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四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四)

「沒法和你說話,蠢女人。」
「你竟然還有膽量問我為什麼。剛才那位少爺你知道是誰嗎?」
希爾貝絲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又靠著鏡台思索了一會兒。她的確從後門出了酒店,但是沒有朝右拐,而是往前方的另一條路直走。她往常回家的時候從來不選擇這條路,但是不知怎的,她覺得這樣可以避開那個男人。通常從酒店前門出來的話,也是不會經過這條路的。
「一兩隻老鼠有什麼好奇怪,你當我們這兒是什麼地方?皇家劇場?還有,我說過不要鎖這門的。」
「那麼,你拒絕了。」潘索尼亞站起來。
「為什麼?」
「我從前門出去。你走後門,往右拐,在裁縫店後面等我。」
希爾貝絲用腦袋左側敲了兩下牆壁,隨後把臉埋在自己的膝蓋上。她曾經認為自己是完全不怕黑的,因為小時候她多次在地下室或者岩洞里躲藏——但當時有人在她身邊。有人告訴她不用害怕。有人告訴她敵人很快就會離開。有人告訴她誰也不會死。
當她認出這聲音的時候,那隻闊大的右手已經從後面把她摟住了。另一隻手伸到她的面前,她看見其中捏著一個打開了的小瓶子。冰涼而又刺鼻的氣息猛地竄進大腦里,就像一條在水草間快速游過的蛇。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掙扎了幾下的,但身體很快開始不聽使喚。有那麼一瞬間她害怕那把匕首會穿過自己的脖子。她失去了知覺,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時間,和突如其來的死亡沒什麼兩樣。
「發誓?我只願為一件事情發誓,就是hetubook.com.com我恨你。我希望你遭報應,希望你……」在詛咒他人方面沒有多少天份的希爾貝絲想了一會兒才憋出最後的話。「希望你比她死得更慘一百倍。希望你死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總之這是我的地盤。我說是怎麼樣就怎麼樣。」他皺起眉頭,盯著希爾貝絲的左臉頰。「你的臉怎麼回事?那是不是血?」
「我只想問你願不願意發誓,永遠不對別人提起這些事?」
「你下午要去調查珠寶店的搶劫案,是吧?」
「就這樣……這才是你把我抓到這兒來的目的,是吧?你答應過要帶她離開皇後區,要給她一個什麼也不用擔心的新生活……我明白了,你只是想利用她來調查薩爾瓦尼。現在她死了,你卻想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自私的混帳。」
「不,我要回家。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希爾貝絲說。「兩個月。」
「那簡單,你可以暫時寄存在我這裏嘛。現在你這麼一拒絕,那位大人要是發火了那該怎麼辦?這事是他的下人告訴我的,讓我好好教訓教訓你……」
「阿蕾塔是我們共同負責的案子。」
「我聽說阿蕾塔有一個女朋友,在那附近的一家地下酒店唱歌。酒店叫……嗯……七……七獵手。那個女人的藝名是紅鷺。我昨天到那兒去轉了轉,老闆說紅鷺已經兩天沒出現了。我想你是不是應該也去一趟。你知道酒店在哪吧?」
「沒什麼。我……我看見一隻老鼠。特別大的。」
「順便幫我m.hetubook.com.com個忙……和阿蕾塔有關的。」
「放開我……讓我走……」
老闆離開了。藏在門后的潘索尼亞伸出手把門推上。吵過這一架之後希爾貝絲生出一肚子氣,把先前的恐懼心驅散了不少。她看了看潘索尼亞的眼睛,又立刻把頭低下去。
「我知道的是,從那以後她確實還和家族裡的少部分人有接觸。關於這方面,你聽到或者看到過什麼,都告訴我。無論什麼都可以。」
「我和她之間的事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希爾貝絲把門打開一部分,露出自己的左半邊身子。
「別耍花招。」
「就算不是靠臉吃飯……」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號,但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貴客,這多明顯。這樣的人送禮是你多少輩子都輪不到的福氣,你竟然不收?你到底是發什麼神經了?」
「我不知道。他沒說。」
「我們本來可以到你家好好談話的。」潘索尼亞說。
午休的時候,丁尼生一邊用叉子吃著盤子里的肉丸子,一邊走到潘索尼亞的辦公桌前。
「如果沒有的話,很好。我希望你以後也永遠不要對別人提起。」
「在這兒有什麼不同?你家裡也沒有其他人。」
「喔,其實我是專門來告訴你,今天你沒工錢。」
「你……沒有。我沒有。她讓我千萬別和別人說,我就答應她了。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潘索尼亞沉默了十數秒。「我相信你。」
