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手逐漸朝上方使勁。圖沙見過他在處刑場上用這種辦法殺死食人魔:就像用一根鐵棍頂著牙根往上搗,把那附近的骨頭都毀掉。
「你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事真的一點自覺都沒有?」
「我控制不住自己。那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愛她。」
圖沙抓抓脖子,轉過身去。
雷納看著圖沙。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敲門聲響起。
雷納捧起克瑞西達的臉,看著淚水浸濕那條紅色的傷痕。他知道自己的記憶遠遠談不上完全恢復,但這幾個月的生活讓他覺得那已經不再重要。清晨的陽光。晚餐。桌子上擺成一排等著上漆的木梳。偶爾帶著她去打獵。她為自己留長而且小心翼翼保護著的頭髮。夜裡她常常從噩夢中醒來,從來不願意告訴他夢見了什麼,而且一談起這事她就生氣。而在這之前,他眼裡的東西只有黑的走廊,內臟,鐵鏈,血,蜘蛛。曾經在牢房的幻覺中見到的閃耀著白光的女子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只有眼前的人才是克瑞西達。唯一的克瑞西達。
「嘿嘿,雷納兄弟。」圖沙抓住雷納的手腕。「你的手可真有勁。老實說,我多少有一點兒自豪。」
「我都聽見了。」她說。「我聽見了。」
他說完,笑了笑。
「能預測一下時間嗎?如果要立刻治療幻覺的話。」
「當然沒有。」圖沙沒有回頭,甩了甩手。「真要騙你hetubook•com.com們的話,我才不會說這麼多。」
「那你總該有些成就。我現在就是想讓你幫我這個忙。」
「好好好。你先鬆手。聽我說完。這樣我怎麼說話。」
「你確定一定要和她過下去?不是因為喬貞給你灌輸了什麼『要成為人』的概念?」
雷納摸了摸自己的額角,然後盯著手指尖。不自然的,他對我說。我沒法找到自然的活法。
「這是應該我們倆共同決定的事。」
「克瑞西達,冷靜一下。看看我都對你做了什麼。我……控制不住自己。這還會再發生的。我不希望……」
「我不關心。」
「最多兩個月。」
雷納坐在床上。圖沙站在窗檯邊,盯著自己的食指。一隻小蟲在上面爬動,圖沙持續翻弄著手指,不讓它離開,但是也不讓它掉下來。
「我也一樣。你腦子裡也有我不關心的東西。」雷納看著圖沙。「你必須幫我,至少讓我再也不傷害她。」
「你自己清楚。我可沒整天整夜地跟著你做觀察。」
「我不想讓你死。」她說完,抬起頭朝向圖沙。「圖沙,你沒有騙人吧?你喜歡騙人。」
「看,女人真是麻煩。偏偏在這種得好好想事情的時候。」圖沙說。
「雷納兄弟啊。」圖沙咳嗽了兩聲,繼續說。「老實說,我希望你活得越長越好。因為現在你是我唯一的研究材料。如果就這麼放著不管的話,你至少還可以活個三四年,
www.hetubook.com.com甚至更長時間。而另一方面呢,我對於如何消除幻覺確實已經有了很重要的進展,更幸運的是可以用一些能找到的藥草完成這件事,但這樣做會加重你的負擔。在沒有激流堡那些緩和藥劑的情況下,你的壽命會很快縮短。」
「雷納。雷納。」她看著他,雙手摸著他的臉。「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麼。他們都……」
「你活不長,雷納兄弟。就是這麼簡單。」
「兩個月。」雷納點了點頭。
「聽好,雷納兄弟。我想放著你不管,就這麼走出去……我是說,逃出去。但是我打算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
「你又在笑些什麼?」
「因為你離開激流堡,失去了那些需要定時注射的藥物。光靠普通的食物養分,支撐不了你的身體。你不是自然的產物,沒辦法給自己找到自然的活法。當然,就算一直呆在激流堡,我也沒辦法保證你的壽命,畢竟你是一個試驗品。半年前,加林已經打算把你扔掉了。他答應讓你跟隨喬貞回到七處,但是卻保留了研究資料,我猜他根本沒有對喬貞提到讓你活下去所需要的玩意兒。」
「不能這樣下去。你得治好我。」
「那樣沒什麼區別,克瑞西達。」
「沉默可解決不了問題,雷納兄弟。」
雷納一打開門,克瑞西達就衝進來抱住他。雷納低頭看著她。在行刑場上他切開過數百個人的身體,任何醜陋的傷口都不
和-圖-書可能讓他移開眼睛,但她右臉上的傷痕卻讓他感到一陣從大腦延伸到手指尖的刺痛。
「讓我進去,」克瑞西達在門外說,「我得進去。」
「你明明很適應這力量嘛。剛才你還說什麼來著,不想傷害那個女人?……等等等,我的錯。別過來。我剛才什麼都沒說。」
