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十七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十七)

「你怎麼……還在這裏?」希爾貝絲說。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獨自睡著前說出的每一個字,但是現在心裏卻絲毫不惱怒。她用一種探索式的眼神看著他,彷彿是初次見到這個男人。
「這是我家大門的第二把鑰匙。如果你願意到我家去的話,就帶上它去。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就把它扔了。假如今天夜裡十二點之前還不能見到你,那麼明天早上,我會幫你找別的住處。」
「我沒有這麼說。」他打斷了她。「如果你不願意到我家裡,那我會幫你在暴風城找其他的屋子。科昂只不過是不想讓丕平知道你的住處而已,不會仔細追究。」
「我最後再問你一次。」
希爾貝絲也把手放在了他的臉上。她用大拇指按住他唇邊的傷口,然後慢慢朝上方滑動,一直到眼角才停下來,留下一整條長而淡薄的血痕。她看看血痕,看看這個人的眼睛,然後摟住他的脖子,吻他。舌邊有血的味道。血的氣味就是他的氣味。
這一番突然的情緒激動讓希爾貝絲更累了。她不打算追究自己剛才為什麼這樣做——包括這一晚發生的所有事情——她只想睡覺。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只心想一定是過了午夜了。外面很靜。這周圍總是很靜。她在快要睡著的時候,不自覺地把身子挪到了床單上留下他體溫的地方。
潘索尼亞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取下其中一把,放在了桌面上。
「別說話。」他俯下身去。
「這算什麼?同情我?還是說我要麼回到皇後區,要麼只能做你的……」
希爾貝絲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回到卧室里,重新躺下,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當把手移開的時候,太陽已經稍微升起了。不顯眼的光芒在她含著一些淚水的眼珠子里創造出花白的幻影。她不hetubook•com•com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流了一些淚。
「我不打算要求你這麼做,希爾貝絲。鑰匙就放在這兒。」
那些意料之外的,讓他留在這裏的東西,隨著對這些問題的追索而愈來愈強烈。他再次回憶起來,這一切都是從一個不謹慎的錯誤開始的。在起初,希爾貝絲是一個潛在的威脅,而唯一消除她的方式卻是接近和幫助她。造成這種境況的,是丕平的干擾——不知為何,對這個結論的回想突然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種奇特的憤怒——而這憤怒,和聽希爾貝絲自述丕平吻了她時所產生的感覺是一樣的。正是這感覺讓他在那一刻決定:今晚要佔有她。
「科昂說,讓我把你帶回皇後區。」
這些無法完全中斷的思緒最後引向一個本身再次成為問題的結論:她最後還是和這個男人赤|裸著貼附在一起了。可是我發過誓,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當這些恨意仍然存在的時候,的確很激烈,只不過它們消失得實在太快。或者說,也許它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存在過?自以為恨一個人恨得入骨,其實不是。自以為愛一個人愛得發狂,其實不是。也許這都是一回事。到了最後一刻,只有慾望,以及慾望催生的行為可以算數。她只知道,和丕平做這樣的事情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但對於眼前的男人她還可以做很多,以及別的。
「不。你不用回去。你可以到我那兒去。」
「還記得我昨晚告訴你的事情嗎?」
為什麼這件事偏偏發生在和拉文霍德的刺客達成協議之後?
「這很容易,是吧?」當潘索尼亞下了床,一言不發地站在床邊之後,她繼續說。「把一個女人帶到皇後區之外,和她睡覺。看看你給我的房子。看看這張床。這有什麼和_圖_書困難的?你都答應了阿蕾塔的。為什麼這麼簡單的諾言你就不能遵守?為什麼不能?為什麼不可以?她為什麼不能有這樣的生活?……你到底對她……出去。快出去吧。我不想看見你。」
他離開了這座房子。
她不得不自嘲地笑了笑。
他為什麼今晚要到這裏來?
「我……怎麼?」
「你……」她說。「也不希望我再見到丕平?」
潘索尼亞抱起希爾貝絲,來到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在除去她的衣裙之後,他有那麼一會兒跪在床上,看她的身體。她把臉轉向旁邊,扭過腰,手臂遮住胸部,雙腿朝側面疊起來。
潘索尼亞用右手按住她的脖頸。當手掌剛剛抬起的時候,動作很快,像是要扼住喉嚨的辦法壓制敵人。但是當手指一接觸到她皮膚的時候,就慢了下來。
「可我不是你的犯人。我想問什麼,就問什麼。誰給了你不讓我提問的權力?」
——如果說不知道這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那就是自欺欺人。他看見她。他看見希爾貝絲了。也許這就是第一個問題,也是最後一個問題。只要能解釋它發生的原因,那麼就能解釋一切。方才,在撫摸她軀體的時候,他並沒有將她看作是來自於故鄉的投影;她完完全全只是一個女人。
從這個問題,往後追溯,或者往前延伸,都會引向更多的問題,而他不明白到底哪一個才是問題的核心。為什麼要從薩爾瓦尼手裡救出她?為什麼要問她關於史蒂文斯的事?
