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你保證過嗎?」
「那我也喜歡。」
歌洛卡往後靠在沙發上,用右手梳理伊萊恩濕掉的頭髮,嘆了一口氣。「你還想要那盒顏料嗎?我給你買吧。」
「是他的錯。等他回來以後我們一起教訓他。他說過馬上會有一周的假期來陪我們的。」
「那時候我們整天都留在屋裡。有人在門口放了兩條狼狗,不讓我和媽媽出去。每天不用做事的時候,媽媽就用小炭條在地面上畫畫給我看,還讓我照著一起畫。但是那些畫在第二天早上之前就得擦掉,因為不能讓潘奇叔叔看見。媽媽的畫沒有一張能在紙上留下來。」
「真的不用了。」
「把它喝了。」她說。
「要是再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我就不願。」
你的手像摸過死人一樣。屍體的味道。歌洛卡把抱著伊萊恩的右手移開,但是過了一小會兒又放回去。
和那些佔據了大街打雪仗的孩子們不同,持續運動身體沒能讓歌洛卡暖和起來。她首先回到埃林的家,拿著他給的鑰匙打開門,但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接下來她找了伊萊恩半個小時卻徒勞無功,並且逐漸把這個責任歸咎於自己:她並不熟悉暴風城的街道。她問了一些行人,給他們描述伊萊恩的外貌和衣著,從其中一個人那兒得到了指引,但那已經是伊萊恩在此人面前經過十五分鐘之後了。她心想也許自己剛跑出孤兒院的時候決定往左轉,就已經犯了錯誤。在這樣的下雪和-圖-書天,她想象不出伊萊恩有什麼地方可去。她第二次回到埃林家裡,仍然沒有見人。
「爸爸說你可能會搬來和我們住。」
「你呢?」
「可能……你爸爸說得沒錯。是可能。不過我覺得還得徵求你的意見。得看你爸爸不在的時候,你願不願意和我呆在一起。」
「你的手也是。」伊萊恩看看她。
「保證過。」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
伊萊恩又喝了一些,然後把杯子捧在手裡。她似乎有些拿不穩,兩滴茶水從杯子邊緣滴落在地面。
「還差一點沒喝完。暖和些了嗎?」
「你會打他嗎?」
「不用了。」
「來。」歌洛卡抱著伊萊恩的肩膀,和她一起靠在沙發上。「你想她嗎?」
「如果我沒找到你怎麼辦?你就打算在那兒過一夜了?」
「媽媽教我的。」
「你願嗎?」
伊萊恩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就要把它放回桌面。
「他會氣我給你帶麻煩了。」
天黑下來了。歌洛卡心想自己當時為什麼不把伊萊恩的手拉緊一點。為什麼不節省掉教訓那老師的時間。她聽埃林說過伊萊恩九歲的時候曾經半夜在街上遊盪,如今十三歲的她也這麼做,並不會更安全,因為這是一個不穩定的年齡。她開始具有了獨立性,但是又沒有足夠成熟到可以真正地自我保護。九歲的小孩不敢下雪天在外面過夜,但是十三歲的孩子卻有可能去嘗試。
「他這麼和你說hetubook.com.com
?」
一回到屋裡,伊萊恩就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了。歌洛卡去生起壁爐的火,燒起熱茶。她本以為在這個過程里伊萊恩會又跑到二樓關上門,但當她端著茶杯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時候,伊萊恩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壁爐里剛燃起不久的火堆。
「可是他經常說話不算話。有一次他告訴我,什麼說了做不到,就是最討厭的人。但是他自己就常常做不到。兩個月以前他還說今年的冬幕節會陪著我的。」
「我給你買好了,然後就什麼都不用告訴你爸爸。就當作是你拿到了學校的那一份禮物。」
「再喝點。」
天黑了也有一個好處:行人越來越少。歌洛卡可以去辨認視線內的任何一個小孩子是不是伊萊恩。她遠離大路,專門穿行那些較封閉的小街巷,最後在一間飯館的背面找到了她。那兒搭了一個棚子,而且正好貼著廚房窗戶,一些熱氣從房子里朝外吐露。伊萊恩雙手抱著膝蓋坐著,聳起肩膀,腦袋埋下來。
「沒問題,我相信你爸爸能解決的。伊萊恩,有件事我想問問。你怎麼會喜歡上畫畫的?」
「打他?不知道。可能不會吧,因為已經不新鮮了。我和你爸爸五年前見過面,那時候他很招人討厭。我就打了他。現在再做差不多的事,沒什麼意思。別說你爸爸了,我還沒有看過你得獎的那幅畫呢。」