「你在裏面嚷些什麼?」酒店老闆說。
「你要去哪兒?放開我。我要回家啊。」
「對。」
希爾m.hetubook.com.com貝絲用手背抹了一下那細微的傷口。「我不小心刮到的。」
希爾貝絲髮覺和這個人爭辯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眼裡根本沒有其他人的意見存在。更不用說他雖然暫時收起了匕首,但沒法預知什麼時候又會拔|出|來。阿蕾塔的臉龐突然在她腦中浮現——就像暗紅色的墨汁很快浸潤海綿一樣,對過世朋友的哀思驟然轉變成惱怒。這樣的男人應該躲得越遠越好,多麼明顯的事情。無論是死是活,他完全不把你當成一回事……
「你可以白天把我帶到局裡去。」
潘索尼亞把油燈熄滅,然後離開了。這屋子的窗戶完全用木板釘上,所以現在希爾貝絲的四周一片漆黑。
「這沒什麼吧。我順手就鎖上了。」
「在這兒好好獃著。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我什麼時候放你出去。不用害怕餓死,必要的時候我會給你送吃的東西來。另外還要提醒你一件事:不要嘗試大叫大嚷,希望別人來救你。你也許不知道,這周圍是流浪漢們的地盤,他們這輩子唯一的願望就是突然發現一個綁在床上不能動的女人。當然,如果你把自己害死的話,對我倒是省了一件麻煩。」
「那至少也把我放開……」
「對,說得對。我在那兒碰了釘子,那現在就指靠你了。」丁尼生把叉子含在嘴裏,突然用手拍了拍潘索尼亞的肩膀——他不知自己從哪兒冒出來的這主意。沒等對方回應,他立刻轉身離開。走出六七步之後,他又轉回去,對已經站起來的潘索尼亞說:「這東西,要嘗一點嗎?我那位親手做和圖書的。味道不錯。」
出於安全,她每天的演出都在十點以前結束,然後立刻回家。在過去,阿蕾塔有時候會和她同行;這位女性朋友是比任何男人都更可靠的保鏢,因為人人都知道她和薩爾瓦尼的親屬關係。希爾貝絲很想見阿蕾塔最後一面,但是遺體在治安局那兒,而希爾貝絲髮覺自己提不起勇氣走進這個機構的大門。
「這方面的事我知道得不那麼詳細,肯定不會比你知道得更多,讓我回去……」
一說完這句話,丁尼生思索了一下死狗如何會覺得害怕。
「只要你配合,我很快就問完。你和阿蕾塔認識多久?」
「我知道我知道,你去忙別的吧。我收拾一下就得回家了。」
「你……」
「什麼事?」潘索尼亞沒有看他。
「這些事她從來不和我說,我當然也不問。」
蘇醒之後,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而潘索尼亞就坐在離床不遠的地方。她很快坐起來,身子靠向牆角,但突然感覺到手腕傳來一陣刺痛。她發現雙手給綁在身後,但她無法看見繩子另一頭拴著床腳。
「我警告過你。」
「聽說過。」
希爾貝絲不發一言。
「你很緊張。放心,我沒有理由傷害你。」他拿出證明身份的徽章。「我是治安局的罪案調查官。關於阿蕾塔,我有些事情想問你。你有義務合作。」
在這不那麼熟悉的街道上行走,她的思維開始遊離。空氣中傳來一陣微弱卻又緩緩波動著的聲音:打碎的窗玻璃,廢水溝,燃燒著的柴堆的迴響。只有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才能聽到的聲音。南下的時https://m.hetubook•com•com候,難民隊伍里有一位生下孩子不久的母親;每天夜裡,她坐在希爾貝絲的旁邊,給孩子餵奶。不知那孩子有沒有活下來。越往南,天上的星星就愈加擁擠和明亮,這一定不是錯覺。冷……腳踝浸在生養著無數微小寄生蟲的涼水裡。她沒有見過前線,但她是戰爭的目擊者和承受者。不知那孩子有沒有活下來。她在篝火前,開始唱歌。她在山嵐上,尋找歌詞里所說的白色的鳥。她在充盈酒店的煙霧裡開始唱歌。不知那孩子有沒有活下來。
「那時候她的丈夫已經死了。薩爾瓦尼剛剛把她逐出家門。」
「那當然,了解這些事就是自找麻煩。你問完了吧?你說過問完了我就可以走的。」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潘索尼亞說。
「我收了才是發神經。你知道他要送的是多大一串鑽石項鏈?如果我就這樣收在身上,那恐怕一出大門就得沒命了。」
留下這一句話之後,潘索尼亞離開了。
「好吧。」現在她也只能答應。
而如今,黑暗是貼附著她肌膚的唯一伴侶,以及唯一的嘲笑者。它們從腳底爬上她的小腿;它們在她的脖子周圍勒緊了。
「我只是在這裏幹活,可沒有把整個人都賣給你,你不能因為這事就扣我工錢,也沒資格教訓我。」
「你的渠道不一樣,所以我覺得……你可能會在那兒問出些什麼。那個老闆看見我拿出徽章就害怕得像條死狗,不過我倒覺得他沒有騙人。幫我這個忙吧,怎麼樣。」
「當然可以,但我想你不希望別人知道你去治安局協助調查。尤其是那些每天給你捧場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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