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九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九)

聽見他的聲音,她不由得立刻停步,回過頭,以一種她害怕顯得太過積極的速度。
她當然明白潘索尼亞把她帶到這兒,首要原因不是她的人身安全。她也明白,他選擇睡在客廳不是出於什麼紳士風度,而是方便看守她。但是,她無法阻止自己去聯想一些別的可能性。
一句話,在今晚,他有沒有那麼一瞬間只是單純地考慮她的安全?可能性是存在的,她想。
她脫掉鞋子,倒在床上,身子朝窗戶的方向蜷著。從這個方向看不見月亮。
「不要不說話,」由於潘索尼亞沉默著,她又說。「我知道你也有麻煩。」
沒有說不的時間。更何況希爾貝絲明白,如果懷疑眼前的男人想打什麼別的主意,那就太低估他了。
他擔不起把希爾貝絲留給薩爾瓦尼的風險,因為她能夠指認他。更不提現在還不知道薩爾瓦尼要見她的意圖,說不定這從一開始就和他有關。聽說你是阿蕾塔的朋友,你們都認識一個叫潘索尼亞的治安局走狗,諸如此類的對話。一開始就應該離這個女人遠遠的;但現在,他不僅錯過了時機,而且還越陷越深。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做了蠢事:把自己和一個會招來危險的女人綁在一起。
通常有人久住的屋子都會有屬於這家人的特殊氣味,但是希爾貝絲幾乎什麼都聞不到。她甚至覺得自己是進入了一間空屋。潘索尼亞沒有點燈,她也沒做要求,只是跟在他身後。少量的月光讓她能看和*圖*書見周圍,她發覺這屋子裡其實有質量上好的傢具,而且還在風格上細心搭配過。但不管怎麼說,它更像傢具店的陳列室,而並非一個人吃,住,放鬆身體,做夢,思考,發獃的地方。
「沒有。」
事情出了亂子。當聽見薩爾瓦尼高聲說出要見女歌手的時候,潘索尼亞就已經做了當下的決定,但暫時把她救出來根本沒有解決問題。從一開始,就是他自己的錯。他不應該和此刻跟著自己踉蹌行走的女人接觸,這犯了大忌——試圖威脅和控制一個他不能完全將其孤立的人。關鍵在於她有一個麻煩的仰慕者:丕平。丕平的存在讓他從一開始就不能輕易處置她。他出於謹慎,才選擇用禁閉而不是匕首來解除她的威脅,但這謹慎實際上是過分的自信偽裝出來的假象。
「我哪知道。這下倒好,我連家都回不去了。」
希爾貝絲花了五分鐘時間呆坐,並且聽著外面的動靜。她聽見他在沙發上躺下——或者是坐下,別的再沒有任何聲音。
但沒有絕對。凡事沒有絕對。生也沒有,死也沒有。她對自己說,先前還以為今晚一定會落到薩爾瓦尼手裡了,但現在卻有機會躺在這輩子睡過的最好的床上,而且門外有一個很了不得的男人在保護她——不管他心裏怎麼想,事實就是如此。也許唯一的絕對是自殺,但我永遠不會做這件事。沒有理由。
「是啊。我爺爺帶著我,還有一些很不錯的人和-圖-書。不過,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你是和什麼樣的人南下的?」
「我睡客廳。」
希爾貝絲跟著潘索尼亞進屋,當聽到他在身後關上門的聲音,她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犯了錯。能從薩爾瓦尼那兒逃離是好事,但是她還沒能忘記就在短短兩天前她還是多麼痛恨這個男人,多麼急切地將阿蕾塔身亡的責任統統拋到他身上。也許現在能做的只有不進一步犯錯。
「是。」走在前面的潘索尼亞回答。
「你沒必要知道。今晚你先到我那兒去過一夜。」
「你也是洛丹倫來的,對吧?」
「現在……怎麼辦?」她說。「那些人以後還會找上來的。」
於是他帶著她離開皇後區,來到內城。當走到寬敞的大道上,把那種受到壓迫的恐懼感暫時甩開之後,希爾貝絲突然想說些別的東西。
「你運氣很好。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很難活下來。」
「抱怨?對,我就是要抱怨。」她甩開他的手,後退一步。「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遇上這一連串事情。謝謝你救我出來,但我知道你也就只會做到這一步了。想想阿蕾塔就知道,接下來我不會再指望什麼。你是治安局的人,是薩爾瓦尼的對頭,害怕我在他面前說你的事,對吧?放心,我一個字也不會說的,因為那不會讓我的處境好一點。這是他的地盤,誰也沒辦法在他面前保證什麼。現在我還是獨個兒回去吧,免得幻想著你是出於真心才救我出m•hetubook•com•com來。再一次謝謝你,行了吧?再見。」