「好些了。」過了幾秒鐘,她再次開口。「爸爸說他喜hetubook.com.com歡你。」
「這事和我沒關係。你不能做這麼危險的事,大雪天里到處亂跑。」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伊萊恩望著歌洛卡。
歌洛卡在女孩身邊蹲下,抱住她。「伊萊恩,伊萊恩,跟我回去,」她說,「站起來。我們回去。」
「你喜歡爸爸嗎?」伊萊恩說。
「他說過?」
「那當然。沒有哪個父母會不生氣。」
「你能和我說說嗎?」
「喜歡。」
「我能去看看嗎?」
最低限度,在這樣的天氣里,伊萊恩不可能還在大街上遊盪。她一定是躲在了某個能遮蔽風雪的地方。說不定她躲進了某個朋友家裡——這個設想對歌洛卡沒什麼意義,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伊萊恩任何一個朋友的住處,且不談伊萊恩是否真的有能在這時候提供避難所的朋友。歌洛卡又折回孤兒院附近的街道尋找,因為既然伊萊恩不願意回家,那麼應該會避免留在離家太近的地方。
「真的?」
伊萊恩站起來,拍拍背上的雪。她沒有抬起頭來看歌洛卡,而只是無目的地盯著對面的牆壁。
「那是應該的。他最好喜歡我。要不然就有夠他受了。」
伊萊恩看了看杯子的茶水。
「他會生氣的。」
歌洛卡對深到腳踝的雪並不熟悉。她不喜歡每次抬起腳的時候,腳背上還沾著一些東西的怪異感覺。她不喜歡凍紅的耳垂,就好像讓一塊磚頭給緊緊壓著。她不喜歡走路的時候不能大大方方地把雙手伸出和-圖-書來擺動,而是非得把它們藏在兜里。她不喜歡看見馬車陷進雪裡,車上的婦人把頭伸出窗外,擔憂地盯著車輪。她不喜歡看見流浪漢腦袋靠腦袋地圍坐在橋下,注視著他們在鐵罐子里生起來的火。
歌洛卡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在伊萊恩身邊坐下。
「外面的大人進學校要先申請。」
「我們等等看就知道了。」歌洛卡望著壁爐里的火。「我們等吧。」
沒有等到回答。歌洛卡繼續說。
「那等你爸爸回來了,讓他給你買。好吧?不讓我買就算了,但你總得要畫畫的。」
「不行。」
「……是他讓你這麼說的嗎?」
「貼在學校教室了。」
「別說傻話了。」歌洛卡用左手食指抹抹眼角,吻了吻女孩的頭側。「你媽媽想讓你繼續畫下去。你爸爸也是。我也是。以後你一定能畫出任何你想畫的一切。只是一盒顏料而已,我不准你胡思亂想這麼多。」
伊萊恩搖了搖頭。
「你不能做這樣的事。」歌洛卡沒有等伊萊恩回答,使勁拉起她的手。一路上她們沒有說話。
在半路上看見衛兵的時候,歌洛卡沒辦法立刻去求助。她不知道能不能說服衛兵幫忙,而且只要一開口,就等於承認了她弄丟伊萊恩的事實。他爸爸在這個節日把伊萊恩託付給她,但是她卻弄出了岔子。歌洛卡已經不再去想孤兒院的凱薩琳娜在這件事里扮演了什麼角色,她只想快些找到伊萊恩。
「他說過讓我別給你添麻煩。」
和圖書「你不想我告訴他?」
「有一天夜裡,她還沒有擦掉地面上的畫就睡著了。我嚇壞了,因為要是讓潘奇叔叔看見,他會打我們的。我用手去擦但是擦不掉,想去拿抹布,但抹布又掛得太高了。我想媽媽第二天早上會起來擦的,但是她沒有醒。她再也沒醒過來。我一邊喊一邊拍門,沒有人來,只聽見外面的狼狗在對著房門叫著。三天以後潘奇叔叔才打開房門,和其他人把媽媽扛了出去。我不知道他們把她帶到哪兒了。」
「你不回答我。看看你自己的手,凍成了什麼樣子。要是一直呆在那兒真的會把人凍死,你知不知道?」
「我在想怎麼和你爸爸說這件事。」
伊萊恩把杯子放回桌面上。「對不起。」
「我想讓她的樣子在紙上留下來。我上素描課的時候特別認真,因為只有把這個學好了,才能畫出她的樣子。我現在素描已經學會了不少,可是我已經快記不得她長什麼模樣了。我以前也畫過她,沒有一張畫得像。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想學下去了。」
「真的。我問他為什麼想讓你來我家住,他有一句話就是這樣的。」
伊萊恩點點頭。
「我也有錯,伊萊恩。我應該攔著那小鬼,不讓他拿你的東西。但是你都不能就這樣在外面到處跑,不回家。無論怎麼樣,你心情再差勁,這種事就是不能做。我去給你買顏料吧,但是你要保證……」
「是。」
「可是他就是常常說話不算話……」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