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八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八)

希爾貝絲正準備下台,但離薩爾瓦尼最近的一名手下說:「小姐,請留下。我們喜歡你的歌喉,像你的其他聽眾一樣。等薩爾瓦尼大人說完話后,還請你繼續演唱。」
繼續?下一首歌是……下一首歌是……什麼來著?
只看一眼就足夠。潘索尼亞重新望著舞台,不自覺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好遮住自己的面龐。薩爾瓦尼本人應當不認識他,但是那些手下就很難說了。
「我是來和大家一起慶祝的,但今天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他開口了。「人們都喜歡慶祝這樣那樣的節日,比如生日,新年,紀念日。這些東西統統都是狗屎。我慶祝,是因為我高興,我不需要日曆上的一個日期對我說,『薩爾瓦尼,今天是你媽媽不再抽你屁股二十周年紀念日,你可以去找樂子』。為什麼我這麼高興?是因為我剛才突然悟出了一個大道理。我在這兒幹了這麼多年,終於悟出了這個道理,既然我正好經過這家店,那我就得儘快和各位分享。這個道理是關於皇後區的。我想我比在座的各位都更熟悉它是怎麼回事。皇後區就是一個讓你又興奮又頭疼的瘋婊子。她想各種辦法找你麻煩,抱怨這抱怨那,甚至還扇你耳光,讓你不得不扇回去。但你還是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你。各位同胞,我們不應該互相嫉妒,互相搞什麼陰謀詭計,因為我們都是和這一個婊子玩到大的,以後還得和她玩一輩子,因為我們愛她愛得不得了。」
在回到更衣室后,她有些手腳麻木地卸妝,但是過了十多秒才發覺自己怎麼還花時間干這個,便拿起隨身物品www.hetubook.com.com就要出門。
她聽見錢袋落地的聲音,隨後才意識到老闆的人也倒在了地上。如今站在門外的是潘索尼亞;她早就忘記考慮他是不是還留在酒店裡。
「這個人。這個人。」薩爾瓦尼說。「他是暴風城的稅官。他生長在皇後區,是我們的同胞,但是卻寫了一份報告書,說什麼皇後區漏稅拖稅情況嚴重,應該怎樣怎樣地嚴加管理。沒錯,他湊在暴風城的耳邊說話,說我們的婊子還很有料,還承受得起這樣的剝削。」
「那暴風城是什麼呢?暴風城就是養著我們的皇後區的老鴇。你們知道干這行的老女人都是怎麼樣的:整天變著法子剝削,控制她的婊子們。讓人受餓啊,挨打啊,什麼都干。沒錯,暴風城不把我們的皇後區當人看。暴風城先用鞭子抽皇後區一頓,然後剪開皇後區的內衣,看看裏面是不是藏了銅板。我受不了這樣。你們也應當受不了。因為皇後區是我們每個人都離不開的婊子,而我們不希望看到她鼻青臉腫,餓得皮包骨頭。」
在潘索尼亞聽來,到目前為止這都像是意圖引發暴動的煽動性演說,但薩爾瓦尼顯然不可能在這酒店裡引發出什麼大亂子來。不過,也許這是一次預演。看哪,在皇後區,政治家就是這樣拉選票的。我們使用各種讓這個世界之外的人難以理解的修辭。
男人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他的確聽見了一些東西,那是這房間里揉雜著的恐懼和興奮;它們通過地底,以響徹空氣的噪音形式湧進他的大腦。他也沒必要組織語言了。薩爾瓦尼抬起桌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讓一根桌腿壓著男人朝向天花板的右耳,隨後把握緊的拳頭連同前臂一起砸向桌角。木料破碎,骨頭崩裂以及其它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難以分辨。先前在遠處站起來看熱鬧的人在響聲發出的同時就摔回到了椅子里。靠得較近的客人中,有人突然蹦起來,或者滑到地面上。
男人的雙手抖索著從額頭前拿開,懸空在兩側,隨後慢慢地側過腦袋,讓自己的左耳貼著地面。一些在遠處的客人站起來,伸長了脖子看。
「告訴各位同胞,你聽見了什麼?」
「幹嘛?」她說。「我要回去。」
這時候,希爾貝絲已經跌坐在了舞台上,而老闆仍然要讓她最後唱一首歌。能從表情看出來,他也很為難;他得忙著收拾屍體,換掉斷裂倒塌的桌子,薩爾瓦尼請的這一輪酒也顯然補償不了他往後的客源損失。
「這……真是傷我腦筋。先別走,薩爾瓦尼要見你。」
「……什麼?」
看見希爾貝絲不發一言,老闆低下頭,從兜里掏出錢包。
希爾貝絲看見新來的客人是誰,忘了一個詞。幸好這首歌已經快要唱到結尾,而且已經沒有任何人真正地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們從沒有到過這兒,至少在她開始在此工作的時間里。聯想到潘索尼亞曾經說過的那些話,她不自覺地收緊肩膀。這時候酒店老闆走了出來,在經過舞台下面的時候,他給希爾貝絲打了一個「繼續」的手勢。
