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做到。來吧。來吧。」
沒有任何人提出意見,只有女人低聲哭泣了一會兒。
和父親一同消失的,還有潘索尼亞的弟弟。弟弟曾經和老管家一起動手,為潘索尼亞製造了他的音樂盒。現在,從旅途的一開始,他是一個人。
大概一個月之後,因為糧食短缺,士兵策劃了一次對另一小撥難民的掠奪;他們沒有殺人,只是用石頭和火把將對方三個人嚇跑了。教師提不起膽量參与襲擊,所以實際上幹活的只有士兵和潘索尼亞。在這之後,潘索尼亞發覺自己的位階移到了教師之上。在吃東西的時候,他可以坐在士兵的身邊。教師的寡言程度慢慢變得和老人相當;他在睡覺的時候總是做噩夢,甚至在乾嚎一聲之後坐起來。潘索尼亞偶爾也會做噩夢,但在夢裡他很少見到曾經認識的人。
「您曾經是嗎?」察覺潘索尼亞沒有回答的意願,海蘭繼續說。「總之,我希望能在那兒見到您。信仰能讓人更堅定,更專註于自己的工作——這對您,對科昂公爵都有好處。畢竟您是他信任的人。」
「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就這。就這。給你,來看。」
「你怎麼一直留在身上?為什麼不吃了它?」女人說。
「多謝您的建議。我會考慮的。」
他剛轉過身,科昂再次開口了。
海蘭微笑。他笑得很誠摯,就好像他真心覺得潘索尼亞會實現這個承諾;就好像他相信潘索尼亞並非敷衍。但是潘索尼亞明白,這並不表示眼前這位聖職者是虛偽的。聖光的傳播者在看待事物時必須有樂觀和正面的傾向,並且深信這傾向會成為現實,就好像潘索尼亞常常要做相反的事情一樣。
「在外人看來,我只是在隨意地修修剪剪……但這實際上一點也不輕鬆,有許多方面需要考慮。不僅是染上病的枝條必須剪掉,而且太過細弱的,已經枯萎的,以及阻和圖書礙健康枝條生長的部分,統統都必須非常細緻地除去。然而,如果一次除去太多病枝,整個植株都會因為無法適應變化而敗落。下刀的時機也很重要,尤其是在嚴寒的冬季,我常常不得不暫時忍受這些病枝佔據我的花叢。讓我最苦惱的是,如果有那麼一小枝,它自身非常完好,美麗得讓人驚訝,卻不幸地有損於整座花園的布局均衡——那麼我也不得不忍痛把它除掉。園藝是一門偉大的藝術,我正是在這座花園裡領會了應當怎麼呵護我的人民。這兩項工作唯一的區別是花朵不會說話,人民卻會尋求發表看法;但問題的核心在於,人民不會知道什麼對他們是最好的,就像花朵無法理解園丁的行為。你可以站起來了。」
後來,敵人為了尋找和殺死逃進山林的難民,開始大規模的搜捕。他們四個人在一個岩洞里躲了一個星期,口糧完全耗盡,而搜捕似乎看不到完結的那一天。於是士兵說:
潘索尼亞的小集團有五個人。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名有點瘸腿的士兵,另一個自稱曾是鄉村小學教師的男人,一個很少說話的老人,和一個比潘索尼亞大十歲左右的女子——失去家人的主婦。在這個集團里,最有權力的是士兵,因為他的戰鬥和偵察經驗能讓他們避開那些更具攻擊性的團體;而他的瘸腿,又讓他在五個人中不會顯得過於強大。在必要的時候,他還是必須接受小學教師和女人的意見。形同累贅的是七十來歲的老人,那位和他似乎有親屬關係的女子堅持要帶上他。潘索尼亞的地位比老人高一些,但仍然要受其他所有人使喚,因為他只有十二歲。
「你真的有……?」女人說。
「應當是。」
潘索尼亞站起來,將剪子遞給科昂。科昂拿過剪子,對著一小簇花叢來回觀察了一會兒,剪下一根枝條。
教師從衣兜的和-圖-書內部掏出一小塊長條狀的東西,潘索尼亞看不清那是什麼。
