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四十章 歌洛卡(一)

「我把它們趕走吧。不然它們會在你的眼眶裡產卵。」
「噢,你又來了。他們不在意,但我在意。總有一天你會燒掉我一些什麼東西的,女士,你肯定會的……昨天我小兒子下到這兒來,他把一包彈子帶在身上,但是回去的時候卻找不著了。你有看見嗎?」

「怎麼死的?」她說。
「你是很在意他結過一次婚嗎?」
歌洛卡把手裡的東西放下。「做什麼?」
「他問起你來著。他問你什麼時候在家。」
「好像是修自家屋頂的時候摔了下來。」把屍體送進屋裡的小工說。
「死人不會在意的。」
這天夜裡歌洛卡躺在床上,哪怕從來沒有考慮過羅莎琳的建議,但還是冒險式地設想了一下和那個叫廷德爾的男人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他是養著兩個兒子的鰥夫,高個子,有一邊耳朵不大好使。老實,能幹活,心腸好,這些描述似乎都對——但也許在老太太看來,幾乎每一個對她友好的鄰居都擁有這些特質,或者說這是媒婆的典型台詞。老實代表著不會尋花問柳,能幹活表示能養家和健康的身體,心腸好則表示……就是心腸好,也許部分暗示著不會輕易打老婆。在市井間辛辛苦苦過日子的人眼中,這是一個好丈夫所需要的三大美德,如果再加上不酗酒不賭錢就更完美了,但羅莎琳太太並沒有提到這些。歌洛卡自然也考慮過這些事,也許除了單純找一個能成家的男人,她更大的顧慮是不想在幾十年後成為像羅莎琳一樣的人。無論她對老太太有多少好感,她不期待這樣的一個下半輩子:做工直到做不動,依靠著救濟或者些微儲蓄在沒有任何親人https://m.hetubook.com•com的情況下終老。她想象了一下如何給廷德爾做飯,給他的兩個兒子縫補衣服,但是在聯想兩人赤|裸相見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想不下去,就很快睡著了。
「你覺得他人怎麼樣?」
僱主最後看了歌洛卡一眼,左右晃動了一下下巴,離開了房間。
在給屍體包紮繃帶的時候,殯儀館的主人進來了。他五十來歲,穿著接待客人的廉價正裝,袖口和褲腳還是像往常一樣臟,站在門邊高聲說話。
「先生,你的眼睛生病了。我見過這種病。」
「歌洛卡,」在吃晚飯的時候,羅莎琳說,「今天廷德爾先生又送給我一塊黃油。他人真好。」
「我當然不想都遮住,前提是他還有臉的話。」
「嗯哼。」
「女士,你在做什麼?」
「嗯……像這樣……」
「到時候要對他家人解釋道歉的還是我。政府不理解殯葬業的苦衷也就算了,員工還成天給我找麻煩。我跟你說女士,這行我最多再干三年,三年以後轉行。聽說現在賣茶葉很好賺,還能和很多有教養的人打交道,我一直想去賣茶葉,所以你先給自己想好出路吧……我說你怎麼又在這屋子裡抽煙了?」
「他很多次跟我問起你來著。他人很老實,很能幹活,心腸又好。」
「是啊。」
在這一天剩餘的工作時間里,歌洛卡處理了三具屍體,隨後回到住處。在離殯儀館不遠的一棟屋子,她租下了一間卧室。屋主羅莎琳太太八十來歲,據說一生未婚,也從來沒有親人來看望她。她曾經是一個裁縫,但是如今消褪的視力和枯萎的雙手都讓她沒法幹活,如果不是因為歌https://m•hetubook.com•com洛卡的房租,羅莎琳自己的生活也會變得很困難,因此兩人之間並沒有緊張中帶一些互相厭惡的房東和住客的典型關係。除了總是在一起吃飯之外,歌洛卡有空的時候也會照顧羅莎琳的一些起居問題,但是並不經常願意這樣做——用總是接觸屍體的手去幫助一位老太太,讓她覺得有些不吉利。
在割乾淨多餘的肉並且清洗傷口之後,她放下煙管,拿出一卷繃帶,比劃著要怎麼包紮才合適。屍體的眼睛並沒有完全閉緊,那向下凹陷的細縫裡顯露出一點眼白。一隻蒼蠅飛過來繞了幾圈,她揮揮手把它趕開。這個場面讓她回想起自己前不久做過的一個夢:她坐在一片曠野的中央,在遠方有成百上千不同姿態的人列隊向她走來。他們一個個在她面前坐下或者躺下,在互相說幾句難以從現實角度理解的話之後就起身離開,朝遠方棕灰色的天地盡頭走去。其中有一個男人,眼睛旁邊一直有兩隻蒼蠅在飛。歌洛卡和他之間的對話是:
小工離開后,歌洛卡開始著手處理那張實際上已經不存在的半邊臉。為了方便包紮、裝進填充物,她得先割掉一些礙事的肉才行。她靠著旁邊的桌子,花了半分鐘一邊抽煙一邊打量該從哪兒下手,隨後把煙管咬在嘴裏,拿起了手術刀。下了幾刀之後,她覺得光線有些太暗了,就走到窗戶邊,左手捏住灰白的窗帘,往旁邊一拉。空氣中抖落下來清晰可見的塵灰,她趕忙拿出煙管,打了幾個噴嚏。在窗欄外有一盆淡紫色的花,花葉下方的泥土上有一隻小甲蟲在扇動翅膀。她注意到了它,就把大拇指和中指按在一起,做了個要假意彈開小蟲的手勢。隨www•hetubook•com•com後,她重新咬住煙管,回到了屍體旁邊。
「不用了,我知道,我很好。再見,歌洛卡小姐。下一個,輪到你來見歌洛卡小姐了。日安。」
像往常一樣,歌洛卡把屍布揭開,看了看。
