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十九章 泥土中有一位來訪的客人(十九)

一個男人進入了她的生活,另一個則離開了。自從宴會那一晚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丕平。這不僅僅表示他不和她接觸,同時也表示他不再去教堂,正是後面這一點引起了很多流言。有的人說科昂把兒子送到外地去讀書了。有的人說丕平病得很重,不能出行。當然,這些都只是平民百姓的結論。也有那麼一些因為身份特殊,而得以接近事實的人。
「過來。給我看看。」
這是兩人初次結伴出現在公共場合;她沒辦法掩飾自己的緊張,差點還問了他「如果有認識的人看見我們那怎麼辦」。不過,既然他不事先囑咐,那就是沒有問題。這讓她有了一個樂觀的推測:也許用不了多久,他會願意對治安局的同僚公開兩人之間的事。
「怎麼弄的?」他說。
後來有一天夜裡,吃完飯之後,他對她說:
幸福這個詞她還是不敢貿然去用。諷刺的是,這同樣也是因為他們兩人不會有真正爭吵的事實。當她不小心惹他不高興的時候,他的做法是以完全切斷感情交流可能性的姿態,來對她下達改進的命令。「把這盤子里的東西扔了。」「不要穿這件衣服。」「這個時候不要出門。」爭吵是太過直接的自我內心暴露,這樣的事他絕不會去做。在過去,希爾貝絲認為這是神秘,但是現在她覺得那是他在自我防衛。他從來就不卸下這防衛的姿態,哪怕是在抱著她睡覺的時候——他總是能找到某種方式來壓住她的手,就好像和_圖_書生怕她會在睡夢中揮動手臂打中他。
「你的時間,你自己安排。但最近局裡沒有太多事可做。我沒必要過去太早。」
回到家裡,希爾貝絲覺得腳已經不太疼痛,走起路來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後來她在做飯的時候,身後的潘索尼亞說:「你的腳是怎麼回事?」
「你住在皇後區的時候,有機會到內城看歌劇演出?」
「今天晚上去。是王后獻禮歌劇團的劇目。還有一個小時,你去準備吧。」
「你可以再躺一躺。時候還早。」
「為什麼不讓教堂的人給你治一下?」
後來,她回到卧室里,關上門換衣服。這件事,到底他是事先有所準備,還是臨時冒出來的念頭?她不打算追究。
「我那時候隨便說的。」
在過去,希爾貝絲幻想的是自己就是此刻站在台上的女歌劇演員。在台下的不再是胡亂打發時間的犯罪者和酒鬼,而是一些真正關注她,只為聆聽她的演唱而到來的觀眾。但是現在,她不再需要幻想。她更願意做一個坐在他身邊的普通觀眾,這樣就很好。
「好。」
一天下午,希爾貝絲準備離開教堂回家。在寬闊的拱廊下,她經過幾名群聚著聊天的貴族小姐;其中一個突然身體往後一退,用後腳跟踩了她一下。她疼得立刻蹲下去。
「我們不是每天都這個時候……」
「這不像是書砸中的。」
「啊?沒什麼……」
對希爾貝絲來說,和潘索尼亞生活就像在薄和-圖-書冰之上走路,但是哪怕不小心踏錯一步,冰層破掉了,她也不會沉進冰湖裡——其實薄冰的下面不過是到達腳踝的小水窪而已。他從不,真正地,責罵她。比起皇後區那些一吵起來架來經常酒瓶子桌子凳子亂飛的男女來說,她覺得自己已經很——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可是……難道不是要預先買票?」
「普通座席我可以臨時弄到。」
公主和來自異國的王子相愛了。嫉妒他們的女巫要下咒害死公主,但是卻誤殺王子。公主依靠自己的才智把女巫送上了斷頭台,隨後自殺。她自殺前的最後一幕是整部劇的高潮,飾演公主的女歌手攫住了所有觀眾的目光和耳朵。
基於同樣的道理,潘索尼亞從來不表示自己喜歡吃什麼,所以希爾貝絲只能仔細觀察。她非常艱難地得出了兩個結論:他幾乎是個素食的人,而且非常討厭辛辣的東西。對於這結論的準確性,她心裏當然也沒有底。但她堅信,自己至少是第一個試圖對他做出這種判斷的女人,所以這已經很值得自豪了。
「到那兒去,有規定要穿成什麼樣子的吧?」
在決定和他生活的那一天,希爾貝絲最擔心的就是他那句「我需要你」,只是一個謊言,就像對阿蕾塔以及其他女人所經歷的那樣。但是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她就越不擔心這一點,因為她明白,如果這句話某一天突然作廢了,他會立即不做任何解釋地把她扔出家門。普通男人分手時www.hetubook.com.com的猶豫不定,以及希望分開之後自己仍能在對方心裏留下痕迹的自私,是不可能在他身上發生的。既然兩人仍然在一塊兒,那這句話就是有效的。
