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三十二章 喬貞(十七)

「加林他想看……」
這副微型肖像畫只是摹製品——高三米的巨幅原作已經在母親死後燒毀。眼前的畫像是激流堡曾經的短命王后,但不是加林眼中的母親。經過兩位畫家的轉譯,母親的黑髮,眼瞳,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他再也看不見那魯莽的冒險精神,但這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因為母親竟然把生命最後的冒險精神留給了另一個人。
「倉庫。倉庫里有。」
每次看著那些貴族們為了成為皇親而推銷自己的女兒,加林就會猜想母親當年是否也經歷過類似的事,而這種想象讓他煩躁不已。那些從十四歲到二十五歲不等,衣飾光耀廳堂的女人們,對著他微笑,準備為他做任何事。加林想,她們之中是否有一個人的微笑是發自內心?母親當年對父王陳列自己的時候,是不是也展露出了同樣毫無生氣的笑容?不,她不一樣;她必須得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才能成為王后。也許她是如此特殊,以至於根本無需經歷這樣的自我推銷程序——是父王追求她才對。加林之所以能下這樣的判斷,是因為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母親的工具。對那些掩飾恐懼心展露微笑的女人們來說,生下孩子並不重要,生下國王的孩子才重要。加林認為自己的出生絕對不是母親從純功利性做出的選擇。和她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他如此確信。而正是這想法,讓他愈加無法忍受那些面對自己的推銷。當他命令那裸身的女人爬著去取毯子的時候,他先厭惡她,然後開始厭惡自己。他強忍著沒有把這一點說給克瑞西達聽。
「不可能。那兒不會留著這些東西。你在騙我。誰給你m.hetubook.com.com的?你是不是認識了什麼人?」
「他說,為了您可以親自確認……」
無論如何,加林知道了焰火在父王眼裡代表著什麼。母親像往常一樣把他帶回卧室,但是還沒有來得及翻開那本講了一半的故事書,父王就進屋了。他一把攥住母親的右手腕,把她拽下床。
他又打了她一次。加林的心猛跳起來。
幾乎就在火光消失,天空恢復靜寂的那一刻,加林就聽見許多種細微但是繁複的噪音混合著從大地表面升起。它們來自於昏暗的平房,高聳的塔樓,平坦的屋頂。它們並不遠,但是也不在加林的視線範圍之內。是人的聲音。執著長槍的衛兵,準備入睡的平民,雙手抓著鐵窗的囚犯,所有看見這片刻光亮的人;他們舒展開疲倦的脖子望向天空,衣飾之間互相摩擦,帶著疑慮的低語。那是焰火嗎?它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裏?是誰點燃了它?它代表著什麼嗎?我還能不能再看一次?在加林的眼裡,那一發焰火籠罩了視野的全部;在這些人共同的眼睛里,它是一次讓人留戀的意外事件;而在阿拉希那曠野的眼睛里,它只是黑夜中荒謬而孤獨的瞬間光芒,遠遠不及戰火那樣明亮。加林很想知道焰火在母親眼睛里到底是什麼,但是由於那尚未消退的嫉妒,他並不想問。
加林略微偏過頭,看見母親的面容也給照亮了。她望著焰火的神情是那樣專註,流露出的笑容是那麼自然,以至於加林產生了片刻的嫉妒:他無法忍受母親的目光脫離對他的關注,集中在另一個人身上,哪怕那值得嫉妒的對象甚至都不是人,而只是轉https://m.hetubook.com.com瞬即逝的焰火。這情感使他沒有看見焰火歸於黑暗中的那一刻,因為他使勁拽她的手,希望她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很多年後,加林漸漸明白了為什麼母親在那一刻對焰火表現出那麼熱忱的興趣:當時的她也只是一個大孩子。那一年,加林四歲,母親十九歲。
「王子。」一名衛兵進了屋。「喬貞先生希望您儘快趕到現場。」
「你想把責任推給我的兒子?這是不是你想說的?你犯了這麼愚蠢的錯誤,然後反過來指責我的兒子?這很過分,女人。你從哪兒拿到那些東西的?」
從那以後,母親更少在公眾面前露面了,因為父王打折了她的右手。雖然讓醫生治過,但從此以後就很難抬起來,或者轉動,或者使勁。她永遠地失掉了一部分活力。
「我沒有。我只是……」
「我還想看別的。」
「下次吧。下次我找找別的。」她說。「很好看吧。」
「別,別在這兒。他在看。」她說。
「你剛才做了什麼。」他說。
「母后,」加林說,「為什麼只有紅色?沒有藍色,綠色?」
加林六歲的那一年,母親帶著他靠近了禁地——存放著阿拉索王朝最具象徵性的遺產托卡拉爾劍的石廟。這把劍向來不允許國王以及王儲之外的人碰觸,並且嚴禁女人觀看,哪怕是王后也一樣。就像當初要看焰火一樣,加林從來沒有直接對母親說出自己瞧瞧那把劍的願望——成年之前他也沒有這個權利——但母親知道他的想法,於是就帶著他去了。在剛剛能看見石廟大門的地方,衛兵截住了他們。她的苦苦勸說不僅沒有讓衛兵破例,還致使他直接上和*圖*書報了父王。
加林站了起來。在他的桌面上有一副母親的肖像畫,只有手掌般大小。剛才衛兵進來的時候,他把它面朝下按倒了,現在又再度讓它立起來,並且仔細地看著。關於母親,他所能留下的只有這麼多了。不能有人知道他還在想著她。他太大意,把這事親口泄漏給了一個永遠不會信任自己的女人。他要去見證這個女人的死。
「你害怕了?你讓我的臣民都害怕起來,這事怎麼算?我再問一次,你從哪……」
他停下來,看看加林,然後把母親拖出了屋。「違反禁令,在我面前撒謊。這種事你不能做了就算了。」加林能聽見父王的聲音一直延續到走廊盡頭,但還是沒有完全消失。兩名侍女趕緊來哄他睡覺,但是他到清晨的時候才勉強睡著。他一直以為父王的吼聲留在屋內,始終沒有消散,並且蓋過了母親微弱的呼吸。他完全迷惑了:焰火到底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母親說它們很好看,他也這麼覺得。但是眼前發生的事情,難道就是那一瞬間的好看所需要的代價?
