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十六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十六)

潘索尼亞用手推動只打開一小半的木門,進了屋。希爾貝絲不得不朝旁邊讓開。當他反手關上門的時候,她連忙把掐在門邊上的手指頭放開。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希爾貝絲用左手掌按住額頭,右手撐在腰上思考了好一會兒,才去開門。門外的人是潘索尼亞,這讓她的緊張收回去半分,隨後又因為他的神情而漲了半分。
潘索尼亞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
她這才發覺自己的第二個問題有多可笑。難道我能指望著他會把它帶在身上?
他走到屋子中間,稍微轉過頭,面朝著側面窗戶透露進來的微弱光源。屋子裡多了一個人,卻似乎比希爾貝絲自己獃著的時候更安靜。她有一點兒想說「我沒讓你進來」——不僅話沒有出口,她還立刻疑慮自己怎麼會有對他說這句話的想法。她雙手放在背後靠著房門,盡量和他保持著最遠的距離。
「全部的。不光是關於丕平的事。」
「因為丕平太過迷戀你,這讓科昂很不放心。丕平告訴他父親,那天他和你過得很愉快。」
當她開始懷疑這個問題是否太過大胆的時候,他回答:「沒有。」
「告訴我。」
「我們到了庭院里。水池旁邊。他說……想吻我。我沒法拒絕。他察覺出來我不太情願,就沒再要求什麼了。後來,他讓我陪他坐在水池邊,聽他說話。話題不是關於我的。他說很討厭他的父親。他父親的身份,所做的事,所見的人,都很討厭。他想離開,但是不行和*圖*書,因為他身子很弱,還得了一種病……我沒有把它記下來,那是一個很難念的名字。我一直沒有開口,只是聽他說。再後來,一個衛兵找到我們,說出了事,留在外面不安全。我們就進去了。一進去就遇上了你。」
「你是說還放在你家?」
「對了,我聽說那天夜裡是有人下毒。我沒主動問誰,就是在大廳里的時候聽周圍的人談到的。昨天在教堂,還有人問我當天看見了什麼。我沒回答,因為本來就什麼都沒看見……」
「站起來。」他說。
「噢。」
「爺爺他已經去世了。他……還沒能走到暴風城。在濕地的時候,他適應不了那個地方的氣候,病死了。隊伍里還有一些很可憐的人,陷進了沼澤里。也許還有鱷魚咬死的。」
「我沒有帶出來。」
「為什麼你想知道?」
「你那天夜裡和丕平做了什麼?」
「音樂盒……我爺爺送給你的那個,怎麼樣了?」
「你都看見了的。我們在大廳里,和其實一點兒也不願意和我們倆說話的人見面。那些拚命背下來的謊話,我已經忘記了。」
「你比我更早到達這裏。」他沒有接續上面的話題。
「為什麼這麼久才開門?」他說。
「真可惜。」她說。「爺爺跟我說過,他做得很用心。還說如果到了暴風城,能有工具和材料的話,他會幫我也做一個。」
「就這些?」
「原來是這樣。」她做了一句自己也覺得沒意義的補充。「第一次看見你和圖書的時候,我就心想你一定不是暴風城的原住民。我剛到這那會兒,皇後區還不歸薩爾瓦尼管……」她搖了搖頭,告訴自己別提起這個名字。「不過也好不到哪兒去。那麼……你在這兒還有別的認識的人嗎?我是說,一起從洛丹倫來的。」
「隨你說吧。」
「這兒已經沒有危險了。」他轉過身來,看著她。「薩爾瓦尼已經不會再找你。我讓他們撤掉了這房子周圍的護衛。」
他用拇指和食指略微抬起她的下頜。
「我,我以為是那位公爵的人來找我。老實說我挺擔心再見到他們的……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所以沒馬上給你把門打開。要是他們說我弄髒了那裙子要賠錢,那就麻煩了。……對了,你要喝茶嗎?」
希爾貝絲花了十多秒培養出提下一個問題的決心。
「我看出來了。那天散場以後,我自己走回家的。第二天他派人來把衣服取走了。」
他的左手食指略微彎起,劃過她的臉龐。
「因為我必須知道。」
「其實這些東西都沒什麼好回想的。」她說。
在取茶壺和杯子的時候,希爾貝絲能感覺得到潘索尼亞一直看著她的背脊。她倒茶的動作有些僵硬。她用這簡短的時間很快地猜測是什麼事讓他到這兒來……而且還伴隨著一種讓她異常緊張的氣氛。她不害怕,但這情況幾乎比單純的害怕更讓她不自在。是因為那天我在那大宅子里做錯了什麼事嗎?我好像沒有惹哪位大人生氣。還是說丕平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不太願意吻他的事情說出去了?要不,也許我應該主動問一下他是不是想在這裏吃晚飯……可是晚飯時間已經過了呀。我剛吃過不久,碗還沒洗……
「科昂想讓我把你從這兒帶回皇後區。」他說。
「……為什麼?」停頓了一會兒,她補充說。「原來你今天是為這個來的。」
「不。你沒有膽量騙我。」
「我沒必要騙你。」
他拿起茶杯,只喝了一口,但很長時間都沒有把杯子放回桌面上。他的眼睛像是盯著桌子前方的牆壁根部。
