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天之內都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希爾貝絲抬起頭,看見潘索尼亞進了屋。
「今天沒有吃的東西。」潘索尼亞說。「我打算放你出去。」
當那天夜裡和潘索尼亞面對面的時候,希爾貝絲說過對於阿蕾塔的自殺念頭,她怎麼勸也勸不住。這句話有一半是真實的。因為在勸不住之後,她對阿蕾塔說了最後一句話:
「可以推測是薩爾瓦尼的人殺了她。」
「總比永遠留在這裏好。冒險肯定是值得的!希爾貝絲,我知道,我的好日子總算快來啦。」
「我打算把你放走,你倒開始鬧了。」
「不要坐著。我把你帶出去。」
——這樣的話……是不是太冒險了……
「去哪?」
她慢慢地扭過身子,將雙腿從床邊放下,直到腳掌貼著地面。她原先是穿著鞋子的,但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給蹭掉了。她上下動彈了一會兒腳趾,然後用手掌支撐著身體站起來。她把額前的髮絲撥到旁邊,身子不由得左右搖晃了一下。她挪動腳踝,找到鞋子,把腳掌套進去。
「……什麼?」
在剛剛聽到阿蕾塔自殺的時候,她幾乎哭了一整夜,絲毫不懷疑自己應當承擔主要的罪責。後來一和潘索尼亞面對,她幾乎是立刻且毫無保留地把罪惡感轉嫁到這個男人的身上,而三天的禁閉進一步增強了她的信念——逐漸將她說過的那些話從記憶中抹去的信念。——錯的完全是這個可惡的負心漢!而且我警告過她的!——但是到了和_圖_書今天,聽到潘索尼亞那番關於兇手的推測,希爾貝絲本就很脆弱的信念立刻消褪得毫無蹤跡。誰都一樣,你,你,還有你,是你們害死了阿蕾塔;而我自己也有一份。現在她已經沒辦法離開皇後區了,而我卻……
早先對好友「找到理想男人,並且離開」的那一絲嫉妒,終於在凝聚,空置,壓縮之後,變成了這樣一句話。她明白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在爭吵的時候常常把死或者殺掛在嘴邊,但對確實透露出自殺跡象的好友說出這些字眼,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阿蕾塔很可能不是自殺。」
「我騙你做什麼。真希望我早五年遇上他。」
「算了。隨你怎麼說吧。都一回事。你們……就這樣害死了她,當作什麼事也沒有。我不管是誰。誰都一樣。」
——怎麼可以這樣。那他對你的承諾怎麼辦?
「是啊,怎麼樣。」
「混帳,你……」
他解開了繩子,把它攥在手中。「站起來,」他說,「活動一下。」
「你不怕我說出去了?你不怕周圍的人都發覺你是一個偽君子?你不怕……」
「就是這些字,讓我推測兇手是薩爾瓦尼的人。『我永遠是你的』,這個『你』實際上是指阿蕾塔已經死去的丈夫。兇手殺死她,代她寫下這句話,表示她永遠沒辦法逃脫這個家族。哪怕是死了,她也屬於薩爾瓦尼的弟弟。」
於是這天深夜,獨自躺在家裡那張床上的時候,希爾貝絲開始害和_圖_書
怕了——就像潘索尼亞預測的一樣。她害怕估算自己要對阿蕾塔的死承擔多少罪責,害怕遭受了拒絕的貴族青年是否會生出報復的心,害怕薩爾瓦尼的人是否會在演出后的酒店後門外攔住她。害怕……怕……怕……怕……
這有什麼不對?這不就是我和她一直都在嚮往的事情嗎?
那樣的一串鑽石項鏈是她從沒有見過的東西,無論在成為難民之前還是之後。所謂將它帶在身上不安全,並非真正的,至少也不是唯一的理由;她當時完全不知該怎麼反應才好。也許比她小那麼幾歲的青年顯得很害羞,哪怕他如何挺直腰板,抬起下巴,但有一個過分刻意的細節還是透露了他的內心:為了在她面前顯得充滿威嚴,把這明顯是表達情意的送禮假扮成高調貴族對青睞之女子的恩寵,青年盡量不在和她對視的時候眨眼。與此同時,他又非常明顯地缺乏信心,彷彿他很清楚從對紅鷺的吸引力來看,他遠遠比不上自己手裡的鑽石項鏈。
第二天夜裡,希爾貝絲在酒店演唱的時候,丕平沒有來,倒是潘索尼亞又出現在觀眾席里。演出結束后,希爾貝絲在更衣室里比往常多呆了五分鐘,隨後獨自回家。
他們沒有再說話;他帶著她出了屋。
「他答應了會帶我離開。離開暴風城,他說。到薩爾瓦尼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把你帶到大路上,然後就隨你了。但我建議你回家,把自己弄乾凈,夜裡到和-圖-書酒店去做你一直在做的事。這樣對你更好。」
希爾貝絲皺起眉頭,輕微搖晃了一下腦袋,像是花了些時間來消化這些信息。
收下來,想辦法拆開,一粒一粒地賣掉。這樣應當是行的通的。依靠這,可以搬到皇後區之外的地方去——何止如此呢。只不過,希爾貝絲能想象到的也就只有這個短期目標。
「他說還是會想辦法把我送出去。但是……我能相信他嗎?而且那有什麼意義?沒有他在身邊的話……」
——你們以後打算怎麼著?