希爾貝絲腦袋裡唯一的想法就是太突然了。這一天來得這麼快。能不能活下去已經是考慮之外的問題。就算見過薩爾瓦尼之https://m•hetubook•com•com後毫髮無損,甚至就算他只是想給小費,對她來說仍然是某些事物的終結。不管結果如何,這已經證明他記住她了。阿蕾塔是怎麼和這樣的人成為親屬,然後活到……不,她也沒有活到現在。
薩爾瓦尼停頓了三秒鐘,環伺周圍,然後繼續他的演說。
潘索尼亞轉過身,看見大廳里另外幾個側門也站了薩爾瓦尼的人。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潘索尼亞不能解釋自己為什麼連著好幾天到這家酒店來。治安局的調查官不應該夜裡常到皇後區逛,他知道。太過固定的行程會帶來麻煩,他知道。薩爾瓦尼的手下人經常在附近活動,他知道。因為不沾煙酒,也不想吃什麼東西,所以他通常都是讓侍女拿來一杯水,然後用較多的小費換來一個佔位的理由。他和身邊的一杯水坐在這兒,聽完希爾貝絲的演唱,然後離開。這很難稱得上是監視。
薩爾瓦尼站了起來。他比所有手下都更高大。潘索尼亞所知道的是,薩爾瓦尼最初是靠拳頭打出名聲的。他曾經在皇後區的地下競技場的決賽里用拳頭打死了對手,隨後又打死了結群來找茬的輸家,以及決賽對手那憤怒的贊助人。這名贊助人是當時一個大幫派的副頭目,和他作對的另一派人抓緊這個機會拉攏薩爾瓦尼,並且在他的幫助下贏得了戰爭;而三年之後,存活下來的人只有薩爾瓦尼。
「我錢花光了,得回去,怎麼?」
「你,聽聽皇後區怎麼說。聽聽你讓她多傷心,讓她哭了多久。把耳朵貼在她的身上,給我拼了命去聽。」
老闆在門外攔住了她。
「都不要動,給我坐好和_圖_書。」一名手下發話。
「好……好的。」她點了點頭。於是,她只能站在原地,而繚繞房間的煙霧頭一次讓她覺得噁心。
這天夜裡,希爾貝絲的演唱進行到中途的時候,潘索尼亞聽見酒店大廳入口處傳來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接下來自然是拉動桌椅和就坐的聲音,但是在這之後,大廳里立刻比先前安靜了許多。潘索尼亞轉過頭,看見隔著四張桌子之外,坐著薩爾瓦尼。他和大概二十來個手下佔據了三張桌子。
「喂,你,你。」當他走到門邊的時候,一個男人突然攔住他。「你要上哪?」
「問得很好。我們該怎麼辦?」薩爾瓦尼回應。「對我來說,答案很簡單。我們要慢慢來,拿出一點耐心,聽我們的婊子訴苦,然後替她解決問題。今天我就要示範一下,應該怎麼做這件事。」
「我……我聽……」
「現在想想,我真是一個挺糟糕的僱主。上次說的什麼白唱三天就算了,照樣付錢。別傷心,我現在就把三天的工錢給你。要不給你算四天好了。你等等,我數一數……」
「他一坐下,你就站起來要走,太沒禮貌了吧。回去,回去坐著。聽見沒?」
她不由得把視線投向潘索尼亞,而這時候他已經起身,離開桌子了。她不敢花太多的時間尋找他。
希爾貝絲不知道這首歌是怎麼唱完的。她只覺得至少在自己聽來,心跳聲幾乎都蓋過了嗓音。
「你不知道是誰來了?薩爾瓦尼大人啊,別說你不認識。」
男人輕拍了兩下潘索尼亞的肩膀。他不喜歡這樣的動作。
「——一次解決一個問題。我就是這麼辦的。」他把袖子放下來。「老闆,所www•hetubook•com•com有人上一輪酒,算在我身上。」
他偶爾會覺得希爾貝絲在舞台上的表現很有趣:她知道他在場,盡量不朝這邊望,但是又不想讓自己顯得冷落了某一側的觀眾。
男人並沒有立刻死去,這也是薩爾瓦尼的意圖。他將這個垂死者的手腳,眼球,血液以及顱骨變成自己的陳列品。他能對此人這麼做,就能對皇後區的所有人做同樣的事。
「不,不是現在。他還在喝酒,讓我來通知你等著。我也沒辦法,希爾貝絲。不要問我他想做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會去問他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我不能讓你離開。想開一些,我覺得不會有什麼大事的,你又沒有惹過他……應該沒有吧?」
他的手下把一直挾持著的一個男人推到地上。男人身子團縮起來,雙手以近似祈禱的姿勢頂在幾乎貼著地面的額頭前,並且不停打抖。
酒店老闆走到薩爾瓦尼的桌子旁邊,和他說了幾句,隨後轉過身對著周圍舉起雙手,彷彿是在慶祝著什麼。「各位,安靜一些。」他說。「薩爾瓦尼大人有話要講。」
「我當然認識。」
潘索尼亞走向側門。就算不馬上離開,他也至少要換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他知道,如果一旦有人指認他,那他很難逃出這酒店。但是他也不想失去一個難得的近距離觀察薩爾瓦尼的機會。
丕平一直沒有出現過。看來科昂終於肯下決心管教一下兒子了,他想。又或者是那位少爺找到了另一個值得他送出鑽石項鏈的女人。
「跟我來。」他說著,但沒有伸出手。
他捲起右手的袖子,站在跪倒的男人身前。
「那我們該怎麼辦?」一個聲音從大廳角落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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