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現在喬貞和他的人在激流堡西部的海岸邊,已經等待了一整天。他們還沒有發現克瑞西達和小船的蹤跡。喬貞不能等得太久,一是因為要儘快趕回暴風城,二是大部分隨從都不知道要拯救那個女人的原因。喬貞想,如果埃林在這兒的話,就能編出一個讓所有人能夠心甘情願等待,但是又不走漏風聲的理由,或者是單純地轉移掉其他人的注意力。可惜他不在。
「我們回去。」他說。
「回去吧。」喬貞說。「沒必要再等了。必須儘快回暴風城。」
「你還想打我?沒關係,隨你怎麼打都無所謂。但是我要你發誓,說你救下的人都是多餘的,你剛才已經說過一次了,再加一個誓有什麼難的。五年以前你能做到,五年以後怎麼就不能了。這五年來你到底在做些什麼?」
他現在當然不在這裏,克瑞西達。我不能帶他來給你送行,那樣風險太大。你要在海上度過兩天,過了這兩天,你靠岸了,就能見到他。我能說的只有這麼多,時間很緊迫,你快上船。我的人會好好保護你。
「我問你有沒有明白我剛才的那些話。我不想再重複一次。」
喬貞聽見左邊傳來腳步聲。是托尼朝他走來。喬貞一度想過讓托尼留在阿拉希高地繼續監視工作,但他後來覺得讓一個偽裝者獨立行動太久,也許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更何況一個可以毫不猶豫告發父親的人,總是難以預測的。他需要把托尼帶回七處的環境里,看看他有沒有得到進一步重和圖書用的潛質。
「喬貞大人,」托尼說,「我有一些發現。也許您想看看。」
喬貞沒有回答托尼的話,蹲下來查看。眼前的死者是在他的命令下在海上保護克瑞西達的隨從。他有兩處箭傷,分別在右前胸和側腹。其中一支箭已經不見了,另一支折斷了一半。箭傷本身不足以立刻致命,他也許是試圖帶傷游上岸的時候力盡而死的。喬貞翻了翻屍體的幾個口袋,搜出一些小工具,四個銀幣,和一塊表明身份的黃銅銘牌。
「可是還沒有等到她……」
——他在哪裡?他在哪裡?克瑞西達說。我沒有看見他。她捏著喬貞的袖口,指關節上有冷風吹裂的微小傷痕,頭巾的尾部貼在右邊鎖骨上。那時候喬貞要送她出海,於是在黑夜之下的海邊上就泊了一隻小船,水波掠過船槳上的紋路,散發出一道道青色的光。海洋既慷慨又殘暴,它可以容納這小船在自己體表漂浮,也可以隨時把它傾覆在深黑的胃部。這女人面臨著危險,為了求生她必須先面臨危險,喬貞多少次提醒她要做好心理準備,但她心裏始終有些別的東西。
喬貞猛地捏住歌洛卡的手腕,靠近她,盯著她的眼睛。
「遵命,喬貞大人。」
「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既然情況如此,那也沒有辦法。我這一趟不是為她而來的。」
在離開激流堡之前,喬貞最後和加林王子會談了一次,但加林的態度沒有絲毫轉變餘地。在這樣的情況下喬貞也只能以主動的姿態去接受,如果反覆和*圖*書強調帶走勞倫斯和個體對七處有多重要,那隻會是反效果,讓加林以為自己佔了上風。喬貞不覺得自己任務失敗了,但唯一的成果實際上來自於托尼——他發現了勞倫斯叛變的事實,破除了所有人對勞倫斯的信任,致使加林不得不同意暫時中止研究計劃。而喬貞和加林大量沒有結果的談話,至多只是讓加林對往後的事情提高了警惕。他打算回去以後協助一下馬迪亞斯的工作,把整個計劃在激流堡之外的部分儘快消解。總有一天加林會發現他遭到了愚弄,但現在還沒有必要考慮如何處理這樣的情況。
當回到營地附近的時候,喬貞看見歌洛卡在等著他。她雙手抱在胸前,頭部略微朝右傾,咬著下嘴唇邊緣,用一種不安定的眼神打探著他。
「你想……讓我回答什麼?」
喬貞能從歌洛卡的神情里看到毫不掩飾的焦急,雖然她們倆嚴格來說只見過一次面。
他覺得有些累。他要回去了。在他背後,歌洛卡右手緊捏裙子邊緣,望著那片大海。
「一天,才一天而已。」
喬貞右手再次舉起,但是只展開了一半,彷彿是拿不準要做什麼。
「回去?為什麼?」
「聽好,歌洛卡。我沒有義務和你爭論這些事。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把你和她帶出來。實際上正是這些多餘的行為,讓我沒有達成既定目標,所以我現在心情很不好。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很關心那個女人的生死,還是為了圖沙的事情來換個辦法找我麻煩,無論如何,我沒有時間和你浪費和*圖*書。如果你不想跟我們離開的話,就留在這裏等她,我不會攔住你。」
