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十八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十八)

六歲那年的初次公開小提琴演出之前,他經歷了難以忍受的焦慮,但當時的他還沒有能力去分析自己的心境,更沒有學會任何調整的手段。年幼的他獨自呆在小房間,聽著觀眾逐漸群集在大廳里;每一個陌生的腳步聲傳進大腦,他的焦慮就增加一分。他想著這所有的客人是不是在談論自己。他們是不是會喜歡自己的演奏。他等待著這所有人的答案。今天,他只等待一個人的答案——這麼多年來,他幾乎從不給別人選擇的機會。如今,他把機會給了希爾貝絲,他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
潘索尼亞明白,如果單從體力角度來說,他今天完全沒有休息的必要。多年前在南海鎮,他曾經為了刺殺一個警覺性極高的敵人,而在草叢裡守候了三天三夜,根本沒有合眼的念頭。雖然論精力的持久性,如今的他也許比不上還是少年的自己,但通宵工作對治安局調查官來說也算得上常態。讓他做出這決定的,是因為工作思維不停地讓別的事物打斷。關於昨晚以及今天清晨發生的一切,一直有那麼幾個畫面,不停地在他大腦里閃現。她站起來,用挑戰性的眼神看著他的時候。她在他臉上擦拭出一道血痕的時候。她按壓他腹部傷口的時候。清晨,她面對著他所給予的選擇的時候。要和刺客打交道,必須每秒鐘都保持縝密的思維,他明白當前的自己做不到。
「只要你抱我一下就好了。也許這樣我就會知道。」
她不是沒想過,也許這也是他常用手段的一種www.hetubook.com.com;過不了多久,她會成為又一個阿蕾塔。但是她更願意相信別的東西,就好像初次在這房間里過夜的那天,她相信著他守在門外是為了保護自己。這一次,他會不一樣。我們會不一樣。
最糟糕的情況是讓刺客看出來你心裏想著一個女人。同樣曾經身為刺客的潘索尼亞非常清楚這一點。
「潘索尼亞,」她抬起頭,看著他。「用你習慣的辦法再說一次吧。」
他伸開手抱住她。她把臉頰靠在他的肩上。
「沒什麼。」潘索尼亞說。
丁尼生離開了。
「我們可以在合同上對他做一些限制。比如期限,比如規定他在特定的時間和線人接頭……這些必須和他討論之後再決定。」
「你說什麼計劃?」
「一點也不像你說出來的話。」她再次靠在他的肩上。
「好吧。那麼……看來這事只能這麼辦了。不過,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們就得更詳細地討論明白。比如說,很重要的一點,這事是不能百分之百保證成功的。如果那傢伙拿了錢,然後繼續幫薩爾瓦尼幹活,那怎麼辦?」
十一點剛過,他聽見了鑰匙插入匙孔然後轉動的聲音。她進來了,用他給的鑰匙。他走到她面前。
就這樣,什麼也不做。
「你看起來好像沒什麼精神。」丁尼生稍微眯起眼睛。「昨晚上沒睡好?」
「算是吧。」
希爾貝絲的手指在發抖。
弱者等待。而他去奪取。
他來到了波魯紐斯女兒所在的學校,打算自己和她談談和*圖*書。他問過學校的工作人員,然後在食堂的窗戶外看見了她。穿著簡樸,點了最便宜的菜色,似乎確實不像是一個願意靠黑錢生活的人。但是這也未必——經驗告訴潘索尼亞,她也有可能是打算避過風頭再說。這就好像有的犯罪者,為了完全隱藏非法收入,便表面上過著清苦的生活。
「還沒有。」希爾貝絲說。「我想讓你幫我決定一下。」
「留在這。」過了一會,他補充說。「我需要你。」
等待。
「你不擅長把選擇權交給別人。」她說。「如果你說,我非住過來不可的話,那麼我肯定會答應的。」
他告訴自己這是弱者的表現。
「我說過了這是你的……」
「我今天不去。那件事由你負責就可以。」
「這樣也好。我們得準備萬全才行。那今天早上也沒什麼非要忙的事了,你不如去休息一下,養養精神。今天下午還有一次對那個盜竊團伙的突襲……」
「那我們現在就去找他?還是怎麼樣?這話可能不好聽,但我覺得讓那傢伙看見你這模樣,可不大好……不如你先去洗把臉吧。」
他坐在客廳,朝打開的卧室門看了看。對了,昨天夜裡並不是他第一次在卧室外守著她。
潘索尼亞走了一會兒神。當丁尼生提起「昨晚上」的時候,他的思維立刻讓別的一些東西佔據了。
「你決定了?」他說。
丁尼生同意了收買刺客的計劃。
今天清晨,當他說出「關鍵在你怎麼選擇」的時候,她心想:說得簡單。對你來說一切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太簡單了。昨天夜裡兩人分開之後她的那幾句激烈的責難,像是她把最後的恨意儲備一次性地傾空了,與之同時完全拋棄掉的還有對阿蕾塔的負罪感。那已經是最後的掙扎。希爾貝絲不知道潘索尼亞今天一整天幾乎無法工作,否則她必然會更快下決定的。
昨天兩人爭執的時候,潘索尼亞從丁尼生臉上看到了一種罕有的怒氣和焦急,甚至還有一點點委屈。這是丁尼生通常在面對非常殘忍的殺人現場的時候才會露出的神情。但是今天,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彷彿那爭執從來沒有發生過。
還有另外一個潘索尼亞給出一天時間做考慮的人。
並不是他沒有對別的女人吐露過這些字眼;只是他初次覺得這些話有了一些份量,而不僅僅是為了操弄別人的感受。他心裏非常難得地生出了一些感激——他已經不記得上次有類似的感覺是在什麼時候了。純粹的感激,並非因為相互的利益訴求,而只是因為覺得對對方有所負債。
丁尼生看著搭檔,沉默了一會兒。
現在該做的是什麼?
