劃清界限的時候。作為激流堡的主人,加林已經佔據了環境上的優勢,喬貞無論如何不能把七處的心理優勢拱手讓出。他原來還想加一句「您一定不想聽到『他們都是激流堡的人,現在背叛了七處』」,但是看見加林有安靜下來的傾向,就停住了。他說的是事實:雙方都是受害者,雙方都要為各自的錯誤負責。
「您不必這麼想。首先,我想肖爾大人會同意給您一定的經濟補償。更重要的是,雖然目前出了差錯,但並不等於我們的計劃已經完結了。在有了適當的新人選后,這項研究還會繼續進行下去,您還會是第一位真正受益人,這點不會變。」
「把話說清楚。」
喬貞提不出更適當的條件。他當然記得自己對歌洛卡說過「我可以幫助圖沙」,但這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承諾。即便是,它也並非在任何場合下都必須遵守不可的。喬貞對自己說,把圖沙留在這兒算不得什麼犧牲,因為這名巨魔從來就沒有和任何人站在一邊——
「肖爾大人只授權我到激流堡來對研究計劃做出審查,並不包括https://www.hetubook.com.com全權處理這麼嚴重的意外情況。另外,如何開展對拉文霍德的調查,也是我無法獨力在此解決的事情。所以,我要求立刻把勞倫斯押回七處。」
「你完全理解什麼?你什麼都不理解。為什麼總要強調他背叛了『我們雙方』,你到底想如何推卸責任?我告訴你應該怎樣去理解。事情是這樣:勞倫斯是你們七處的人,然後他背叛了我。」
喬貞必須先提出這件事,畢竟這是他來到激流堡的任務核心。至於別的更多該考慮的事情,都必須在這之後才確定。他能看得出來,加林對這個要求並不驚訝。加林雙眉緊皺,呼吸卻平穩了很多;在他的大腦里,思索艱苦地壓制著怨怒,就像沙塵在潮濕的空氣中不情願地落在地面。
如果說這句話最讓喬貞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加林強烈地表示出一點:他不打算親手去做這件事。看上去是他不能。
「你在騙我。」加林站了起來。「有什麼必要把她帶走。完全沒有必要。那個女人……她不能留在這裏。但是也不能和他一起離開。你聽懂了嗎?」
單從任務角度來看,這個結論確實很簡單:讓加林以為他仍然擁有除勞倫斯之外的一切研究資源。但是這並非事實。馬迪亞斯正在激流堡之外逐步消解研究計劃的各個環節,並且中止原體的供應。加林擁有槍支,擁有射手,但是不會得到一發彈藥,更不用提剩餘的那名射手恐怕不太樂意和他合作。雖然資料留在這兒有些風險,但是經歷了勞倫斯的事件,加林對泄露資料會有更深的畏懼,也就有更完好的防備。哪怕最終他得知計劃已經中止,那也沒有將資料外傳的理由。
加林盯著喬貞,左手緊緊按在桌面上。一開始喬貞以為「他」指的是勞倫斯,但立刻明白過來是在說雷納。
「不。你在暗示什麼?你在給我下命令?別開玩笑了。我不可能留著她,由她在激流堡散播那些愚蠢噁心的謊言。不光是激流堡。哪裡都不行。那個女人……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