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艾絲只能點了點頭。
尼艾絲放棄了反擊的念頭。無論如何,她已經失去了機會。加林的手一直沒有停止使力。尼艾絲仍然抓著加林的手腕,但是她不關心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在戰場上這麼些年,她早就明白死亡隨時都會到來。既然死在今夜並不是什麼完全沒預料到的事,那麼就停止反抗它吧。
尼艾絲並不想告訴任何人這不全是事實,而這和她是否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無關。她記得自己曾對埃林說過,不是每個人都需要事實,但事實會儘力幫助每個人。她打算收回這句話。她提著劍出了酒館的門,想找個地方獨自呆一呆。
「王子,我……」
「我希望……希望能夠得到嚴厲的懲罰。為我的背叛行為。我有罪……」
「這是事實,尼艾絲。當你逼瘋庫克的時候,不正是為了聽到這樣的答案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他發瘋不僅僅是因為你,也因為他自己承受不了罪惡感。考慮到他過去戰功顯赫,所以先王沒有嚴刑處置他,甚至也沒有對民眾公開這叛亂行為,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慷慨了。現在你明白為什麼說背叛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東西了吧?庫克是骯髒的叛徒,你也是。這不能怪你,你沒有選擇。這隻能怪你身體里的血液。有話想說嗎?」
「我……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讓我到這裏來。」
「我說過了讓你看著我。」加林用手指使勁推了一下她的側臉。「我的王后,她也許還在哭。不過用不了多久,她會明白她此刻的表現是多麼愚蠢和無知。想進去見見她嗎?」
「我希望你沒有聽見什麼太讓我難堪的事情。我的王后,你知道,她還不成熟。身體上和精神上。她不高興,尼艾絲。她要成為這個國家的王后,但是不高興。她還說什麼,因為沒了托卡拉爾劍,我不能和她結婚。這是借口,尼艾絲,女人的借口,你當然也明白。她不情願,但是卻怪罪https://m.hetubook.com.com別的東西。你猜我怎麼跟她說?我說,『要娶你的是我,不是那把劍。我是這個國家的主人,能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你只能服從。你要和我分享結婚蛋糕,然後成為我的女人。』然後我就這麼做了。」
「那你就不該害怕。」
「我很榮幸……」
「他們也不會得到任何懲罰。至多需要一些時間適應新的指揮官。」
尼艾絲看著加林的眼睛。她不希望對他流露出任何情感,但是沒辦法做到。
「你們全都一樣,」加林說,「你們都……」
「我父親在離職之前一直儘力效忠國家。」
「不,不,不。你那時候還太小,什麼都看不明白。也許除了一件事。你看上了一個叫斯萬的軍官。他心地善良,熱情,有遠大前程。這可不是我下的結論,而是你父親和其他海軍指揮官一致認同的。你父親對斯萬很苛刻,但實際上他很樂意讓他成為女婿。」
「是的,王子。」
尼艾絲不得不把自己的雙手放在加林的手腕上,但是她稍微使力想推開他,加林就掐得更緊。加林說個不停,但她聽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她想用腿攻擊他,卻拿不出勇氣;這不僅是因為她要襲擊一個王子,更是因為他剛才說過的所有東西。她不再覺得自己做過任何有意義的事。領導著士兵們在避難谷地抗擊敵人。抱著自己的劍站在參軍隊伍的最後頭。猶豫地穿上她討厭的衣服,想象著該用什麼話來激怒父親。第一次坐在斯萬身邊不知該說什麼。也許這一切只不過是一連串的錯誤,因為托卡拉爾劍斷了,誓死效忠的王子建議自己往後成為一個妓|女。所有錯誤引致這一個無可挽回的結局。也許,有那麼一件事是對的,就是從綁匪手裡救下了克瑞西達。克瑞西達,那個一直在尋找丈夫的女人。歌洛卡說她終於和丈夫見面了。我至少做過一件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好結果的事——
