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激流堡,不設防的城市
第七十三章 尼科洛(五)

雷納俯下身,克瑞西達和他接吻。
「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
「沒辦法。我已經盡量替你找買家了。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小工藝品什麼的沒人用得著。要是艾爾文森林那樣的地方大概情況好一些,不過我可不會單為你這些貨跑那麼遠。」
「我就當成五點三十好了。」她說。「反正你總是會比說的早一點兒。」
「這沒什麼關係吧?」
「小心一點兒。」
雷納騎著尼科洛離開之後,克瑞西達回到屋裡。她拿起床頭的鏡子對著自己,略微轉過腦袋。頭髮差不多能蓋住脖子了。現在的模樣,讓她想起二十多年前剛開始在酒館做事的那時候。成天幹活,努力省下錢來,卻不知為什麼非得這樣做。在酒館聽見軍官學校的學生們不停談論劇院上演的一部新戲,於是狠下心花掉三個月攢下來的錢買了一張戲票,但是看門人卻說小姑娘不準入場,還懷疑戲票是不是偷來的。獨自回到屋裡,憑著記www.hetubook.com.com憶在木頭上雕出招貼畫里的人形。白天。黑夜。就像這樣。偶然的一點久遠記憶從發梢里復甦。
這些充滿困擾的思索常常以克瑞西達覺得自己要求太多而作結。他還活著。他們都活著,而且住在一起。她過去甚至沒有想過這能實現。他們的生活終究重新開始了,哪怕是以讓人無法擺脫擔憂的形式。為了能夠感激現狀,她首先要讓自己忘記過去幾年經歷的所有事。這小屋子之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那就五點三十。」
雷納的右掌突然擊打在桌面上,打斷了克瑞西達。一個碗里的湯汁濺出來。他低著頭,緊閉雙眼,右手手指慢慢屈起,並且在不停地發抖。
「我不想讓你等。在飯桌前傻等的男人看起來總是很孤單。」
「夫人,你不如做些別的,用得著的東西。」
「我可以等。」
諾斯弗德曾經只是一個農場,後來成為辛迪加的根據地,再後來激流和圖書堡的士兵們把辛迪加趕跑了,再後來就成了一個小村子。即便是克瑞西達這樣對農事不大了解的人,也很快就能看出這兒的土地很貧瘠。這一點,加上不時仍然有山賊來鬧事,讓村民們對外人表現出近乎病態的警惕——用謹慎來形容並不合適。哪怕是解決了一夥最讓村民困擾的山賊,雷納也沒有馬上得到認同,有的人揣測他是山賊的同夥,有的人則只是覺得可以輕易收拾十來個山賊的人本身就值得懷疑。但不管怎麼說,他和她還是得到了小屋子,得到了食物和水。現在雷納每天除了巡邏,還會打打獵,因為他們不能指望一直依靠著村民的謝禮過日子。
送走了行腳商人,克瑞西達把剛才已經雕得快成型的塑像一併扔進布袋,紮好口子,踢進床底。商人說得沒錯,她過去做的東西都是在艾爾文那塊地兒賣掉的,想到這裏她不由得笑了笑自己。我實在是考慮不周。從來沒做過木梳,不過可以試試。
hetubook.com.com「好孩子。」她說完抬起頭,看著馬背上的雷納。他對她笑了笑。這和克瑞西達記憶中雷納在前往西瘟疫之前的笑容仍然有差別,但是她沒什麼可抱怨的。
「我大概六點鐘回來。」
夜裡,雷納在說好的時間回來了。克瑞西達給他們倆準備好了晚餐。在餐桌上,她有時候會看著他,忘記了自己在吃些什麼。曾經的雷納是一個在二人餐桌上很多話的人,他會把一天工作中遇見的有意思的事告訴她——作為一個軍官,「有意思的事」並不常見於每天的生活中,所以他常常會從回憶中尋找素材。現在的他在吃飯的時候不會主動開口;這隻是他不同於過去的例證之一。讓克瑞西達寧願不去想,但是又無法迴避的是:雷納在學著該怎麼和她相處。比起多年夫妻,如今他倆更像一對因為一時衝動而同住,但突然對生活感到困惑的戀人。她想知道他到底恢復了多少記憶,卻拿不出勇氣去問。
「你想想https://m.hetubook.com.com看,我怎麼會放著生意不做。就算賺不到什麼錢,能多認識些顧客總是好事,這實在是沒辦法。我真不願意再替你白跑了。」
「抱歉。」
快到中午的時候,有人敲門。克瑞西達站起來,把小刀握在手裡,走到門前從縫隙里看了看,然後打開門。站在屋外的是一個背著大包裹的中年男子。
沉默太久了。她想說話。
「當然有。你到家,結果我還沒做晚飯,也不是一兩次了。」
「那好吧。謝謝。」
「是的。是這個日子。」
「我說,明天圖沙又該到這兒來了,對吧?」
「雷納,我給你說過的那個商人……」
「比如?」
大概兩分鐘后,雷納的右手慢慢放平,不再顫抖。他說話了,雖然還是閉著雙眼。
「夫人。」他取下包裹,從裏面翻出一個小布袋,遞給克瑞西達。克瑞西達接過來,看了看裏面。
「比如……木梳?啊,我可不知道你還會做什麼,你得自己想。」
「不用擔心。」
克瑞西達知和-圖-書道自己也必須找些別的活兒,但這個封閉的小村子顯然沒有什麼工作機會可言。她開始學著種些東西,但離看到成效的那一天還很早。她有別的計劃,部分是為了生活,部分是為了消磨時間。她拿出小刀,坐在一張矮凳子上雕刻著小塑像。木材是雷納給她從山上弄回來的。
克瑞西達看著他。她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只能等待,什麼也做不了。
克瑞西達撫摸著尼科洛的脖頸。她喜歡鬃毛劃過手指縫的感覺,特別是在天氣晴朗,陽光直射進這小山村的時候。她會幻想自己能從尼科洛的鬃毛里找出那些金色的光線微粒。它身上總有一股泥土的氣味。風再大的天,這氣味也散不掉,但她不討厭。因為這不是讓人沒法邁起步子的淤泥。不是西瘟疫帶著燒焦皮肉氣味的敗壞土壤。能夠埋下種子的,熱愛澆灌的,留著人的腳印的泥土。最近她覺得它似乎強壯了不少,比起當初在海邊遇見的時候。
「不能再試試嗎?」
「嗯……一個也賣不掉嗎?」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