「該說的已經說了,我沒有義務替你考慮以後的生活。你現在這樣胡鬧,但我保證,今晚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你回想起這些事,會嚇得發抖,害怕薩爾瓦尼的人是不是會找上你。我唯一的忠告就是閉嘴,除了為吃飯而唱歌的時候。或者你也可以下次等那小子找上門的時候,收下他的項鏈;只是不要打更多的主意,他的父親不會允許的。」
「原來的看法是,她先割腕,用血在牆壁上寫字,然後上吊自殺。我和同事重新調查過現場和屍體上的血跡,發現了兩件事。一是她的出血量很大,雖然未必致死,但肯定已經消耗了大部分體力,足夠讓她神志不清。在這樣的狀態下,她不可能去繫上那非常緊的繩結。就算繩套是在割腕之前就掛上去的,也不能解釋為什麼沒有一滴血留在上面。」
「告訴你一件事,」她記得阿蕾塔對她這麼說,「我終於遇上一個好男人啦。www.hetubook.com.com」
就像潘索尼亞預料的一樣,希爾貝絲立刻停止了鬧騰。她看著他,眼神在柔化下來的同時閃動著不安的光芒。
潘索尼亞稍微有些失去耐性。他把她拉起來。
希爾貝絲坐回到床上,低下頭,掌底按住眼睛揉了揉,然後用指甲颳了刮讓蚊蟲叮得紅腫的右手肘。
——別說傻話!他不可以這樣對你,阿蕾塔。你別說這些東西,我不想聽。
——他真的有那麼好嗎?
「往好的方面想?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什麼好事了。這都是我的錯。從我嫁到那個家族開始。他不想要薩爾瓦尼家族的女人,這不能怪他。沒有希望了。我不如去死好了。不如去死。」
項鏈。鑲有很多枚鑽石的。用耀眼已經沒辦法形容。很小的時候,希爾貝絲心想假若有一萬發的焰火就好了,她可以看一整個通宵,直到太陽升起來遮掩了焰火的光芒。現在她眼前的,正是那擁有一萬發的焰火。
如果說希爾貝絲從來沒有對當時的阿蕾塔生出過嫉妒,那就是謊話。但後來的一次對話把她倆都同時推向了感情的另一端。
這天夜裡,希爾貝絲回到酒店,光是接受了老闆一頓訓斥不算,還要接受白唱三天不收錢的處罰。在台上,她感覺自己好幾次跑了調,但似乎並沒有客人發現。那名瘦弱的貴族青年並沒有到場。想到他也許是唯一能聽出自己是否走調的人,希爾貝絲突然對自己那天的拒絕收禮感到有些過意不去。
「……為什麼?這有和-圖-書什麼好的?」
原諒我,好嗎?
她盯著他的眼睛,似乎反而遠比三天之前更有生氣。恐怕現在拿出匕首威逼,她也絲毫不會減弱鬧彆扭的勢頭,潘索尼亞心想。為了不讓科昂公爵發現,他不能以任何方式懲罰她,以免留下痕迹,所以他決定用更有效的辦法來讓她安靜。
「他……他還有別的女人。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希爾貝絲……」
「那麼……那些血字……是什麼意思?」
就像一條不安分的魚突然從魚簍子里蹦出來一樣,希爾貝絲突然對著潘索尼亞的胸口推了一把。
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而某次翻身過後,她看見阿蕾塔站在自己的床邊。這映像只持續了一秒鐘,但她清晰地看見了她脖子上的勒痕,手腕上的刀傷,還有她哀愁的臉。唯獨是在這樣的一秒鐘里,希爾貝絲一點兒也不害怕;她仔細地瞧著死去好友的眼睛,從中尋找一個問題的答案:
潘索尼亞抓住她的手腕。
——行,隨你怎麼樣吧。和你這樣沒結果地爭下去,我的腦袋會壞掉的。你總是這樣折磨自己,那麼想死的話就去死吧。反正我又攔不住你。
希爾貝絲什麼都沒有說,直到他靠近了,把手放在繩結上,她才開口:「放我……出去?」
——不,往好的方面想,阿蕾塔。讓他實踐這個承諾。別的就由他去。現在提起來也許有點晚了,但我早就覺得這個人可能不對勁。
「想知道我為什麼放你走嗎?」
「已經沒有必要把你留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