「不。」
在今天到這兒來之前,他沒有明確打算過要和希爾貝絲做|愛。但這類事情對他來說,向來就沒有什麼打算不打算的。從十三歲的時候開始,如果有慾望,那麼多半就會有女人來滿足他;這些事至多像吃飯和睡覺一樣,是他的燃料,而且還是比較次和_圖_書要的,甚至偶爾會有害處的燃料,因為放縱會讓人精神萎靡。他輕易地看出來,雖然希爾貝絲很美,但並不是有很多經驗的女人,也沒有急著要取悅他;所以按道理來說,他應該不會有多少快|感才對。但是,有別的事情發生了。一些讓他仍然留在這兒,沒有馬上離開的事情。
「不。關鍵在你怎麼選擇。」
「沒人希望你再見他。除了他自己。」
「我問的是你。」
「什麼事?」
她仍然為自己似乎看到了不同的潘索尼亞而迷惑。當她意識到,也許這是經歷昨晚的事情之後所不可避免的,她便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這一次,是潘索尼亞先分開了。
「我沒有讓你提問題。」
從這個念頭產生開始,他對她所做的一切,和對其他女人所做的,有什麼不同?沒有。然而,這不想離開的感覺還是產生了。他回憶起那個私自把他的名字紋在身上,不久之後就跳河自殺的女人。在每次和她耍弄之後,他總是以自己的意志選擇什麼時候離開,哪怕她總是希望他留下。她越是想長久擁有他,就越是要利用自己的身體;而越是成功地把他留得更久,就越是要承受更多肉體分離之後的苦楚。也許這就是她自殺的原因。也許在投河之前,手臂上的紋身給了她一種長久擁有他的錯覺。死去之後她無法知道的是:潘索尼亞吩咐殯儀館在把她裝入棺木之前,先把紋身給刮除了。沒有什麼可憐憫的,做完這件事就像了結一件並不複雜,但是卻使人煩擾的小案子。連罪犯的名字也沒必要記住。至於阿蕾塔,那只是一個稍微溫和,但本質上沒有不同的故事。
而潘索尼亞握住她的手,把它從傷口附近拿開。
「你聽得很明白。」
過了幾秒鐘,他開始吻她。起初,她沒有拒絕。過了一會兒,他和*圖*書把手放在她的腰部,逐漸往上撫摸,她就連忙抽出身子,然後打了他一巴掌。打得並不重,與其說是攻擊,倒不如說是過激的拒絕手勢。但他的唇角還是流出了一點血;那是她的牙齒給刮的。在移開嘴唇的一瞬間,她大概是咬了他。
後來,當他離開她的身體后,她突然感受到一陣奇怪的,彷彿不是來自於空氣的寒冷。她蜷起身子,使勁把毯子扯到自己這邊來,背對著他。潘索尼亞把手掌搭在希爾貝絲仍然裸|露的肩膀上;這片刻分離之後的再接觸,似乎喚醒了她內心一直因為慾望而沉睡著的某個部分。她反抗著遍及全身的疲勞感,猛地轉過身去,用手掌和手肘推擠他的胸膛,對他說:
「噢。原來你專門留在這裏,是為了讓我快些動身。」
「為什麼?」
「我有更多的權力。」
潘索尼亞坐在卧室外的圓木桌旁,穿上了衣服,但沒打算離開。他只是坐著。
她看了看鑰匙,又看著他。
能確定的只有一點:掠奪並佔有,是他長久以來唯一擅長的表達方式。他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做的。而且他的佔有慾強得足以吞噬一切。哪怕希爾貝絲讓他體會到了某種從未有過的感受,他也只能——
希爾貝絲看見了潘索尼亞腹部剛愈合不久的傷痕。她聽說過下毒事件中治安局有人死傷;她心想大概受傷的就是他,傷的就是這兒。她把手掌貼在傷口上,使勁往下壓。他的身體震顫了一下。沒有血從縫合線附近滲出來;不知怎的,她有些失望。一定沒有多少人能使這個男人感到痛苦——如果有的話,她希望自己是其中的一個。
她站了起來,初次用挑戰性的眼神看著他。屋子裡的光線比先前更暗了。
「隨你安排吧,」她一邊說一邊搓著自己的袖子,「如果科昂老這麼為難人的話……」
「你在看什麼?」www.hetubook.com.com不知為何,她突然有些憤怒。「你已經看過不少了吧。」
「唱那首歌給我聽。」他說。
「你……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希爾貝絲確實想到了阿蕾塔。但是,此刻對亡友的回憶不再有一絲哀愁的色彩,彷彿阿蕾塔已經死去的事實從希爾貝絲迷迷糊糊的大腦中抽離出來了。她記得阿蕾塔對她描述過,他是怎樣一個完美的情人,在各方面都是;如今她思慮著,是不是阿蕾塔訴說的一切都正在她身上重現了,又或者有什麼是她仍沒有體驗到的——這樣破壞思念純潔性的想象,既讓她產生了片刻的罪惡感,又讓她感受到一陣難耐的激動。為了不讓大腦有過多負擔,她告誡自己不要再想了。但沒過多久,她又開始想,幸好和他之間的第一次是發生在自己的房間里,而不是他的床上,因為那兒一定還躺過很多別的女人,包括——別想了!
「不。」
他知道,如果自己現在立刻離開了,那麼這未曾有過的感覺會很快消失,她也會成為他生命中又一個並不特殊的燃料提供者。燒過了的柴薪。但是,僅僅坐在這房間里,並不是答案。他希望這感覺能存續下來。至於要怎麼做到,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他可以慢慢想。慢慢想。
後來,當太陽應當升起的方向泛出灰藍色的時候,希爾貝絲醒了過來,頭腦昏沉。她起了床,用手指稍微梳弄凌亂的頭髮,穿上衣服,打開卧室的門,發現潘索尼亞仍然留在屋裡。他坐在圓桌旁,左手手指搭在桌面上。當發現她出來之後,他也站了起來,轉過身面對她。
他什麼也沒說,拾起衣服,出了卧室,把門關上。
「出去。從我的房間里滾出去。不要靠近我。不要看我。」
他那天臨死前看見的女人又是誰?
「不。」她再次摟住他的脖子。「以後會有時間的。現在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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