「不說過去的事。」雷納按住她的手腕,看著她流下淚來。「也別怪罪誰了。就像圖沙說的,現在我有選擇的機會。我們倆……」
「為什麼你和勞倫斯從來沒有告訴我?」
「好吧,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這真的很過分,我說。」圖沙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脖頸。「要不是我的毒藥對你沒什麼用……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勞倫斯那傢伙針對我,在你身體的抗毒性上下那麼大功夫。」
「把武器都扔掉就好了。刀啊,別的什麼東西啊,能傷人的都扔掉。」
「告訴你?好讓你自暴自棄來場大屠殺然後逃跑?我們沒那麼蠢。但是根據你現在的思維程度,我很驚訝你竟然沒有自己弄明白這一點。什麼送葬人也好,無畏騎士也好,七處和激流堡想要的都是同一種東西,那就是能夠控制的力量。自由的思維?想和女人睡覺的念頭?行,都給你。但你的命在他們手裡。很好理解,不是嗎?」
「聽好,雷納兄弟。」圖沙把小蟲在牆上按死,朝雷納走近了一些。「我可不管這些東西。我不考慮你腦子是不是真的恢復到了可和圖書以理解男女之事的程度,因為你知道,那檔子事確實複雜得很讓人煩心。我只是想讓你對現狀有更明白的了解,這也算是對你的一點小禮物,畢竟你把我從激流堡里撈了出來。我沒必要自找麻煩是不是?這話很難聽,但你不要忘記了你自己是一個試驗品。所謂試驗品就是免不了會出問題的。不管是對那女人說什麼你愛我我愛你啊,還是讓幻覺給逛騙著割了她的臉,在我看來都是問題的一部分。」
「她為我做了這麼多。我不能……」
「不然你能怎麼樣?殺了我?」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圖沙。你談的都是他們的事。我只記得在激流堡的時候,你說過首先得解決我的幻覺問題。」
雷納放開圖沙,把左手在牆面上擦了擦。
「我倆都是囚犯,雷納兄弟。我們都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但是這個幻覺的問題是例外,因為消滅掉有害的幻覺,大概是最能接近我原來目標的研究了。」
「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她用手掌使勁推打他的肩膀。「我在家裡等了你五年,然後又找了你兩年。那是七年啊,雷納。你哪來的膽子和我說什麼再過兩個月就要死掉。他們真的把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雷納,過去的你不會這麼沒心腸。我不再愛你了。不愛了。你這個混蛋。」
「說清楚。」
「你是說以後還會有?」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
「七年。是啊,七年。」他說。「是很長。但是你還有未來,
和-圖-書克瑞西達。我不能再傷害你了。說什麼也不能。抱歉。」
「為什麼?」
「我沒什麼好說,這種事就是會發生。」
「你不管自己還能活多久了?」
雷納衝上去,用右手掐住圖沙的喉嚨,把他翻倒在地。
「我猜你剛到西瘟疫的時候,一定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腦子裡滿是陞官啦,打仗啦,能賺更多錢啦。後來,你突然就沒有選擇機會了。你走上了一條你從沒有想過的臭路子。哪怕鬧出事情的不一定是你,你還得走下去,不然怎麼著,認輸?你沒有認輸,雷納兄弟,因為你現在想讓我幫你。如果你還有記憶的話,說不定會後悔當初根本就沒有離開家。你哪,還算幸運的,有喬貞兄弟給你撐腰。還有這個女人,連命都不要了,找了你好幾年。看你這麼好運,我想我也該參一腳,給你選擇的機會。有的人可是沒有選擇機會,而且還成了每個人的敵人,什麼爛攤子都得自己收拾。做一個送葬人活三四年,還是做一個無畏騎士活兩個月,你選吧。」
雷納看著克瑞西達的眼睛,鼻樑,嘴唇,頭髮,她的所有,包括那條傷痕。他得切切實實地記住眼中的一切,因為能這樣看著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說老實話。持有力量的感覺怎麼樣?」
「不行,別管什麼幻覺了。圖沙你快走吧。他還要繼續活下去的。和我一起活很多年。」
「少啰唆。」雷納用左手抓住了圖沙的一隻獠牙。「幫助我。否則就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