歌洛卡覺得這些夢的寓意再也清楚不過了,所以不怎麼在乎。但是在她手中積累起來的屍體越多,就越覺得自己過去得到「死神女士」的可怕稱呼實在是很冤枉,因為人們通常也不會把接受命令在公開場合行刑的劊子手稱為死神。這就是她的行當,在暴風城還有很多做同類事情的人,也就是說她還要和同行競爭。「死神女士」曾經給她帶來部分人群的敵視和孤立,現在這稱號消失了,但至少遭到孤立這一點還沒有完全遠離。作為突然到殯儀館找工作的外鄉人,加上說謊天賦的極度缺乏使她沒能為自己編造出可信的來歷,這致使很多人同時用迴避和窺視的眼光打量她。有時候言行上的稍微不小心,也給她帶來了旁人的猜疑,比如她曾經隨口在巨魔的話題上插了一句「每周至少吃一次女人肉?誰說的,它們哪有這種習俗,沒有沒有」。當時在場的有一個油商的老婆,從那以後歌洛卡再也不能從那名商人手裡買到油。
小工湊到屍體旁邊看了看,趕緊縮回身子。「也是。不過,你總得想點辦法吧。」
「請別說下去了,羅莎琳太太。」
「不是。我不想談這個話題。」
歌洛卡在這家殯儀館工作了三個月,做她的老本行:把需要陳列出去供瞻仰的屍體做防腐處理,修整成能擺上檯面見人的樣子。過去從屍體身上取下可利用部分的事情已經不用做了,不過還是曾在館長的要求下敲掉一兩m.hetubook.com.com枚金牙。每個月除了生活必需費用,還能攢下三十來個銀幣。剛回到暴風城的時候,喬貞給她在醫院安排了一個工作,但是她拒絕了。這並不是說比起護理病人她更喜歡擺弄屍體,僅僅是因為不想再次依賴他。喬貞從來沒有問過當年的五百個金幣到哪兒去了,如果把它們挖回來歌洛卡就能輕易得到遠勝於此的生活條件,但是不知為什麼,光是設想回到荊棘谷的雨林就令她煩躁不已,便很快地把這個念頭拋在了腦後。不管怎麼說,現在已經是她一生中得到最多勞動報酬的時候——在激流堡幾乎無事可做還能有飯吃有床睡的三年除外。
「用臉著地是不會變成這樣的。」
「喔,他剛摔下來的時候沒人發現,附近正好有兩條野狗……」
一直沒有用心聽的歌洛卡抬起頭來。「您問我這個做什麼?」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我們這行是為別人提供人生最後一次服務,所以一定要態度端正。顧客惹不起,聲譽很重要……」
「你不能把這位先生的臉遮住。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紳士,很多名人都會來瞻仰,比如史蒂文斯先生,他可是一位勛爵的管家。把臉都遮住太失禮了,你會讓他家人顏面丟盡,到時候人人會說我們處理不當,那以後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不行,他家裡人還是要搞遺體瞻仰,不然我為什麼要把他送到這兒來?」
「和你年紀差不多但是還沒結過婚的男人不多啊。你是個好姑娘,所以……」看見歌洛卡吃東西的動作停住了,羅莎琳說。「好,我不說了。總之你考慮一下。我就這麼和他說了,沒關係的。」
「真的沒看見?應該不會吧,我小兒子從來不騙人,他說就是在這裏……」
「原來屍體送進來和_圖_書的時候你還沒看過。」歌洛卡說。「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嗎?」
「沒有。我給你留意一下,要是找到了就給你拿去。」
「我看不如直接燒了吧。天知道這些傷口裡有多少病菌。」
「我可不管你怎麼弄,大姐。要是客人不滿意,別說是我出的主意。我走了。」
「是啊,情況一直在變糟,沒辦法的事。它們倆一直是我的朋友。」
「停,停,停。停下來。」
「這樣吧……鼻子以下的地方全部包紮起來,裏面再填點東西。」
「那你的意思是沒有別的辦法咯。」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歌洛卡聽見廚房傳來一陣不太正常的沸騰聲。她趕到廚房,看見灶台上鍋里的水溢了出來,而羅莎琳太太在地板上躺著,一動不動。雖然這樣的情景讓她傷心了好一陣子,但她同時也有一種雖然見不得人但是卻非常真誠的想法:她不希望自己將來也是這樣的結局。
「這張臉我可補不好。」
「沒有了。沒。有。」
對於這些事情,她不是特別在意,因為她這輩子還沒有哪個時刻是真正受到旁人的歡迎。這又得說在激流堡的那段日子除外了——經常接觸的侍女都很喜歡她。過得最閑適的日子竟然是遭到軟禁的時候,她偶爾會覺得挺諷刺,但絕不會懷念。
歌洛卡正準備重新開始手上的活,這下又停住了。「你能不能講講,我有什麼理由偷走你兒子的玩具?」
僱主皺著眉頭走到屍體旁邊,歌洛卡把身子讓開。他看了看,用食指摳了摳耳朵側面。
「我沒有說你偷……算了,這樣對待僱主對你是很不利的,女士。我去樓上接待客人。安靜些,做你的事。除了把他的臉遮起來,難道真的沒有……」
「幹活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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