——風停了,點燃它吧,母親說。時候正好。
沒有下一次了。加林那天晚上看見的,是自從激流堡陷入領土危機以來唯一的一次焰火。他延續了父親禁止民間製造和燃放焰火的政策,因為所有火藥都應當投入戰爭,而且在與敵人朝夕相處的情況下燃放焰火是不合宜的。但是四歲的他,還不明白這些道理。他只知道母親不知從哪兒弄來了這些只在圖畫書里見過的東西,興奮地領著他來到開闊的後院。在應當由誰來點燃引線的問題上,他們還產生了一點爭論,雖然母親的理由是「你還小,這很和圖書危險」,但現在加林回想起來,她對沒有從兒子那兒贏來用一支燭火照亮天空的權利,有著小小的失望。
護在燭火前的手指很快朝後移開,掌心已經有些變燙了。亮黃的火苗搖晃著,發出無聲的尖叫,掠過指尖。蹲下來,蹲著前進,右手放肆地緊握著蠟燭底部——他知道自己沒有捏碎它的力氣——把它指嚮導火索。一滴蠟油落在地面,很快凝結,像一片微小的羽毛。加林,點著以後回到我這兒來。知道了媽媽,他在心裏呢喃著,但是沒有說出來。火焰一接觸到導火索就咬上了它,迸發出散碎的星點。無處不在的戰鬥:劍和盾、海浪和礁石、火和導火索。擺脫火花對眼睛的迷惑,連忙把手抽回來,回到母親的裙子右側。捏著蠟燭的右手朝下,就像士兵在戰鬥結束后安心地把劍尖指向地面,不再關心蠟油是否還在滴落。左手握住母親的手——與其說是握不如說是拽著;她的手像沉穩的船錨,但卻是柔軟和溫暖的。站在安全的地方看著導火索燃盡。
片刻的靜寂之後是那樣的一聲——比黃昏時的戰鬥號角更嘹亮,比清晨時漸漸打開的城門更莊嚴。他看不見,但是他知道有東西隨著這聲音衝上了天空。也許人的靈魂在離開軀體的時候也是這樣。它能飛多高?千萬別飛得太高,別飛到雲層的後面——
就在下一秒,紅色混合著些微紫色的光亮碎屑在夜空中呈網狀散開,驕傲而又熱情。焰火的光芒把高牆、屋頂的表面映紅了一瞬間,這是它為這些大地上的佇立者而獻出的片刻擁抱。
「說過了我知道。出去。」
「看哪,」她說,「多漂亮。」
他打了她一巴掌。
「身為王后卻m•hetubook•com.com做出這種幼稚的事。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我的臣民們恐慌?你覺得你可以明目張胆地違反我的禁令?」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生活似乎沒有什麼改變。但是一整天,加林發現母親不大願意對他開口,偶爾說起話來的時候聲音還很細微、遲滯。加林以為是母親因為昨天的事而生他的氣,但是這天晚些時候,他在她脖子上看見了一圈青紫色的傷痕。當發現兒子盯著自己脖頸的時候,她對他笑了笑,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把衣領往上拉。
「這支焰火就只有紅色。」
現在讓加林形容母親,他的第一個詞會是「喜歡冒險」。對於王後來說,這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品德。或許也正是因為意識到這一點,父王從來沒有過多地在大眾面前彰顯她的存在。民眾知道有一位王后,但是很少有見到她的機會;在加林記憶里,母親只有兩三次在公開場合發言。施放焰火不是母親第一次冒險精神的表達,但也不是最後一次。她每一次的冒險行為讓父王發現了,必然會發生了一些讓加林不想見到的事,但是這似乎無法阻止她。
六歲的加林知道自己已經過了能讓母親整天抱著的年齡,然而他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在母親的左手摟過來的時候表現出抗拒。他還有很多地方想去看,大海上的船帆,天空下的馬群,基本上囊括城牆之外的一切。他害怕再一次感受母親的手指貼上自己的背脊,再一次聞到她的發香,他會忍不住把這些願望都說出來,然後母親會千方百計地帶著她往這些地方去,無論到時候父王是不是會打斷她另一隻手。「不要抱過來。」他對母親說,然後扭過頭,避開她眼中的驚愕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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