在搏鬥中,潘索尼亞的臉上,肩上,手掌上都受了傷。最後他看準時機攻擊士兵的瘸腿,然後奪過刀來,取走了對方的性命。
潘索尼亞最後一個抽籤。他抽中了。
「對了,我想起來一件事,是關於我兒子丕平的。他最近不知怎麼回事,對皇後區的一名女歌手非常著迷,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去聽她演唱。我本應該嚴格禁止他這樣外出的。」他皺著眉頭思慮了一下,繼續說。「兩天以前一個下人告訴我,那個叫紅鷺的女歌手不知怎麼的不見了,為了這事丕平一直吃不下飯,還給我找來很多別的麻煩。當然,我不希望一個皇後區女人和他扯上什麼關係,但是……」
「我不了解這些事。」
面對弱小集團的掠奪,自然也不會有太大收穫。對於他們五個人來說,飢餓的狀況沒有得到什麼好轉。一天夜裡,潘索尼亞夜裡起來撒尿,偶然看見教師和女人站在不遠處的樹林里。他靠近,聽他們說話。
「沒有了。非常感謝您,公爵大人。」
潘索尼亞回想起那天夜裡看見的景象,他就要了她。他們又在岩洞里躲藏了好一陣子,直到追兵對這片區域的搜捕結束。他們靠燒熟那兩具屍體的肉來維生,夜裡緊緊摟在一起入睡。每次潘索尼亞進入她身體的時候,他有半數時間會很有快|感,而另一半時間會想作嘔。他偶爾會回憶起不久之前的日程表:早上六點起床,晨讀。七點吃早餐。八點至十二點,文學,歷史或法律課。十二點至下午兩點午飯以及午休。下午的課程通常是宗教和數學。周末要學馬術,而且如果父親心情好的話,會允許他擺弄家裡從未派過用場的刀劍。除非特別情況,否則從晚飯之後直到十點熄燈都不允許走出自己的房間。房間里,偷偷上好音樂盒的發條m•hetubook.com.com
……
女人正靠著一棵腐敗的樹樁坐著,眼神中彷彿什麼都沒有,當潘索尼亞幾乎走到她跟前的時候才恐慌起來。潘索尼亞對是否把她也殺了沒有明確的念頭,但要不是因為她接下來的話,他肯定會殺的。
接下來,潘索尼亞就看他們脫了衣服做那件事。女人的背和肩弄得滿是泥灰,她的手肘彎起來彷彿隨時要推開身上的人,她的臉望著黑色樹林的遠處。完事之後,她就吃掉了教師答應給她的東西。先是放進嘴裏大口嚼,然後舔自己的手,手指頭舔了,手背舔了,手腕也舔了。
從那以後,他的地位僅次於士兵,然而他的生存狀況並沒有好轉多少,因為四個人的團體比五個人更弱小,而且女人也開始很少說話了。她總是靜靜地坐在老人身邊,除非士兵拍她一下,或者抓住她的手腕,她才會有清晰的情緒反應,而那往往只是驚慌。
「你應該明白,我現在和你談的這件事……」
「該認命的時候,就認命。」他說完,刺出手中的刀。
「別殺我,求求你。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她又說。
「您知道……負責治安是非常艱苦而且特殊的工作,為了安撫和祝福治安局裡的聖光同胞們,大教堂每兩周會有一次專為他們而舉行的佈道會。我常常在那兒講道,但是從來沒有見過您到場。」
這之後的第三天晚上,士兵把教師叫到遠處,說是有事要商量。十多分鐘后,士兵一個人瘸著腿回來了,把染血的刀摔在篝火旁邊,確認老人,女人和潘索尼亞都能看見。但誰都沒有說什麼。潘索尼亞知道士兵和女人從沒有,後來也沒有做過那件事。
士兵把老人和女人趕到洞外,拔出刀面對潘索尼亞。
科昂沒有回應。潘索尼亞再次道別,然後離開。他所知道的是,科昂在兩次婚姻中有過五個孩子,而丕平是唯一的男孩。三個女兒先後出hetubook.com.com嫁,另一個進入修道院實踐禁慾生活之後,科昂似乎把他嬌縱女兒的教育習慣以四倍的力度統統拋在了獨男身上。幸好這不是武士世家,他也沒必要培養一個能夠上戰場的後代——讓丕平隨身帶著幾個保鏢就行,再說到女歌手的後台去送鑽石項鏈也不是多危險的一件事。