「啊,對了。」加林說。「我聽說你在避難谷地的時候,和那個叫克瑞西達的女人關係挺好。沒有她,大概你就不會愚蠢地帶著士兵來抗議。和你一樣,她也是有罪的女人,可惜的是我沒辦法赦免她。她的罪太深。我判處她絞刑,然後親眼看著她在火里化成灰。你應該覺得幸運,可以活下去……」
尼艾絲不知該說什麼。加林笑了一下,回頭看看打開了一道縫的門,再繼續盯著她。
當加林的手鬆開的時候,尼艾絲的腦子裡已經不再思考任何事。脖頸上壓力的突然消失,彷彿海浪一瞬間把埋在沙堆下的尼艾絲沖刷了出來。她睜開眼,發現加林正望向他的身體左側。尼艾絲也朝那邊望去。一個身高還沒到加林胸部,沒穿一點兒衣服的小女孩,將一把柄上鍍著黃金、扎著綵帶的刀扎進了加林的腹部。尼艾絲明白過來,眼前的女孩是這個國家未來的王后,而那把刀,加林曾用來切開婚禮蛋糕。
「你不應該害怕。你是今天晚上我唯一一個送出婚禮蛋糕的客人。」
「您……您怎麼知道?」
尼艾絲接過碟子,把蛋糕放進嘴裏。在咽下它的時候,她低著頭。一下子吃進太多奶油,弄得她的喉嚨有些難受。她把碟子放在椅子上,抬起頭,發現加林離她很近。他伸出大拇指,抹去她嘴唇上的碎屑。
「尼艾絲,如果這是你的真心話,我會很高興的。可惜,你是在自暴自棄。我知道你想活下去。我剛才也說過,先王非常慷慨地對待你父親。慷慨正是和背叛相對的美德,而帝王的慷慨更是至高無上的神聖事物。這慷慨,自然也流在我的血液里。就像先王當初赦免庫克·菲爾丁一樣,現在我也赦免你,尼艾絲·菲爾丁。我不會殺你。但你要離開激流堡,離開阿拉希,永遠不能再回來。」
尼艾絲剛想開口,加林用右和-圖-書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避難谷地的軍隊……」
尼艾絲站起來。她已經做了該做的事。她最後看了看女孩。女孩潔白的膝蓋浸在慢慢洇開的血液里。
「看著我。」加林說。
「跟我走,」尼艾絲說,「我帶你離開這裏。」
「你拒絕?」
「我不走。我是王后。」
門開了,尼艾絲立刻站起來。加林王子走出卧室,右手端著一個碟子,上面放著一小塊蛋糕。
她回到曠野上,不知不覺地走到避難谷地附近,在衛兵的視線外停下來了。她就地躺下來睡覺,不考慮是否安全;她覺得如果在夜裡遭到猛獸或者食人魔襲擊死去,那也沒什麼。第二天早上,她毫髮無傷地醒來了,不知該往哪裡去。她站在小山丘上遠望著大路,偶然看見了埃林和歌洛卡。他們倆正在前往西邊,沒有任何隨從。尼艾絲很想知道埃林從森古那兒問出了什麼,但是她不想現在去打擾這兩人。更何況昨天在戰場上發生的事情,已經永遠地和她無關了。
她慢慢地跪坐下來,把一隻手放在加林的背脊上。「我是王后。激流堡的王后。」
他看著她,手往下移到她的脖子側面。尼艾絲覺得呼吸困難。比起加林,她更厭惡只能由他處置的自己。她的右手在本應掛著佩劍的位置握緊。
「給。」加林把碟子遞出去。「我知道你中午到現在什麼都沒吃。」
「這不合適,王子。」
「這不可能。不會的。」
女孩看看躺在地上的加林,又看看尼艾絲。她搖了搖頭。
她也想離開,但總覺得有些什麼東西放不下。我明明已經一無所有了,可是——對了,劍。我的劍沒了,她想。她在記憶中曾經發生過戰鬥的地方轉悠了一陣子,發現了一具屍體。屍體手裡有一把缺了口的劍。她掰開僵直的手指,把劍抽出來,握在自己手裡。她還是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但現在開始覺得不用擔心了。半年後,她在一家遠離阿拉希和_圖_書