當然,今天也不能真的什麼活都不幹。在做完一些單純的歸檔和文字工作之後,他離開了治安局大樓。丁尼生說的話不能完全相信,因為他從來就不能完全相信所有人。
他記得自己給過的期限是半夜十二點之前。
她和一些看起來處於類似階級的同學並排著坐在餐桌前。她用叉子在盤子里的肉片表面來回划動了一下,像是在考慮今天該從哪一頭吃起。和*圖*書潘索尼亞腦袋裡再次出現了希爾貝絲。那天夜裡,和她一起吃飯的時候……她似乎也做過這個動作。又好像沒有。他發覺自己把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和希爾貝絲重合了。這時候,他又犯了一個錯;女孩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她抬起眼睛,和他的視線相遇。她沒有顯露出害怕,或者驚訝,而只是好奇,以及看著陌生人的一點兒尷尬。潘索尼亞再次將這眼神,和希爾貝絲初次見到她的眼神混合在了一起。她們之間明明沒有一點兒共同點。
他放棄對她的問話,離開了學校。
「那,就假設他絕對不會耍我們,但還是有行動失敗的可能。比如薩爾瓦尼識破了,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總得有些後備計劃,對吧?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喂,你在聽我說話嗎?」
但是,他並非沒有體驗過等待的心情。
「後備計劃。萬一收買刺客幹活這事兒出了岔子,我們需要的後備計劃。你的睡眠不足真是很嚴重啊。」
「我們當然要和他簽訂正式合同,昨天已經說過了。如果他不履行,我們可以通知拉文霍德莊園。他會有麻煩。」
她意識到自己做出了一件多重要而又難以預測結果的事情。
「這對你很不尋常。該不會是出了什麼……算了,我也不該問。總之,如果你非得這樣做,那肯定是有理由的。閑下來一天也好,你浪費掉太多假期了。那麼,我去幹活了。不過你要是有空的話,最好先構想一下和那刺客的合同里需要有什麼條款,因為這些事我一點hetubook.com.com兒都不懂。」
下午剛過五點,他就沿著河邊的走道回到了家。屋子裡沒有人,也沒有誰來過的痕迹。
潘索尼亞考慮了一會兒。「讓他等一天。我們明天再和他談。」
「夥計,」他說,「其實昨天下班以後,我去找波魯紐斯的女兒談過了。我必須這麼做。談話的結果,還真是沒想到。她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她說自己也根本就不想動用那些不幹凈的錢,專門打著兩份工支持著生活。她還說未來的志願就是到治安局工作,所以我就說你要是來了,我就給你撐腰。當然,我只是說要凍結那些錢,沒有說要拿去幹什麼。所以說……幸好你這麼提議了。這樣確實對我們好,也對她好。唯獨對薩爾瓦尼不好。昨天我可能太急了些,抱歉。」
在這時候,希爾貝絲最後一次產生了猶豫。為了和這猶豫作鬥爭,她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個黑夜,同行的五個大人把熟睡的她留在艾爾文森林里,瞞著她上路。她醒來了;夜空里看不見月亮。遠處能聽見野獸的鳴叫。恐懼,沒有持續多久。她最終自己找到了那條通向暴風城大門的路。當看見城門的時候,她卻比剛發現自己遭到拋棄的時候更害怕,因為她不知道門裡有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這麼一路走來到底是不是值得的。如果門是獨為她一個人而緊閉的呢?如果門后比無人的曠野更為荒涼?如果門后等待著她的是一段更為艱難困苦的旅程?不管怎麼說,她跨進了暴風城,盡其所能地活著,一直活到了現在。沒有人可以否定她自行作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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