「剛漂上岸不久。應該是海盜下的手。」
「沒有時間再等了。我們要回暴風城。」
克瑞西達沒有再說話,鬆開了拉著喬貞袖口的右手。喬貞這些話里有一句說了一半的謊言:我不能帶他來給你送行。「不能」其實是「做不到」,而做不到並不是因為風險要素。正因為模糊了這個說法,克瑞西達才沒有能夠確認喬貞在說謊。她接著隨從伸過來的手,上了船,坐下,把頭偏向別處。喬貞並沒有目送她的船離岸。
「你根本不懂什麼叫責任。」喬貞說。「你想幫誰說話都與我無關,但是不要這麼無知地批評我的工作,歌洛卡。這是底線。圖沙是七處的敵人,如果你是任何一個有官方身份的人,現在就已經犯下了讓我能找到理由把你關進地牢的大錯誤。當然,我也可以對普通人這麼做,但我現在只是想讓你閉嘴,這不光是最大的讓步,也是最後一次讓步。從現在開始,你有事和我談,必須先通報我的下屬。等回到了暴風城,我會給你安置一個工作,接不接受隨你,但從那以後我們不再有任何私人關係存在。聽明白了嗎?」
「沒法帶回去,你去把他埋在附近。記得要把衣服剝掉,不要留下任何會讓別人揣測他身份的東西,然後馬上回營地。我們要上路了。」
托尼說得沒錯,應當是海盜殺死了他。這樣做不是為了搶劫,也沒有別的什麼特殊目的,因為他和克瑞西達乘坐的和-圖-書小船顯然不會引起海盜的太多興趣。也許只是一名甲板上的海盜突然在不遠處發現一艘小船,打算射兩箭解解悶而已。不過也有別的可能。
喬貞鬆開了歌洛卡的手,並沒有看見她最後的反應,就加快步子朝營地走去。發誓是沒有價值的。無論是怎樣的誓言,無非是提醒一個人有什麼該做的事卻沒有做到而已。剛才當他看著歌洛卡眼睛的時候,看見的不僅是她一個人。她的憤怒和急切,實際上是出於自覺不會受到背叛的信任。這樣的眼睛會讓喬貞想起很多事。他也不想在海邊停留太久,因為無邊的水域同樣會喚起他的一些回憶。飄灑在水面上的白色灰末。水面下的她。現在,一艘再也沒有出現的小船。
喬貞轉過身往回走。背後傳來托尼拖曳屍體的聲音。於是他又多了一個謊言要編造:這名隨從是如何因為任務之外的事情而死的。
「還沒有找到克瑞西達嗎?」她說。
「你不能這樣,喬貞。她一定快到了。海上的事說不清楚,總是會有些拖延的。要是她上岸了,發現我們不在,那怎麼能行。」
喬貞打了歌洛卡左臉一巴掌。歌洛卡驟然屏住氣息,用手背貼住臉頰,看著地面。
喬貞握住死者的銘牌,站了起來。「還沒有別的發現?」
喬貞點了點頭。也許小船沉沒了,也許海盜帶走了它,連同留在上面的人。總之唯一的事實是它沒有靠岸。
歌洛卡慢慢把手放下來,看著喬貞的眼睛,以幾乎注意不到的動作搖了搖頭。「我還記得……你告訴我伊多利和-圖-書發生了什麼的時候,發誓說那是真的,讓我相信你。現在你說你救出我們來是多餘的,我們妨礙了你,我不信,除非你再發誓。發誓啊,喬貞。你讓我把克瑞西達的頭髮植到屍體上面,給了她一艘小船,欺騙一個國王,這些都妨礙了你。快發誓給我聽,不管對著老天或者別的什麼也好。」
「很抱歉,沒有了。」托尼說。「這附近的海岸線我已經全部搜索過。沒有船隻的痕迹。」
「『是的,我明白了,大人』,你該說的只有這些話,別的都是多餘。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因為說錯話而遭難。今天我可以寬恕你的冒犯,但是下不為例。」
「那該怎麼辦。」
喬貞和托尼走了一小段路,直到看到一具躺在黑色泥灘上的屍體。
「已經超過期限整整一天了。」
如果非要追究原因的話,喬貞認為是自己安排的那場火刑從某方面刺|激了加林。當時他看見加林撿起一塊木柴碎片,扔進火堆里,眼神里是一種神秘而消極的平靜,就像一面從未揚起的帆。喬貞知道一些加林母后的事。也許他當時只是想看那樣一場火刑而已,燒死誰並不重要;也許他知道火焰中的屍體並不是克瑞西達,但是出於一種統治者的尊嚴,他不打算當面指出有人用這麼複雜的辦法欺騙他,所以在事後用更隱晦、更實際的辦法來報復,那就是打破承諾。當然,現在對喬貞來說,這些推測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你還好意思說圖沙的事。你就這樣把他留在那兒做人質……」
「沒有。」
「那他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