「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出口了。」
「反正,就是個什麼硬東西……」
在歌劇院里,他們沒遇上什麼麻煩。在整個演出過程中,她都挽著他的手臂,偶爾會用眼角偷瞄他一眼。對於舞台上發生的一切,他似乎比她要更關注得多。
雖然住到了這兒,但希爾貝絲每天早上仍然還是要去教堂的。潘索尼亞去的是治安局大樓,他們會有一小段相同的路程,但他離開家門的時間要比她早半個小時。兩天後,希爾貝絲也比過去早出門半小時,好和他同路。在這一小段路上,她偶爾會緊挨在他身邊。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當到達教堂的時候,守門人還不準聖職者以外的人進去,她就只能在附近轉悠或者等待半小時。大概一周后的一天,已經完全調整過來的生物鍾催促她起床了,但是潘索尼亞卻對她說:
「我記得你說過想去歌劇團試唱。」
「希爾貝絲,這是一首嚴肅、莊重、充滿聖潔感的歌曲,已經在教堂里流傳了幾百年。沒有人讓你自作聰明地修改它的旋律。跟著你周圍的人來。」
「根本不了解的東西,你就覺得自己能做好?」
共同生活的第一天夜裡,他們沒有做|愛。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也沒有。這就像是因為他們心裏都明白,這段關係的開始有太強烈的慾和*圖*書望色彩,所以必須花一些時間來確認他們之間還有別的東西。這種境況實際上對希爾貝絲來說更苦惱一些,因為她對他多少還有一些害怕,所以不可能去成為那個主動的人。第二天夜裡,她躺在床上背朝著卧室房門;他上了床之後,從後面抱住她。她緊張地猜疑他接下來會怎麼做,但什麼都沒有。他就這樣抱著她睡著了。晚安。她對自己默念。
「那好吧。」她縮回到毯子里。
工作上的事情,希爾貝絲當然從來不問他,但是每次拿著他脫下來的衣服的時候,她都生怕會發現血跡什麼的——而且還確實發現了好幾次。她只能試圖將它們看作是普通灰塵一般的東西。
「真是不好意思,我剛才沒站穩。」那名小姐轉過頭,俯視著她說。「噢,這位難道不是丕平大人的遠房表姐嗎?您怎麼在這兒?我還以為您已經回到老家去幫家裡人管理金礦了呢——反正那天我在宴會上就是聽人這麼說的。」
她只能在他面前坐下來,把左腳掌搭在矮凳子上,脫下鞋子。在第一和第二隻腳趾之間,多出了一個紫黑色的小凹坑。
在幫她處理傷口的時候,他說:「下次看著點,不要讓別人那麼容易就往你腳上踩。」
「我說過了是普通座席。」
「希爾貝絲,我說過多少次了,演唱的時候要讓你的心中充滿對聖光的敬畏感。教堂可不是什麼俗世場所,不需要你用笑容來誘惑聽眾。」
希爾貝絲心裏很想打這女人一個耳光,但是為了不刺|激她繼續和_圖_書宣揚宴會上的事情,便沒說什麼,拖著有些跛的左腳離開了。
「教堂里,有本書從架子上掉下來,我不小心給砸中了。」
「……沒有。」
「希爾貝絲!」
說這些話的時候,潘索尼亞一直都沒有看她。從這天開始,希爾貝絲就再也不用為到教堂太早而煩惱。不過,她在合唱團里的排練卻開始遇上了別的麻煩。做指揮的神父常常對她這麼說:
兩個人白天都在工作的地方用餐,希爾貝絲要準備的只有晚上的一頓而已,但是這成了另外一件困擾她的事情。她沒辦法確認潘索尼亞夜裡什麼時候會回來;哪怕她早上嘗試性地詢問他,也不會有什麼有用的結果。所以她最常的做法是先把材料備好,等他回來之後再開始弄。作為在皇後區成長的人,從來就沒有長時間準備精緻菜式的必要以及條件,所以她倒也用不著讓他等待太久。沒過多少天,她就發現他食量非常大,所以通常都不用擔心多做了,但是有一句話是絕對不能在他面前說的:「不吃完的話,太可惜」,或者表示出類似的態度。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就會有意——至少希爾貝絲是這麼猜測的——留下一些東西不吃,甚至還會趕在她收拾之前就把它們扔掉。這個怪癖,結合其他一些小事情,逐漸讓她領悟出一個道理:如果當面提醒潘索尼亞有什麼事物是他必需的,那麼他立刻會表現出否定的態度。
希爾貝絲還沒來得及編理由,他就站起來,從牆邊的柜子里拿出了裝醫藥用品的小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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