門鎖上了。好吧,又給關起來了。希爾貝絲由著身子向後一倒,坐在床上。這比她自己家裡的床舒適太多了。
潘索尼亞停下來,回頭看著希爾貝絲。面對著他的眼神,她抑制出沉重的喘氣聲。
雖然方才客廳里沒有什麼長久居住的跡象,但床上不可能一點兒人的氣味都沒有。希爾貝絲先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後聯想到也許潘索尼亞和阿蕾塔曾經一同躺在自己此刻睡著的地方,就有些不自在。但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她已經太累了。不只是肢體上的。
「不要對著我抱怨。」
「站住。」
「那你呢?」
「我離開那兒的時候才四歲。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於是希爾貝絲睡著了,沒有做夢。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窗外已經大亮;她低頭一看,連忙擦了擦留在枕頭上的口水。
「可惜我的運氣大概已經用完……」
潘索尼亞帶著她在黑的小巷中行走,途中偶爾會遇見幾個不知是否神志清醒的乞丐。他們會是見證人,用不著薩爾瓦尼多少威逼,就會輕易地說出一切。簡單的說,在這一連串列動中,他留下了痕迹。他已經把自己暴露給了敵人。
潘索尼亞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還不自覺地朝後縮了一下身子。她的腿從老闆的腦袋上方跨過,跟隨他來到後門。
無論如何,希爾貝絲還是願意往讓她振奮的方面想。記得在南下的幾年,www.hetubook.com.com她從幼兒逐漸成長為懂事的小女孩,開始有能力思考自己在經歷什麼事,面對什麼樣的未來。我們會找到吃的嗎?可能的。我們能熬過冬天嗎?可能的。我們能避開敵人嗎?可能的。暴風城會接受我們嗎?可能的。我能在皇後區安穩地生活下去嗎……?
沒有回答。
「……什麼?」
「所以你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找你。」
她左右張望了一下。擠得滿滿的書架,鎖好的床頭櫃,燭台,牆上釘著一張處處畫著記號的暴風城地圖。對於這房間里還有別的什麼,她完全提不起好奇心,更不用提他肯定是明白她不會在這兒找到什麼,才不囑咐任何事——或者說不做任何威脅就把她扔進來。
「等一等。」她趕在他鎖門之前說。「明天……怎麼辦?我是說早上,我起來以後……」
「當然沒有。除非你把阿蕾塔算上。」
「我有辦法解決這件事。」
「這是我的卧室。」他在一道門前對她說。「你就睡在裏面。」
希爾貝絲清楚自己腦子裡在想什麼,也清楚把莫名的希望寄托在這個男人身上是危險的。事實已經證明了他絲毫不會優先考慮別人的想法,尤其是女人。關於阿蕾塔不是自殺的那一番說辭還沒有得到證實——也許是完全的謊言,只是他試圖拉攏她的手段。什麼樣的可能性都有。
她轉過身,朝來時的方向走。雖然打定心思要從他身邊離開,但沒走出多少步,方才在更衣室里感受到的恐懼再次攫住了https://m.hetubook.com.com她。她能聽見遠處不知屬於誰的腳步聲,野貓躥下牆頭的聲音,從建築物高處吹過的風聲,但它們對她來說都變成了一種特殊的噪音:整個皇後區的血管蠕動,毛孔收縮,肌肉逐漸朝她聚攏,以沉默且污穢的威嚴宣告著遲早會將她碾碎。
「當然。」她一邊說一邊點頭,但是心裏卻在想別的。其實這個地方一點都不神秘隱蔽啊……何必。
「你……殺死他了?」希爾貝絲說。
「怎麼說?」
如今要殺死她,已經太晚了。
他沒有說什麼。她為自己的話感到有些尷尬,因為這似乎在暗示她想知道潘索尼亞的年齡。
「你只在這兒留一晚,」在打開門之前,他說。「明天之後,不要再到這附近來。」
他們眼前的房子是運河邊住宅區的其中一棟。從沒到過這附近的希爾貝絲開始左右張望。在這條河邊走道的盡頭,一個拎著油燈的衛兵慢慢走近。淡黃色的光芒照亮了緩緩衝刷著近處石階的河水。燈光涉及範圍之外是一片墨藍。這兒很安靜。
幸運的是,薩爾瓦尼並沒有在後門外面安排守衛,這讓他們得以沒有阻撓地離開。但這隻不過是一時安全而已,對方很快會發現暈過去的老闆。最低限度,薩爾瓦尼會知道有人在幫著希爾貝絲和他作對。
「薩爾瓦尼的人以前有沒有和你接觸過?說實話。」
「你聽得很清楚了。現在你不能回家。我沒時間和你廢話。」
「到了。」
「留在裏面。什麼時候可以出來,我會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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