的小酒館里默默聽著人們談論著激流堡發生的事,而這故事很快傳遍了所有人類居住的街頭巷尾:加林王子為了從部落手裡保護托卡拉爾劍而英勇犧牲。哪怕終身堅守誓言沒有登基,他仍然成為了遠比他父親更偉大的國王。年輕的女王在她父親和眾大臣的輔佐下,繼續著復興激流堡王國的事業。
尼艾絲坐在長椅上,她對面是緊閉的房門。門后一直有聲音,她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走廊的左右都沒有衛兵。她仍然穿著戰鬥裝束,上面染滿了塵灰和幹掉的血跡,她有一種實在不知如何放置身體的感覺,因為腳下是她所見過的最精緻的地毯,而背後椅子的邊飾還鑲進了寶石。她想著衛兵把自己的劍收到哪兒去了,希望離開的時候還能把它要回來。現在她只能一動不動地坐著,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暗自祈求避難谷地風平浪靜,手下能把俘虜都管好來。她還想知道埃林的審問有什麼結果。
「你懷疑我?」加林掐住尼艾絲的脖子,讓她的後背撞在牆上。「我要赦免你,但你竟敢懷疑我?你讓我非常生氣,尼艾絲,我一直忍著怒氣好好地和你說話。我這麼生氣,也許是因為你流在體內的另一半血。我給你出個主意,離開這裏之後,不要再想著戰場了,做一個妓|女吧。我相信你母親的血會讓你做得很好的。你已經證明了你是庫克的好女兒,那麼接下來……」
「這兒有血。你脖子上有道小傷,血凝結起來了。」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這是……叛徒的血。我相信背信棄義這種醜陋的品德,是流在血液里的。你永遠不能信任有這種血統的人。你和你的父親,是又一個證明。」
「你父親和當時作為行動目標的海賊有交易。他收了錢,給他們安排機會逃跑。前程遠大的年輕英雄斯萬發現了這件事。你父親殺死他,把屍首扔進海里。」
加林稍微退後了一步。「好吧,尼艾絲。不說她了。www•hetubook•com•com我們來說你。說你的失敗。」
「您……您真的……」
為了不讓其他人打擾新婚之夜,這棟屋子裡的警備很鬆懈。尼艾絲從一處二樓的窗戶跳到外面,避過衛兵,進入她熟悉的街道。她回家把父親發臭的屍體放下來,簡單地埋進了附近的泥地里;她本打算把房子燒掉,但為了不引起太多注意就放棄了。從這兒直到離開激流堡的大門,她沒有遭到任何人的懷疑。也許這是因為沒有人認識她。她在避難谷地為了保護激流堡而艱難奮戰,但是如今卻發現它對於弒君者來說,竟然是一個不設防的城市。
「我?你說呢?當時我跟隨先王學習。他知道的,我也都知道。庫克·菲爾丁殺了他女兒的情人!這可是當時最常見的飯後消遣話題。而關於你到底是為了激怒庫克才裝扮成妓|女,還是真的這麼做了,大臣們分成了兩派爭個不停。尼艾絲,讓你痛苦,讓你不得不離開家的醜事,只不過是其他人的一點笑料。噢,忍住,別哭。我剛才已經聽夠了另一個女人的哭叫,現在沒有心情再忍受你的。我是好心告訴你這些事,因為我想讓你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想聽嗎?」
尼艾絲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她一隻手捂住了加林的嘴,另一隻手拔出刀來,刺進他的心臟。半分鐘后她鬆開手,讓他倒下。她蹲下去,用沒有沾上血的手把遮著女孩眼睛的頭髮撥開,看著她。
女孩退後幾步。加林看著她,伸出手,慢慢朝她接近。他的手要放在她的脖子上,而她無法動彈。
「你害怕?」
「不,不要道歉。什麼都不要。我說的失敗,並不是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我想說的是兩天以前,你還不知道的事……你父親上吊自殺了。現在他的屍體還掛在那兒,因為沒有人願意去收殮。他是個瘋子,她的女兒是個叛徒。這就像路上有一隻死老鼠,沒人願意去清理掉,因為它太噁心,可能還會讓人染病。這就是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