沉默。就連杯底輕輕落在桌面上的聲音也是沉默的一部分。希爾貝絲明白和這個男人之間的沉默沒什麼好稀奇的,但那從來都是因為他覺得沒必要和你說話,又或者是他暗示你閉嘴。今天的情況不一樣。她初次覺得他有話要說但是沒法說。而這樣的印象是從哪兒得來的?他是個一點兒時間都不浪費的人,有目的的時候就絕對不會拐彎子。他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當然不可能只是為了一言不發地享受她的尷尬。不過與其這樣分析,希爾貝絲認為倒還不如追隨自己的直覺。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仍然看著牆壁。
「那時候我已經八歲了。我可以照顧自己。大人們在休息的時候喜歡聽我唱歌。我們的隊伍一開始有二十多個人,到艾爾文森林的時候只剩下六個。除了我都是大人。他們大概覺得進城后再帶著我是拖累,就在離暴風城城門還有挺遠一段路的時候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扔下了。幸好,我還是自己找到路進了城。這五個人里,後來我只和其中一個見過面。我們裝作互相不認識……不過,也可能是他已經不認得我了。」
「史蒂文斯怎麼樣了?」
「我中途在別的地方留了幾年。等我到暴風城的時候,比起離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十年。」
「科昂不希望他的兒子再次和你見面。」
「我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了解。」
「我說的是後來。丕平把你帶到屋子外面之後。」
「沒有。」
「如果我不願意回去呢?這裏很好。我想一直住下去。」
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完,搖了搖頭,彷彿是要提醒自己沒資格問這些事。
她拿著茶杯轉過身,有些驚訝地發現潘索尼亞已經坐在了桌旁。她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隨後覺得自己也坐下去比較好,於是就這麼辦了。
她沒辦法抑制跨進古堡的誘惑。更何況她自己也曾是它的主人。她知道裏面是什麼模樣,不相信會有害人的陷阱在等著她。
最後,潘索尼亞站在希爾貝絲面前,低頭看著她。她抬起頭。他的左手從桌面上抬起,手掌輕輕撥開她額前的一縷頭髮,引導著它貼附在希爾貝絲的脖子右側,然後移開手掌。她皺著眉頭,心跳變快了。
他點了點頭。
「這個,我不知道你……」
「那為什麼……」
希爾貝絲明白自己的呼吸停止了一小會兒。她打心底里再強烈不過地希望能繼續那天的談話,但從來沒有幻想過這真的能hetubook.com.com實現,還是由潘索尼亞先開的口。她就像是一名想到一座封禁多年的古堡里探查個究竟的冒險者,因為無路可循而焦慮;某一天古堡的鐵門突然自行打開,她卻根本沒辦法確認這算不算得上是邀請,也無法貿然一步跨進去。自從來到暴風城皇後區之後,她從來就沒有,也沒期待過會找到能分享過去的人——洛丹倫的難民再多,又哪裡會有人知道她爺爺是忠心的老管家,還擁有一雙能製作音樂盒的了不起的手——現在看起來,潘索尼亞的確有話要說,而且他說出來了。
「如果你回到了皇後區,丕平就不能再見你了。他父親已經禁止他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出門。」
他站了起來。杯子里的茶仍然是只喝了一口的狀態。
「你要回去了嗎?」
潘索尼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死了之後路上誰照顧你?」
「我不這麼覺得。」
「不。在我原來的家裡。逃難的時候已經不在了。」
「你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她說。
「喔。」思維遲滯了十多秒,她才反應過來這是先前對她關於警覺那句話的回應。「你們抓住他了?」
她稍微挺起身子,但是並沒有站直又立刻坐下去了,因為她看見潘索尼亞繞過圓形的木桌,走到她面前。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左手四根指頭一直接觸著桌面,隨著他身體的運動畫出一條弧線。她能清晰地看見他手上的繭和細微的傷痕。
「你不是說過讓我要學會警覺嗎。」她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嗯……有什麼事?」
「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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