「我現在不是聖光信徒。」
在花園門外,潘索尼亞看見海蘭坐在一張石凳上,用他聖職者獨有的安定穩重的眼神望過來,就像是估准了客人出現的時機。他站起來,將匕首還給潘索尼亞。
他想過就帶著她這麼走下去,但是沒有實現。搜捕結束之前的第二天她生了病,吐血,發高燒,說胡話;五天之後就死了。十三歲的潘索尼亞埋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然後繼續往南走。接下來三年,直到在南海鎮——當時還是無法承受難民的小漁村——遇見年齡相仿的喬拉齊·拉文霍德之前,還經歷了很多事,但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人的故事,大抵如此。
說到這裏的時候科昂把頭轉了過去,完全背對著潘索尼亞,重新抬起剪子但卻沒動手,像是在等待對方會意。
「我是留給自己,要留到最後的。」
「潘索尼亞,你對園藝有興趣嗎?就比如修枝。」
像所有災難中求生存的人們一樣,洛丹倫的難民們盡量集中起來行動,但比追兵更令人恐懼的事物——瘟疫——讓人們逐漸分離;幾個月之後,逃亡模式變成了互相之間存在信任,或者不得不在一起的人組成一個個小集團南下。無法確定這是否最終提高了難民們的生存率,因為小集團往往容易迷失方向,遇到敵人時缺乏抵抗力;而最有抵抗力的一部分人為了提高自己的生存率,開始劫掠他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有的人無法後退也無法前進,抱著絕望中的一絲僥倖藏進山林里,拋棄國籍,拋棄難民的身份,拋棄一切。
「
和*圖*書我沒想到,它竟然會這麼重。」他說。「也許是因為我的手只能習慣於書頁。」
「你說把它給我……」
「這樣不行。不能都死在這裏。我們要來抽籤。抽中籤的那個人,做其他人的糧食。」
「你也該發展一些健康的嗜好。至少我不希望未來的情報組織領袖有著不尊重女性的名聲。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就不多說了。我想今天就到這裏吧,你還有什麼想補充的嗎?」
「不關我的事,別殺我,是他們串通好了的。一開始就決定了是你拿到那支簽……別的都做了記號。我替你求過情了,但是當兵的說……」她說。
「我也聽說過這個女歌手。」潘索尼亞說。「她工作的地方在我的管轄範圍內。我會替您留心的。」
潘索尼亞的確曾經是聖光信徒,至少從他七歲的時候就已經背熟了好幾部聖典的情況來看待。他父親要求所有家族成員——包括僕人——都必須信仰聖光,這是當年的洛丹倫貴族家庭普遍遵從的原則。這些人民有一位優秀的王子,師從於最偉大的聖光導師,不尊重這個基本事實的人不會在公眾領域取得任何成績。王子的背叛讓部分人失去信仰,也讓部分人選擇了相反的態度,但更多的人已經沒有時間去考慮自己的精神生活。那一年潘索尼亞十二歲;比起堆積的聖典,他更掛心自己藏在書房裡的音樂盒,但他知道不可能把它搶救出來,帶在身上。一個原因是他不能花太多時間和力氣去挖掘房屋的廢墟;另一個原因是他害怕假若真的去翻動那殘磚破瓦,首先看見的也許會是父親的屍體——他拒絕離開世傳的大屋,直到它的倒塌。現在回想起來,潘索尼亞覺得父親從來沒有逃亡的想法,因為這個只有對家裡人才敢展現怒容的中年人不願去想象成為難民之後的生活。
握著刀,他往岩洞外走,正好遇上似乎是要進來查看狀況的老人。他就把老人也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